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快硬卧里的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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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背部酸疼。暗白的曙色从窗帘漏入,落在颜色与它差不多的枕头和棉被上。坐起来,没有灯光的铺位,没有晃动的影子。我兀自笑起来。这体验真是特别之极!平生从来没有过。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朋友说,他有,而且比我辛苦得多——他曾在火车上站了七个昼夜,从广州站熬到北京站。那时二十郎当岁,为的是和百万以上的红卫兵战友一起,到天安门广场去接受伟大统帅接见。“离城楼太远,看不到人”。那是四十多年前,如今以老迈之身,和硬邦邦的床铺抗衡,岂可同日而语?不过我反而感到踏实,在时而流畅时而抽搐的运行中,悠悠然想起三十多年前岭南大河上的庞然大物——花尾渡,一样的拥挤,脏,充满教人舒心的俚俗气息。待在这里,不会为了突然撞见大人物而紧张,也不会惊艳,尽管错身而过的旅客中不乏妩媚女子,但都被这个气氛拉到“底层”的水平。花尾渡是两三层高的木船,被小火轮牵引。二等舱和通舱,每人一个铺位,十分狭窄,虽以木板隔开,也差不多和“同床共枕”般亲密。火车的硬卧却没有这个麻烦,每人一张床。白得不大地道的枕头和被盖,居然没有异味。花尾渡里每人一张的被子,不管你怎么把被子的头尾调来换去,久久不洗的脚的味道也把人熏得毛发倒竖。此刻枕着的棉布枕头,软和得很,可能每个月放进洗衣机洗一次。
  开灯据说要在天全亮以后,只好看过道外的风景,两个男子静静坐着,被窗外的天衬托出清晰的剪影。蜂拥而来、呼啸而去的山河,树,花,村舍,山之外还是山,铿锵之外还是铿锵。这是真实的人间世。然后,研究窗户旁边的一幅宣传画,它上方是一个制服男子的半身像,该是列车长,不然不会笑得如此得体。下方是口号:“服务旅客,待旅客如亲人。创先争优,共建流动之家。”两个“旅客”,不能换掉一个吗?“口号大国”的铁道部,如此之多的宣传专才,连这点语文功底也没有。幸亏太早,列车员没来巡逻,如果有,我一定投诉,敦请他们改过来,“以捍卫祖国语言的纯洁”,若然,我的洋相就出尽了,他(她)肯定把这个现成笑话传遍全车。最早出现的小贩是兜卖云南“小粒咖啡”的男子,穿着列车员制服,口吻如此专业,而且推销近于狂热,似乎不可能是吃大锅饭的在编工人,说是承包人就有说服力了。


  此行是旅游,按照旅行社的口号,叫作“去罗平看油菜花”。订票匆忙,和团友们一起乘车到广州火车站。走进候车人的圈子,很快就意识到“异样”。候车大楼前的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乘客极少有衣着光鲜的。男的西装、运动装、革新装、中山装乃至唐衫,一概灰溜溜。女的衣服本来鲜艳,但都在旅途给揉得皱巴巴。拖着行李,眼神少有坦然的,坐在稀薄的午后阳光里,满怀心事似地。
  为了排遣无聊,我去广场旁边唯一的摊档去买杂志。买的第一本是《读者》合订本,十块钱,翻开来,字迹模糊,拿回去,对坐在冒热汽的茶叶蛋锅子后听歌的年轻老板说,这是盗版。他不和我争辩,甩过来另外一本,叫《重案追踪》,封面足够煽情,不料封三的广告,销售“迷幻药”,声称“五米之内,只需要一喷,两秒钟可使歹徒神智不清,任你摆布,醒后没有记忆”。还有“一千换一万,量大派人送货上门,需要全套样板付二百元定金”的“高仿真伪钞”。明目张胆地教唆、引诱读者犯罪,和山寨版的杀人案并排,教你翻开时哭笑不得。
  进站以后,在凳子上坐下来,行李箱的把手依然在掌中,不敢放开。抬眼一望,黑压压的,五花八门的人和光怪陆离的行李,嗡嗡的人语,小贩的吆喝和婴孩的哭。往洗手间走去,路过一个开水供应处。站在通道旁边,以三指宽的窗台为餐桌,埋头雪雪有声地吃泡面的,至少二三十名男女,都年轻得教人妒忌。到处是弃置的盒子,一次性筷子。
  上了列车,站在床位前发了五分钟的呆。看看手里的车票,没错,是十三号的上铺。从来没搭过卧铺,不知道此“上”有如青天。共三层,每层的间隔不到一米,坐还得弯腰,别说站立了。我所在的车厢似乎是附加的,比别的更简陋,它在铺位和过道之间没有设置梯子,只在床柱上安装踏脚的小木板,而且间隔太大,设计者假定乘客都有飞檐走壁之功似的。我的老伴也给分了上铺。我开头不以为意,纵身跳上第一个踏脚板,才晓得爬上铺位相当吃力,下来尤其惊险,我先前还妄想把行李箱提到铺位旁边的行李架去,如此险峻,这把老骨头能不能安放尚且是疑问,还顾得上身外物?
  策划这次旅游的小刘,没想到被旅行社拍胸脯答应下来的“美好”旅途,有这般难堪的意外,很不好意思,设法斡旋。她以漂亮女孩子特有的魅力,劝说已在下铺躺下来的青年男子,把铺位让给我。看模样在小企业当部门主管的青年人从容而利落,说一声好,翻身坐起,爬到上铺。我有了着落,舒坦地在下铺躺下来,胡乱翻书。和二十号相对的二十一号,上铺归老妻。她向上爬的能耐和胆量虽说不如我,但没抱怨。我知道,她的心思和我一样:成千上万的乘客都能安卧,我们老一点罢了,凭什么拒绝高高在上?可是,她以“不累”为理由,坐在下铺硬梆梆的床上,和团友拉呱。二十一号的中铺和下铺,分别由一男一女占据,都是二十出头。女的和男的说话,语气不是指使就是责备。据此,我揣测是他们是姐弟。“弟弟”早已躺在中铺,“姐姐”没说上几句,他就呼呼大睡。女的是标准的打工妹,模样算得娟秀,但也许走出家门打拼以来,顺心事不多,使她的脸色缺乏润泽。我读一阵山寨版的《重案追踪》,累了,列车开行时蓦地减速所引起的震动难以适应,便看周围。对面,这位从来没微笑过的姑娘,把不怎么白的被单铺在床上,小心地振平四角,动作娴熟,该是能干的小媳妇。我对老妻说,你坐到我这边来,人家要休息。姑娘连忙否认:“没事,你们坐。”为了腾出更多地方,她蜷在靠窗处,打开手机,塞上耳机听音乐,隐隐飘出的是缠绵的《潇湘雨》。团友小刘早知道这姑娘没有换卧铺的意思,但不死心,又凑近去问,她低头不答,催急了,低声说,我晕车。果然,她到洗手间去了两次,可能是呕吐发作。不过,她还是做了一桩好事——把中铺的另一半推醒,叫他爬到上铺去,就此,我老伴免了登临绝顶的麻烦。
  茂名,河唇,玉林,贵港,黎塘,南宁,百色——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然后,是多山的贵州。不期然想起徐志摩的诗《火车噙住轨》:“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琢磨诗中的“蛙鼓”,哑然,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火车是不是清一色“特慢”呢?蒸汽的巨响,轮声和风声的联手作用下,青蛙的叫,是断断听不真确的。   和老妻聊天的团友,打着哈欠,回一板之隔的中铺睡觉去了。老妻依然安坐。换了中铺,她还是不想爬。就在这个时候,姑娘发话了:“我上去,你睡下铺。”“慢着,你不是晕车吗?”“没事,老人家,让你爬,好意思吗?”她坚决地把手机和手袋往中铺一扔,攀床沿,蹦一下就上去了。
  于是,我和老妻都有了下铺,可是,直到临近下车,才从闲谈了解到,上中下三种铺,价钱有区别,上和下相差将近五十块,这数目,也许相当于这位姑娘一天的工资。然而,三个年轻人,把方便让给素昧生平的老人家,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补差价”。怎么不教人感动?我们在他们下车前作了补救,一是给貌似经理的年轻人付钱,他坚决不要。团友小刘偷偷拉拉老妻的衣角,用广东话悄声说:“我请他吃了一个盒饭,算扯平了,他不会要的。”另外一对“姐弟”,和我们一样,是在兴义下车的。睡得神完气足的小伙子下车前坐在下铺,我趁机和他聊天,知道她不是“姐姐”,而是女朋友,湖北人,而他是兴义人。头一次带女朋友去和父母见面,可见姻缘已近于瓜熟蒂落。我和老妻真心地夸奖:“你们好登对,年纪差不多吧?”他说她大他三个月,一旦谈到“她”,他的嘴角就露出又是得意又是惶恐的笑。在东莞常平认识的,都在替苹果手机制数据线的工厂干活。“第五代苹果销路一般,活不够,我趁机补回老家一趟。春节那一段加班,走不了。”在提起行李离开的一刻,老妻把五十块钱放在小伙子手里,向他俩道谢。小伙子的身体弹起来,手里的纸币仿佛变为烫人的炭。坐在他旁边的姑娘连说“没事”。可是我们比他们更加坚决。他们不再拒绝。然而,表情耐人寻味——惊讶,难堪,好像做了错事,却又带着见惯世面的冷漠。


  下午5时半,我往餐车走去。打算买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小圆凳(我第一次坐下时,十分惊奇于它的弹性,人一离座,它就直立),以平生没有过的慢节奏品咂,每一口,力求喝出三座青山,五个村落,一片田垌,至不济,也得喝出一片云,一组灯光,一条尾随铁轨的绿水或者荒芜的路基。在最急于“谋杀时间”的当口,哪怕是最次的即溶咖啡,也被“无聊”调出隽永的味道。此前我问了乘务员,她干脆地回答:“餐车里才有。”
  我的车厢是倒数第二节,走向挂在前端的餐车,原来是长征。暮色沉沉,灯都亮了。一路磕磕绊绊地走,过道已够窄,还增加了数不清的障碍——坐在折凳的人伸出来的腿,从下铺伸出来的头,以行李箱为牌桌,吆四喝六地甩纸牌的赌徒的胳膊,冷不防,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孩摔倒在你面前,你急忙顿住,暗叫,好在没踩上——走下去,味道有如意大利浓缩咖啡“爱克斯皮拉索”一般,苦涩里的醇厚徐徐渗出。这不就是具体而微、鲜活无比的人间吗?除了这种列车,你如何深入到普通人一概率性任情的场所?经过一个个毫无遮蔽的“卧室”,你以“走错铺位”、“找人”为借口走进里面去也无妨,至多招来警惕的卫生眼珠。
  一个铺位就是一个人或者一家人的小巢,两个相对的铺位,就是迷你的社区。哪里都散发着民间特有的人情味,市井味。相对而坐的年轻人,在合力对付一盒炸鸡腿,女孩子半躺着,投入手机里名叫“水果忍者”的游戏,年轻夫妇在教第一次去看祖父祖母的儿子结结巴巴地说“爷爷奶奶”。几个汉子在斗喝啤酒,二十多个空瓶躺在垃圾桶里面和旁边。谁在哼歌呢呢?袅袅娜娜的女声,我装作看窗外的站名,停下来。听清了,“山里的山花为谁开/羞答答等待情人来/山里的一首首老情歌哎飘起来”,是布依族的《好花红》,我转头看看声源,是衣着时髦的中年女子。最多的人口,是手机人口;最热门的活动,依次是:睡觉或者假寐,玩手机,发呆,聊天,吃零食,喝饮料,逗小孩。有没有读书的?有,比率在百分之二左右,最热门的是《故事会》,四位年轻人捧着读,眼镜女孩靠近灯光啃《三天学懂会计》,大学生模样的男子翻着《你早该这么玩XXX》。
  进拥挤的餐车,向进进出出地端菜的服务员打听,小姑娘的嘴角漏出的一丝讥笑说明了一切:压根儿没咖啡。我问买咖啡,其愚蠢一似问“火车为什么常常无缘无故地停下来”。晚饭到六点才开始发卖。此刻吃饭的都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闹嚷嚷的一片,可见他们虽然近在咫尺,但各自在岗位上积累了许多话,必须在饭桌上倾诉。我离开了。路过软卧车厢,说来见笑,这是第一次见识。它最大的优越性,首先是只有上下铺两层,上铺不那么高俊,爬上去怎么也不算艰难竭蹶。其次是铺上了床单,通体是白,比硬卧稍干净些,也许是每两星期换一次吧?对了,别漏掉床头灯,它不受管制,随时可开关。这些票价比硬卧多四百元的铺位,教我羡妒的只有它。我行李箱里有张翎三天前题赠的最新小说集《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我打算以它来消磨永夜,可惜,遇到自己的“最黑暗的夜晚”。
  一路琢磨,这十多个相通的硬卧车厢,可比作什么呢?它的乘客,是社会的中下层人士,但该不够格归入贫困线以下。至少,买得起单程少于一千元的票。手头比他们更紧的,买“硬座”不是不可以。上世纪八十年代及此前在外地工作的中国人,为了回家,买站票站足一两个昼夜,困得不行钻上行李架睡觉的,绝非少数。
  狭窄过道里或坐或立或走动的人,品流复杂,来自五湖四海,彼此均不知道底细,一如城市的大街。所有铺位无不安闲亲切,一如家的客厅乃至炕头,颇像城市小区或村落的人家,可是,不带轮子的家居高深莫测,这里却一眼见底。肯定没有身价过千万的款级,没有香奈儿和LV手袋,没有雷朋墨镜,没有钻戒的毫光晃得人眼花的贵妇,更加没有秘书随行的公仆。不错,是打工阶级的天下,他们最大的资本是年轻,头发蓬乱,皮肤黝黑,鞋子蒙着万里风尘,见到陌生人,多数带着戒备和冷漠。对了,这里像城中村,从出租屋走出来的男女。我一路扫视,不难找到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影——他们住在我所在小区附近的“大麦村”,这个城中村,虽然被市报列入“治安黑点”,理由是发生过多宗入屋盗窃,可是,我差不多天天路过,并无任何危险。十号下铺的中年女子,花衣服,带襻的布鞋,像榕树下“武大郎煎饼”的档主(她肯定不叫潘金莲);眼前这位,低头绣绷子上的牡丹花,如此专注,一如档主用铁铲子翻煎板上的香肠片。七号车厢的一个小伙子,个把月前把头发染成金黄,后来生的黑发把金黄色拱得高高的,活像一个麦垛,他的“酷”相和村里“名家发院”的小师傅多像!   是的,由于钱的原因,硬卧车厢是底层社会的缩影。说到“底层”,撇开官方传媒以及专为弱势群体发声的异议者这两种语境,它多少意味着贫困,脏,乱,犯罪,离异,临时夫妻,满地爬的小孩。然而,我在这里所见,几乎没有黑暗面。漫长的二十个小时内,没有发酒疯的,随处吸烟的,乱扔垃圾,抢开水,争铺位的。空间如此挤迫,稍不小心就会撞上,踩上,可是,处处风平浪静。IPAD啦、手机啦、手袋啦,都随便放着,极容易被路过者“顺”走,却没有人说失窃。没有吵架,没听到恶言恶语。不错,地面很快就落下瓜子壳和空瓶罐,但多数情有可原,因为垃圾桶太满。国人的“素质”不是常常被诟病吗?然而,这里密集着中国人最为可爱的素质:安分。至少,乘客的整体文明程度,高于硬件设施,且看一例:洗手间的便盆都一仍旧贯,直通路基,大小便一律落在铁道上,教人以为枕木需要这种肥料滋养。


  归程,又是一千五百公里。从兴义的小站上车。这一趟车厢新一些,靠团友照顾,我们这对最老的夫妻都睡下铺。
  车在群山中铿锵。想起洛夫早年的诗句:“与千山并辔而行”。占着我头上的中铺的乘客,不爱睡觉,老坐在窗户前。他脚下,靠墙放着啤酒瓶,窗台上是一包包打开来的零食——波波糖、麻辣丝、七公主九味卷、全留香牛肉干、天使天然薯片。忽然,在昏暗的曙色中,我惊讶地发现,这男子的长相少见地精彩!以窗外不紧不慢地驰过的粉黛色青山为背景,他散发出云贵高原男子汉的全部魅力。苦心经营出的乱发,笔直的高鼻梁,下巴的线条刀削一般,骨架粗大,从文化衫的短袖伸出来的胳膊,肌肉仿佛带上棱角。更引人注目的是气质,忧郁里带着不羁,酷里蕴含优雅。他凝视前方时,我把他想象为驾驭青山这匹“骏马”的骑士。
  天亮以后,我和这位汉子聊起来。我开门见山就是拍马:“是不是干模特这一行?”他吃惊地微笑,没回答,只以漫不经心的眼神发问:“你为啥这么想?”“有没有一米八五高?好衣架子!不走T台,太浪费了!”“才一米八零呢!怎么轮到我?”不过,他看出我绝不是捉弄,不再戒备,和我谈起来。“我是贵州罗平人,在东莞打工。”“干哪一行?”“在一家制门窗的公司干维修。最近接单少,厂里放假,我趁机回家看家人。”天色已大白,我看清楚了,这位“拟模特”的牙齿乌黑,笑起来不大雅观。“早结婚了,两个女儿,和老婆待在老家,种点地”。“你们那里种不种油菜?我们昨天去那里,看不到花了,一望无际是绿,路旁有养蜂人摆的蜂箱,到处是蜜蜂,围着人嗡嗡,开始时以为是苍蝇。”我赞美他的家乡,他微笑。我没对他说,罗平以油菜花作为旅游热点,沿路垃圾太多,煞去一半风景。我们下到油菜地照相,一个老汉赶来,摊开手,说地是他的,要收钱,我们每人给了他一到五块。
  窗外闪过一蓬蓬艳艳的大红。我探头看,是木棉在春天的空濛中格外嚣张。是广东地面了。阳春站落在后面,下一站是肇庆,然后——到家了!


  从昆明起算全程为一千六百三十七公里,从罗平上车,在佛山下车,少了三个站,行程少于一千五百公里,也要二十一个小时。过了肇庆站,估计还有两个小时。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拿来描摹急于归家的感觉毋宁更为贴切。老天爷仿佛嫌我这一趟“体验底层之旅”缺一个切题的结尾,布置了以下场景:
  我和罗平籍美男子的闲聊告一段落后,一个一岁多的小屁孩,站起来,摔倒,站起来,再走。我给他鼓掌。可爱的小家伙,黑眼睛骨碌骨碌转。我把手里拿着的苏打饼干,塞在他的小手上,他要往口里送时,妈妈现身了。此前这么久,她躲在哪里,我没兴趣深究。她并不排斥陌生人给亲骨肉喂食,也许,在她看来,我已经老得不慈祥不行了。孩子母亲,骨架大且富态,但有点邋遢,不过,带奶渍的圆领运动衫和碎花长裤,和车厢的色调特别和谐。她脸孔不乏娟秀,皮肤不是长年务农而积累的黝黑,而是城里人的白皙,连浅浅的雀斑也相当抢眼。生下孩子以后,没及时减去赘肉,身躯格外庞大,弯腰抱孩子时手臂的扇肉如波浪摆荡。
  我们为她逗孩子,她和我们聊天。她才二十四岁(我以为至少三十四岁),四川大凉山人。“哦,你是彝族?老家还分黑彝和白彝吗?”“是啊!黑白的界线还在,不过,黑彝没地位了,他们的祖先,解放前当奴隶主,可威风了,后人没什么出息,都没发财,谁看得起?”“刘伯承带领红军路过大凉山,和你们的头人歃血为盟,这故事知道不?”“怎么不知道,告诉你,我是冕宁人,我家乡就是刘伯承的红军当年经过的对方。和刘伯承喝鸡血酒的叫小叶丹,他和我曾祖父是堂兄弟哩!小叶丹没等到解放就被国民党军队收买的部族武装伏击身亡,他的后人没沾到光。”“你离开大凉山多久,外出打工苦不苦?”她的脸微微露出不悦,为了我把她看作“打工妹”的缘故。“我,大小也是老板呢!”我为了解窘,起劲地逗在地上爬圆圈的小宝贝。“你儿子长得俊气,是当老板的料!”她微笑着点头,神色缓和了。“我和老公出来八年了,不瞒你,开头在服装厂当杂工,那个苦,吃够了!后来自己发展,专门回老家招工人,带队到广州,负责给他们找工作,当他们的代表,和厂方办交涉,签合同,争权益。”“哗,你们夫妻自己办劳动局!”“叫人力资源中心。后生和姑娘,待在山旮旯,耕那一亩三分地有啥出息?我们代工厂招工,带出一批又一批,最多的一年带五批出山,合共一千八百多人。责任可重,有什么闪失,人家的家长上门闹翻天,不过我们办事稳当,从来没失过手。”“带出来的人,干什么活?”“哪一行都有,制衣厂、地盘、餐馆、建材厂、电子厂、搬运,反正是卖力气的,技术工要熬几年才当得上。需求旺时,在工地挑砖的,一天没一百五十块不干。现在差一些。去年最倒霉。“她清了清喉咙说下去,语气完全是炫耀。“去年我老公带一群老乡回家过年,火车上行李堆在一处,到站时他的那一件被人家拿走了。他找不到箱子,暗叫不好,脸色煞白。我那时挺着肚子,没法帮他找,一个劲安慰他,不要紧,钱丢了,明年赚,回家过年,要的是喜气。我和老公都不敢张扬,丢失的行李箱里面,有九万八千块现款,拿来发工资的。这下倒好,人都到家了,过年的开销打了水漂。我和老公马上给在广州的姐姐打电话,让她把我们存在银行的钱提出来,再借一部分高利贷,第二天电汇给我们。在火车上知道我们丢了钱的乡亲,没迫我们马上发钱,相处这么久,我几时骗过他们?到家第二天,到我们一户户送上工资,谁不高兴得跳起来呀!马上杀猪!几个寨子提前敲响过年的锣鼓,为了感谢我们哪!”我听着,连连点头。我们越聊越热络,到最后,郑重约定,明年大凉山的火把节,我们将参加,还要去彝海子吃最出名的细鲤鱼。
  还有一细节:在聊天进行了一半时,地上的小宝贝突然不安生起来,哇哇大哭,当母亲的一把抱他在怀,喃喃道:“哦,饿了,乖乖。”利落地拉高运动衣的下摆,把米袋一般的乳房掏出来,大大方方地送进婴儿的嘴巴。一次倒也罢了,她把乳汁当成万应灵药,娃娃一共闹了三次,每次她都以乳头止哭。我差点说她:“你儿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又饿了?”她可绝不在意别人的感受,认为哺乳是至为天经地义的。我脸红耳热,本来出于礼貌,和人谈话须面向对方,然而怎么可以盯住那触目惊心之处?只好假装查看手机上的短信,深深低下头去。坐在下铺另一头的老妻,远远看着我的狼狈相,躲在枕头下咯咯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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