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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福恩独自站在春岭小学的大门口发呆。他放眼望去，四边都是连绵不绝的大山，一座紧挨着一座，好似山神爷爷招呼大家在这里开会。
每一次眺望，吉福恩都忍不住要长长地叹一口气。这里的山岭委实是太多了，多得让人绝望哩，似乎比眼前的贫穷与窘迫还要拥挤，还要让人堵心。
吉福恩今年十一岁，读小学三年级，可他从未走出过大山，甚至连县城威远镇都没有去过一次。他最远的旅程就是跟着阿妈卖草药羌活到乡政府集市赶过几回场子。
吉福恩不喜欢被一座座大山死死地围困，他好想能有一双自由的翅膀，飞出大山，去看看那传说中的大海。
吉福恩好多次在梦里高高飞翔，就像山鹰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在白云之上。可是每次睁开眼睛都格外失落，那美丽的翅膀看来也只能在梦里才会显现。
可是，一个人不能总是活在梦里啊！还是扎西嘉木老师说得对，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天天向上！知识会给我们飞翔的翅膀。
扎西嘉木老师在吉福恩的眼里就是一个神！扎西嘉木老师的妹妹扎西吉娃，还有他的好些学生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里读大学，他们已经飞得很远很远了。
每一次听老师说起远方那些五彩斑斓的花絮，吉福恩的眼里充满了羡慕。
吉福恩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每一门功课都读好，将来我也要去北京读大学。都说北京是祖国的心脏，在祖国的心脏里读书一定很幸福。
互助土族自治县位于青海省东部、海东地区北部，是全国唯一的单一土族自治县。而吉福恩的出生地松原乡是互助土族自治县的贫困乡之一。这里山高、谷深、路险，交通不便，偏僻闭塞，陡峭的山崖和贫瘠的土地是这里最醒目的表情。
春岭村是松原乡的一个行政村，要论面积着实可观，几乎跟上沿海地区的一个乡大小。五个小小的自然村落，散布在方圆八公里的山坳子里，而春岭村小学就坐落在这五个自然村中间。
严格地说，春岭小学是不够格称为学校的。尽管它以前是一所小学，但目前它只能说是一个教学点。可是大家显然都已习惯了这样的称呼，春岭小学，叫得多么大气而又顺口啊！因此学生和家长们都执拗地坚持自己的习惯。
春岭小学全校共有三个年级，三年级只有5名学生，二年级7名学生，一年级8名学生，而这三个年级的学生如今都合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授课的老师也只有一个——扎西嘉木老师。这就是极具地方特色的复式教学。
我们中国的复式教学，始于清朝末年。新中国成立后，为了普及教育，在人口居住分散、交通不便的山区、牧区和农村仍采用复式教学。
互助土族自治县高度重视义务教育，为了盘活教育资源，提高办学质量，在好多地方都大力倡导采用寄宿制集中办学。可是为了让低年级学生上学方便，在偏远的山村还特地保留这种复式教学的办学点。
扎西嘉木老师就是春岭小学孤独的守望者。
今年39岁的扎西嘉木老师出生在一个藏族家庭，1998年，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松原乡执教，2004年他得知春岭村教学点没有老师，便主动申请来到这深山沟里，在这里一干就是九年。
扎西嘉木老师面容清瘦，乐观随和，那件上衣兜里总是别着两支钢笔的深蓝色西装，是他一年四季不变的行头。山路上，他那匆匆忙忙的身影已经成为这里大家非常熟悉的一道风景，附近的村民们都尊称他为“西服老师”。
吉福恩独自坐在老槐树下发呆。他家距离学校最近，所以每天都来得早走得迟。没有人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老槐树下读课文、做家庭作业，或者什么事也不做，一个人静静地望着远方发呆。
“嗨！吉福恩，我们一起玩足球吧！”洛藏丹贝从校园大门口跑了过来，那黑红黑红的脸蛋上挂满了汗水，怀里自然少不了他最钟爱的纸足球。
洛藏丹贝是春岭小学第一足球迷，但是他从来不说踢足球，在他的词典里只有一个词，“玩足球”。
“都还有谁呀？”好朋友那兴致勃勃的神情让吉福恩实在无法拒绝。
“还有嘉木样尼！”洛藏丹贝一脸的兴奋。
“你也真是的，三个人怎么踢呀？”吉福恩听了有点哭笑不得。
洛藏丹贝心有不甘地抓挠着头皮，转了一下眼珠，他狡黠地笑了：“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喊扎西嘉木老师一起玩吧！让你和扎西嘉木老师一头，二打二怎么样？”
为了激活吉福恩的参战热情，洛藏丹贝特地把强手让给吉福恩。
“得了吧！扎西嘉木老师整天手眼不停，你就让他歇口气吧。”吉福恩没好气地说。言罢，吉福恩迅速扭过头来，他真不忍心多看一眼好友那败兴而归怏怏不乐的神情。
其实，吉福恩的心里不是不喜欢踢足球，只是他不愿意和扎西嘉木老师一起踢。他喜欢听扎西嘉木老师讲课，喜欢听扎西嘉木老师粗粗的嗓门唱花儿，更喜欢跟着扎西嘉木老师做各种各样的手工活，可就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在操场上推推攘攘地踢足球。
究竟是什么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时候，同学们和扎西嘉木老师在一起踢足球，他宁可远远地站在一边看，找出种种理由推托，反正就是不上场。
记得在他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吉福恩患了痢疾。那天下午，他一不小心把大便拉在裤子里，弄得满教室臭烘烘的，同学们怪模怪样一个个捂着鼻子连气都不敢喘。羞愧难当的吉福恩当时连死的心思都有了，他恨不得找一条裂缝钻到地下去。幸亏扎西嘉木老师及时赶到，扎西嘉木老师制止了同学们的起哄，他把吉福恩带到自己的宿舍里，帮吉福恩仔仔细细清洗干净，然后把他换下的衣服也给洗了。躺在老师那暖暖的被窝里，吉福恩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哭出声来，那一份温暖与幸福让他至今刻骨铭心。
从那以后，每一次看到扎西嘉木老师，吉福恩就会想到自己英年早逝的阿爸。
教学点的工作与正规的学校毕竟不同。常言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为了让孩子们得到全面发展，在这里你要想方设法开足开齐低年级所有应开的课程。语文、数学、英语、品德与生活、美术、体育、少先队活动，一样都不能落。 其他的科目对于扎西嘉木来说也都是轻车熟路，唯有音乐课比较为难。扎西嘉木老师说他天生“五音不全”，让自己教孩子们唱歌真是有点力不从心。可是孩子们谁不喜欢唱歌啊？校园里没有了歌声岂不是一大遗憾？
当地人把山歌叫做“花儿”，也叫“野曲”，“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为了让孩子们开开心心地唱出自己的心里话，扎西嘉木自费买了录音机和笔记本电脑，他和孩子们一起，认真刻苦地训练自己的唱功。
教学点还需要老师用更多的时间陪护学生。尤其是在课余，老师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因为学校再没有别的教职人员。走上讲台你就是老师，你要兢兢业业传道授业释疑解惑；走下讲台你就是生活管理员，你要仔仔细细照顾好每一名学生，有时候甚至还要担负一校之长的责任。
在吉福恩的眼里，扎西嘉木老师像变形金刚一样那真是无所不能。房子漏雨了，他就是泥瓦匠；课桌坏了，他立马就成了木匠师傅；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又会卷起衣袖手忙脚乱为同学们熬粥。
为了增强学生的理解能力和实际动手能力，扎西嘉木老师采取用教具直观演示的方法教学。他和孩子们一道，用废弃的易拉罐制成圆柱，用纸盒制成长方体和正方体，用泥团儿搓成算盘珠。更绝的是，他还能用平时积攒下来的废旧报纸做成足球。他把旧报纸结结实实地揉成团儿，外面再缠上胶带，然后兴高采烈地和孩子们一起在校园里一脚一脚传递、射门，大家你争我抢玩得格外尽兴。
在扎西嘉木老师的精心呵护下，春岭教学点的教学质量逐年提高，每次乡里组织调研考试，春岭教学点的学生在全乡同年级中都是名列前茅。而且春岭教学点从来没有一名学龄儿童失学，入学率一直保持100%，这让县乡领导赞叹不已。
阿爸去世的那一年，吉福恩只有六岁，妹妹吉福娅还没有断奶。
吉福恩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乐观开朗的阿爸扛着行李走出家门时的情景。“我要给孩子们赚回一栋全村最漂亮的小楼！”阿爸望着远方说。
阿爸带着这个梦想背井离乡去矿上挖煤，小楼还没有盖起来，人却已经走了。
噩耗传来，阿妈泪如泉涌，双目失明的奶奶一急之下更是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常言道：男子汉是家庭的顶梁柱，没有了顶梁柱的家庭那种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在阿爸辞世的这些年里，阿妈强打起精神担负起一家的生活重担，家里操持，田里耕种收割都指着她一个人，农闲的时候，还要上山挖些草药贴补家用。
去年秋天，有一次星期天吉福恩跟着阿妈到青云峰去采羌活。羌活是当地较为常见的一种中草药，它主治外感风寒、头痛无汗、风水浮肿、疮疡肿毒。应用颇广，因此价格可观。野生的羌活喜冷凉、怕强光，大多分布在海拔1700米至4500米寒冷阴湿的高山林区、草丛地带。
那天吉福恩跟在阿妈身后一路攀爬，那真是山高坡陡，几乎每一步都要手脚并用。一天下来，吉福恩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吉福恩才真正明白阿妈的艰辛与不易，才真正感受到母爱的崇高与伟大！为了照顾双目失明的奶奶，为了抚养吉福恩兄妹，阿妈一次次婉然谢绝村邻们改嫁的劝说，她咬紧牙关，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可以这么说，阿妈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用她血汗换来的。
懂事的吉福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天晚上他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奶奶和阿妈身体健康！自己和妹妹快点长大！希望自己能够帮他们多分担一些。
今天是吉福恩值日。放晚学后，等他把教室卫生打扫完毕，再关好门窗，操场踢足球的同学们已经走光了。
吉福恩给教室的大门上了锁，站在门口犹豫一下，还是拐弯向后院走去。春岭小学原来是一个村办完小，拥有十几间教室，如今只有一间教室在正常使用，其他的由于年久失修，显得十分破败和荒凉。
在两排教室后面，还有两间教师办公室。如今，扎西嘉木老师就住在办公室里，这里既是他的宿舍，又是办公室，同时还兼有会客厅和厨房的功能。
前年夏天，远在县城工作的妻子带着独生女儿乘车来春岭小学看望扎西嘉木老师，不幸途中发生了交通事故，汽车一路翻滚跌进一百多米深的峡谷……
痛不欲生的扎西嘉木老师把妻子和女儿的遗骸就安葬在春岭小学后面的山坡上，把整个家当也都搬到了这里。
花儿本是心上话，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嘛还这个唱法。
刚刚拐过教室围墙，吉福恩就听到了扎西嘉木老师那低沉苍凉的歌声。也许是常年授课的缘故，扎西嘉木老师声音有些沙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天生一副破锣嗓门儿”，在人前他绝不轻易开口，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却喜欢哼唱当地歌谣“花儿”，不过他总是把调门压得很低，好像就是专门唱给自己一个人听的。
我喜欢你善良的美，
也喜欢你纯净的心，
你像那春天里的花蕾，
请你别轻易枯萎……
这两首“花儿”吉福恩非常熟悉，当地的村民十有八九也都会唱，前一首叫做《花儿本是心上的话》，后一首叫做《尕妹妹》。
在家里，阿妈在干农活时，也喜欢一边手脚不停一边小声吟唱。
坐在灶膛前烤土豆的扎西嘉木老师似乎已感觉到门外有人，他连忙噤声。
“进来呀！吉福恩。土豆烤好了，粥也熬稠了，吃点再走吧。”扎西嘉木老师笑眯眯地招呼。
扎西嘉木老师的笑容格外温暖，一直暖到吉福恩的心尖上。
“不不不！”吉福恩连连摆手，“我就是来告诉您一声，卫生搞好了，门窗也关好了，我要回家了。”
吉福恩慌慌张张地告辞，他的心里有点儿泛酸。扎西嘉木老师今天的晚饭又是玉米糊糊和烤土豆，唉！这个无所不能的变形金刚，咋就不学着做馍馍哩？真应该让阿妈来教教他。
扎西嘉木老师的日子真是过得太皱巴了，吉福恩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吉福恩现在每次看到孤孤单单的扎西嘉木老师，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离家老远，吉福恩那因饥饿而显得益发灵敏的鼻子就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那香味好似带着许多小钩子，把蛰伏在舌尖上的馋虫全部钩了出来。
“阿哥！放学啦。”妹妹吉福娅正在院子里收拾满地晾晒的羌活。
“阿妈哩？”吉福恩明知故问。
“在厨房做锟锅哩！知道我们家的大馋猫要回来了。”吉福娅冲哥哥扮了一个俏俏的鬼脸。
吉福恩顾不上和妹妹纠缠，扔下书包就往厨房里跑。
锟锅，土族人更习惯称之为“锟锅馍馍”，是当地人津津乐道的一大美食。在发面里掺进鸡蛋、牛奶和菜油，抹上红曲、姜黄、香豆粉等民间食用色素，再层层叠叠地卷成红、黄、绿各色交织的面团，揉成大小相同的圆柱状，然后放入金属锟锅模具中，埋在用麦草为燃料的灶膛里烘烤。吉福恩阿妈心灵手巧，她烙出的锟锅馍馍，外脆内软，色彩鲜丽，堪称一绝。
吉福恩从馍筐里抓起一个色泽金黄的锟锅，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忽然，吉福恩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扎西嘉木老师也是非常喜欢吃锟锅的，那一次，他吃了吉福恩送给他的锟锅，真是赞不绝口，连声夸奖说是好手艺。
“对了！阿妈，扎西嘉木老师今晚又在吃烤土豆，咱们是不是应该给他送一点锟锅过去呀？”
“好呀！待会儿你和娅儿一起送过去吧。”阿妈爽快地应答。
一听说要和哥哥一起去学校，而且是给扎西嘉木老师送锟锅，吉福娅像开心的小花猫上蹿下跳。
吉福娅手脚麻利地找来一个干净的提篮，吉福恩挑了五个酥黄香脆的锟锅放在篮子里，吉福娅想了想又加了一个。
吉福恩搀着妹妹蹦蹦跳跳来到学校，扎西嘉木老师正蹲在办公室门前专心致志地给一个破损的纸足球缠胶带。吉福恩眼色示意妹妹快点把锟锅放在灶台上，他不想叫扎西嘉木老师看到，要不然扎西嘉木老师又要翻箱倒柜回赠东西。
心有灵犀的吉福娅像一只乖巧的猫咪，蹑手蹑脚溜进了扎西嘉木老师的办公室。
“扎西嘉木老师，这个活儿简单你就让我做吧！”吉福恩打着招呼凑了过去，故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老师的视线，“明天，明天你再教我做纸足球。”
“我可不想让你们学这破手艺。”扎西嘉木老师抬起头来认真地说。
“这手艺蛮好的呀！将来我要是做老师的话，也可以做给我的学生玩啊！”吉福恩蛮有理由地说。
“是呀！做给学生玩嘛。”吉福娅从后面探出头来，抢着给哥哥帮腔。
“真是没有出息哎！”扎西嘉木老师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吉福恩的鼻尖，“告诉你吧！别说是你的学生，马上连你们也都有真正的皮足球玩了。”
“真的吗？”吉福恩睁圆双眼看着扎西嘉木老师。
“乡里正在研究方案，也许下个学期就要把春岭小学撤并到乡中心小学去哩！”扎西嘉木老师望着红红的晚霞，眼里充满了憧憬，“到了那儿，条件可就好多了，无论是学习方面还是体育器具。你们高兴不？”
“高兴！高兴！”吉福娅拍着胖乎乎的小手在一边叫好。
“当然高兴了！可是你还教我们吗？”吉福恩忧心忡忡地问。
“这个，这个咱可说不准！”扎西嘉木老师真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孩子会问得这么刁钻。
吉福恩心想，如果因为合并就远离了扎西嘉木老师，那还不如不合并哩！
每一次眺望，吉福恩都忍不住要长长地叹一口气。这里的山岭委实是太多了，多得让人绝望哩，似乎比眼前的贫穷与窘迫还要拥挤，还要让人堵心。
吉福恩今年十一岁，读小学三年级，可他从未走出过大山，甚至连县城威远镇都没有去过一次。他最远的旅程就是跟着阿妈卖草药羌活到乡政府集市赶过几回场子。
吉福恩不喜欢被一座座大山死死地围困，他好想能有一双自由的翅膀，飞出大山，去看看那传说中的大海。
吉福恩好多次在梦里高高飞翔，就像山鹰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在白云之上。可是每次睁开眼睛都格外失落，那美丽的翅膀看来也只能在梦里才会显现。
可是，一个人不能总是活在梦里啊！还是扎西嘉木老师说得对，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天天向上！知识会给我们飞翔的翅膀。
扎西嘉木老师在吉福恩的眼里就是一个神！扎西嘉木老师的妹妹扎西吉娃，还有他的好些学生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里读大学，他们已经飞得很远很远了。
每一次听老师说起远方那些五彩斑斓的花絮，吉福恩的眼里充满了羡慕。
吉福恩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每一门功课都读好，将来我也要去北京读大学。都说北京是祖国的心脏，在祖国的心脏里读书一定很幸福。
互助土族自治县位于青海省东部、海东地区北部，是全国唯一的单一土族自治县。而吉福恩的出生地松原乡是互助土族自治县的贫困乡之一。这里山高、谷深、路险，交通不便，偏僻闭塞，陡峭的山崖和贫瘠的土地是这里最醒目的表情。
春岭村是松原乡的一个行政村，要论面积着实可观，几乎跟上沿海地区的一个乡大小。五个小小的自然村落，散布在方圆八公里的山坳子里，而春岭村小学就坐落在这五个自然村中间。
严格地说，春岭小学是不够格称为学校的。尽管它以前是一所小学，但目前它只能说是一个教学点。可是大家显然都已习惯了这样的称呼，春岭小学，叫得多么大气而又顺口啊！因此学生和家长们都执拗地坚持自己的习惯。
春岭小学全校共有三个年级，三年级只有5名学生，二年级7名学生，一年级8名学生，而这三个年级的学生如今都合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授课的老师也只有一个——扎西嘉木老师。这就是极具地方特色的复式教学。
我们中国的复式教学，始于清朝末年。新中国成立后，为了普及教育，在人口居住分散、交通不便的山区、牧区和农村仍采用复式教学。
互助土族自治县高度重视义务教育，为了盘活教育资源，提高办学质量，在好多地方都大力倡导采用寄宿制集中办学。可是为了让低年级学生上学方便，在偏远的山村还特地保留这种复式教学的办学点。
扎西嘉木老师就是春岭小学孤独的守望者。
今年39岁的扎西嘉木老师出生在一个藏族家庭，1998年，他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松原乡执教，2004年他得知春岭村教学点没有老师，便主动申请来到这深山沟里，在这里一干就是九年。
扎西嘉木老师面容清瘦，乐观随和，那件上衣兜里总是别着两支钢笔的深蓝色西装，是他一年四季不变的行头。山路上，他那匆匆忙忙的身影已经成为这里大家非常熟悉的一道风景，附近的村民们都尊称他为“西服老师”。
吉福恩独自坐在老槐树下发呆。他家距离学校最近，所以每天都来得早走得迟。没有人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老槐树下读课文、做家庭作业，或者什么事也不做，一个人静静地望着远方发呆。
“嗨！吉福恩，我们一起玩足球吧！”洛藏丹贝从校园大门口跑了过来，那黑红黑红的脸蛋上挂满了汗水，怀里自然少不了他最钟爱的纸足球。
洛藏丹贝是春岭小学第一足球迷，但是他从来不说踢足球，在他的词典里只有一个词，“玩足球”。
“都还有谁呀？”好朋友那兴致勃勃的神情让吉福恩实在无法拒绝。
“还有嘉木样尼！”洛藏丹贝一脸的兴奋。
“你也真是的，三个人怎么踢呀？”吉福恩听了有点哭笑不得。
洛藏丹贝心有不甘地抓挠着头皮，转了一下眼珠，他狡黠地笑了：“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喊扎西嘉木老师一起玩吧！让你和扎西嘉木老师一头，二打二怎么样？”
为了激活吉福恩的参战热情，洛藏丹贝特地把强手让给吉福恩。
“得了吧！扎西嘉木老师整天手眼不停，你就让他歇口气吧。”吉福恩没好气地说。言罢，吉福恩迅速扭过头来，他真不忍心多看一眼好友那败兴而归怏怏不乐的神情。
其实，吉福恩的心里不是不喜欢踢足球，只是他不愿意和扎西嘉木老师一起踢。他喜欢听扎西嘉木老师讲课，喜欢听扎西嘉木老师粗粗的嗓门唱花儿，更喜欢跟着扎西嘉木老师做各种各样的手工活，可就是不愿意和他一起在操场上推推攘攘地踢足球。
究竟是什么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时候，同学们和扎西嘉木老师在一起踢足球，他宁可远远地站在一边看，找出种种理由推托，反正就是不上场。
记得在他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吉福恩患了痢疾。那天下午，他一不小心把大便拉在裤子里，弄得满教室臭烘烘的，同学们怪模怪样一个个捂着鼻子连气都不敢喘。羞愧难当的吉福恩当时连死的心思都有了，他恨不得找一条裂缝钻到地下去。幸亏扎西嘉木老师及时赶到，扎西嘉木老师制止了同学们的起哄，他把吉福恩带到自己的宿舍里，帮吉福恩仔仔细细清洗干净，然后把他换下的衣服也给洗了。躺在老师那暖暖的被窝里，吉福恩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哭出声来，那一份温暖与幸福让他至今刻骨铭心。
从那以后，每一次看到扎西嘉木老师，吉福恩就会想到自己英年早逝的阿爸。
教学点的工作与正规的学校毕竟不同。常言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为了让孩子们得到全面发展，在这里你要想方设法开足开齐低年级所有应开的课程。语文、数学、英语、品德与生活、美术、体育、少先队活动，一样都不能落。 其他的科目对于扎西嘉木来说也都是轻车熟路，唯有音乐课比较为难。扎西嘉木老师说他天生“五音不全”，让自己教孩子们唱歌真是有点力不从心。可是孩子们谁不喜欢唱歌啊？校园里没有了歌声岂不是一大遗憾？
当地人把山歌叫做“花儿”，也叫“野曲”，“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为了让孩子们开开心心地唱出自己的心里话，扎西嘉木自费买了录音机和笔记本电脑，他和孩子们一起，认真刻苦地训练自己的唱功。
教学点还需要老师用更多的时间陪护学生。尤其是在课余，老师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因为学校再没有别的教职人员。走上讲台你就是老师，你要兢兢业业传道授业释疑解惑；走下讲台你就是生活管理员，你要仔仔细细照顾好每一名学生，有时候甚至还要担负一校之长的责任。
在吉福恩的眼里，扎西嘉木老师像变形金刚一样那真是无所不能。房子漏雨了，他就是泥瓦匠；课桌坏了，他立马就成了木匠师傅；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又会卷起衣袖手忙脚乱为同学们熬粥。
为了增强学生的理解能力和实际动手能力，扎西嘉木老师采取用教具直观演示的方法教学。他和孩子们一道，用废弃的易拉罐制成圆柱，用纸盒制成长方体和正方体，用泥团儿搓成算盘珠。更绝的是，他还能用平时积攒下来的废旧报纸做成足球。他把旧报纸结结实实地揉成团儿，外面再缠上胶带，然后兴高采烈地和孩子们一起在校园里一脚一脚传递、射门，大家你争我抢玩得格外尽兴。
在扎西嘉木老师的精心呵护下，春岭教学点的教学质量逐年提高，每次乡里组织调研考试，春岭教学点的学生在全乡同年级中都是名列前茅。而且春岭教学点从来没有一名学龄儿童失学，入学率一直保持100%，这让县乡领导赞叹不已。
阿爸去世的那一年，吉福恩只有六岁，妹妹吉福娅还没有断奶。
吉福恩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乐观开朗的阿爸扛着行李走出家门时的情景。“我要给孩子们赚回一栋全村最漂亮的小楼！”阿爸望着远方说。
阿爸带着这个梦想背井离乡去矿上挖煤，小楼还没有盖起来，人却已经走了。
噩耗传来，阿妈泪如泉涌，双目失明的奶奶一急之下更是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常言道：男子汉是家庭的顶梁柱，没有了顶梁柱的家庭那种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在阿爸辞世的这些年里，阿妈强打起精神担负起一家的生活重担，家里操持，田里耕种收割都指着她一个人，农闲的时候，还要上山挖些草药贴补家用。
去年秋天，有一次星期天吉福恩跟着阿妈到青云峰去采羌活。羌活是当地较为常见的一种中草药，它主治外感风寒、头痛无汗、风水浮肿、疮疡肿毒。应用颇广，因此价格可观。野生的羌活喜冷凉、怕强光，大多分布在海拔1700米至4500米寒冷阴湿的高山林区、草丛地带。
那天吉福恩跟在阿妈身后一路攀爬，那真是山高坡陡，几乎每一步都要手脚并用。一天下来，吉福恩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吉福恩才真正明白阿妈的艰辛与不易，才真正感受到母爱的崇高与伟大！为了照顾双目失明的奶奶，为了抚养吉福恩兄妹，阿妈一次次婉然谢绝村邻们改嫁的劝说，她咬紧牙关，用柔弱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可以这么说，阿妈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用她血汗换来的。
懂事的吉福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天晚上他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奶奶和阿妈身体健康！自己和妹妹快点长大！希望自己能够帮他们多分担一些。
今天是吉福恩值日。放晚学后，等他把教室卫生打扫完毕，再关好门窗，操场踢足球的同学们已经走光了。
吉福恩给教室的大门上了锁，站在门口犹豫一下，还是拐弯向后院走去。春岭小学原来是一个村办完小，拥有十几间教室，如今只有一间教室在正常使用，其他的由于年久失修，显得十分破败和荒凉。
在两排教室后面，还有两间教师办公室。如今，扎西嘉木老师就住在办公室里，这里既是他的宿舍，又是办公室，同时还兼有会客厅和厨房的功能。
前年夏天，远在县城工作的妻子带着独生女儿乘车来春岭小学看望扎西嘉木老师，不幸途中发生了交通事故，汽车一路翻滚跌进一百多米深的峡谷……
痛不欲生的扎西嘉木老师把妻子和女儿的遗骸就安葬在春岭小学后面的山坡上，把整个家当也都搬到了这里。
花儿本是心上话，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刀拿来头割下，
不死嘛还这个唱法。
刚刚拐过教室围墙，吉福恩就听到了扎西嘉木老师那低沉苍凉的歌声。也许是常年授课的缘故，扎西嘉木老师声音有些沙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天生一副破锣嗓门儿”，在人前他绝不轻易开口，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却喜欢哼唱当地歌谣“花儿”，不过他总是把调门压得很低，好像就是专门唱给自己一个人听的。
我喜欢你善良的美，
也喜欢你纯净的心，
你像那春天里的花蕾，
请你别轻易枯萎……
这两首“花儿”吉福恩非常熟悉，当地的村民十有八九也都会唱，前一首叫做《花儿本是心上的话》，后一首叫做《尕妹妹》。
在家里，阿妈在干农活时，也喜欢一边手脚不停一边小声吟唱。
坐在灶膛前烤土豆的扎西嘉木老师似乎已感觉到门外有人，他连忙噤声。
“进来呀！吉福恩。土豆烤好了，粥也熬稠了，吃点再走吧。”扎西嘉木老师笑眯眯地招呼。
扎西嘉木老师的笑容格外温暖，一直暖到吉福恩的心尖上。
“不不不！”吉福恩连连摆手，“我就是来告诉您一声，卫生搞好了，门窗也关好了，我要回家了。”
吉福恩慌慌张张地告辞，他的心里有点儿泛酸。扎西嘉木老师今天的晚饭又是玉米糊糊和烤土豆，唉！这个无所不能的变形金刚，咋就不学着做馍馍哩？真应该让阿妈来教教他。
扎西嘉木老师的日子真是过得太皱巴了，吉福恩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吉福恩现在每次看到孤孤单单的扎西嘉木老师，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 离家老远，吉福恩那因饥饿而显得益发灵敏的鼻子就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那香味好似带着许多小钩子，把蛰伏在舌尖上的馋虫全部钩了出来。
“阿哥！放学啦。”妹妹吉福娅正在院子里收拾满地晾晒的羌活。
“阿妈哩？”吉福恩明知故问。
“在厨房做锟锅哩！知道我们家的大馋猫要回来了。”吉福娅冲哥哥扮了一个俏俏的鬼脸。
吉福恩顾不上和妹妹纠缠，扔下书包就往厨房里跑。
锟锅，土族人更习惯称之为“锟锅馍馍”，是当地人津津乐道的一大美食。在发面里掺进鸡蛋、牛奶和菜油，抹上红曲、姜黄、香豆粉等民间食用色素，再层层叠叠地卷成红、黄、绿各色交织的面团，揉成大小相同的圆柱状，然后放入金属锟锅模具中，埋在用麦草为燃料的灶膛里烘烤。吉福恩阿妈心灵手巧，她烙出的锟锅馍馍，外脆内软，色彩鲜丽，堪称一绝。
吉福恩从馍筐里抓起一个色泽金黄的锟锅，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忽然，吉福恩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扎西嘉木老师也是非常喜欢吃锟锅的，那一次，他吃了吉福恩送给他的锟锅，真是赞不绝口，连声夸奖说是好手艺。
“对了！阿妈，扎西嘉木老师今晚又在吃烤土豆，咱们是不是应该给他送一点锟锅过去呀？”
“好呀！待会儿你和娅儿一起送过去吧。”阿妈爽快地应答。
一听说要和哥哥一起去学校，而且是给扎西嘉木老师送锟锅，吉福娅像开心的小花猫上蹿下跳。
吉福娅手脚麻利地找来一个干净的提篮，吉福恩挑了五个酥黄香脆的锟锅放在篮子里，吉福娅想了想又加了一个。
吉福恩搀着妹妹蹦蹦跳跳来到学校，扎西嘉木老师正蹲在办公室门前专心致志地给一个破损的纸足球缠胶带。吉福恩眼色示意妹妹快点把锟锅放在灶台上，他不想叫扎西嘉木老师看到，要不然扎西嘉木老师又要翻箱倒柜回赠东西。
心有灵犀的吉福娅像一只乖巧的猫咪，蹑手蹑脚溜进了扎西嘉木老师的办公室。
“扎西嘉木老师，这个活儿简单你就让我做吧！”吉福恩打着招呼凑了过去，故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老师的视线，“明天，明天你再教我做纸足球。”
“我可不想让你们学这破手艺。”扎西嘉木老师抬起头来认真地说。
“这手艺蛮好的呀！将来我要是做老师的话，也可以做给我的学生玩啊！”吉福恩蛮有理由地说。
“是呀！做给学生玩嘛。”吉福娅从后面探出头来，抢着给哥哥帮腔。
“真是没有出息哎！”扎西嘉木老师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吉福恩的鼻尖，“告诉你吧！别说是你的学生，马上连你们也都有真正的皮足球玩了。”
“真的吗？”吉福恩睁圆双眼看着扎西嘉木老师。
“乡里正在研究方案，也许下个学期就要把春岭小学撤并到乡中心小学去哩！”扎西嘉木老师望着红红的晚霞，眼里充满了憧憬，“到了那儿，条件可就好多了，无论是学习方面还是体育器具。你们高兴不？”
“高兴！高兴！”吉福娅拍着胖乎乎的小手在一边叫好。
“当然高兴了！可是你还教我们吗？”吉福恩忧心忡忡地问。
“这个，这个咱可说不准！”扎西嘉木老师真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孩子会问得这么刁钻。
吉福恩心想，如果因为合并就远离了扎西嘉木老师，那还不如不合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