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时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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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是我们迈向的目标,
  仁爱是通往希望之路,
  勇气是我们前进的动力,
  我们步出黑暗,踏入信任。
  --一本哀伤的书
  
  
  一
  
  血红的太阳照在山脊上,在落日的余辉中,蜿蜒起伏的山峦显得金光灿烂。一阵凉风习习吹来,掠过山坡上高高的干草丛,远远望去,这成片的干草丛在微风吹拂下像是金色的波涛上下翻滚着,缓缓涌入远处深邃、幽暗的山谷。
  他站在齐膝高的草丛里,双手插在茄克衫的口袋里,低头望着山坡下的葡萄园。在冬天里葡萄树都修剪过了,而现在刚刚才到生长季节。在这寒冷的几个月里,一排排葡萄树之间的地上长出了许多色彩鲜艳的野芥子,现在被锄去后连根都翻了出来。黑黑的土地十分肥沃。
  葡萄园围成一个圆圈,圈中央是个谷仓、几间屋棚和看园人住的屋子。除了谷仓外,最大的建筑物就是葡萄园主的那幢维多利亚式的屋子了,屋子有着山墙和屋顶窗,檐沿下是带有装饰性的木门木窗,屋前门廊台级的上方是雕刻着的山花。
  那对叫保罗和萨拉·坦普尔顿的夫妇整年住在这屋子里,他俩的女儿劳拉在旧金山读大学,偶然也回来看望他们。这个周末劳拉又要回来与他们一起过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劳拉的印象,清晰的模样就像是在看她的照片。奇怪的是,那女孩完好的容貌总会让他联想起一串串饱含水份和糖份、被薄薄的半透明的皮裹着的硕大黑葡萄。他想象象着咬在嘴里时黑葡萄蜜汁四溅,仿佛真的尝到了这种虚幻的葡萄。
  太阳慢慢沉入山后,明亮又热辣的阳光洒在这片土地上,黑沃的土地仿佛被滋润了,抹上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色彩。他四周的草丛也映透着血红色,不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枯草,而是在他身前身后涌动着的红色波涛。
  他转过身,背对着屋子和葡萄园。他呼吸着空气中日益浓烈的葡萄芳香,向西面走去,走进了高坡树丛的阴影中。
  他能够嗅到田野里的小动物在地窝里悉悉钻爬的气息,听到几百英尺上空老鹰逆风飞翔时的振翅拍击声,感受到天空中肉眼还看不见的星星发出的冷峻的目光。
  
  ***
  
  在四周一大片陌生又耀眼的夕阳光照下,头顶上方的树影不时在车的挡风玻璃上飞快地掠过。
  在蜿蜒弯曲的双车道公路上,劳拉·坦普尔顿熟练地驾驶着那辆福特公司生产的野马型跑车,坐在旁边的齐娜一直很羡慕劳拉的开车技巧,但又担心她开得太快。“你的脚头很重,”齐娜说道。
  劳拉笑了笑,“总比臀部肥大要好。”
  离开旧金山时,头顶上的天空碧蓝如洗。她俩在旧金山大学就读,今年春天时就能拿到心理学的硕士学位,此时有四天的假期。劳拉没有得靠自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的后顾之忧,学业没有中断过,可齐娜却在最近十年里边读书边打工,做过全职的女招待,先在丹妮市的一家餐馆,后来在名叫橄榄园的连锁餐馆里干过,最近是在一家高档餐馆里做女招待,那家高级餐馆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叠放着餐巾和摆有鲜花,那些顾客--上帝保佑他们--总是慷慨地付给她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小费。这次去纳帕谷的坦普尔顿家作客可说是她近十年来难得有的度假了。
  此时,夕阳渐渐西下,天际金黄暗红交织一色,两三朵白云似在空中燃烧,纳帕谷像是一幅绚丽的花毯缓缓展现在眼前。劳拉驾车拐进了一条支路,两旁景色秀丽如画,但她把车开得飞快,齐娜总是不敢把眼睛从面前的路面上收回来欣赏四周的风景。
  “嗨,我喜欢开快车,”劳拉说道。
  “我可不喜欢。”
  “我是个好车手,齐娜。”
  “我知道的。”
  “那就放松些。”
  “我做不到。”
  劳拉叹了口气,假装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你会放松吗?”
  “睡着时就放松了,”齐娜说道,这时野马车在高速转弯,齐娜用力把脚蹬在车底板上稳住。
  这条双车道路两侧是狭窄的砾石路肩,路肩外侧是斜坡,坡上长满了野生芥子和滚地圈环状荆棘,再下面是一排很高、黑色的桤木树,树枝上抽出了早春的枝芽。桤木树后面是一片透露着深红色的葡萄园,齐娜十分担心她们的汽车最终会偏离公路,跌落进斜坡,撞到树上,她的血会流入泥土里,肥沃着附近的葡萄。
  可劳拉却轻松地驾驶着野马车转过弯口,前面是笔直的向上斜坡路。
  劳拉说道,“我敢说你就是睡着了也是在担心受怕的。”
  “哎,最近在做梦时,总是会梦见鬼怪之类的东西,让人心神不定的。”
  “我也常做梦,却没梦见什么鬼怪的,”劳拉说道,“我做的那些梦都是十分有趣的。”
  “比如从炮筒里射出去?”
  “那当然有趣啰。不是这种梦,有时我梦见自己会飞。我总是全身赤裸着,在离开地面五十英尺的空中飘浮或是疾飞,下面有电话线,田野里鲜花盛开着,时而又掠过树梢。真是自由自在。人们抬头仰望着我,微笑着向我挥手致意。他们看见我会飞,一定在为我感到高兴,感到十分幸福。有时候有一个俊美的男人与我一起飞翔,他身材修长,肌肉强健,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和绿色的双眸,能把我看个透彻。我们在半空中作爱,在空中飘浮,我会一次又一次体验到情欲的亢奋。在阳光中飞翔,下面是鲜花遍地,天上时有鸟儿飞过,那些鸟儿挥动着美丽如彩虹般的大翅膀,唱着委婉动听的歌儿,让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束炫光,是光的生灵,仿佛要炸裂开来一般,像是一团能量,炸裂开来后又会形成一个全新的宇宙体,作为这种宇宙体永久生存下去。你做过这样的梦吗?”
  齐娜终于把目光从扑面而来的路面上移开了。她一脸茫然地望着劳拉。好一会儿后她说道,“没有过。”
  劳拉侧脸望了齐娜一眼,说道,“真的没有?你从来没做过那样的梦?”
  “从来没做过。”
  “我做过许多次这样的梦。”
  “你最好眼睛盯着路面,我的宝贝。”
  劳拉望着前方,说道,“你没梦见过关于性爱的事?”
  “有时候。”
  “怎么呢?”
  “什么?”
  “怎么了呢?”
  齐娜耸耸肩。“可怕的事。”
  劳拉皱了皱眉,说道,“你梦见的是一些关于性爱的可怕的事?齐娜,听我说,你用不着做梦才去体验那种事--有许多人能做出你想要的那种想象中十分可怕的性爱的事。”
  “嗬,我是说,那简直就是恶梦,真是太恐怖了。”
  “性爱是恐怖的事?”
  “因为在梦里我总是个小女孩--六岁,或是七八岁的女孩--总是在躲避这个男人,心里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来找我,但我又知道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一些骇人的东西,像是死去一般的感受。”
  “那个男人是谁?”
  “一些不同的男人。”
  “是那些你母亲经常外出去约会鬼混的男人?”
  齐娜对劳拉讲过她母亲的许多事。她没对其他人讲过。“是的,是那些人。在实际生活中,我总是能躲开他们。他们从来休想碰摸我。在梦里他们也没能碰到过我。可那总是种威胁,总是可能会……”
  “这样的话,那就不单单是做梦了。那些还是记忆片断。”
  “我真希望那只是梦而已。”
  “那么你醒来后又觉得怎样呢?”劳拉问道。
  “你是指什么?”
  “你是否感到浑身潮热,焦躁不安,有男人要对你做爱时纵情放松自己……或是总会受到过去阴影的压抑?”
  “你这是--开着八十英里的快车,又要做心理分析?”
  “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是个喜欢探听闲事的人。”
  “这叫朋友情谊。”
  “这叫爱管闲事。”
  “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齐娜叹了口气。“好吧。我喜欢与一个男人呆在一起。我并不是要把自己禁锢住。我承认,虽然我从没感到过自己像是什么光的生灵,仿佛要炸裂开来形成全新的宇宙体,但我感到很满足,总是十分快乐的。”
  “完完全全?”
  “完完全全。”
  齐娜一直到二十一岁时才与男人有性爱关系;到现在为止,与她有这种亲密关系的男人也才有两个。那两个人都是举止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十分体面的男士,齐娜与他们各自交往中都充分体验到了情爱的愉悦。她与其中一个男士的关系维持了十一个月,另一个男士则为十三个月。她的这两个男友都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痛苦的回忆。但是,他们两人也都没能帮她消除往日可怕的恶梦,那些梦魇仍然不时纠缠着她,使她始终无法身心如一地投入到情爱中去。对于她心爱的男人,齐娜可以以身相许,但即使在热恋中,她仍然无法投入自己的全部情感。她不敢无所忌讳,毫无保留地信任别人。在她的生活中,除了那个喜欢开快车和做飞翔类梦的劳拉·坦普尔顿可能是个例外之外,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完全赢得她的信任的。
  齐娜长着一头乌黑的亮发,劳拉则是碧眼金发,但两人却很相像,仿佛是姐妹俩。两人都是五英尺四身高,修长苗条,两人的衣着尺寸也相同。两人又都是高颊骨,面容姣好。齐娜总是感到自己的嘴太宽大了些,但同样长着一张宽嘴的劳拉却说根本不宽,只是很“大方”罢了,笑起来特别迷人。
  然而,正如可从劳拉喜好高速运动中看出,她俩在某些方面却是截然不同的。正是那些不同之处,而不是她俩的相似之处,把她俩吸引在了一起。
  野马车冲到了坡顶,不再会有熊熊燃烧的车辆或是欢呼的观众,而在她俩前方的是一辆老型号的别克车,慢悠悠地爬行着,远远低于路标限定的速度。劳拉放慢了一半速度,跟在那辆车后面爬行。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齐娜仍然看到了别克车里是个圆圆肩膀的白发老人。
  她们所在的路段是个禁止超车的区域。道路时起时伏,左拐右弯,又变成了上坡,眼前的视距很有限。
  劳拉打开了野马车的前灯,她的用意显然是督促别克车主要么加快速度,要么是在路肩变宽些时尽量靠边行驶,让她的野马车能超越到前面去。
  在她们的前面,别克车里的老人望了望他车的后视镜。
  前灯光线中的老人白发,若隐若显的老人后脑以及老人在望后视镜时闪现的眼神,突然在齐娜心里激起了一种似曾经历过的错觉。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往日的记忆又勾上了心头,那是她极力想忘却,却一直无法摆脱的一件往事:十九年前的一个黄昏,在佛罗里达州一条荒凉的公路上发生的往事。
  “天啊,”她脱口喊道。
  劳拉瞥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齐娜紧闭着双眼。
  “齐娜,你脸色苍白,究竟怎么了?”
  “很久以前……我当时还是个小女孩,只有七岁……我们当时可能在佛罗里达大沼泽地,也可能不在那儿……那儿的土地十分潮湿泥泞,像是沼泽地。没有什么树木,仅有的一些树上也都爬满了铁兰。那儿是一片平坦地,四周低垂的天空覆盖在大地上,夕阳西下,光线像现在一样逐渐变得暗淡。当时我们在一条乡间小道上开车,四周一片荒凉,不见人间踪迹,那是条狭窄的来回道乡间小路,路上没有其他车辆,显得十分孤零……”
  齐娜的童年是和她母亲以及一个叫吉姆·沃尔兹的人一共度过的。沃尔兹是基韦斯特岛(Key West)(注:是美国佛罗里达州南端佛罗里达群岛的最西端岛屿。)人,平时靠贩卖一些毒品和走私枪支为生,时而来齐娜家与她们母女俩住上一两个月。他们刚去什么地方办了些生意上的事,这时乘坐沃尔兹那辆老式的红色凯迪拉克车返回群岛去。那种老式的凯迪拉克车有着很大的尾翼,车前后都装有结实的镀铬挡杆。沃尔兹在笔直的道路上开得飞快,时而时速超过了一百英里。这样开了大约十五分钟,前面出现了一辆棕黄色的默西迪斯车,车里是一对老年夫妇,开车的是老太太。老太太的模样很小巧,银色的头发很短,大约是七十五岁左右。她的车大约只有四十英里的时速。沃尔兹是可以从旁边超车过去的,当时正好是在可以超车区域,前面道路十分平坦,几英里外也没有其他车辆。
  “可当时他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显得十分亢奋,”齐娜对劳拉说道,她仍然闭着眼,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仿佛脑海中记忆的那一幕又像电影一般在眼前放映了。“他总是吃了什么东西,神情变得很亢奋。那天可能是可卡因。我也不知道。也可能记不得了。他当时还喝了酒。他和我母亲都喝了酒。他们在酒里加满了冰块。喝了好几杯葡萄柚汁和伏特加酒。默西迪斯车里的老太太开得确实很慢,沃尔兹被激怒了。他不是个理智的人。开得慢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超车过去的。可他看见老太太在空荡开阔的道路上开得这么慢,简直是怒不可遏。吸了毒品,又喝了酒,就是这样。失去了理智。他发起怒来……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裂,龇牙咧嘴。我还从来没看见过比吉姆·沃尔兹暴跳如雷更可怕的样子了。他的暴怒也使我母亲兴奋起来了。以前也经常这样。她怂恿他,替他鼓劲。我当时坐在后座上,紧紧地倚在椅背上,求我母亲不要这样。可她不听,仍然不停地鼓动他。”   沃尔兹紧盯在前面那辆车的后面,不停地揿喇叭,催促那对老年夫妇开得快些。有好几次,沃尔兹还用自己凯迪拉克车的前挡杆去碰撞默西迪斯车的后挡杆,铁杆的碰撞发出了尖厉的磨擦声。老太太终于有点慌乱了,车头左右不停摇摆着,因为后面紧盯着沃尔兹的车,老太太不敢贸然加快车速,又被沃尔兹吓得心惊胆战,不敢靠边停车让沃尔兹超车过去。
  “当然,”齐娜说道,“他也不会善罢甘休,超车而去,把老太太抛在后面了事。到那时分,他已走火入魔。即使老太太靠边停车,他也会停下来继续纠缠。这事看来非得以悲剧收场了。”
  沃尔兹好几次驾车开上外侧车道与默西迪斯车并行,对那对白头发老夫妇咆哮着,挥舞拳头。老年夫妇一开始不理睬他,继而瞪大着眼睛看着沃尔兹,一脸惊恐不已。每一次沃尔兹都不肯加快速度超车而去,而总是拖延着又回到他们后面,玩起碰撞他们车后档杆的游戏。对于沃尔兹来说,在毒品和酒精的双重刺激下,这种折磨反而变成了正儿巴经的事了,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重要意义。而对于齐娜的母亲安妮来说,这则是一种游戏,一种冒险。她说,我们来给她做个驾驶测试吧。沃尔兹说,测试?用不着给这蠢女人做什么测试就知道她根本不会开车。这一次,沃尔兹又把车开到了默西迪斯车外侧,并且保持着同样的车速。安妮说,我是说,看看她是否能把车开稳,不翻到沟里去。看她能对付得了吗。
  齐娜对劳拉回忆说道,“路边是平行的小河,那种排水小河在佛罗里达的公路两边很常见,小河不算太深,可也够要人性命的了。沃尔兹用凯迪拉克车去挤默西迪斯车,把它向路肩那边挤。那老太太也应该反挤过来,把沃尔兹挤向另一边去。老太太应该用力踩油门,把车速提起来,摆脱沃尔兹的纠缠。默西迪斯车完全可以把凯迪拉克车抛在后面,这是没问题的。但老太太真是上了年纪,受了这般惊吓,以前可能从来没碰上过这样的人。我想,她简直无法相信会有这种事,因此也不明白她是遇上了什么样的人,不明白这事又会怎样收场,而她和她丈夫又没有触犯过别人。沃尔兹终于把她挤下了公路。那辆默西迪斯车翻进了小河。”
  沃尔兹停下车,倒着车回到刚才出事的路旁,这时默西迪斯车正在快速沉没。沃尔兹和安妮下了车,望着渐渐没顶的默西迪斯车。齐娜的母亲硬要齐娜一齐下车看:来呀,胆小鬼,不要错过这场好戏,孩子。真值得一看。默西迪斯车的右侧平面渐渐陷入小河泥泞的河底,左侧驾驶座一边露在河面上,他们则站在河岸边,看着没入水中的默西迪斯车。车外光线昏暗,又闷又热,大群蚊虫扑面而来。他们对蚊叮虫咬全然不顾,着了魔似地看着路肩下方被河水淹没的小车,透过驾驶座旁玻璃看到了车里的景象。
  “那时已是黄昏时分了,”齐娜对劳拉说道,她仍然紧闭双眼,仿佛是在把脑海里的那一幕幕回忆叙述出来,“车前灯都打开了,默西迪斯车掉进河里去后灯仍然亮着,车里的灯也亮着。老夫妇在车里开着空调,所以车窗都紧关着,在翻入河道时前挡风玻璃和驾驶座侧玻璃都没破碎。窗玻璃离水面才几英寸,里面的情况看得十分清楚。没有看见丈夫的踪影。可能他在车子翻滚时被震昏了。那个老太太……她的脸紧贴着窗玻璃。车里渗进了水,但车里玻璃窗那儿还留有空间,老太太把脸紧贴着玻璃就是为了能吸气。我们站在路边望着她。沃尔兹应该能够帮她逃生的。我母亲也能帮上一把。但他们只是袖手旁观。老太太看来无法把窗打开,而车门一定是被撞歪了,也可能她吓坏了,或是没有力气。”
  齐娜挣扎着想跑开,但她母亲拉住她,低声急促地向她说着什么,嘴里喷出一股混合着伏特加酒和葡萄柚汁的酸气。我们与别人不同,孩子。我们不受什么规矩约束。不看看眼前这一幕,你永远不会真正懂得自由是什么。齐娜闭着眼睛,但她还是听见了老太太在没入水中的车里挣扎着,听见她在尚存的一点空间里的拼命呼救声。那是一种窒息的呼救声。
  “慢慢地,呼救声越来越弱……终于无声无息了,”齐娜对劳拉说道。“我睁开眼时,天际已经没有了光线,夜幕降临了。默西迪斯车里还有灯光,老太太的脸仍然紧贴在窗玻璃上。一阵微风吹来,小河水面泛起一阵涟漪,老太太的模样看不清楚了。我知道她死了。她和她丈夫都死了。我开始哭喊起来,沃尔兹对此十分恼火,威胁说要把我推到河里去,打开默西迪斯的车门,把我塞进去,让我与死人作伴。我的母亲逼我喝了几口掺合着伏特加酒的葡萄柚汁。我当时才七岁。在随后开车回基韦斯特岛的路上,我躺靠在车后座上,在伏特加酒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的,半醒半睡,又感到十分难受,哭喊着却又有气无力,沃尔兹没再对我发火。就这样,我哭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劳拉的野马车里,惟一的声音是引擎的轻微嗡嗡声和轮胎行驶在路面上的沙沙声。
  齐娜最终睁开了眼睛,从佛罗里达的往事回忆,从年代久远的那个闷热的黄昏回到了纳帕谷,这时满天的晚霞已经褪去,黑暗从四面八方围袭过来。
  老人开的那辆别克车已经不知了去向。她们开得也没刚才那样快了,显然,那辆别克车早就跑到前面去了。
  劳拉轻声说道,“我的上帝。”
  齐娜在不停地颤抖。她从座椅中间储物柜里的手巾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鼻子,又抹了抹眼睛。在过去两年里,她对劳拉讲了一些她童年的经历,但每讲一件事时都和刚才一样艰难,而她还有不少事埋在心里。她每次讲起往事都会感到羞愧难熬,好像她和她母亲一样罪过,好像对于每件罪恶勾当和疯狂行为她都罪责难逃,尽管她当时还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完全受别人的疯狂摆布而已。
  “你还会去见她吗?”劳拉问道。
  齐娜对刚才的回忆仍然心有余悸,惊魂未定。“我也不知道。”
  “你想见她吗?”
  齐娜犹豫着。她的双手握成了拳。擦湿了的纸巾捏成一团握在右手里。“可能吧。”
  “究竟是为什么呢?”
  “去问她这是为什么。要想弄明白。把一些事给理顺了。但是……也可能不想见她了。”
  “你还知道她现在哪儿吗?”
  “不知道。要是她进了监狱,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或是死了。这样的生活,怎么能指望长寿。”
  沉默了一阵,齐娜说道,“我还能清晰地记着她站在那条小河边上的模样,天空很闷热,四周一片昏暗,她脸上都是汗水,油腻腻的,头发湿漉漉的,结成一条一条挂着,手臂和脸上被蚊虫叮了好多肿块,因为喝多了伏特加酒眼睛迷迷晃晃的。劳拉,就是这模样,她仍然会是你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在外表上总是那么漂亮,完美无缺,像是梦中情人,像是天使……可是她激动兴奋时,她动粗起来时就没这般美了。我还能看见她站在河边,在混浊的河水里,默西迪斯车的前灯泛起一阵绿幽幽的微光,映照在她脸上,显得那样华彩,那样端庄,美得难以形容,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女神。”
  渐渐地齐娜不再颤抖了。脸上的羞愧神情也慢慢消退了。
  她对劳拉的关心和鼓励十分感激。是她的知心朋友。在遇见劳拉之前,齐娜一直是孤独地生活在她过去痛苦经历的重压下,无法向人倾诉。现在,她又倾吐了一件令她又愧又恨的往事。她真想要好好谢谢劳拉。
  “没什么的,”劳拉安慰她说道,好像是看到了她心里想说的话。
  她俩沉默着,向纳帕谷的家开去。
  她俩没赶上吃晚饭的时间。
  
  ***
  
  对齐娜来说,对坦普尔顿家的第一眼印象是十分友善好客:维多利亚式的房屋,带有山墙,十分宽敞,屋子前后都有很深的门廊。屋子离公路有半英里远,一条砾石铺成的车道从公路通到屋前,屋子的四周是一百二十公顷的葡萄园。
  坦普尔顿家已经有三代人在这儿种葡萄了,却从没尝试过自己酿酒。他们和山谷里最好的酒商之一签有合同,而他们家耕种的土地肥沃,出产的葡萄质量上乘,价钱也卖得很好。
  萨拉·坦普尔顿听到外面车道上传来了野马车的声音后,跑出屋来到屋前门廊下。她快步走下台级在石块空地上欢迎劳拉和齐娜的到来。她是个惹人喜爱的女人,四十刚出头或四十四五岁模样,身材仍然像姑娘般小巧苗条,一头金发修剪得很短很得体。她穿着棕黄色的斜纹布长裤,浅绿色的衬衫,衬衫领口绣着花边,既显得活泼动人,又不失稳重大方。萨拉紧紧拥抱着劳拉,满怀爱意地用力亲吻了劳拉,站在一边的齐娜触景生情,她可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母爱,心里不由得十分忌妒。
  令齐娜吃惊的是萨拉转过身,拥抱了她,在她面颊上亲吻了一下。她仍然紧紧拥抱着齐娜,说道,“劳拉对我说过,你就像是她的亲姐妹一样。亲爱的,这次来我家,就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不用客气,这儿就是你的家。”
  齐娜有点不知所措,她对家庭里亲情的表露很陌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自然地拥抱着萨拉,嘴里喃喃、不连贯地说着谢谢之类的话。她突然感到喉咙口很紧,仿佛不会说话了似的。
  萨拉左右搂着劳拉和齐娜,领着她俩踏上宽大的门廊石阶,边走边说,“过会再来取行李好了,现在去吃晚饭。来吧,齐娜,劳拉曾经对我讲起过你的一些事。”
  “妈,我可没对你说过齐娜信伏都教(Voodoo)①之类的事。我存心瞒着没说的。齐娜住在我家里,每天午夜都会要祭杀一只活的小鸡的。”
  “我们只种葡萄,亲爱的,我们没饲养小鸡,”萨拉说道。“但晚饭后,我们可以开车去附近的农庄买几只小鸡来。”
  齐娜哈哈笑了,她望了望劳拉,仿佛在问她,你说的那种吓人的面孔在哪儿呀?
  劳拉明白齐娜的眼光。“托你的福,齐娜,那些铁丝衣架和别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你们在说些什么呀?”萨拉问道。
  “妈,你知道我的,是个喜欢信口乱说的人。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劳拉的父亲保罗·坦普尔顿在厨房里,从烘箱里取出了一盘土豆奶酪。他是个整洁健壮的人,身高五英尺十,一头黑发,微红的肤色。他放下冒着热气的盆子,脱掉烘箱手套,像萨拉一样热烈地迎接劳拉。在被介绍给齐娜后,他伸出粗糙有力的双手握住齐娜的一只手,装着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祷告着你们旅途一路平安。我那个丫头是否还是把那辆野马车开得像蝙蝠式导弹那样快?”
  “嗨,爸,”劳拉说道,“我想你是忘了谁教我开车的吧。”
  “我教了你开车的基本技能,”保罗说道,“却没要你学我的开车风格。”
  萨拉说道,“我真不敢想劳拉开车。一想到就会心惊胆战的。”
  “妈,你得面对现实。爸的家庭血统里有印地安人的基因,他遗传给了我。”
  “劳拉开得很好,”齐娜说道,“有她在旁边开车我从不担心的。”
  劳拉冲她微微一笑,做了个竖起姆指的感激手势。
  晚饭持续了很久,气氛很轻松,坦普尔顿一家喜欢边吃边聊。他们很用心地让齐娜一起参加他们的谈话,对齐娜说的一些事也会显得很感兴趣。有时话题会是一些齐娜不熟悉的家庭琐事,但她在这种神奇的家庭氛围影响下,却感到很自然,仿佛融和进了坦普尔顿家族一般。
  劳拉年近三十的哥哥杰克和他的妻子尼娜另外住在葡萄园里看园人小屋里。这天晚上有事没能赶来与他们共进晚餐。他们对齐娜说明天一早他们会赶来的。对于劳拉的哥哥和嫂嫂,齐娜倒没像见到萨拉和保罗前那样紧张。在她动荡不定的生活中,她还从没感受过居家的温馨。尽管在坦普尔顿家里并不完全无拘无束,但她至少觉得自己是受欢迎的。
  晚饭后,齐娜和劳拉走出屋子,在月光沐浴下的葡萄园里散步,行走在一排排修剪后低矮的葡萄树之间,这时候的葡萄树既没抽枝长叶,也没结果实。凉爽的空气中散发着新犁开的沃土的芳香。四周黑黝黝的田野仿佛披着一层神秘的薄霭,在齐娜看来既诡秘又迷人--时而又令人心神不安,仿佛冥冥之中有古老又凶险的精灵伴在她们左右。
  她们信步走到葡萄树丛深处才折回。齐娜说道,“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也一样,”劳拉说道。
  “而且……”齐娜话说到一半又缓了下来。她原想说,你是我仅有的一个朋友,但又感到那样说自己又显得太无奈了。再说,那样也不足以完全表达她对劳拉的感想。在某种意义上,她俩真可算得上是亲姐妹。
  劳拉挽着她的手臂,简单地说道,“我知道。”
  “你有了小孩后,我要他们叫我齐娜阿姨。”   “听我说,谢泼德,你是想我应该在生出一大群孩子前,先找个男人结婚?”
  “不管他是谁,他得为你做个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否则的话,我会把他给斩了。”
  “帮我个忙,好吗?”劳拉说道。“这话千万别在婚礼举行前对他说。有些人真会被吓跑的。”
  葡萄园的不知哪儿传来一阵令人心惊的尖锐响声,齐娜打住了话头。那是种拖长了的嘎吱声。
  “那是风吹开了哪里没关好的农舍的门,门铰链生锈了,”劳拉说道。
  这声音就像是有人打开了浓重黑夜里墙上的一扇巨门,从另一个世界跨步进来。
  
  ***
  
  齐娜·谢泼德在陌生的环境里往往不能安稳入睡。在她童年和少年时期,她母亲拖着她从美国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在每个地方都只不过住上一两个月。她们到处漂泊,经历了不少可怕的事,齐娜最终习惯了不再把每一处新家看作是新生活的开始,不再指望能过上安定幸福的日子,而是充满了疑虑和害怕。
  现在,她早已摆脱了麻烦不断的母亲的约束,可以自由自在地住在她希望住的地方。这些天来,她的生活就像是修道院修女的生活那样安稳,像炸弹排除专家对拆除爆炸物所制定的计划那样精准,没有一点儿她母亲生活中的纷乱喧闹。
  然而,在坦普尔顿家的这第一个夜晚,齐娜却迟迟不愿脱了衣服上床睡觉。她在客人房间的一扇窗前,坐在一张靠背上雕着花纹的扶手椅里,静静地在黑夜中凝望着窗外沐浴在月光中的葡萄园、田野和纳帕谷的山峦。
  劳拉在另一间屋里睡,那间屋在二楼门厅的另一端。劳拉此刻肯定安安稳稳地睡得正香,这毕竟是她自己的家,不会感到陌生。
  从客人房间往外看,早春的葡萄园还没连成片,只是一些模糊的几何形状地块。
  在翻耕过的田地后面是平坦的山坡,坡上长得高高的干草,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片银色。偶尔从山谷里吹来一阵微风,野草有时也会像海洋波涛一般在山坡上翻滚,在柔和的月光中微微闪烁。
  山丘的后面是海岸山脉(Coast Range)①,山脉的上方是镶在夜空中的群星和一轮皓月。西北方向的暴风云层越过群山很快就会遮住星月,银色的山峦变得白镴色,然后变成铁黑色。
  齐娜听见第一声尖喊声时,正在凝视群星,她从小就对寒光闪烁的星星十分着迷,幻想着那些遥远的世界里虽然荒芜,却很干净,没有各种瘟疫。起先,那声压抑的喊叫声仿佛只是记忆中的影子,是穿越时空,过去岁月里在陌生屋子里激烈争吵的一个片断。她在孩提时代,常常要躲开喝得醉酗酗或是吸了毒品后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朋友,这时她就会爬上门廊上的屋顶或后院的树上,或是偷偷爬到窗外的消防梯逃到远远的地方躲起来,躲开大人的激烈喧闹争吵。在躲藏的地方她会仰面久久凝视着星星,刚才的争吵声、喧闹声会仿佛是从收音机里播放出来的,来自遥远的地方,来自与她生活并无关系的人们。
  这时又传来了第二声叫喊声。尽管很短暂,只比第一声稍响些,但齐娜意识到这声音明白无误地是此时此刻的声音,而不是记忆中的幻觉。齐娜坐直身子,全神贯注,竖直了头,倾心聆听。
  她更希望这声音是从屋外传过来的,她盯着窗外的黑夜,仔细察看着葡萄园地和山坡。山坡上银色的干草在微风吹拂下此起彼伏,仿佛是鬼魅出没的古代海上呈现出的蜃楼。
  在这幢大屋子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轻微的砰响声,像是什么重物倒在了铺着地毯的地上。
  齐娜从椅子上惊跳起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忐忑不安地期待着。
  坏事往往会有先兆,通常是争吵声或喧闹声,但有时候最为凶险的大祸却是蹑手蹑脚,悄然降临的。
  齐娜很难想象保罗和萨拉之间会发生家庭暴力,他俩刚才还这般相亲相爱,对他们的女儿也十分亲热。当然,表象和本质往往会不一致,人类的欺骗本事远远胜过变色龙、模仿鸟或是合掌螳螂,而会在宁静和虔诚的外表下藏有残杀同类的冷酷之心。
  在压抑的喊声和轻微的砰响声后一切又复归宁静。这种寂静弥散在空中,像是聋子世界里的空寂那样怵人。这是猛扑前的静伏,是盘卷起的毒蛇在突袭前的凝固。
  在这幢房子的什么地方,有人像她一样纹丝不动地站着,像她一样警觉,用心倾听着。那是个危险的人物。她能够感受到潜伏着的杀机,感受到气息中有一股咄咄逼人力量,像是暴风雨来临前让人喘不过气来一般。
  在某个层面上,六年的心理学课程教育又促使她质疑自己这种对晚间声息的即时恐惧理解究竟是否太过分了,很可能这些声响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任何训练有素的心理分析师都会有一大堆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有些人总是倾向于对事物作出负面的结论,倾向于相信会发生突然暴力行为。
  但她得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种直觉是她在多年的艰难生活经历中磨炼出来的。
  她本能地觉得要赶快行动保护自己,她从窗边椅子旁悄悄走向房门。尽管有月光,她刚才在黑暗的屋里坐了两个小时,眼睛已经适应了,在屋里走动不用担心会撞上家具。
  她才走了几步,离开房门还有一半远时听到了二楼门厅里传来的脚步声。脚步声很重,很急,是一种陌生的声音。
  齐娜没有因为学过心理学而显得左思右想、犹豫不决,她凭着直觉和童年养成的防范习惯快步退到床边,俯下身子。
  在门外走廊的远端脚步声停止了。一扇门打开了。
  她知道光凭走廊那端有扇门被打开就断言有危险迫近是十分可笑的。门把手的旋动声、门锁开启声、生锈铰链的嘎吱声--只是些响声罢了,既不是哗哗流水声,也不是暴雨惊雷声,既不说明邪恶会接踵而至,也不说明一定平安无事。那些声响可以是出自牧师,也可能是入室窃贼的手笔。然而,她知道今晚有危险在迫近。
  她紧贴着地上慢慢爬进床底下,双脚伸到了床头板边。那张床的脚很结实,幸运的是床沿的垂板不像通常的床那样低,要是再低一英寸齐娜就无法挤爬进去了。
  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又有扇门打开了。那是客人房间的门。正对着床脚边。
  有人打开了屋里的灯。
  齐娜侧着脸紧贴在地上,她的右耳紧压在地毯上。从床沿板下面缝隙望出去,她看见一双男人的黑色靴子站在地上,靴子上面是只到小腿部位的蓝色牛仔裤腿。
  他站在门坎里面,显然是在打量屋里的情况。他所看到的是午夜一点时分仍然叠放整齐的被子和枕头。四只针锈花边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边。
  她没在床边衣凳上堆放衣服。扶手椅上也没衣服。她随身带来的那本临睡前读上几页的小说放在了衣柜抽屉里。
  她总是喜欢自己屋子清清楚楚,东西放得整整齐齐的,就是修道院里的刻板生活也不过如此。现在,她的这种偏好真可能会救她一命。
  她心里闪过一丝疑惑,那也是所有学心理学的人喜欢进行自我分析养成的习惯。如果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完全正当地出现在这屋子里的--比如说是保罗·坦普尔顿,或是与妻子一起住在葡萄园看园人小屋里的劳拉的哥哥杰克--要是由于什么意外情况使他没敲门就闯进了她的房间,那她在从床底下爬出来时,不被人看作是个疯子,也一定会显得是个十足的傻瓜。
  这时,在黑色靴子的正前方,一满滴红色液体--又是一滴,再是一滴--滴落在淡金黄色的地毯上。啪哒--啪哒--啪哒。是血。前面两滴马上渗进了厚实的尼龙地毯里。第三滴血粘在地毯表层上,微微闪亮,像一颗红宝石。
  齐娜知道那血不是闯入者自己的血。她不敢去想这血会是从什么利器上滴下来的。
  他走进屋子,来到她的右面,她转动眼珠跟随着他的移动。
  床的边沿有条横杆,床单的四边都整齐地压在横杆下。她的眼前没有床单之类的遮挡物,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靴子。
  当然,床边沿没有床单之类的垂下物遮挡,床底下的情景也更容易被他看见。从某些角度,他只要低头就能看见她那蓝色牛仔裤,看见她的鞋尖,还有她平卧着手肘弯转处的暗红色套衫衣袖。
  幸运的是那张床很宽大,比单人床或普通双人床的面积更大些,更能藏住床下物体。
  要是他因为齐娜原先感觉到的兴奋或盛怒而在粗声喘气,齐娜这时却没能听见。她把一边的耳朵紧贴在地毯上,像是半聋了似的。她的背上压着木条板和床垫弹簧,胸口被挤压得连自己都不敢张嘴大口呼吸。她的心砰砰直跳,像敲鼓似地在胸腔里嗵嗵回响,仿佛占满了这狭小、转身不过的藏身之地,连闯入者都能听到。
  他走到浴室,推开门,打开灯。
  她把自己的所有个人卫生用品都放在了药品柜里。连她的牙刷也在药品柜里。浴室里没有放什么个人用品会让他猜到她住在这房间里。
  但洗脸盆是干的吗?
  晚上十一点钟回到房间后,她曾经上过厕所,随后洗了手。那是两个小时前的事了。毛巾上就是有擦手时留下的水迹也应该干了或是蒸发掉了。
  洗脸盆一侧有只柠檬香味的液体肥皂罐。真是幸运,没有湿润的香皂会暴露她的踪迹。
  她对手巾仍然忐忑不安。她担心在擦手后尽管有两个小时了,手巾可能仍然会有些湿。尽管她生性喜欢整洁,东西摆放得整齐有序,她仍有可能擦手后毛巾挂得有些歪,或留下露出马脚的皱纹。
  他仿佛站在浴室门口不动了。然后,他关上浴室的灯,返回到卧室里。
  在小时候及后来稍大些时,齐娜有时也藏在床底下。有时大人会俯身察看床底下,而尽管床底下是最显而易见的藏身之地,有时大人连想都想不到这床底下,根本不去察看。那时候最终找到她的大人,有些是一开始就察看床底下的--但大多数是到最后才察看床底下的。
  又有一滴红色液体滴落在地毯上,好像是头野兽在慢慢地滴着血泪。
  他走到壁橱门旁。
  齐娜得稍微侧转脸,扭动着脖子,让目光跟着他。
  壁橱很深,很大,人能走进去。橱的中央有只拉线开关电灯。她听见拉线开关拉扯的清脆响声,然后是拉线小铁珠链轻轻碰撞在灯泡上的响声。
  坦普尔顿一家把他们自己的行李放在了壁橱的里边。齐娜只有一个行李包,与其他的包箱堆放在一起并不显眼,不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有客人住在这房间里。
  她随身带了几件替换衣服:有两件上衣,两条裙子,一条牛仔裤,一条斜纹布裤,一件皮茄克衫。因为齐娜的身材与劳拉相仿,闯入者大概是认为挂在衣架上的这几件衣服可能是劳拉的,在劳拉房间的小壁橱里挂不进了而放到这儿来的,并不是来访客人的衣服。
  然而,要是他去过劳拉的房间,察看过劳拉放衣服的壁橱,那劳拉现在会是怎样了?
  她必须不去多想这些。现在不行。还没到时候。在眼前,她得全神贯注,用心用智,设法活下去。
  十八年前,在她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在基韦斯特岛的海边一个村庄里,齐娜躲到了床底下,逃避她母亲的朋友吉姆·沃尔兹。当时从墨西哥湾袭来一场风暴,天空中闪耀着刺眼的雷电,她不敢逃到平时躲藏的海滩上去。在钻挤进比现在更低矮的铁床下的狭小空间后,她发现床底下有只蒲葵叶甲虫。这种甲虫名字好听,样子却十分难看吓人,实际上也就是体积较大的热带蟑螂。那只甲虫大得像她的小手。一般来说,这种吓人的甲虫看见人会逃开,但这只甲虫却仿佛不怎么怕她,而更怕脾气暴躁的沃尔兹,这时沃尔兹正借着酒劲在她小房间里疯子般地东撞西碰,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暴怒中撞击着铁笼的铁栏栅。齐娜赤着脚,只穿了条蓝色短裤和白色的无袖套衫,那只甲虫在她赤裸的肌肤上到处疯跑,钻进她的脚趾间,在腿上上窜下跳,爬到她后背上,顺着脖子又钻进她头发里,回到她的肩头,顺着她细小的手臂跑下。她又害怕又恶心,却忍住声,没敢叫喊,怕被沃尔兹听见后发现。那天晚上沃尔兹像疯了一般,仿佛是恶梦中的魔鬼,而她相信他像其他魔鬼一样,也具有超出自然的视觉和听力,会轻而易举地抓到小孩。她甚至不敢拍打那只甲虫或把它赶跑,担心沃尔兹会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听到哪怕是最最微小的响声。她忍受着甲虫的肆虐,咬紧牙关不敢出声,怕被沃尔兹发现。她心里拼命向上帝祷告,乞求上帝来救救她,又拼命恳求上帝打个炸雷结束这种折磨,快结束这种折磨,求求你了,上帝。
  现在,尽管这大床底下没有蟑螂,齐娜却能感到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当时的赤脚小女孩,脚趾间有那种甲虫在爬动,一会儿又会爬上她的腿,仿佛此时她没穿牛仔裤,只是穿了棉布内裤。自从她八岁生日那天晚上,那只甲虫在她头发丛里钻进钻出后,她没再留长发,但现在她又感受到了那只甲虫的鬼魂又钻进了她的短发里。   那个在壁橱里的人完全可能干出远比沃尔兹更为凶残的事来,这时他又拉了一下拉线开关。开关咔嚓一声,铁珠链叮叮铛铛响着,壁橱里的灯熄了。
  穿着靴子的腿又出现了,向床边走来。靴子黑亮的弯曲处闪现着一滴鲜活的血。
  他要在床边单腿跪下了。
  万能的上帝啊,他会发现我像个小孩似地畏缩在床底下,吓得喊不出声来,额头上冷汗直冒,想要苟全活命而全无尊严,为的是想不被伤害和活命,不被伤害和活命。
  她脑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当他俯身朝床底下了望,与她面对面时,她会发现那不是个人,而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蒲葵叶甲虫,头上长满了多眼面的黑色眼睛。
  她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那是她自从长大成人后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害怕。他又从她身上夺走了她多年来磨炼出来的自尊。那是她历尽艰辛才赢得的自尊。上帝诅咒他--委屈不公使她眼眶里充满了苦涩的泪水。
  可这时这双被滴血玷污的靴子从床边走开了。他从床边走到开着的门旁。
  不管他是怎样看待挂在壁橱里的衣服的,显然他并没从中觉得这客人房间里有人来住过。
  她用力眨着眼睛,努力让被泪水迷糊的视力又能看清楚。
  他停止脚步,转过身来,显然是最后又重新扫视了一遍卧室。
  齐娜屏住气息,生怕他会听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呼吸声。
  她很庆幸自己没用香水。她敢说要是用了的话肯定会被他嗅到的。
  他关上灯,走进走道,反手拉上了房门。
  脚步声循着来的方向渐渐隐去,她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顶端。脚步声很快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她自己心脏狂跳的卟通卟通声。
  她的第一反应是继续呆在地毯和床垫弹簧之间这块狭窄的避风港里,静候天亮,甚至再耐心等着,直到漫长的寂静不再看似是猎狩者在出击前的静伏守候。
  但她不知道劳拉、保罗或萨拉究竟怎样了。他们中任何人--他们全都可能还活着,可能受了重伤,正奄奄一息。闯入者甚至可能故意让他们还活着,慢慢地尽兴折磨他们。报上不时有残杀的报道,其中的一些景象都要比此时在她脑海中展现的一幕幕情景要好些。要是坦普尔顿家还有谁活着的话,那么齐娜此时就可能是他们死里逃生的惟一希望了。
  她抖抖嗦嗦从床底下爬出来,心里的恐惧远比孩子时代从躲藏处爬出来时的大得多。当然,她现在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也远比十年前她挣脱对她母亲的依赖时可能会付出的要大得多,这代价就是她在经过十年苦苦挣扎和历尽艰辛后赢得的自尊,以及建立在这自尊基础上的体面生活。只要躲着别出来就会平安无事,而出来要冒这么大的险,简直是疯了。但为了自己安全却置他人死活于不顾是懦夫行为,这种胆小怕事在小孩身上还说得过去,因为小孩是弱者,无力保护自己。
  她不能退回到童年时那种消极的自我保护上去。这样做将意味着自尊扫地。是种慢性自杀。不能倒退到跌落进无底洞里去--只能勇往直前。
  从床底下爬出后,她直起身蹲伏在床边。她一动不动蹲伏了一会。她内心十分恐惧,感到门随时会被踢开,闯入者又会窜进屋来。
  整幢屋子寂静无声,仿佛连空气也凝固住了。
  齐娜站起来,悄悄穿过黑暗的屋子。她看不见地毯上那三滴血迹,只是从它们的估计位置旁绕开走过。
  她把左耳贴在门和把手的缝隙处,听着走道上是否有移动声息或呼吸声。她什么也没听到,但她仍然心存疑虑。
  他可能正在门的对面。在暗自微笑。想象着她竟然还在暗中窥听,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等待时机。耐心点,因为他知道她最终会打开门,跌进他的怀抱。
  见他妈的鬼。
  她用手握住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旋转着,随着门锁弹簧舌滑出舌槽发出的轻微磨擦声,她的心也吊了起来。至少门铰链还润滑,没有发出响声。
  走道上墨黑一片,她的眼睛还未完全调整适应,但她看清了门外没人在守候着她。她迈步走到门外,悄然无声地拉上了门。
  客房区是在二楼L型字母的下面短横上。她的右手是后楼梯,通往底层的厨房。左手拐弯后就是L字母的长竖走道。
  她不敢从后楼梯下楼。她在傍晚早些时候曾经从后楼梯下去过,当时她和劳拉就是从那儿走出家,到葡萄园去散步的。后楼梯是木头的,年久失修了,走上去会嘎吱嘎吱响,甚至发出哔啪声。那个楼道就像是只声音扩大器,空荡的声音十分清晰,活像是在打铁鼓。此时整幢楼这么寂静,要想从后楼梯溜下去不被发现简直是不可能的。
  而二楼的门厅和前楼梯都铺上了厚厚的地毯。
  在拐弯处的另一边,从主过道的什么地方射过来一缕淡淡的亮光。亮光照射在墙纸上,墙纸上褪了色的排列精致的玫瑰花图案吸进了亮光,而没有反射出,使得墙纸上那些图案仿佛蒙上了一阵白天没有的神秘感。
  要是闯入者站在走道拐弯处和光源之间的任何地方,他都会在微微闪亮的墙纸的玫瑰花图案上或是淡金黄色的地毯上投下变形后的阴影。
  齐娜背紧贴在墙上,蹑手蹑脚凑到走道的拐弯处,稍稍迟疑后,探出身子望了望走道前方。主走道上空无一人。
  朦胧的亮光来自两个光源。第一个光源是右边半开着的门里透出的,那是保罗和萨拉的卧室。第二个光源,在走道的更远端,在过了前楼梯的再里边,在左边,是劳拉的房间。
  走道上其他房间的门似乎都关着。她不知道那些房间是派什么用途的。可能也是卧室,或是浴室,楼上书房或者是储藏室之类的。齐娜想去开着灯的房间看看,可心里却又最怕看见什么,但那些关着门的房间也可能隐藏着危险。四周阒然无声,她感到闯入者似乎已经走了。这种想法真是太诱人了。
  她向前迈出步子,蹑手蹑脚溜过墙纸上的玫瑰花丛,靠近主人卧室那半掩着的门。她顿了顿,凑近了门边。
  不管她会在屋里看见什么景象,她想象中的整洁有序会烟消云散。生活的残酷现实会呈现在眼前,十年来她努力抗争抵制的那种混沌,就像是一盘泼翻在地的水银,谁也不知道会流向哪里。
  那个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黑色靴子的人可能会在离开客人房间后回到主人的卧室,但更为可能的是不回来。毫无疑问,他还会想在这幢房子里干些其他什么事。
  她担心在走道上呆得太久反而会被那个人看见,就侧身闪进门内。她没有去推那半掩着的门。
  保罗和萨拉的卧室很宽敞。屋子的起居区域放着两张扶手椅和脚凳,面对着壁炉。壁炉两侧的书架上堆放着硬封页书籍,黑暗中看不清书的名称。
  床边的台灯灯罩带有淡色花纹折褶阴影的图案。有一只台灯开着,深红色的条纹和斑点减弱了照射出的光线。
  齐娜在床脚边站住了,她已经很靠近床了,能清楚地看到床上的景象。保罗和萨拉都不在床上,但床单和毯子却乱成一团,从床的右边拖落在地上,床的左边床单上有一大滩血,床头档板上也溅上了一片湿漉漉、微微闪光的血迹,旁边墙上有一道喷射形成的圆弧状血迹。
  她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什么声音。她转过身,蜷起身子,准备承受袭击。仍然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
  这声音仍然在持续传来,是水溅落时发出的嘶嘶啪哒声。在进屋时她没注意到这声音,床上的血迹像是个惊雷炸得她耳聋目眩。
  联觉。她一直觉得这个词只是个心理学上的概念,因为她觉得这个词念起来很好听,而从没认真想过自己会去经历这种感受。联觉,是说各种感觉的相互渗透,一种味道会被认为是种颜色的闪现,一种声响会被当作是种嗅觉,而用手抚摸某个物体表面的纹理质地却会感到是种连环式的笑声或是尖叫。
  她闭着眼是逃过了狰狞的血迹惨像,但却听到了落水的声音。这时她意识到那落水声来自旁边浴室里的淋浴笼头。
  浴室的门开着半英寸缝。她从走道进入这屋里后,她这才注意到浴室侧墙上有一缕淡淡的灯光。
  她的目光从浴室门上移开,不敢去想浴室里会有什么在等着她。她看到了床头右侧小柜上的电话机。床的这一边没有血迹,这使她壮起胆走过去。
  她拿起话筒。没有拨号声。她也没指望会有拨号声。事情不会这么顺手。
  她拉开床边小柜的抽屉,看看有没有手枪。没这么好运。
  她仍然觉得要想保护自己安全无事就得有所行动,而躲进隐蔽的角落里只是最后不得已时的作为。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大床的另一边。在浴室的门前,地毯上有一大片血迹。
  她苦着脸,走到另一只床柜旁轻轻拉开抽屉。在苍白的灯光下,她看见抽屉里有一副看书用的眼镜,半月形的镜片反射着淡淡的黄色光泽,一本男士阅读的冒险小说,一盒纸巾和一支润唇膏,没有武器。
  她关上抽屉,嗅到一般炽热的金属子弹烧烤着鲜血发出的恶臭味。
  她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多年来,她母亲的不少朋友都是用枪来抢东西的,至少是很迷恋玩枪支的。
  齐娜没听到过枪声。闯入者一定是在枪上装了消声器。
  浴室里的水仍在不停地溅落。沙沙的流水声在别的时候可能听来很轻、很柔和,这时却像是牙医用的牙钻吼声,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敢说此时闯入者不会在浴室里。他已经干了要干的事。他此时正在房子的其他什么地方忙别的事。
  此时此刻,她倒不再那么怕这个闯入者了,而是更怕将要看到他所干下的暴行。在她面前摆着的永远是人类为之苦恼的选择:不知道真相最终总是比知道真相更难受。
  最终,她推开浴室门。她半闭着眼走进了开着灯的浴室。
  浴室很宽敞,地上和墙上贴着黄色和白色的瓷砖。四周墙上齐椅背高的地方是一条荷花绿叶的瓷砖腰带。她心想浴室里会是到处是血的。
  保罗·坦普尔顿端坐在便厕器上,身上穿的是蓝色的睡衣。他的膝盖处缠绕着长长的宽边绑带纸,把他固定在坐厕器上。他的胸口也被绑带纸绕着捆在身后的冲水箱上,让他能端坐着不会倒下。
  透过半透明的绑带纸,他胸口明显可见有三个弹孔,也可能不止有三个。她不敢多看,也没要去细数。他看上去是瞬间致命死亡的,很可能是在熟睡中,在被拖进浴室前就死去了。
  一股悲伤涌上心头,伴随着恐惧和绝望。她得压制住心中的悲愤,想方设法逃脱魔掌,她对自我保护生存下去是有经验的。
  保罗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绑带,绑带的另一头系绕在他身后墙上的手巾架上,把他的头拉住不会垂在胸前--并让他的呆滞目光对准淋浴房。他的眼皮被扒开用绑带纸粘着,双眼睁着,他的右眼淌着血。
  齐娜浑身颤抖,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尽管闯入者不得不在保罗熟睡中就杀死他,以便迅速控制住局面,他显然是在幻想着强迫做丈夫的亲眼目睹他对自己的妻子所施加的暴行。
  这是种十分典型的做法,是那些仇视社会公众的精神变态者喜好的做法,以受害者目睹他们的暴行为乐。他们似乎相信刚死去的人在一段时间内还能看见、听见周围发生的事,因而会钦佩无法无天的施暴者干出的骇人听闻的举动。教科书上对这种幻想也有描述。她在加州大学上一门变态心理学课程时,有个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处的专家来讲过学,向学生讲授过教科书上没有的各种现场案例。
  然而,身临其境时的现场恐怖感是语言根本无法表述的。毛骨悚然,令人魂灵出窍,齐娜的双腿像铅一般凝重,僵硬着迈不开步子。她双手不停地震颤着,不听她的使唤。
  萨拉·坦普尔顿在淋浴房内,淋浴房用玻璃门与浴缸隔开着。玻璃门关着,又是磨砂玻璃,但齐娜仍能看到淋浴房里的地上倒卧着的模糊的人形。
  在玻璃门上方的拱梁上,杀手写了两个字。从字迹上看,黑色的字母显然是用画眉笔多次反复涂写上去的:婊子。
  齐娜从心底里不敢去看淋浴房里的景象。萨拉肯定也是没命了。
  可要是她不去看看,在不能明确地知道她已经没救的情况下就走开,那么她自己就是逃生活下来,无法抹去的悔恨也会伴随她终生。
  此外,她所要终生从事的工作就是研究人类的这种残暴行为,而任何公开的案例都不可能比目前的现场情景让她更能了解事件的真相。在这幢房子里,在今天晚上,这种仇视社会的精神变态者把他的畸型思维轨迹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淋浴笼头在咝咝地喷洒着水,瓷砖墙面反射出的回声仿佛是蛇在吐舌时发出的嘶嘶声,也有点像小孩的轻声欢笑。   那水肯定是凉的。否则的话,淋浴房内会腾积起水蒸汽的。
  齐娜屏住气,抓住门框上突出的把手,拉开了玻璃门。
  萨拉·坦普尔顿身上只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睡裙和内裤。在地上墙角的积水中,她的衣服浸透了水,泡了起来。
  在她丈夫被射杀后,她也显然是被钝器击昏了,可能是被枪的底托。随后她被塞住了嘴,她两边面颊鼓着,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嘴的外面又被绑带纸封贴住了。绑带纸在水里不停浸泡后边沿处已经脱开了她的皮肤。
  那个杀手对萨拉用了刀子。她也死了。
  齐娜轻轻地拉上门。
  要是真有仁慈的话,那么只有希望萨拉·坦普尔顿在被击昏后没再醒过来过。
  她还记得和劳拉刚到时萨拉在屋前给予她的热烈拥抱。她忍住眼泪,真希望宁可自己死了,而让那个倒在淋浴房里的可亲可爱的女人仍能复活。说真的,此时此刻,她陷入了半死不活的模样,可说是她的心随着这两个人的死亡也死了。
  齐娜返回到卧室里。她从床边走开,但没立即走到门外走道去。她站在黑暗的墙角里,浑身颤抖不止。
  她一阵恶心,酸水从胃里反上来,嘴里苦涩。她咬住嘴唇不让呕吐出来。杀手会听见她的呕吐声的,会循声赶来杀她的。
  虽然她在昨天傍晚才遇见劳拉的父母,但齐娜从劳拉向她讲起的许多家庭轶事和有声有色的家庭冒险故事中早就熟悉他们了。此时她自己也处在危险之中,没怎么顾得上对他们的遇害表现出巨大的悲痛。缓过劲来后,她更会悲愤难忍的。平静下来后悲痛会更加难受,而此时她的内心充满着对血腥场面的恐惧与嫌恶。
  令她惊愕的是在杀手施行这么令人发指的暴行时,她却一无所知,端坐在客人房间的窗前,望着星空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自己童年时的这么一些夜晚,她同样是在屋顶上、后院树上或是海滩上望着星空独自遐想。从她看见的这些景象来判断,杀手至少需要十至十五分钟来杀害保罗和萨拉,然后跑到其他房间去搜寻和制服别的人。
  有时候,这样的杀手更喜欢玩些花样,从折腾和悬念中体验惊险。可能是半睡半醒、不知所措的孩子在混乱中被拖进父母的房间,逃脱与追逐。这种游戏会让潜入卧室和浴室的盗贼更加兴奋。
  对他来说这就是种乐趣。是种难以抵抗的冲动,但却不会让他陷入绝境。是有趣的逗乐。他的一种消遣。没有罪恶感--因此,也没有焦虑。残忍野蛮令他高兴。
  在这幢房子的什么地方,他或许正在哪儿嬉玩或在休息,直到再次开始这场游戏。
  颤抖渐渐平息后,齐娜越来越为劳拉担心。几分钟前那两声压抑喊叫声肯定是在萨拉已经死后发出的。这么说来,劳拉在睡梦中被一个身上散发着她母亲血腥味的男人惊醒了。他在制服劳拉后,担心家庭其他成员会听见劳拉的惊呼声,又急忙跑出来搜索二楼的其他房间。
  他可能没有立即就回到劳拉那儿去。他没在其他房间里发现还有人后,认为自己完全控制了这整幢屋子,很可能在各处转悠。要是教科书上没说错的话,他很可能是想领略一下这儿属于家庭隐私的每个场所。翻翻男主人和女主人的衣橱和书桌抽屉。从冰箱里取点东西吃吃。读读他们的信件。还可能摸摸、嗅嗅洗衣房里堆放在衣服篮筐里的换下衣服。要是能找到家庭照像册,他可能还会坐在沙发上,用一两个小时翻看这些影集取乐。
  但是,或迟或早,他总会再回到劳拉房间去的。
  萨拉·坦普尔顿是个十分迷人的女性,可是像他这样的夜晚闯入者会对年青人更感兴趣;他们对少女更为垂涎三尺。劳拉才是他的盆中餐,就像一些爬树的蛇对鸟蛋情有独钟一般。
  齐娜这时镇静下来,压制住恶心,感到不会因为突然严重不舒服而暴露自己了。她偷偷溜出房间的墙角,悄然无声地穿过房间。
  再呆在主人卧室里也不一定就安全。在闯入者离去前,他很可能返回来再看一眼倒在淋浴房里的可怜的萨拉,萨拉细长的双臂交叉着,仿佛在痛苦,又是无可奈何地作出防卫的姿势。
  在半掩着的房门旁,齐娜站住侧耳细听。
  在走道的正对面墙上,那些褪色的玫瑰越发显得神秘莫测。那些图案几可乱真,齐娜在恍惚间觉得自己真能抽身逃离这棘刺丛生的葡萄丛林,跨过那片玫瑰棚园,踏进阳光灿烂的新天地,届时再回首展望,这幢房子根本就不存在。
  她身后的台灯泻出一片亮光,她无法从容地凑近门旁向外左右了望,因为走到房门口身后的光线就会把她的身影投射到走道墙上那些褪色的玫瑰图案上。像个侏儒般地躲在自己的黑影后面无疑会暴露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长时间的寂静又让齐娜忍耐不住,看来面前没有危险。她最终从半掩着的门里钻了出去,到了走道上--他在那儿。只有十英尺远。靠近右边的前楼梯口。他的背对着他。
  她僵住了。在走道和主人卧室门口的中间。要是他转过身来,即使她马上躲开,他还是肯定会从眼角里瞥见她的身影--只要还有可能不被他察觉,她就不能动弹。她害怕自己会发出响声,让他听见后转身向她扑来。要是她一移动,哪怕是地毯与鞋底的轻微磨擦声也一定会引起他注意的。
  闯入者此时的举动十分怪异,齐娜呆呆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恐惧万分。他高高举起双手伸在空中,张开的十指缓慢地在半空中梳划着。他似乎是中了邪,想从太空中捞取灵感。
  他身材十分高大。有六英尺二,可能更高。肌肉强壮。狭腰阔肩。牛仔布茄克衫紧绷在背上。
  他的头发厚密,棕黄色,整齐地梳理在颈背后。齐娜看不见他的脸。她心里暗暗希望永远不要看到这张脸。
  他那在空中捞划着的手指上沾满了鲜血,显得十分粗壮。只要轻轻一捏,他就能要了她的命。
  “来吧,”他喃喃说道。
  他仿佛不是在对什么只有他看得见的幽灵在说话,而是对齐娜说的,好像他的感觉灵敏得仅从他身后的空气异动,从齐娜悄然无声踏进走道时搅动的空气中已经发现了她。
  这时她看见了悬在半空中的一只蜘蛛。蜘蛛爬在从墙顶悬下的一根蛛丝上,悬吊在杀手举起的双手一英尺上方。
  “来吧。”
  仿佛是对杀手的回应,蜘蛛又悬荡下来。
  杀手缩回手,把手掌翻向上面。“小东西,”他吐出一口气说道。
  那只蜘蛛很肥壮,黑黑的,很听话似的徐徐降落在伸出的大手掌里。
  杀手把手送到嘴边,向后仰了仰头。他要么是咬住嚼烂了蜘蛛,把它吃了,要么是把它活活吞下去了。
  他站着一动不动,品尝着他嘴里食物的滋味。
  最后,他没回头,走到右手边位于走道中间的楼梯口,像蜘蛛般敏捷,又像蜘蛛般悄无声息地跑下楼梯,去了底层。
  齐娜浑身哆嗦着,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二
  
  屋子死一般寂静,犹如蓄满水的水坝,无声无息,闸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齐娜回过神来,鼓起勇气抬脚迈步后,小心翼翼凑近楼梯口。她害怕闯入者此时还没完全到达底楼,也可能是在逗着她玩,正藏在什么拐角处,等候着,在偷偷微笑。他会转身回来,手掌向上举起,说道,来吧。
  她屏住气,冒着被看见的危险探身往下张望。黑暗的楼梯弯曲着通向楼下的门厅。她看清楚了他不在楼下门厅里。
  据她所知,楼下没有灯。她暗自想着,只有窗外透进来一些朦胧的月光,他会在黑暗中做什么?可能他躲藏在墙角,像只蜘蛛匍匐在地上,感受捕捉着空中哪怕是最微小的气流变化,窥察时机,扑向猎物,把到手的猎物撕得粉碎。
  她快步越过楼梯口,跑到走道的那一端,走道里第二扇开着的门,也是走道里淡淡光线的第二个来源。她心里十分害怕,不知会看见屋里什么景象。但她能够挺过去,不管屋里会有什么惨像。不知真相,不敢面对真相,反而使人忐忑不安,恶梦不断。
  这间房间比主人卧室小,没有起居区域。一张靠墙角的书桌。一张双人床。一张床边小柜,上面放着一盏黄铜台灯。一只小柜子。一张梳妆台,旁边是只软面凳子。
  床的上方墙上贴着一张海报般大小的弗洛依德画像。齐娜不喜欢弗洛依德,但劳拉却看重心智,喜欢唯心主义,在许多方面都十分推崇弗洛依德的理论。她幻想着一个没有罪恶的世界,每个人都会对自己以往的过失深感内疚,渴望着新生。
  劳拉合扑倒在床上,身体下面是床单和毯子。她的双手被反铐在背后。两只脚踝处也被手铐铐住了。两副闪闪发亮的手铐间用铁链串连牵拉着。
  她被强暴了。她那蓝色宽松睡衣的内裤被剪开了,剪开口很平整,仿佛是裁缝匠的细心裁剪;蓝色的内裤布块平整地摊开在她身体两旁的床单上。睡衣内的衬衫被从底部捏成一团撩到了后背肩膀和后颈处。齐娜快步走到屋里,心中涌起的哀伤压过了原先的恐惧,她内心十分难受,又感到茫然。一股淡淡的男人体液的腥臭味让她心里燃起了怒火。她蹲伏在床边,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嵌进了手心肉里。
  劳拉的脸上黏附着汗淋淋散乱的金发。她脸色惨白,原先精致灵巧的脸痛苦地扭缩成一团,双目紧闭。
  她没死。没死。真是难以置信。
  恐惧把她拉回到了小孩的状态,嘴里低声喃喃说着什么,就是近在咫尺也难以听清,但她说得十分急切,意义又仿佛不言而喻。那是种祈祷,很久以前齐娜自己也曾经在远离这儿的地方,在无数个夜晚喃喃念过这种祈祷:祈祷上帝的慈悲,把我从这悲惨境地中拯救出来,啊上帝,快快把我拯救出来吧。
  在过去的那些夜晚,齐娜都躲过了劫难。可现在,劳拉的祈祷还没一点灵验。
  齐娜心急如焚,喉咙一阵收紧,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我,齐娜。”
  劳拉的眼睛睁了开来,她那碧蓝的眼珠像是受惊的马不停地转着,睁得很大,一副难以相信的神情。“全都死了。”
  “嘘,”齐娜低声制止着。
  “血腥气。杰克死了。还有尼娜。全都死了。”
  杰克是他的哥哥,齐娜还没见过他。尼娜是她的嫂子。显然,杀手在闯入这屋子之前已经去过葡萄园看园人小屋了。有四个人死了。在这片开阔的葡萄庄园里是没处可去求救了。
  齐娜着急地望了一眼开着的房门,又飞快地用手扭动着劳拉手腕上的手铐。手铐锁得死死的。
  劳拉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手铐铐着,又从背后用铁链串连着,她根本就无法动弹。无法站立,更不用说行走了。
  齐娜又没这么大力气抱起她逃走。
  她从对面梳妆台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脸扭曲着,一副极度恐慌的样子。
  为了劳拉,她得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齐娜又回到床边,用低弱得像劳拉在喃喃祈祷的声音问道,“屋里有枪吗?”
  “什么?”
  “屋里有枪吗?”
  “没有。”
  “整幢楼里都没枪?”
  “没有。”
  “见鬼了。”
  “杰克。”
  “什么?”
  “有支枪。”
  “有支枪?在看园人小屋里?”齐娜问道。
  “杰克有支枪。”
  齐娜不可能去看园人小屋找枪,并在杀手返回到劳拉房间之前赶回来。再说,很可能杀手已经发现了枪,把它取走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劳拉那蔚蓝色的眼睛露出绝望的神情,渐渐暗淡下来。“快走。”
  “我去找武器。”
  “快走,”劳拉越发急促地低声催促道,她脸上额头眉际渗出了豆大的冷汗。
  “找把刀,”齐娜说道。
  “不要为了我等死。”随后,她又压低嗓音,用颤抖但十分坚决的语气说道,“快跑,齐娜。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跑!”
  “我会回来的。”
  “快跑。”
  外面传来响声。是卡车的引擎声,向屋子这边驶来。
  惊喜之中,齐娜站了起来。“有人来了。有救了。”
  劳拉的卧室靠着整幢屋子的前边。齐娜走到近前的窗边,从窗里能够看到乡间双车道拐进来长半英里的车道。
  大约四分之三英里的远处有明亮的车前灯划破漆黑的夜空。从灯光离开地面的高度来看,齐娜判断那辆车还不小。
  会有人在这么晚的时候,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真是出现了奇迹。
  齐娜心里涌起一阵强烈希望的同时,又意识到杀手也会听见这汽车引擎声的。车里的人,不管有几个,可不会知道自己正在陷入什么样的危险中。他们在屋前停车后,就会冷不防被枪杀的。   “等我回来,”她说着用手摸了摸劳拉汗漉漉的前额安慰她,随后走到房间门旁。西格蒙德·弗洛依德在墙上的画像中仍然微笑着,望着劳拉。
  走道上空无一人。
  齐娜飞快地跑到楼梯口,犹豫着不敢贸然投身跃入那黑沉沉可怕的大嘴,但又意识到她没有其他路可走。她壮着胆,奔跑下楼,没碰一下扶手。尽量远离栏杆。那儿太显眼了。得紧靠着墙。
  她飞快地跑过一系列镶嵌在华丽镜框里的大幅风景画,这些画看上去仿佛就是一扇扇窗,窗外是眺望远处的田园景色。在早些时候,这些画让人看来会感到十分明亮和赏心悦目。可现在,它们看上去却透露着凶相:妖怪出没的森林、黑沉沉的河流、张着血盆大口的田野。
  到了楼下门厅。光滑的橡木地板上铺了一条椭圆形的地毯。通过右边一扇关着的门可去保罗·坦普尔顿的书房。穿过左边的拱形门廊则是黑暗的客厅。
  杀手可能会随时随地冒出来。
  门外传来的汽车声更响、更近了。几乎已经驶到了屋前。司机会在刹车停稳的瞬间被迎面射来穿过挡风玻璃的子弹击毙。或在踏出驾驶室的时候被子弹击中。
  齐娜得赶快警告他,不但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劳拉的缘故。他是她俩的惟一希望所在。
  齐娜肯定那个吃蜘蛛的闯入者就在附近,随时都会向她疯狂袭来。她顾不得瞻前顾后了,飞一样地向前门跑去。脚底下的椭圆形地毯皱叠着,扭歪了,几乎被踢滑掉。她跌跌磕磕,伸手平衡着以免跌倒,双手重重地拍在前面门上。
  砰然响声,可怕的巨响震得屋里轰轰隆隆。杀手肯定听到了,此时正把注意力从驶近的汽车转向她。
  齐娜摸索着,找到了门把手,用力旋拧。门没锁。她喘着气,拉开了门。
  西北面吹来一股凉风,掺和着些许葡萄园新翻土地的芬香和杀虫剂味,穿梭掠过门前车道两侧枫树光秃秃的树枝。她跨步走到前门廊时,凉风像是捕捉猎物的猎犬嗖地钻进了屋里门厅。
  卡车已经从门前驶过,离她而去。卡车是朝车道的底端驶去,那儿场地宽阔,在葡萄收获季节里能容纳装货卡车停泊和掉头,随后再驶出车道开往公路。这辆卡车会在底端掉头后再开过来的。那还不是辆普通的卡车,而是辆旅宿汽车①。车的式样较为老式,带有圆弧的线条,但保养得很好,有四十英尺长,蓝色或是绿色。车的外壳在晚冬月色下闪烁着水银般亮光。
  齐娜有点惊奇,自己竟然还没被杀手从背后捅上一刀或揍上一拳。她往后瞥了一眼,推开的前门黑洞洞的,没有杀手站在她身后。齐娜向门廊台级跑去。
  旅宿汽车在车道底端掉过了头,缓缓向她的方向开来。车头上两边的前灯扫射过来,照在坦普尔顿家的谷仓和旁边小屋墙上摇晃着。
  车灯的光束中飞快闪过落叶松树、枫树和常青灌木丛的影子。黑影扫过门廊顶端的棚架,投射在旁边白色扶栏上,掠过草坪和石板走道,又散落混杂在黑夜中,仿佛在拼命地挣脱开那些它们赖以生存的树木。
  屋里寂静无声,底楼黑暗一片,她在奔逃时杀手又没袭击她,旅宿汽车的凑巧到来--突然间这一切让她感到毛骨悚然。是杀手在开那辆旅宿汽车。
  “天啊。”
  齐娜马上从门廊台级上退回来,跌跌撞撞地跑回到门厅里。在她的脚后,从车道底端掉头过来的两束车前灯追随着扫射过来。灯光划破了棚架的格栅,在门廊地上和屋子的墙上投下了几何状的图案。
  她关上门,摸索着寻找把手上方的门锁。找到了转钮。锁上了门。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前门没锁是因为杀手是从这儿出去的。要是他发现现在锁上了,肯定会知道这屋里除了劳拉外还有其他活着的人,那么一场追逐又要开始了。
  她汗漉漉的手指转动着黄铜转钮,转钮弹出时发出了噼啪响声。
  在早些时候,他肯定是预先把那辆车停放在了乡村公路拐入后长半英里的车道上,是步行潜入这屋里的。
  此时,车子的轮胎碾扎过砾石路面。空气刹车发出轻微、急促的放气声,旅宿汽车在屋前停稳了。
  齐娜还记得刚才险些在椭圆形地毯上滑倒,此时她双膝跪在地上,爬着过了地毯,一边用手抚平刚才被踢皱的地方。要是杀手走在地毯上感到磕磕碰碰的,会感到与他刚才离开时不一样的。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靴子的硬底在走道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齐娜站起身子,向书房跑去。不对。她不知道杀手回到屋里后会去哪间房间,要是他也去书房的话,她会被堵在书房里无路可逃的。
  杀手那空洞的脚步声在门外门廊的木板台级上回响着。
  齐娜飞快跑过门厅,穿过拱梁,钻进黑暗的客厅--又马上收住脚步,生怕撞倒什么家具。她摸索着向前,双手伸在前方,眼睛被刚才旅宿汽车前灯混浊的亮光照得迷迷糊糊的,眼前仿佛还有亮光在晃闪,看不清黑暗中的物体。
  前门打开了。
  齐娜还没走过客厅的中央,她蹲伏在旁边的一张椅子后。要是杀手走进客厅并打开灯,他肯定会看见她的。
  杀手没关上身后的门,他走进了屋,在门厅里,拱梁的那一边。二楼走道上昏暗的光线渗透到楼下,显出了他的身体轮廓。他从客厅外走过,直接上了二楼。
  劳拉。
  齐娜还没武器。
  她想到了火炉里的拨火棍。还不够管用。除非她能一棍子打碎他的头颅骨或打断他的手臂,他会把拨火棍抢过去的。她会壮起胆,用力击打的,但没把握一定能第一棍打昏他。
  她没敢站起来行走,生怕撞倒什么东西,而是低俯着慢慢移动,这样更快些,也更安全些。她凑近餐厅的拱门边,摸索着寻找厨房的门。
  她碰到一张椅子,椅子撞在桌腿上。餐桌上有什么东西摇晃着,发出叮铛叮铛响声,她记得曾经见到过餐桌上一只铜盆里整齐地排放着一些水果。
  她认为这儿离楼上比较远,他不会听见刚才的响声,仍然向前摸索着。不管他是否听见,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她很快摸到了转门,站了起来。
  窗外渗进来的朦胧月光突然暗淡下来,她后颈背的肌肉一下子抽紧了。她转过身,背紧靠在门框上,心想杀手肯定已经窜到了她的身后,挡在窗前遮住了月光,可背后窗前没人。玻璃窗上也没了银色的月光。显然,午夜后从西北面压过来的厚厚云层已经遮住了月亮。
  她推开转门,走进了厨房。
  她用不着打开悬在头顶上方的灯。炉子的上半部有只数字式电子时钟,绿色的读数发出很亮的光线,她能在厨房里自如地走动。
  她记得看见过不锈钢水槽的旁边台面上有一块剁砍肉的砧板。厨房里有两扇窗,水槽在较宽那扇窗的下方。她伸手在冰凉的花岗石桌面上摸索,找到了记忆中的那块砧板。
  她头顶上方的二楼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比以前更静了。
  这个畜生悄然无声在楼上做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又把劳拉怎么样了?
  在砧板的下方是只抽屉,她想里面放着刀。找到了。厨房用刀整齐地插放在刀具架里。她抽出一把刀。太短了。又抽出一把。这把是切面包刀,圆头的。第三把是把剁肉的刀。她小心地用拇指内侧试了试刀口,刀口很锋利。
  楼上,劳拉发出惨叫声。
  齐娜向餐厅门跑去,但本能地感到不敢走那条路。她转身向后楼梯跑去,顾不上这后楼梯在脚步踩踏下会发出响声。
  她打开后楼梯口的电灯。杀手不会看见这儿的。
  从二楼又传来了劳拉的惨叫声--叫声中混合着绝望、苦痛、恐惧,像是达豪集中营毒气室里或是在古拉格时代西伯利亚监狱里无窗审讯室里发出的惨叫声。不是呼救或是乞求宽饶,而是乞求任何代价的解脱,甚至是死。
  齐娜窜上楼梯向叫喊声方向跑去,惨叫声让她脚骨发软,仿佛她是个溺水者,拼命挣扎着,想摆脱重压浮出水面。这喊叫声像是北极的寒流,穿透了她的身子,冻得她失去了感觉,寒气在她骨头里肆虐着。她觉得控制不住自己,想与劳拉一起尖叫,就像一条狗在听到另一条狗挨打惨叫后,会发出同情嚎叫一般,又像是面对人类身处无限宇宙间,显得如此无助和渺小,忍不住会绝望喊叫一般。她得忍住不让自己喊叫出来。
  劳拉的尖叫声变成了乞救母亲来救她的哭声,尽管她肯定也知道母亲也遭到了毒手。“妈,妈,妈咪。”恐惧使她此时完全变成了一个婴儿,生命已毫无意义,仿佛只有从本能地吮吸母亲的乳汁和聆听在母体中即熟悉的母亲心跳声中才能获得宽慰。
  突然间,喊叫声嘎然而止,一切复归平静。
  凄惨的寂静。
  在楼梯上底楼和二楼中间的拐弯平台上,嘎然而止的惨烈尖叫声一下子止住了齐娜的脚步。她双腿颤抖着,小腿和大腿肌肉像是跑了马拉松后抽搐着。她仿佛到了崩溃的边缘。
  因为这可能意味着已经无望,这突然的寂静就像绝望惨叫一样压抑。她无声地垂下头,缩起肩膀,佝偻着抱成一团。
  最简单的保命办法是靠着墙,蹲伏在墙角里,把刀放在一边,蜷抱着身子。等待杀手走掉。等待坦普尔顿家的什么亲戚或朋友到来,发觉屋里的尸体,报警,让警方接手这一切。
  但齐娜在楼梯拐角处只停顿了几秒钟,她强迫自己继续上楼,心跳如狂,仿佛每次心跳都可能把她击倒在地。
  她的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紧张地握着剁刀,跑动中剁刀在她面前跳动着,划出一道道弧光。她不知道在与杀手面对面的对峙中,自己是否会有足够的力气把刀向杀手捅去。
  那是弱者的思维方式,她憎恨自己显得这么软弱。在过去的十年里,她把自己锻炼成了一个强者,她决心不向后退。
  陈旧的木楼梯板在她脚下嘎吱作响,但她跑得飞快,不顾脚下的响声。不管劳拉是死是活,杀手还会沉湎在淫乐中,对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耳中除了他自己血管里血的咆哮声外,除了他在手中握着别人性命时自己内心的叫喊声外,不会听见其他的声音。
  她踏上了楼上的走道。在为劳拉担心,又为自己在楼梯拐弯平台上那短暂的软弱感到羞耻,进而感到愤怒的心情推动下,她快步跑过客房那关着的门,来到L型走道的拐角处,转身经过拐角,跑过主人卧室那半开着的门和从门里泻出的淡淡亮光。她顺着褪色玫瑰墙纸向前冲去,内心的愤怒变成了狂怒,对自己的勇敢也难以置信,仿佛在地毯上滑行,像是从冰面斜坡上滑下来一样飞快,直接冲到了劳拉那开着的房门口。她毫不犹豫,高高举着剁刀,手臂不再颤抖,十分稳坚有力,在恐惧和绝望以及正义感的驱动下,抬脚跨进门栏走进卧室,卧室的墙上贴着弗洛依德的画像,依然是那副模样,对于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一点也无动于衷--凌乱的床上空无一人。
  齐娜转身四顾,真是难以置信。劳拉不见了。屋里不见人影。
  除了她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和心脏狂跳声外,她听到了铁链碰撞的叮铛响声。不在屋里。在别的地方。
  她豁出去了。她又回到走道上,跑到能够俯视看到楼下门厅的栏杆。
  楼下一片昏黑,楼上走道里渗出些许暗淡的光线,朦胧中杀手从开着的前门走到了门廊里。他双手托抱着劳拉。劳拉被裹在被单里,一只苍白的手臂绵软地耷拉着,头侧倒在一边,脸庞被散乱的金发掩护着,她没有知觉,没有一点反抗的迹象。
  他肯定是在齐娜从后楼梯上楼时从前楼梯下楼的。当时她全神贯注奔向劳拉的房间,心里想着怎样举刀砍过去,反而没注意到他下楼,尽管当时手铐和铁链拖拉碰撞着也会发出响声。
  显然,他自己发出的响声使他也没能听见齐娜的奔跑声。
  直觉告诉她要走后楼梯,她很幸运照自己的直觉做了。要是她当时从前楼梯上去的话,正好会撞上他从楼上下来。他会把劳拉向她抛来,她俩从楼梯上翻滚跌下楼后,即使她手中还握着剁刀,也会被他随后跟上来踢掉的,然后殴打制服她。
  她不能让他带走劳拉。
  她害怕多想会再次令她胆怯,转身飞快地跑下楼梯。要是她能出其不意地把剁刀猛插进他的后背,她就得手了。
  她做得到的。她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她会把刀猛劈过去,从后背心脏的部位猛插进去,捅破他的肺部,拔出刀来,再戳进去,把这畜生戳透,直到他咽气。她从没干过这种事,也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但她现在能做到这一点,把他杀了,因为她被劳拉的惨相震惊了,不愿丧去她的好朋友--因为她是天生的复仇机器,是个人。
  在楼梯底,走在那块椭圆形的地毯上没再滑脚,她直接跑向开着的门。
  她没再高举着剁刀,而是握在腰际一侧。要是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会转过身,那么她就能从下朝上,在他双手托抱着劳拉的下面刺进他的腹部。那样做要比从他背后捅他更好,在后背上有肩胛骨或肋骨,还有脊骨,刀尖可能会被挡。要刺进他最软档。她会与杀手直接面对面。直接看着他的眼睛。她会因之退缩吗?让他等着瞧。这畜生。她想起了倒在淋浴房地上的萨拉,几乎赤裸着缩成一团,任凭淅淅洒下的凉水滴淋。她下得了手的。她下得了手的。
  她跑到门口,跨过门坎,踏入门廊,不但准备杀死这畜生,甚至准备好了自己也被杀。尽管她一路飞奔赶来,但仍然迟了一步。她原以为此时他会缓缓走下门廊的台级,但他实际上却几乎走到了旅宿汽车那边了。他手里托抱着劳拉,却仍然走得很快。他仿佛有着超过常人的蛮力。
  她一步从门廊台级上跳到下面空地上,鞋子的橡皮底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阵风的呻吟中仍然十分刺耳。空中不见了月亮,星星也隐匿起来,一片片云堆积在头顶上,但如果杀手听见响声转过身来,他会清楚地看见她的。
  显然,他没听见响声,没有回头。齐娜闪在空地的边上,踏在松软无声的草地上,向前紧跟上去。
  旅宿汽车有两扇门开着,一扇是驾驶室靠司机座位那侧的门,另一扇也是在同一侧,在车厢靠后三分之二的地方。杀手走向后面那扇开着的门。
  他手里托抱着劳拉,在挤进车门时得侧过身,把劳拉抱紧,向上用力登踏车内的两级踏级,但他既强壮,又仿佛很敏捷。在齐娜还没能赶过来之前他已消失在了车厢里。
  她想跟上去。车内的窗帘都拉着,她不知道他进去后是向左还是向右了。要是他在进了车厢后就把劳拉放下,他此时已经能够腾出手来对付袭击了。进了车厢就是他的领地,她尽管报仇心切,却也不敢贸然在自己不熟悉的环境里与他交手。
  她后背贴着旅宿汽车的外边,凑近开着的车厢门,等他出来。只要他出来,趁他踏下车立脚未稳之际,她就扑上去。她仍然占有突袭的优势,还可能现在时机更好--杀手在干完活,准备开溜之际,会洋洋得意,从而放松警觉。
  也可能他不再出来了,但至少要伸手拉上车门吧。只要他站在踏级上,向前凑想拉住把手,他就会重心不稳,她会在他退身之前猛力把刀戳进他身体里的。
  里面有移动声。咣铛一声。
  她绷紧了神经。
  他没探出身来。
  又寂静无声了。
  突然间,西北面飘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在她的上风方向那儿有着一个屠宰场。但腥味随即又没了,她意识到不是自己真的嗅到了血腥味,而是坦普尔顿家主人卧室里浸透着鲜血的床单的景象诱发了她这种嗅觉。
  旅宿汽车冰凉的外壳铁皮凉透了她的脊背骨。她打着寒战,仿佛车里杀手那种冷酷的寒气正在透过汽车向她逼来。
  她等待着,却渐渐不安起来。心头又涌起一阵恐惧,考验着她的复仇愿望,天秤逐渐在从复仇倾向于生存。但她做得到。她做得到的。她拼命激励着自己保持复仇的欲望。
  这时,杀手走到了车外,但他没从她旁边的那扇门出来,而是从车头那边开着的门走下了车。
  齐娜的心吊到了喉咙口。暴风雨云层带来了阵阵寒风,伴随着突袭的流产,越发显得寒心。
  他离得太远了。这时他手臂里没有再托抱着劳拉,没有了劳拉手铐和铁链的叮铛声,再走向前去会被他听见的。她完全失去了突袭的优势。
  他站在驾驶室外面,离她有三十英尺远,懒散地伸展着身子。他转动着宽大的肩膀,仿佛要摆脱疲惫,又用手搓揉着颈背。
  要是他向左转过头来,他会立即看见她的。要是她不保持绝对安静,他哪怕是从眼角里也肯定会察觉到她最微小的动作。
  他在她的下风头,但她仍然担心着他会嗅察到她担惊受怕的举止。他说是人,却更像是头动物,在敏捷的举止上也能体现出来,她毫不怀疑他具有野兽的技能和超常的感觉。
  虽然他手中没有握着那支带消音器、射杀保罗·坦普尔顿的手枪,但他可能把枪插在了腰际。要是她试图拔腿逃跑,他会掏出枪,在她逃走之前就打死她的。
  可是他不会就打死她的。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他会朝她腿上开枪,把她打倒在地,捕获她。把她也装上旅宿汽车,和劳拉一样。他会要慢慢折磨她的。
  他伸了懒腰后,轻快敏捷地向屋子走去。跑上了空地。跑上了门廊。消失在屋里。
  他没回头张望。
  齐娜一直屏着气,这时才伴随着惊恐急切地吐出口来,又哆嗦着张口呼吸着。
  她鼓起余勇,摸索着快步走到驾驶室门口,钻进了驾驶室。最理想的是点火钥匙插在点火钮里,那样的话,她就能直接发动引擎,开车带走劳拉,到纳帕谷去报警。
  没有点火钥匙。
  她瞥了一眼车外的屋子,心想不知他会在那儿呆多久。杀戮已经完成。可能他在搜寻值钱的东西。或在挑选纪念品。可能会是五分钟、十分钟,甚至更快些。这点时间足够了,能把劳拉弄出旅宿汽车,藏在什么地方。用个什么办法。
  她手中还有刀。现在她钻进了杀手的老窝,而他却浑然不知,这让她又重新获得了宝贵的突袭优势。
  然而,她的心剧烈地砰砰直跳,口干舌燥,嘴里隐约有股狂热焦虑的金属异味。
  座椅转动着,偏开了驾驶仪表板。她能够从驾驶方向盘后走进后面的休息室,休息室里有只内嵌式的沙发,沙发上铺着方格垫毯。
  铁板地上也铺了地毯,但经过长年的旅途奔波,地毯在她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她原来猜想这地方一定像是大剧院①舞台,演的都是货真价值的施虐戏,可此时车厢内却飘逸着一股新煮咖啡和桂皮卷饼的香味。真是奇怪--又令人深为困惑--这么样的一个人竟然会以杀戮无辜为乐。
  “劳拉,”她低声呼喊着,仿佛怕被杀手从这么远的屋里听到。接着她又稍稍提高嗓音,但仍是低声喊道:“劳拉!”
  休息室里的那一边通道门开着,是间小厨房和一个舒适的就餐凹室,凹室的餐椅桌套着红色的化纤织物布罩。餐桌上方悬挂着一盏灯,可能是电池不足了,灯的光线很暗。
  看不见劳拉在哪儿。
  齐娜快步跑出就餐凹室,来到后车厢,右边的门仍然开着,杀手就是托抱着失去知觉的劳拉从这儿进入车厢的。
  “劳拉。”
  过了向外车门再往里面是在靠驾驶座一侧有一条很短很窄的过道,有盏低伏安全灯开着。也会有夜光透进来,但此时外面却漆黑一团。在左边有两扇关着的门,在车底还有第三扇门,那扇门开着一条缝。
  第一扇门里是间很小的盥洗室。盥洗室的空间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一只便厕器、一只水斗、一只小药柜,墙角是只淋浴棚。
  第二扇门里是个壁橱。一根金属吊杆上挂着几件替换衣服。
  走道的尽头是间小卧室,地上是仿木条板,一只小柜装有手风琴键板式样的塑料贴面门。走道上昏暗的光线很弱,卧室里仍然漆黑一片,但齐娜还是识辨出了劳拉的模样;可怜的姑娘脸朝下合扑倒在狭窄的床上,缩成一团被裹在床单里,只有她光着的纤细双脚和金色头发露在外面。
  齐娜走向床边,蹲跪在地上,急促地低声呼叫着她朋友的名字。
  劳拉没应答声。还没苏醒过来。
  齐娜抱不起劳拉的身子,不能像杀手那样抱起她下车,她只得试着叫醒她。她拉开床单的一边,与她的朋友面对着面了。   劳拉原来淡天蓝色的眼睛此时却变成了深蓝色,可能是因为卧室里的光线太暗了,也可能是受到死亡威胁吓得变了颜色。她的嘴张开着,嘴唇上淌着血。
  这个该死的可恶畜生在她死后还要带走她,天知道是为了什么,可能想在随后几天里不时摸摸她,看着她,对她讲上几句话,好让他回味起今晚自己的杰作。把她当作是件纪念品。
  齐娜的胃一阵痉挛疼痛,不是因为嫌恶或是恶心,而是因为内疚,因为自己没能把她救出魔掌,又因为感到无奈绝望。
  “哦,亲爱的。”她对死去的朋友说道,“哦,亲爱的,我的宝贝。对不起,真对不起。”
  不是她没尽力。她还能怎么呢?她是在楼上看见他在向蜘蛛轻轻说话,诱捉悬在半空的蜘蛛,当时她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但她没法赤手空拳跟这畜生博斗。她又能拿他怎样呢?她没法更快些赶到厨房里去拿剁刀,然后更快些从后楼梯赶过来。
  “实在对不起。”
  这个漂亮的女孩,这颗高贵的心,再也不会找到她曾经憧憬向往的丈夫了,再也不会生一大群孩子,让她的孩子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二十三岁的似锦年华,正是大有可为之际,为世人的生活变得更为丰富多彩之际,充满了理想和希望;而现在,她的天赋被湮没了,这世界也会因之黯然失色。
  “我爱你,劳拉。我们全都爱你。”
  任何言语、任何伤感、任何悲哀的流露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比苍白无力更糟--是毫无意义。劳拉死了,她的热忱和善良也都随她一去不复返了,即使是最动人心弦的言语也仅是言语而已。
  一阵失落感袭来,齐娜感到体内的五脏六肺被紧紧地揪在了一起,无情地把她拖入自己体内的一个黑洞。
  同时,她忍不住想哭泣,要是哭出声来,会是场号啕大哭。一滴眼泪会导致决堤的洪水。轻轻的抽泣会引发一场无法遏止的豪哭。
  她不能冒险纵情悲伤。在她还在这旅宿汽车里时不行。杀手随时会回来的。在她安全地逃出车外,在他离开之前,她不能哀悼劳拉。她没有什么理由还要呆在这里了,劳拉已经无可争议地死了,那是无法挽回的了。
  附近有扇门砰地关上了,震得齐娜四周单薄的铁皮墙直颤抖。
  杀手回来了。
  什么东西啪哒作响。啪哒。
  齐娜手中握着剁刀,从劳拉的床边快步退回到开着的门旁。被压抑的悲伤成了激发愤怒最好的源泉,在那一瞬间,她内心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渴望着劈杀他,杀了他,掏出他的五脏六肺,让他嚎叫,眼睛里流露出死亡恐惧的神情,这是以牙还牙。
  让他踏进门来,我杀了他。让他踏进门来,我杀了他。这是种祈祷,而不是计划。让他进来,我杀了他。让他进来,我杀了他。
  昏暗的小屋内突然暗了下来。他站在了门外,挡住了从走道上渗透过来的昏暗光线。
  她悄然无声地上下比划挥舞着手中的剁刀,像是缝纫机的针头在不停地上下抽动着,在空中缝补着她内心的恐惧。
  他站在门坎旁。就在那儿。就在那儿。他会进来再看一眼被他残杀的金发姑娘的,再次触摸她冰凉的肌肤。在他踏进门的一瞬间,齐娜会奋力挥刀杀向他的,把他砍了。
  然而,他关上门,走了。
  齐娜惊魂未定,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那靴子踏在铺着地毯的钢板地上扯扭着地毯发出吱吱声响,心里想着自己该怎样对付这局面。
  驾驶室的门砰然关上了。引擎轰然发动起来。刹车松开时发出了空气释放声。
  汽车开动了。
  
  
  三
  
  轮胎碾过砂砾路面不时有碎石弹起打在车底部。旅宿汽车很快就会驶上乡间公路,那儿路面十分平坦。
  要是齐娜现在跳车逃生,在她松手放开后车门后,风会吹开它砰然作响,杀手肯定会听到响声,或从后视镜中发现她。在四周一片处于冬眠期的葡萄园荒芜田野上,最附近的房屋里都是已被杀死的冤魂,他肯定会冒险停车来追赶她的,而她跑不了多远就会被他追逐上的。
  最好还是等待。让车在乡间公路上开出几英里的路程,开到更大些的公路上去,这时路途上会经过什么小镇或是至少会遇上一些往来的车辆。要是附近有人听见她的呼救声,他不至于敢太肆无忌惮地追逐她。
  她沿着墙想摸到室内灯开关。门关得很紧,不会有光渗漏到过道上去的。她摸到了板钮开关,向上推着合上,灯没亮。那悬在顶上的灯泡肯定是烧坏了。
  她记得看见过在凹进墙里的床边柜上有只类似药店里读药方的小灯。当她摸索着走到小屋另一边时,旅宿汽车开始减速了。
  她犹豫不决,在姆指和直指间握着电灯开关,但不知是否应该打开。她的心又突然开始狂跳起来,担心他会停下车,从驾驶室里跑过来,重新回到小屋里来。现在再与他博杀已无法救回劳拉的性命了,此时齐娜心中燃烧的怒火已经冷却下来,变成了愤恨,她只是希望能避开他,逃脱他的魔爪,向当局提供信息,让当局捉住他。
  车辆没有完全停下来,而是向左拐了个大弯,开上了一条铺有路面的公路,并加快了车速。是开到了乡间公路上了。
  齐娜记得下一个交叉路口应该是州际29号公路,昨天下午她和劳拉曾经开车经过那儿。在这儿到那儿的一路上只有一些岔道,通往其他一些葡萄园、小农庄和农舍。看来他不会再去这些地方,趁人们熟睡中再滥杀无辜了。黑夜已经开始露出了些许亮光。
  她合上了小灯开关。一圈昏暗浑浊的光线照射到床上。
  她极力不去看床上的尸体,尽管尸体的大部分都裹在床单里。要是她脑子里对劳拉想得太多,她会身陷悲伤的泥潭。她要想逃出这魔窟,就得全神贯注,保持清醒的头脑。
  尽管她知道不太可能找到比现在手中的剁刀更好的武器,但她仍希望着侥幸能找到什么。杀手身上有把带消音器的手枪,还可能在旅宿汽车的其他地方藏有枪支。
  那只床边小柜有两只抽屉。上面抽屉里有一包纱布,几块绿色和黄色的海绵,大小与洗碗碟的差不多,一只盛放着透明液体的塑料瓶,一卷布条,一把木梳,一把贝壳柄的发刷,一支用掉一半的软膏,一满瓶芦荟香味的洗浴液,一把黄色橡皮把柄的尖头铁钳,一把剪刀。
  她能够想象他用这些东西干过些什么,不想再去细看了。毫无疑问,有时候他强行带进这小屋里放在床上的一些女人还是活着的。
  她思忖是否要拿这把剪刀。但真要用上的话,那么那把剁刀会更派上用场的。
  下面的抽屉更深些,里面有只硬塑料盒,很像放钓鱼器具的盒子。她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整套缝纫用的针线,有各种各样颜色的线团,一只针插,好几包针,一只穿针器,各种各样的钮扣和其他一些缝纫用品。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她推上抽屉。
  她从蹲跪的姿势站立起来,看到床上的窗子被胶木板覆盖钉死了。胶木板和窗框间夹着一些折着皱迭的蓝色布块,那是挂在窗里的窗帘布的下边沿。
  从外面看起来,这窗显得只是挂了窗帘而已。但在车里的人,即使十分聪明,又幸运地挣脱了束缚,也无法打开窗向路过的车辆呼救。
  狭小的屋里没有其他家具,只有那只衣柜或许有点希望,说不定藏有枪支或其他什么可用作武器的东西。她绕过床来到衣柜那扇塑料门边,门是悬吊在柜框上边的滑轨上的折叠门。
  她向旁边拉开柜门,门折叠起移向左边,柜子里是具男性尸体。
  齐娜在极度惊吓下猛向后跌回到了床边。她的小腿碰撞在床垫上,她几乎跌倒在劳拉的尸体上。她勉强站住脚,手中的剁刀却掉落在地上。
  柜子的里面似乎用钢板重新焊接翻建过,固定在车辆的框架上以获得支撑。两只带环螺栓高高地分开在两边被焊接在钢板上。那具尸体的两只手被绳索套住手腕扣在带环螺栓里,像是十字架上的殉难模样。他的双脚被捆绑在一起,像是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虽然没被钉在木桩上,但被铁链锁在柜子底部的另一只带环螺栓上。
  他很年轻--十七八岁,肯定不超过二十岁。他只穿着一条白棉布内裤,瘦长苍白的身体上到处是伤痕。他的头没垂在胸前,却侧向一边,左太阳穴靠在举起的左臂二头肌上。头上是浓密的黑发。双眼的眼皮被绿色的缝纫线紧紧地缝合在一起。上嘴唇上有两粒钮扣被用黄色的线缝着,和下嘴唇下边的两粒钮扣连在一起。
  齐娜心里不停地向上帝乞求着。那是种语无伦次,绝望中拼命挣扎的胡言乱语。她紧咬牙关,忍住不喊出声来,尽管她的声响不太可能会盖过引擎的轰鸣声和大轮胎的隆隆声,传到旅宿汽车前面去。
  她拉上折叠塑料门。门看来单薄轻巧,拉起来却很沉重,像是拱门一般。磁性碰锁咯哒一声碰上,发出骨头折断般的清脆声。
  在她读过的所有教科书中,没有一件社会暴力犯罪的案例像眼前的情景更令她心悸和胆寒,让她吓得蜷缩在墙角里,膝盖抵着胸口缩成一团。此时她正是如此--蜷缩在远离柜子的角落里。
  她得尽快控制住自己,首先不能这般急躁慌乱地呼吸。她在大声喘气,大口呼进空气,仍然仿佛喘不过气来。她越是深深呼气,越是感到头昏脑胀。她感到周围的景物迷迷糊糊,一片昏暗,眼前只有一条狭长的黑色通道,通往远端那浑沌的旅宿汽车卧室。
  她对自己说,衣柜里的那个年青人在杀手用针线在他脸上缝线时肯定已经死了。即使没有,上苍慈悲,也肯定是丧失了知觉。她又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它了,这样胡思乱想只能使这黑色的通道变得越来越狭长,这卧室越来越遥远,灯光越来越昏暗。
  她从卧室墙角站起来,走过去从地上捡起剁刀,刚才她拉开柜子门看见里面死人时吓得失手把刀掉在了地上。随后她绕过床,来到床柜边上把柜上的小灯关了。
  她对在黑暗中与尸体呆在一起并不害怕。倒是活人可怕。
  旅宿汽车又减速慢了下来,向左转弯。齐娜支靠着车子的帐蓬保持着身体平衡。
  他们现在肯定上了州际29号公路。向右拐的话是驶向纳帕谷,再向南就到了纳帕镇上,而向北的话除了海伦娜和卡利斯托加外,她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了。
  但是,在城乡小镇之间的沿途还有一些葡萄园、农庄、农舍和乡村建筑。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逃离这旅宿汽车,她总应该可以在不远的地方找到救助的。
  她摸索着来到门边,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凭感觉伺机行动。她迄今为止的生活中有过无数的历险,仿佛是在栅栏的尖刺上战战兢兢度过的。在她十二岁时的一个晚上,她经历了一场危险,她突然意识到直觉实际上就是上帝的无语启示。心里默默祈祷确实会得到答复的,但你得细心聆听,相信得到的答复。在十二岁时她在日记里写道:“上帝不会大声喊叫的;他对你轻轻耳语,在这耳语声中告诉你该怎么做。”
  她等待着这种耳语的出现,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衣柜里那遍体鳞伤的尸体,看来这个人死了还不到一天,她又想到了劳拉,躺在那凹陷的床上,尸体还没完全冷却。还有萨拉、保罗、劳拉的哥哥杰克、杰克的妻子尼娜:在二十四小时内就有六个人惨遭杀害。那个吞食蜘蛛的人不单单是个杀手。用警察和专门研究、阻止这种罪犯的犯罪学家的话来说,他是个杀人狂,正在经历一个疯狂阶段,心里会燃烧着杀人愿望和希图。齐娜准备在读完心理学硕士后,不惜再去餐馆做上六年的招待,赚到钱后再继续读犯罪学博士课程,她此时感到用疯狂还不足以形容这个人。他是个个例,在某些方面与异常心理学中的标准特征相吻合,但在其他方面却又不同,仿佛是从外星球来的,是台流窜不定的杀人机器,冷酷无情,势不可挡。她根本无法逃脱他的魔掌,只能寄希望等待内心的直觉告诉她该怎么行动。
  她记得早些时候从驾驶室里过来时曾经看见过有块很大的后视镜。这辆车的驾驶室没有后窗,开车的人是从后视镜中察看身后的居住车厢和就餐区域的。他能够看得到走道底端及边上的浴室和卧室,要是撞上运气好,他还能在齐娜打开门,跨出卧室露出身影时,碰巧抬头从后视镜中发现她。
  感到时机来临时,齐娜推开了门。
  谢天谢地,一个好兆头:走道上车厢顶的灯熄了。
  她站在黑暗中,悄悄拉上身后的门。
  餐桌上的灯像以前一样仍然亮着。汽车的前面透出仪器板的绿色亮光--在挡风玻璃外,车前灯射出两道利剑般的银色光柱。
  她慢慢向前蠕动,走过浴室,走出了阴影的掩护,她躲缩在餐厅角落的护板边。她偷偷向前面驾驶室望去,二十英尺之外,是开车人的后脑阴影。   他已经离得这么近了--也是第一次显得没有防范,会受到别人攻击。
  然而,齐娜不会那么傻地蹑手蹑脚凑近他,在他开着车时袭击他。要是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或从后视镜中瞥见她,他会猛转方向盘或突然踩下刹车,把她摔倒在地上的。随后他会停下车,在她没能从后门逃出去之前捉住她--或是转过驾驶椅,开枪把她打倒。
  齐娜左边有扇车门,就是从这门里杀手把劳拉带上车的。齐娜坐在地上,面对着门,两只腿伸在车厢门前的台级上,藏在边上就餐区小角落里。
  她把剁刀放在一边。她在跳车时如果带着刀,很可能在跌落翻滚时被刀碰伤自己。
  她想等杀手在交叉路口停车时,或在拐弯减速时纵身从车上跳下去。她担心车速太快时跳车会摔断腿或被摔昏过去,那样的话肯定不能逃离公路,躲进路边安全的地方。
  旅宿汽车在减速,齐娜的心跳得砰砰响。汽车开得很慢了,齐娜蹲起身子,伏在车门前台级空档里,伸出一只手拉住门的拉杆把手。
  车完全停住了,她用力拉门把手,门锁着。她又悄悄地用力连续拉抬了几下--门没反应。
  她找不到门插销。只有一只锁孔。
  她想起了在卧室里曾听见蜘蛛吞食者在回到车上后关上了门,这时有叮铛叮铛的声响。叮铛,叮铛。可能是钥匙碰撞的叮铛声。
  可能这是种安全措施,生怕车上有孩子会跌落到车外受伤。也可能是这可恶的畜生把门锁改了,增强了防范,生怕有人或是不知深浅的盗贼会闯进来,发现车上嘴被缝上或是带着手铐脚链的冤死鬼。在车里的卧室里藏着这般尸体,再多的谨慎小心都不会为过的。谨慎是要安全措施来作保障的。
  旅宿汽车又启动了,开过了交叉路口,开始加速。
  她应该料想到逃跑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不会那样轻松的。从来不会的。
  她又坐下,倚靠在餐厅角落的护挡板上,脸向着车门,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办法。
  在早些时候,当她从驾驶室走到车后面时,她曾看见另一边也有扇门,那是在车的靠前部分,在副驾驶员座位的后面。大多数旅宿汽车都有两扇门,但这辆车是种较少见的旧车型,有三扇门。然而,她不想跑过去从前面那扇门逃生,她不想去袭击他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心,即凑上前去会被他察觉,被打倒在地,在爬起来之前就被射杀。
  不过,她仍然有着一定的优势,即他并不知道她在车上。
  要是她没法打开门跳车逃生,要是她别无他法只能与他博死一斗,她得静伏在这餐厅的角落里,对这畜生发动突袭,用刀子捅他,从他身上踩过去,从前门逃下车。几分钟前她还准备着要杀他,她会让自己再做好杀他准备的。
  引擎的震动颤抖通过车厢底板传过来,她那坐在地上的臀部被颠得发麻了。要是全部发麻没有了感觉倒也好;她很快发现这地毯不管用,臀部的尾骨梢开始疼痛起来。她把身体不停地移到这半边臀部,不久又移到那半边臀部,向前倾又向后仰着身子不断折腾着,但每种姿势也只能管用短暂的几秒钟。她的后腰背部也开始感到疼痛了,小小的不舒服慢慢发展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
  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四十分钟,一个小时,更长的时间了,她忍受着疼痛,脑子里不停地想象着一旦旅宿汽车停下,杀手从驾驶室里走过来时,她能用什么办法逃脱,以此来冲淡疼痛。集中思绪。想想透彻。准备好应付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但到后来,她实在无法再去想什么事了,这疼痛实在难熬。
  旅宿汽车又放慢了速度。他们是在向右拐弯。车速减了下来。可能是在驶离公路准备停车。
  她又试着拉开门。她知道门锁上了,但她仍然悄然无声地拉推着门拉杆,只是她不愿轻易就放弃希望罢了。
  车子仿佛在爬一个小坡,车速显得更慢了。
  她试着移动身子,感到小腿和屁股一阵疼痛,但屁股脱离开地面又令她感到些许舒服。她稍稍站起来,刚好能从餐厅的角落里向前望过去。
  杀手的后脑瓜可算得上是齐娜最为痛恨的东西了,在她心里又激起了仇恨。这脑壳里面的脑液滋生着罪恶的狂想。竟然会是他活得好好的,而劳拉却死了。竟然是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心满意足地回想着自己的血腥暴行,耳边回响着无辜受害者的乞求声。他会看见日出日落,从中感受愉悦,或是品尝香梨,或是嗅着花香。对于齐娜来说,这个人的后脑瓜壳仿佛就是一种昆虫那背着的一层硬壳,她相信要是用手碰到他的话,那感觉一定是像手碰到爬动着的甲虫硬壳一般冰凉。
  在杀手的前方,在挡风玻璃外,是他们车辆爬上小坡的坡顶,那儿有个建筑物,黑暗中模模糊糊,看不清具体形状。路旁几盏钠蒸气灯发出几许昏暗的灯光,空中散发着硫黄酸味。
  她又蹲伏到餐厅角落里。
  她从地上捡起了剁刀。
  他们上到了小坡的坡顶,又一次到了平坦地。车子仍在均衡减速。
  她转过身,背对着车门,身子藏伏在车门前的台级空档里。左脚踏在下一台级上,右脚踏在上一台级上。后背紧贴着锁着的车门,身体全部藏匿在餐厅小灯光线照射不到的黑暗中,准备好在他从前边走过来时,随时冷不防地一跃而起扑向他。
  刹车缓缓放出最后一声放气声,车子完全停了下来。
  不管现在是在哪儿,附近总可能会有人。有人就会得到救助。
  要是她尖声高叫,外面会有人听见她的喊声吗?
  即使有人会听见,也难说能够及时赶到。杀手会先抢先一步的,他手中有枪。
  也可能这儿只是块路边的停车休息区,只是个停车场,几张供人们就餐的小桌子,一块警示人们野外生火危险的牌子,几间供过路车上人们睡觉的小屋。他还可能只是稍停片刻,用用什么公共设施,或是去活动拖车上厕所之类的。在这凌晨三点的鬼时间,他们很可能是这儿惟一的车辆,那样的话,就是她喊哑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她。
  引擎熄了。
  一片寂静。地板上不再有颤抖声了。
  这旅宿汽车安静了下来,齐娜却感到自己在发抖。不再压抑了。腹部的肌肉在颤抖。恐慌又袭上心头。因为她想活。
  她希望他下车到外面去,让她有机会逃走,但她希望他会去用活动拖车的厕所,而不是去休息房。他也可能向她这边走来。要是她无法逃跑,她准备拼死一博。
  她脑子飞快转动着。把刀捅进他身体里不知是否会流出血来--也可能是在捏死一只肥胖的甲虫时迸流出的那种浆液。
  她期待着听到这畜生的走动声,沉重的脚步声和在踩上松动的车厢板条时发出的空洞响声,但四周却依然静悄悄的。可能他正在慢慢地伸展懒腰,扭动酸痛的肩头,揉捏后颈背,去除这一路奔波的疲惫。
  也可能他已经从后视镜中瞥见了她,瞥见了她那在餐桌小灯光线下显得苍白的脸。他可能从座椅上悄悄溜了下来,悄悄潜伏靠近她,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他十分熟悉的地板裂缝。悄悄钻进了餐厅角落。靠在餐椅的后背上。端着枪对着蹲伏在车门前台级上的她。对着她的正面开枪射杀她。
  齐娜向上望了望,又向左边望了一眼,望着餐椅的后面。她的位置太低了,看不见桌子中央上方悬着的灯,只看见灯发出的一些光。她不知道他过来时是否会让她先听到一些声响,或是突然在她眼前冒出来,向她开枪射击。
  
  
  四
  
  他坐在驾驶方向盘后,闭着眼,用手揉捏着后颈背。
  他倒不是想要驱除后颈背的疼痛。这疼痛会不邀自来,又会悄然消去。他从来不吃止痛药或其他这类狗屎药。
  他喜欢尽情享受这种疼痛。他用手指尖抚摸着,第三颈椎骨的左边有块地方特别酸痛。他用手指压着,让疼痛慢慢加剧,感到双目的漆黑幕底上冒出灰白色的小星星,就像是无色无彩的天幕远方在放焰火一般。
  他从身边副驾驶的座位上拿起一件折叠着的雨衣。天还没下雨,他是用雨衣来遮盖住现在身上沾了血迹的外衣,不会在进入小店时就被人发现。
  他完全可以在离开坦普尔顿家之前把衣服给换了,但他喜欢穿沾有血迹的衣服。衣服上的点点滴滴血迹让他感到兴奋。
  他从驾驶座椅上站起来,绕到座椅后,穿上雨衣。
  他在坦普尔顿家的厨房水槽里洗过了手,他倒是宁愿让血迹留在他手上。但穿上雨衣藏住衣服上的血迹容易,要不让人看见他手上的血就不容易了。
  他从来不戴手套干活。戴手套就意味着他心里害怕,而他心里根本不怕什么。
  虽然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档案里都留有他的手指纹,可他留在现场的指纹却永远不会与档案中他名下的指纹配上对。警方像其他部门一样也是靠计算机化生存的,现在大部分的指纹检索库都是数字化的数据资料,以便能够高速扫描和处理。电子文件要比实物文件容易窜改得多,从远方就能设法操纵了;不再必须亲自闯入高度戒备的设施内,而他能够隔着重洋像幽灵般地游荡在警方的机器之间。凭着他的智力、技能和关系,他完全能够在数据堆里倒腾一番。
  戴上手套,即使是薄薄的外科手术用的乳胶手套也会难以容忍地阻碍他的感觉。他喜欢用手轻轻抚摸划过女人大腿上柔软的金色体毛,用手掌心从容地感触欣赏因恐惧而引起粗糙感的皮肤肌理,细细品味皮肤的炽热感,及随后热量慢慢散去,散去。他下手杀人时,一定要感受到那种湿黏黏的感觉。
  各种档案里在他名下的指纹实际上是个名叫伯纳德·佩泰恩的年青的海军陆战队士兵的,早在许多年前一次在彭德尔顿营地进行的军事演习中丧生了。他在各种现场留下的血手印与军方、联邦调查局、机动车辆管理局或其他部门档案中的手指印都对不上号。
  他扣好雨衣钮扣,翻起领子,看了看双手。三只手指的指甲缝里还留有血迹,但人们会以为是油污或脏物的,不会因此而起疑心的。
  即使穿了黑色尼龙雨衣,里面有防水的内衬,他自己还是嗅到了雨衣内衣服上的血腥味,但别人是不会这么嗅感灵敏,嗅出味来的。
  望着残留在指甲缝里的血污,他仿佛又听到了猎物的尖叫声,真是黑夜里的美妙音乐,在坦普尔顿家空旷的屋内回荡着,像是在音乐厅里欣赏音乐一样,而听众却只要他一个人和四周聋哑的葡萄园。
  要是他被当场捉住,当局会对他重新取手指印,发现被窜改的计算机资料,最终把他与长长一连串悬案联系起来。但他不在乎。他们休想活捉到他,休想把他送上法庭。他死后随便当局去翻他的老账,那只会更令他名震四方。
  他叫埃奇勒·福尔曼·维思。从他的英文名字①组合里,人们能够读到一长串带有强劲含义的字眼:上帝、恐惧、魔鬼、拯救、狂暴、愤怒、龙、锻铸、种子、精液、自由和其他一些词,例如带有神秘质感的字眼:梦、船只、民谣、永远、奇迹。有时他对猎物毙命前悄悄耳语的一句话就是从这些词中组合而成的,其中他特别喜欢和经常说的就是:上帝怕我。
  不管怎么说,什么指纹、证据的都是屁话,他不会被生擒活捉的。他三十三岁,这般横行于世已经有段时间了,还从来没有遭遇到险情。
  此时他从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的储物小柜里取出手枪。那是支赫克勒科克P7②型手枪。
  早些时候,他已经重新装上了十三发子弹的弹夹。这时他旋下消音器,今晚是没打算再去哪儿猎物了。再说,这枪开过后缓冲板很可能损坏了,会影响到消音的效果和射中目标的精确度。
  维思把消音器放在座椅间的储物柜里。
  他把手枪放进雨衣的右边口袋里。
  他并不认为会遇上什么麻烦。但是,他总是随身带着枪的。小心谨慎总不会为过的。再说,机会会意想不到地冒出来。
  他仍然坐在驾驶椅里,从点火钮里拔出钥匙,检查了刹车确实牢牢挂住了。他打开车门,从旅宿汽车上跳下车。
  八台加油泵都是自助式的。他的车停在了两个加油岛的外侧。他得先到那边便利店里去付钱,知道该用哪台加油机后才能往自己车里加油。
  夜间的空气很清新。这儿地势很高,西北方向又有一股强风向东南面吹来大片云层。地面上冷风阵阵,穿梭在加油泵站之间,擦着旅宿汽车的车身呼呼而过,被风吹拂着的雨衣下摆拍打着维思的双腿。便利店的着地墙面是浅黄色的砖,上面是白色的铝合金披迭板,大玻璃橱窗里放满了各种商品,店后是向上升起的山坡,山坡上满栽着常青树木;阵风在树枝里呼呼打转,发出空洞、单调寂寞的声响。
  外面是101号公路,在这种时候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行驶。偶尔开过一辆卡车,却也仿佛是个怪异的侏儒,哀叫着钻开一条缝隙挤进这漫天狂风中。   一辆挂着华盛顿州牌照的卡车停在里面的一个加油岛内,车身映照在钠蒸气灯的黄色光线中。除了旅宿汽车外,这是这儿加油站里惟一的车辆。卡车的尾部保险杆上贴着一张广告,写着:电工知道怎样插上插头。
  便利店的屋顶上安装了红色霓虹灯广告牌,上面闪烁着全天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字样,安装在屋顶上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让在101号公路上行驶的汽车司机能清晰看到。在夜幕中,公路上飞驶而过的每辆卡车都能清晰看到红色霓虹灯广告牌上的字。在霓虹灯的光照下,他的双手看来仿佛从未洗过一般。
  维思走到小店门口时,玻璃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大袋土豆条和六罐连装的可乐。那个人身材很肥胖,两边脸颊长着连鬓胡子,鼻子下是胡桃色的小胡子。
  他匆忙地从维思身边走过,伸手指了指天空说道,“暴风雨马上要来了。”
  “好啊,”维思说道。他喜欢暴风雨。他喜欢在暴风雨中驶车疾驶。雨下得越大,越够劲。夜幕被闪电撕得支离破碎,树在风中狂鸣,道路像冰面一样光滑。
  那个留着胡桃色小胡子的男子匆匆走向停着的另一辆卡车。
  维思走进便利店,心里想着一个华盛顿州的电工在这半夜三更的鬼时分究竟会在北加州的公路上干什么。
  他一直对人生中萍水相逢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偶遇有时会上演一出精彩的戏,有时则什么也没有。一个人停车加油,顺便逛进小店买些土豆条和可乐,向陌生人说上几句天气的话--又继续开车赶路。这个陌生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尾随至汽车旁,开枪打碎他的脑袋。开枪人可能冒着一定风险,但不会很大的风险;只要行动突然果断就能得手。这个人的死活可能充满了神秘,也可能毫无意义;维思难以作出决断。
  要是命无定数,那只能顺其自然了。
  小店里很暖和,又很干净,灯光照得很明亮。门的左边是三排长长的货架,中间的通道很窄,货架上堆放着日常百货,有各种方便食品,常用药,杂志,便携书,明信片,挂在车后窗玻璃上的小挂饰件以及特别挑选准备的一些罐头,以便出售给野外宿营者和像维思那样以车为家的人。靠后墙放着几只很高的冷藏柜,里面放着罐装啤酒和软饮料,另有几只冷冻柜,里面放着各种可口的冰淇淋。门的右边是柜台,把两个店员的工作台及员工工作区域与顾客购物区隔开来。
  店里有两个雇员在上班,都是男的。在这年头,像这种地方的店里晚上没有单身一人上班的--这样做也不无道理的。
  收款柜台后是个三十开外长着一头红发的男子,脸上长着雀斑,在白净的前额上有块两英寸直径大小的胎记,胎记的鲜红色就像是未下锅前的鲑鱼肉。胎记的模样有点怪,像是蜷缩在娘胎里的胎儿,原来应该是双胞胎的,其中一胎早死后把它死后的印记留给了存活下来的兄弟一般。
  红头发的售货员正在读一本便装书。他抬头望了维思一眼,他的双眼像尘土一样灰,但却很明净和尖锐。“先生,您要买些什么东西吗?”
  “我的车停在七号加油泵站道上,”维思说道。
  店里开着收音机,调在乡村音乐台上,此时播放的是杰克逊演唱的歌,歌里唱到了蒙哥马利的夜晚、风儿、夜鹰、孤独的寒冷和汉克·威廉斯(Hank Williams)①的鬼魂。
  “你怎么付钱?”售货员问道。
  “要是我再用信用卡付款的话,美洲银行要派人来敲断我的腿了,”维思说道,他把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摔在收款台上。“我要加六十美元的汽油。”
  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那块胎记,以及售货员尖锐的眼光,这一切掺和在一起在维思心里激起了一阵不安的预感。今晚还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了。
  “像大家一样在为圣诞节花钱吧,唔?”售货员边把金额输入现金记录机,边对维思说道。
  “见鬼了,年年要为圣诞节花钱。”
  另外一个售货员坐在收银柜里端的凳子上。他面前的不是收银机,而是在忙着做账或是核对库存单,是在做那种货物对账的活。
  维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正眼看过这另一位售货员,此时却发现这售货员正是让他隐约感到今晚还会有特别事发生的人。
  “要下暴风雨了,”他向这另一个售货员说道。
  那个人从柜上面前的账册上抬起头。他二十多岁,至少有一半的亚裔血统,长得很英俊。不。单单英俊还不足以说明他的像貌。他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金黄色的皮肤,眼睛水灵灵的,深不可测。他那俊美的外表下面透露出高贵的气质,具有女性的阴柔之美--但又不过分。
  艾莉尔会爱上他的。他正是她会中意的那种人。
  “山里的一些道口会很冷,甚至下雪,”那亚裔年青人说道,“要是你去那儿的话,得当心些。”
  他的嗓音很动听--几乎有种音乐感--那种声音会让艾莉尔迷上的。他真的会让人魂不守舍的。
  维思对面前那位在找零钱给他的售货员说道,“先别找我零钱。过会儿我还要买点东西。我先去加油马上就回来。”
  他转身推开店门来到外面,他是担心他们会发现他的神情异常,因而警觉起来。
  尽管他在店里呆了才一会儿,外面仿佛要比他进屋时冷多了。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捕捉到了松树和云杉的芳香--甚至是北面远方冷杉的香味,呼吸到了身后山坡上茂密的灌木丛林的甘甜绿色,觉察到了迎面逼来的暴风雨的清脆气息,嗅到了还在孕育之中的闪光的臭氧味,感受到了田野和森林里小动物悉悉发抖、胆战心惊,在恐惧中等待暴风雨的来临。
  
  ***
  
  齐娜在确信他跳下旅宿汽车离开了后,向前慢慢爬去,剁刀仍然端举在前面。
  餐厅和起居区域两侧的窗子都拉上了窗帘,她看不见车外的情形。但在车的前边,透过挡风玻璃她感觉到他们是在一个加油站停了车。
  她不知道此时杀手在哪儿。他离开车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可能在车外,离开车门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她没听到他打开油箱帽盖或是把加油管口插入油箱的声音。但从他们车子停泊的样子来看,加油时肯定会是从车右边加的,很可能他此时就在车的右边。
  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儿,齐娜不敢贸然行动,但留在旅宿汽车里更令她心惊胆战。她悄悄溜进驾驶室。车前灯关了,仪器指示板的灯也熄了,黑糊糊一片,从背后车厢餐厅小桌上发出昏暗的光亮却让她很容易被人从车外看到身影。
  在旁边加油岛车道上停着一辆卡车,此刻正在缓缓驶离加油站,车的尾部红色小灯随即快速消失在黑夜中。
  她四下张望,这旅宿汽车是加油站上惟一停放着的车辆。
  点火钥匙不在点火钮孔里。即使在的话她也不会试图驾车逃跑。在坦普尔顿家门前庭院里她会那样做,当时四周根本没有援助可找。而现在不一样了,加油站肯定会有雇员的,还会有人从公路上开车过来加油的。
  她推开车门,被车门打开的咔嚓响声吓了一跳,纵身跳下车,在脚着地时跌倒在地上。手中的剁刀仿佛抹了油似的从手中脱落,咣铛一声掉在地上,弹落在几步远的路面上。
  齐娜心想这响声肯定让杀手听到了,此时正在向她这边赶来。她哆嗦着站起来,伸手挡在前面,转向左边看看,又转向右边瞧瞧。左右两边都很明亮,却不见这个吞食蜘蛛的杀手。
  她关上车门,低头寻找着地上的剁刀,却一时了不见它的踪影。此时她瞥见五六十英尺外有人从加油站小店里推门出来,吓得她迈不开脚步了。他穿着长长的风衣,齐娜第一眼看见他时心里没底他是否就是那杀手,但随后她马上记起了杀手下车时她听到的那阵悉悉响声,她明白了。
  惟一可藏身的地方是旁边加油岛的加油泵后面,可那儿有三十英尺远,位置正好在她与小店之间,过去的路上被灯光映照着很明亮。再说,他此时正从小店朝这个加油岛走来,他会先她一步赶到的,在空旷地上捉住她。
  要是她想绕过旅宿汽车,他会发现她,奇怪她会从哪儿冒出来的。他那变异的精神状态很可能含有偏执狂的成分,会认定她是藏在她的车里一起过来的,会追杀她,毫不留情。
  齐娜在看见他推开小店门踏出屋外时本能地卧倒在地。她指望着挡在他们之间的加油泵会掩护住她这边地上的动静,并顺势贴着地面爬到了旅宿汽车底下。
  杀手没喊叫,没加紧脚步赶来。他没看见她。
  从她的藏身之处,她看着他向前走来。他走到近前时,明亮的灯光让她辨认出了那双黑皮靴就是她在几小时前躲藏在客房床底下所看到的黑皮靴。
  那双黑皮靴慢慢地从车尾部绕到车右边,又在加油泵边上停下。齐娜的头随着黑皮靴慢慢转动着,她的眼睛跟随着他的移动。
  她的腹部和胸部贴着冰冷的路面,寒气透过外衣和贴身内衣钻进她的体内,身上的热量被地面吸走了,她开始浑身哆嗦起来。
  她听见杀手从加油泵取下加油管,打开旅宿汽车右侧的油箱盖,旋开盖帽。她思忖着这么大的油箱加满油要花上好几分钟,因此她小心翼翼地从车底下挪动着身子爬到车外,头上油箱里传来加油管插入油箱时的卟嗵响声。
  她仍然合扑紧贴着地面,突然她发现了剁刀。静静地躺在路面上。离开车头的档杆大约十英尺远的地上。黄色的灯光照在刀刃上闪闪发亮。
  她虽然爬出了车底,但还没来得及站立起来就听到了路面上传来的靴底踢哒声。她回头从车底空隙中望过去,看见杀手显然已经把加油管的接口固定在了油箱的注入口上,这时他的那双黑皮靴又在移动了。
  她急忙退回到车底下,尽量不发出声响。她听见头顶上汽油注入油箱的卟卟响声。
  杀手沿着车右侧走到车前,又绕过来走到驾驶室门边。他没打开车门。他停住站在了车门旁。四周悄然无声。随即他走到剁刀旁,俯身从地上拾起来。
  齐娜屏住气息。看来杀手应该不会意识到这把刀的来路。他没见过这把刀。他不会知道这把刀是从坦普尔顿家带过来的。当然,在加油站进站车道上发现有这么一把刀也真是件令人疑窦丛生的事,也可能是从经过这车道的车辆上掉落下来的。
  他拿着刀返回到旅宿汽车,打开门钻进车内,他没随手关上车门。
  在齐娜的头顶上方传来脚步踏在车厢钢板上发出的空洞声。她揣测着他走到餐厅区域时停住了脚步。
  
  ***
  
  维思并不是个生性疑神疑鬼,看见什么迹象就会猜想是凶是吉的人。在半夜时分瞥见天空中一只孤独的老鹰掠过洁莹的满月,对他来说既非凶兆也非吉兆。一只黑猫在前面道路上横着穿过,映照着自己脸像的镜面突然破裂,听到出生的小牛长着两只头--这些事件不会令他感到不安。他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任何精神上的升华--要是有这种事的话--是伴随着勇猛行动和高度刺激的生存方式而来的。
  然而,这么一把大的剁刀仍让他感到有些惊诧。它具有一种图腾的含义,一种几乎是魔幻般的光辉。他把剁刀小心翼翼地放在厨房的柜台上,在灯光的映照下,剁刀的刀口折射出一道明亮的光泽。
  他在地上拾起剁刀时,刀的刀身是凉的,但刀把手似乎有点余热尚存,仿佛在等待他握上手时的体温。
  他最终会用这把奇怪的被人丢弃的刀在哪个猎物身上试试刀,看看会有什么怪异的事发生。但在这当口,这把刀对他要干的活儿派不上什么大的用处。
  他在雨衣的右口袋里藏有那把赫克勒科克P7型手枪,但他仍不敢肯定这把枪一定能应付得了这场面。
  收银柜后面的那两个年青人虽然不是在大城市里那种早七晚十一超市的危险区域里,但他们很机敏,会采取防范措施的。即使是贝佛利山庄和贝莱尔(BelAir)①,那儿居住着腰缠万贯的影星和退役橄榄球明星,但在夜晚那儿也并不太平,居住在那儿的富人会成为受害者,也可能是施害者。这两个人会在手边备有手枪用于防身,并知道何时该用枪。对付他俩得用杀伤力巨大的致命武器。
  他打开炉具左边的一扇柜子门。一把莫斯伯格(Mossberg)②牌十二毫米口径的短管握柄式拉推枪倚靠扣紧在枪托架上。他松开弹簧扣,从枪托架上取下枪,放在柜台上。
  那支十二毫米口径的短管枪已经上了子弹。埃奇勒·维思没有参加美国汽车协会,他开车外出时总是有备而行,以防万一的。
  柜子里还有一盒短管枪子弹,盒盖开着便于拿取。他又拿了些子弹,放在柜台上短管枪旁,尽管他可能并不会需要用到它们。   他很快地解开雨衣钮扣,但没脱下。他把右面外口袋里的手枪藏到右边里面的胸口袋里。他把备用的子弹也放进了内胸口袋里。
  他从厨房的一只抽屉里取出一台小巧的宝丽莱相机,把它放进原来放手枪的右面外口袋里。他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剪裁过的他那个姑娘艾莉尔的宝丽莱一次成像照片,把像片也放在放相机的口袋里。
  他用那把七英寸长的弹簧折刀把左边口袋的衬里布割开,那把刀还粘糊糊的,带有他在坦普尔顿家干活后的血迹。他用手把割破的衬里碎片拉扯掉。这样,他把硬币放进口袋里的话,硬币肯定会直接掉落到地上的。
  他把短管枪藏在没扣上的雨衣里,用左手从被割开衬里的口袋里伸进去握着。从外表看,一点异样也看不出。他认为自己这样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他快步走到车厢后边卧室旁,又快步走回来,试着这样握着枪是否妨碍走路。他能够自由自在行走,短管枪的枪托不会碰着他的大腿。
  不管怎样,他吞食了坦普尔顿家的蜘蛛,他具有那只蜘蛛的敏捷和从容。
  他可不在乎对那个额头上有胎记、土灰色眼睛的售货员下手时会把他打成什么模样,但他会很仔细地不毁坏那个亚裔年青人的脸。他要好好照上几张像,给艾莉尔看。
  
  ***
  
  在她的头顶上方,那个杀手仿佛是在餐厅里忙什么。随着他的走动,车底板发出咯咯响声。
  除非他拉开车窗帘,他站在车里是看不到车外情形的。要是运气好,齐娜可以趁机从车底钻出来逃走。
  她想继续躲在车底下,等他加好油把车开走,然后再进小店去报警。
  但他已发现了那把剁刀;他会对此起疑心的。尽管她并不认为他会发现这把刀的奥秘,但此时她对他有一种几乎是迷信的恐惧,不理性地认为要是她仍然躲在车底下的话,会被他发现的。
  她从旅宿汽车底下悄悄爬出来,蹲伏在地上,向开着的车门张望着,又回头向上望了望车身这一边的车窗。车的窗帘仍然拉上着。
  她鼓起勇气,站起来,跑上里侧的加油岛,跨进加油泵之间的空地。她回头张望着,杀手还在车里。
  她跑出了阴影,走进了明亮的小店里,小店里仍然在播放着乡村歌曲。店里右面有两个雇员坐在收银柜后面,她想对他们说,快报警,但她透过身后正在关上的玻璃门,看到杀手已经走下了旅宿汽车,正在朝小店走来,尽管这时他还没有完全加好油。
  他低着头。他没发现她。
  她快步从门口走开。
  那两个店员望着她,神情有些惊讶。
  要是她对他们说去报警,他们会问她为什么,而她又没时间解释,连打电话报警的时间也不够。她匆忙中对他们说道,“不要让他知道我刚进来,”在他们还来不及问她话时,她已经走开了,沿着售货架隔开的走道快步走到了货架里面顶端。走道两边的售货架高六英尺,架子搁板上放满了各种商品。
  她刚从走道顶端藏身在一排货品箱后,就听到小店门的推开声,杀手走了进来。一股风从被推开的门里灌进来,玻璃门随后又弹回关上。
  
  ***
  
  红头发售货员和眼睛水灵灵的亚裔年青人抬头望着他,脸上的神情有点怪异,仿佛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而他的反应是几乎在走进小店门的那一瞬间就从雨衣里掏出短管枪,把他们打倒在地。但他告诫自己说,那是自己的一种错觉,是他的模样吸引了他们的额外注目,因为他的相貌确实与众不同。人们常常会感受到他那出众的健壮体魄,意识到他的生活内容会比常人丰富得多。在朋友聚会上,他总是个锋头很健的人,身边常常会围着女人。这两个人只是像其他人一样被他的模样吸引住了。再说,要是他现在一言不发就拔枪把他们打倒,他会白白浪费掉将猎物捕到手之前与猎物调情的乐趣。
  收音机里的音乐已经不是艾伦·杰克逊的歌了,维思竖起耳朵聆听着音乐,说道,“伙计,我很喜欢埃米劳·哈里斯的歌,你呢?还有谁能把这首歌唱得这么好听的,你说呢?”
  “她是唱得不错,”红头发说道。原来他很外露的,此时却看来有点拘谨。
  那个亚裔年青人没说话,他在忙着手头那一大堆什么糖果、巧克力、饼干、啤酒之类的单子。
  “我喜欢那种围坐在家庭火炉边,亲人团聚的歌,”维思说道。
  “你在度假?”红头发问道。
  “见鬼了,伙计,我永远在度假。”
  “你还年青,没退休吧。”
  “我是说,”维思说道,“生活本身就是一次度假,就看你怎么看了。一直在打猎。”
  “在这附近?这季节有什么猎物?”红头发问道。
  亚裔年青人仍然一言不发,但却在关注着他们的谈话。他从旁边货架上拿来一盒香肠,扯开塑料纸封口,但眼睛却仍然始终盯着维思。
  他们一点也没疑心自己不一会儿就会被打死,想到他们死到临头还这般愚蠢维思心里直想笑。真是有趣,真的。在短管枪亮出来开火的一瞬间,他们的双眼又会瞪得多大。
  维思没直接回答那售货员的提问,而是问道,“你也打猎吗?”
  “我有时钓钓鱼,”红头发说道。
  “我对钓鱼没兴趣。”维思说道。
  “钓鱼能靠近大自然--在湖上划着小船,湖面很平静。”
  维思摇摇头。“你看不见它们眼睛里的神情。”
  红头发眨了眨眼,一脸困惑的模样。“谁的眼睛里?”
  “我是说,它们只是鱼。它们的眼睛扁平,像是玻璃似的。上帝啊。”
  “哦,我没说它们的模样好看。但自己捕捉到的鳟鱼或鲑鱼,味道真是鲜美极了。”
  埃奇勒·维思侧耳听着音乐,让那两个售货员望着他。这首曲子真得很动听,他感受到了漫漫旅途中那种心智劳累的孤独,渴望回到远方家里恋人的怀抱。他是个十分敏感的人。
  那个亚裔年青人咬了一口香肠,抿着嘴小口咀嚼着,下巴的肌肉几乎没动。
  维思心里暗暗想一定要把那支咬了一口的香肠带回去给艾莉尔。她可以用嘴咬那个亚裔年青人咬过的地方。这种与那个英俊年青人的亲密接触将是他维思送给这姑娘的礼物。
  他说道,“当然很想赶回家,回到我那艾莉尔的身边。她的名字很好听吧?”
  “很好听的,”红头发说道。
  “很适合她的。”
  “是你的情人?”红头发问道。他仍然显得很友好,但不像维思对他说把七号加油泵机打开时那么自然。他显然感到不自在,但又在极力不显露出来。
  是让他们惊恐不安的时候了,看看他们会怎样反应。他们中有哪一个会料到这接踵而来的麻烦会有多大吗?
  “不,”维思说道,“还不是我的婆娘呢。不管怎么说,艾莉尔才十六岁,还不到时候呢。”
  他们显得不知该说什么。十六岁才只有他一半的岁数。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是个祸水妞儿。
  他所冒的险很大,也很够刺激。随时会有其他车辆驶来加油,闯进来其他开车人,这样的话风险就大了。
  “是这一边的天堂里人们能够见到的最美女人,”维思说道,他啧了一声。“我是说,艾莉尔。”
  他从雨衣口袋里掏出宝丽莱一次成像照放在柜台上。两个售货员望着照片。
  “她是个纯洁的天使,”维思说道。“瓷器般洁白的皮肤。令人震撼的美貌。你那宝贝蛋会情不自禁……”
  售货员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他看了一眼收银机左边加油监视器,说道,“你要加的六十块美元油量都加好了。”
  维思说道,“不要误会了。我从没碰过她--没那种事的。去年以来她一直被关在地窖里,要想看看她我随时都可以去的。等我那小娃娃熟了,这味道会更甜一点的。”
  两个售货员瞪着鱼儿玻璃球般的眼睛望着他。他欣赏玩味着他们的表情。
  这时他微微一笑,随即又哈哈大笑,说道,“嗨,你们怎么了,我有什么错了?”
  两个售货员都没陪着他笑,红头发绷着脸说道,“你还要买什么东西吗,或者让我把找头给你?”
  维思一脸真诚的模样。他甚至还能装出脸红的样子。“听我说,要是我的话不中听,我很抱歉。我喜欢开玩笑。总是会和人们逗着乐玩。”
  “嗯,”红头发说道,“我有个十六岁大的女儿,我看不出你的话里有什么好乐的。”
  维思转脸对那个亚裔年青人说道,“我打猎时,总要收集些纪念品。就像是斗牛士一样,会留下那条牛的尾巴和耳朵。有时是照张像。作为送给艾莉尔的礼物。她会喜欢你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抬手举起了莫斯伯格短管枪,推杆短管枪仍然兜在雨衣里,罩在外面的雨衣像是黑色的葬礼旗布,他双手抓住枪,一枪把红头发从椅子上掀翻在地,又马上推杆上了子弹。
  那个亚裔年青人。噢,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眼睛里的表情是难以在鱼的眼睛里见到的。
  尽管红头发同伴已经倒在了地上,那个亚裔年青人仍然伸手到柜台下,他是在拿手枪。
  维思喊道,“住手,要不我会把你打成马蜂窝的。”
  亚裔年青人还是从柜面下掏出了手枪,是把史密斯威森(Smith & Wesson)①0.38口径的长官特别佩枪。维思转身挥枪正对着亚裔年青人的胸口开了一枪,他不想毁坏那年青人俊美的容貌。年青人被从凳子上掀倒在地上,左轮手枪从手里掉落在地上,他连扣动枪机打出一发子弹的机会也没有。
  红头发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维思走到柜台门旁,走进了员工工作区域。
  那个红头发,家里有个十六岁的女儿的售货员蜷缩着身体,那样子就像他前额上胚胎模样粉红色的胎记。他双臂紧抱住胸前,身体躬成一团。收音机里传来加恩·布鲁克演唱的“雷声隆隆”。此时红头发售货员又在尖声喊叫、呻吟。尖厉的喊叫声在小店玻璃橱窗上反射回来,短管枪的枪声仍然在回荡,而新的顾客又会随时踏进店里来。这一时刻真令人惊心动魄。
  补上一枪要了红头发的命。
  亚裔年青人丧去了知觉,看来马上要断气了。幸运的是,他的脸没被毁坏。
  维思如同一个虔诚的香客跪倒在祭坛前一般,他单腿跪在垂死的年青人身旁,年青人喉咙咕噜了几声断了气。那声音就像是昆虫振动翅膀的清脆声。他俯身凑在年青人的嘴边,把年青人吐出的气息深深吸进自己的肺部。现在,这亚裔年青人的那种从容优雅的气质被他吸收进了体内,为他所有了,这种气质是随着年青人嘴里咀嚼的香肠味被他吸收了的。
  布鲁克的歌播放完了,随后播放的是老约翰尼·卡什的歌曲“一个叫苏的男孩”,这首歌真是难听,会把此时的情绪给破坏了。维思关了收音机。
  他一边重新推上了子弹,一边扫视着柜台后面,发现墙上有一排开关。开关下面标着开关所对应的灯。他把店外的灯全关了,包括屋顶上那块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的霓虹灯广告牌。
  他又关了店里嵌在屋顶板里的萤光灯,但店里并没马上陷入漆黑一团。那一长排冷藏柜的隔温玻璃门里仍然亮着指示灯,发出些许亮光。墙上挂着一只有灯光照亮的库尔啤酒广告钟,在收银柜台上有一只开着的台灯,台灯下是那个亚裔年青人还没核对完的账单。
  但店里是昏暗一片,从外面看过来显然是关灯不再营业了。即使有车辆从公路上驶过,也不大可能停车过来了。
  当然喽,当地的警官或是公路上的巡警会对这全天营业的小店突然熄灯关门感到纳闷,可能会前来看个究竟。因此,维思决定赶快把剩下的活干完。
  
  ***
  
  齐娜躲在离收银柜最远的货架那儿,她佝缩紧靠在货架底端侧边,十分担心自己右边货架那儿射来的亮光会把她的阴影投到左边的地上。枪声过后又复归宁静,收音机也被关了,她心想杀手一定会听到她那急促颤抖的喘气口。她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无法不颤抖,就像一只笼罩在恶狼阴影中的小兔无法克制住不颤抖一样。
  看来她是陷进了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了。这部宇宙大机器出了故障,运转的齿轮被卡住了。星星被锁定在了夜幕中。不会再有太阳升起。从这凝固的夜空中撒落下的是无穷无尽的寒流。
  一道闪光掠过,齐娜本能地举起手掩住眼睛。这时她意识到这闪光来自小店的另一端。又是一道闪光掠过。
  
  ***   
  埃奇勒·维思不是像他对红头发售货员说的什么猎手,而是个收集精美图像的鉴赏家,他在自己的记忆中记录下其中大部分图像,偶尔也用宝丽莱相机。记忆中的那些美景使他每天保持思绪活跃,也是他自我陶醉在梦幻生活中的基石。
  每次相机的闪光仿佛都久久留驻在亚裔年青人那双睁大着的眼睛里,仿佛在诉述着他的灵魂还困在他的眼睛角膜里,想从这逐渐冷却的躯壳中逃出来。
  曾经有一次在内华达州,维思杀了一个二十岁的浅黑肤色的美女,与她的美貌相比,克劳迪娅·希弗和凯特·莫斯只能算是丑八怪。在冷酷无情地杀死她之前,他替她拍了六张照。他甚至还逼迫她在三张照中面带笑容,她的微笑十分妩媚动人。在那次值得回味的事件后,他每个月都要撕掉一张她面带笑容的像片并把碎片吞下肚里,三张有笑容的照片就这样伴他度过了三个月,每吃掉一张像片,他就会再次强烈地体验到毁灭她那样绝色美人时的快感。他感觉到了她在他肚子里的微笑,那是种暖人心肺的灿烂笑容,他认为自己因此而显得更具魅力。
  他不记得那个浅黑肤色美女的名字了。对他来说,名字并不重要。
  但他应该知道这个亚裔年青人的姓名,以便在向艾莉尔讲述这一经过时能更为生动些。他把宝丽莱相机放在一边,把尸体翻转过去,从死者的后屁股口袋里掏出皮夹。
  他把皮夹里的驾驶执照翻开,凑近柜台上的台灯,那驾驶执照上的名字是托马斯·滕本。
  维思决定把他叫作富士①,就像是日本的富士山名字。
  他把驾驶执照放回皮夹里,又把皮夹插回到死者的口袋里。他没拿死者皮夹里的钱。他也不会去碰收银机里的钱,但要找还给他的四十美元却要拿回的。他可不是个贼。
  他拍了三张照,因为他得信守自己暗暗对滕本作出的承诺,以表明自己是个守信的人。这真是件有点尴尬的事,但他却感到很有趣。
  现在得处理这店里的警卫系统了,店里的警卫摄像机拍下了他所作所为的全过程。在后门的上方有个摄像头,对准着收银柜台。
  埃奇勒·富尔曼·维思可不希望自己的形象出现在电视新闻中。要是被捉进了监狱,就无法再生活在高度刺激中了。
  
  ***
  
  齐娜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但心仍然在砰砰直跳,连眼前的景象仿佛也在跳跃,脖子上的颈动脉突出着,仿佛血管中有强烈的电流流过一般。
  她仍然相信要保护好自己就得有所行动。她向前凑,探身瞥了一眼冷藏柜前边那一条货架走道。没有杀手的身影,但隐约听得见他在店那一端走动时发出的声响,那是种清脆但很低微的窸窣声,像是一只老鼠钻在秋天大树下落叶堆里的响声。
  她双手双膝趴伏在地上,恐惧令她腹部肌肉抽紧着,悄悄爬过去几步,冷藏柜指示灯的光线照在了她身上,她能够看清狭窄货架走道上的情形了,她要在货架上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用作武器的。她现在手上没了那把剁刀,这赤手空拳的根本没法对付他。
  货架上没有小刀,最为靠近的是一些钥匙链悬挂小玩意、指甲钳、小木梳、绘画笔、卫生纸包、镜片擦抹纸、盒装扑克牌以及一些一次性打火机。
  她伸出手从货架上拿了一只打火机。她也不知道用这打火机是否能保护自己,但手边根本没有锋利的钢刀之类的东西,火是此时惟一可用作武器的东西了。
  头顶上的萤光灯管仍然有着些许光亮。她心惊胆战,害怕这点光亮也会暴露出她的身影。
  她张望着店的那一端。看不见杀手,但隔开一堵墙,他那耷拉在地上的影子放射状地显得十分庞大,随后又缩了回去,随后又飘忽不见了,像是一只飞蛾扑腾着在泛光灯前掠过一般。
  
  ***
  
  维思打开店里的灯,他只是为了看一下安装在小店正门上方的摄像机。
  当然喽,那盘记录下犯罪经过的录像带是不会在摄像机里的。要是事情那么简单,那些靠偷窃抢劫加油站和便利店为生的低能毛头小贼也会知道爬在凳子上,把摄像带从机器里退出来随身带走或销毁了事。摄像机是把拍到的画面传输到这店里其他什么地方的一只录像机里的。
  这套安全监视系统是随后添加的,传输拍摄画面的电缆没有埋设在墙体内。维思真是幸运,要是电缆埋在了墙体内,查找起来就费劲费时多了。电缆线甚至没藏匿进隔音板悬吊顶里,只是用托钉固定在墙面上,裸露着通往收银柜后的隔开小间里,又通过墙上的一个半英寸直径小孔通进另一间屋里。
  那间小屋有扇门。门里是间办公室,放着一张书桌,几只灰色的金属文件柜,一只带复合锁的小保险箱和几只木纹图案塑料贴面的储藏柜。
  幸运的是,录像机没放在保险箱里。电缆线从屋外小孔里穿进来,又用两只托钉在墙面上行走了七英尺长左右,然后垂落在一只储藏柜上。根本没有要隐藏的样子。
  他打开储藏柜上边的门,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他又打开下面的门,里面有三台机器叠放在一起。
  最底下的一台机器里有录像带走带的咝咝声,机器指示板上亮着“录像”的字样。他按下“停止”按钮,又按下“退带”按钮,取出录像带放进雨衣外口袋里。
  他可能会把录像放给艾莉尔看。这画面可能不会很清晰,那种监视系统老掉牙了,技术上很落后。尽管画面上光照太亮,又是用反复擦录的黑白录像带录的,但这可爱的姑娘会对他的勇猛行为留下深刻印象的。
  书桌上有架电话,他把电线插线拔了,用短管枪的枪托把按键板砸了。
  大约在早上八九点钟,离现在不到四五个小时会有人来替班的,但到那时维思早就远走高飞了。但也不能因此而让他们能轻松报警。或许他的计划会出什么岔错,在这儿或在公路上被耽搁了,那样的话,砸了这电话机就会给他赢得额外的半小时。
  小屋的门旁有块钥匙板,木板上挂了八枚钥匙,每枚钥匙上都有标贴,说明是用在哪儿的。除了目前这种令人遗憾的情况,造成营业中断外,这小店和加油站是全天营业的--木板上仍然有着小店正门的钥匙,可以把门锁上。他把钥匙从钩钉上取下。
  他走出小屋,顺手关上小屋门。又回到屋外收银柜后的员工区域。他按下一个开关,头顶上方的萤光灯熄了。
  他站在昏暗的店里,张着嘴呼吸空气,啧着嘴唇,用舌头舔着牙床,品尝着还未散尽的子弹火药刺鼻的余味。他在黑暗中的感觉很好,脸和手背都很舒服;阴影就像是纤细、颤抖的手一样温柔多情。
  他绕过尸体来到收银机旁,从收银机的钱箱里拿了应该找回给他的四十美元。
  那个亚裔年青人的小手枪躺在柜面上,台灯发出的圆锥形亮光柱照在手枪上,那把枪是维思在几分钟前特地放在那儿的。他不想把这枪带走,就像他不会拿不属于他的钱一样。
  那根被亚裔年青人咬过一口的香肠也在柜面上。不幸的是,香肠的外包装被撕掉了,没用了。
  维恩从货架上又取来一根香肠,仔细地把顶端的塑料纸封口拆开,把香肠从塑料包装袋里挤出来。他把亚裔年青人咬过一口的那根香肠装进塑料包装袋里,把顶端的封口处折叠起来。他把香肠也放进了装有录像带的口袋--都是给艾莉尔的。
  他为那根被扔掉的香肠付了钱,从开着的收银机钱箱里拿了找头。
  柜面上有台电话机。他把电话线拔了,用短枪的底托砸了按键板面。
  现在他要为自己选购些东西了。
  
  ***
  
  灯关上后齐娜松了口气,不一会儿传来的猛力敲打声让她心惊肉跳,随后的寂静又让她不敢大意。
  她从被冷藏柜光亮泛映着的货架走道上爬回到了货架顶端的藏身处,在货架顶端那儿她曾悄悄撕开用塑料纸包裹着的硬纸板盒,拿了一只一次性打火机。在屋顶板上萤光灯还开着时,她试着用打火机点过火,还点着了,打火机的火苗在开着的灯光下不会暴露她的。
  此时她手里紧握着那可怜的武器,心里默默祈祷着杀手快快干完手中任何事--可能是在洗劫收银机--看在上帝的份上赶快离开这儿。她可不想靠这么一只打火机去与他较量。要是他撞上来,她还能占有他不防备的先机,把点着火的打火机猛然戳到他脸上,让他来不及退缩,把他的脸烧伤--甚至烧着他的头发。但很可能他的反应会很敏捷,在她得逞之前就把她手中的打火机给打掉。
  即使她用打火机烧伤了他,她也只有短短几秒钟的宝贵时间转身逃跑。他被烧痛了脸,但仍会追上来,他身高腿长,会跑得很快的。这场赛跑的结果就要看究竟是她的恐惧还是他的暴怒会成为更大的推动力了。
  她听到了移动声,是柜台门的嘎吱声和脚步声。她被这长时间没完没了的恐惧吓得半死不活,这时感到他似乎要走了,不禁又心喜若狂。
  但她马上就意识到这脚步声不是向店门口走去的,而是朝她这边方向走来的。
  她蹲坐在地上,后背贴着货架的顶端底板,还不能立刻判断出他在什么地方。是在店的前面,那三排走道的第一排上?还是在紧靠着她的左边,中间的那条走道上?
  不。
  是在第三条走道上。
  在她的右边。
  他走过了冷藏柜。脚步不快。不像是那种知道她在那儿,赶过来捉她的脚步。
  齐娜蹲站起来,仍然猫着腰,向左溜进了三条走道的中间那条。中间走道离冷藏柜又隔开了一排货架,冷藏柜指示灯的亮光泛映在屋顶的隔音板上再反射下来,光线已经很昏暗了。货架上的所有商品都沉浸在黑暗中。
  她向前朝收银柜走去,多亏了她是穿着一双软底鞋。这时她想起了她抽拿出打火机的那只硬纸底板盒。她把纸盒放在了货架档板旁刚才她蹲坐的地上。
  他会看到地上的纸盒的,还可能踩到纸盒。他可能会认为是早些时候小偷从纸盒里偷打火机时把纸盒随手放在了地上。也可能他会察觉到这儿还有人在。
  齐娜有时会有直觉,他可能也会有直觉的。如果直觉就是上帝的悄悄耳语,那么也有可能会有不那么仁慈的神向他那种人悄悄耳语。
  她转过身,从货架侧板旁凑上前,抓住那只空的纸盒。硬塑料纸在她手中发出清脆的声音,但并不响,并且幸运地淹没在了他的脚步声中。
  她向前溜进第二条走道,而此时他已经走到第三条走道的中间。他从容不迫地走来,而她却匆忙地向走道的另一端走去,赶在他走到里面货架顶端之前先走到了外面货架顶端。
  外面货架的顶端不像里面顶端那样是一小块平地,而是放了一只铁丝网架,网架上是一些便装书籍,齐娜转过货架侧板时差一点撞在了网架上。她幸好及时收住了脚,溜到网架后,躲在下面,她的左右两侧是货架形成的两条走道。
  地上有一张宝丽莱快照,是个十六岁左右长得很漂亮的女孩的近身照,女孩留着浅金黄色的长发。照上女孩的模样看得出是摆着姿势,但并不放松,在作出的随意中显出一种僵硬,仿佛她极力掩藏着自己的真实情感,一旦迸发会自我毁灭似的。细心的人看得出她的眼神与平静的外表并不协调,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注视着镜头,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那是一扇受痛苦折磨的灵魂的窗户,充满了愤怒、恐惧和绝望。
  这肯定就是他给售货员看的照片了。艾莉尔。那个被关在地窖里的女孩。
  尽管她和艾莉尔没有一点相像之处,齐娜感到自己仿佛是在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形象,而不是一张照片,在艾莉尔的身上,她看到了与自己童年时代所经历过的害怕十分相似的恐惧,一种像极地深海般寒冷的绝望和孤独。
  杀手的脚步声又让她回到了现实中来。从他的脚步声来判断,他不是在第三条走道里了。他已经从顶端的货架档板转到了中间的走道上了。
  他在向前走来,慢吞吞地走在齐娜刚才匆忙溜过的走道上。
  天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她想把照片藏起来,但又不敢。她把照片放还到原来的地方。
  她绕过放书籍的网架溜进杀手刚离开的第三条走道,又向里面货架顶端走去。她紧挨着左边的商品,尽量避开右边开着指示灯的冷藏柜的玻璃门,以免反光会把她的影子投射在屋顶夹板上,让他看见。
  她在走动中仍然听得见他那沉重的脚步声,但她没停下来细听,因此说不定他究竟是向走道的哪一端走去。她又不敢停下脚步去细听,生怕他会走到顶端转过货架档板发现她在走道里。她走到里面货架顶端转过身时,心里一阵恐惧,害怕他也是向里面顶端走来的,结果会与他撞个满怀,被他顺手捉住。
  他没在这里面顶端处。
  齐娜又蹲坐下来,背靠在货架的档板上,这儿是她刚才的出发点。她战战兢兢地把打火机空纸盒放在她双腿间的地上,一分钟前她就是从那儿拿出那纸盒的。
  她侧耳细听。没有脚步声。只有冷藏柜发出的嗡嗡声,四周一片寂静。
  她用拇指按在打火机的按键上,随时准备着打火。
  
  ***
  
  维思拿了两盒乳酪花生奶油脆饼、一盒花生糖和两盒果仁糖放在雨衣口袋里,口袋里已经放了手枪、宝丽莱相机和录像带。
  他心里计算着这些饼干糖果的价格,他不愿在收银柜付钱时要找零而耗费时间,他累加这几件商品的价钱至元的整数位,准备把钱留在收银柜上。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艾莉尔照片,显得有点犹豫不决,嗅闻着店里的气息。刚有人死去,这气息总显得有点特别,就像剧院里演出完美结束,大幕落下之前和观众暴发出雷鸣掌声前那短暂的寂静间隙;那是一种胜利感,同时又是一种凝重的永恒感觉,仿佛是正在融化的冰柱尖上那挂着欲滴落的冰珠。此时,那千钧一发间的惊叫和热血飞溅已经过去,埃奇勒·维思可以从容地欣赏自己勇猛行动的杰作了,体验伴随死亡而至的滞重。
  最后,他推开店门走到外面。他用那把从钥匙板上取来,带有标贴的钥匙锁上门。
  在店外转角处有只公用电话亭。电话线的外面包了金属保护软套管,电话筒不很容易被扯下来,他用话筒猛敲电话亭的金属档板,五下、十下、二十下,直到话筒的塑料外壳破碎,露出了里面的芯子。他把话筒里的芯片拉出来,扯断扔在地上,又用靴子后跟把它碾碎,然后把被捣毁的话筒挂回话机座上。
  这儿要干的事都干完了。尽管这事干得很顺手,但它是个意外插曲,耽搁了他不少时间。
  他还得赶不少路。他并不感到劳累。他在昨天去坦普尔顿家之前睡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才起来。但他不喜欢浪费太多的时间。他渴望赶回家。
  此时不见一颗星星。只有层层叠叠的乌云在寒风催逼下迎面扑来,间忽闪现出一道银光,孕育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暴雨。
  维思快步走到旅宿汽车旁,他急切地要驱车北上,挺身迎接这悬在头上的暴风雨,迎接暴风雨中的电闪雷鸣,他喜欢劲风把树连根拔起,暴雨倾盆如注。
  
  ***
  
  齐娜蹲坐在货架档板后,听到了开门声和关门声。她不敢相信杀手会终于离开,她的恶梦可以结束了。她屏住气息,等着门又被打开的声音,等着他重新回到店里的脚步声。
  然而,她听见的是钥匙插进门锁,锁钮被锁上时的咔嚓响声。她猫着腰,低俯着头沿着中间的走道悄悄向前慢慢凑过去。她仍然心有余悸,担心他会听见店里哪怕是最微细的声响。
  店外传来一阵猛力敲击声,她吓得在走道尽头收住脚步。他在用力敲打什么东西,但她猜想不出那会是什么。
  敲打声停了,齐娜胆战心惊地慢慢站起来,倚靠在货架的侧面档板旁。她看了一眼右边,在第一条走道那边是店正面的玻璃门和橱窗。
  店外的灯关了,加油岛陷落在浓重的黑幕中,仿佛是河底的沉礁。
  起先她看不见杀手在哪里,他穿着黑色雨衣融入了黑夜之中。她随后看见的是黑暗中有道黑影在向旅宿汽车那儿移动着。
  他就是回头看,也不会看见昏黑的店内她的身影。她跨步走到三条货架走道顶端和收银柜之间的空旷地时,心仍然在砰砰直跳。
  地上没有了艾莉尔的照片。她真希望自己会相信从来就没有过这照片。
  此时此刻,那两个始终替她保密,没说她进入小店的售货员要比艾莉尔和杀手更需要她关注。短管枪的巨大响声和惊叫声嘎然停止让她相信他们是死了。但她必须确信他们是死了。要是他们其中有一个人奇迹般地还有一口气,要是她能及时向他伸出援手--报警或是叫救护人员来--她的良心会稍微宽慰些的。
  她没采取任何措施阻止那嗜血畜生的暴行;她只是在恐惧中躲藏起来,心里只想着不要被他发现。现在她松了口气,感到一阵恶心袭上心头,仿佛胃里有团冰冷的牡蛎泥团在翻滚--同时她又对这么多人死了,而她却还活着感到一阵怪异的兴奋。尽管这种劫后余生的兴奋也无可指责,她仍为自己感到羞愧。她为那两个售货员,也为自己真心希望能够救回他们的性命。
  她推开柜台的门,铰链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像是在刮取她的骨髓。
  柜台上的台灯仍然开着,发出些许光亮。
  两个售货员都倒在地上。
  “啊,”她倒吸了口冷气,“上帝啊。”
  他们都没救了,她马上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她不忍再看这惨像。
  在柜台上台灯光照下有支左轮枪。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力眨着眼,忍住涌上的眼泪。
  那肯定是这两个售货员中哪一个的手枪。她听见了杀手和这两个售货员之间的对话,隐约记得杀手历声叫喊着,好像是要谁放下枪。是这把手枪。
  她抓起手枪,用双手握着--手握着沉甸甸的枪让她心定了些。
  要是杀手返回来,她准备好了,不再是赤手空拳了,她会用手枪。她母亲的一些烂朋友都是玩耍武器的高手,他们个个怨天恨人,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亮光,那种亮光常见于毒品吸食者,或是平常人在激愤中述说自己如何恪守真理和公正。齐娜十二岁那年在蒙大拿州的一个孤独的农庄里曾经接受过一个叫多琳的女人和一个叫柯克的男人教她怎样打枪。那时她手臂还很细嫩,开枪后被后弹力震得直抖。这两个人很耐心地教她开枪,告诉她说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为他们的运动作出贡献。   齐娜那时想学开枪不是为了以后的什么崇高主义,而是为了在她母亲那个沉湎于毒品幻觉暴力之中的圈子里,能够保护自己,或是防范那些色迷迷的眼睛在她身上转的人。她那时还年幼,不至于引起别人太多的非分之想,她也有股傲气,不会不顾廉耻地向他们献媚,但由于她母亲的缘故,她年纪小小却也懂得了他们会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
  现在,手中握有已经死去的售货员的左轮枪,她转身看见被砸烂了的电话机。
  “见鬼。”
  她快步走过收银柜档板门,来到小店的公共区,直接向门口走去。
  旅宿汽车仍然停在远端两个加油岛的里侧。车前灯关着。
  一眼望去没看到杀手的身影--随后他从旅宿汽车的尾部绕出来,他那未扣好的雨衣在风中像斗蓬一样飘扬着。
  虽然杀手在大约六十英尺开外的地方,他肯定不会看见在店里的她。他甚至没朝小店她这边张望,但齐娜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显然他是在把加油管挂回到加油泵旁,把油箱盖好。他从车的旁侧走回到驾驶室门边。
  她曾经想到打电话报警,告诉警察杀手正在101公路上向北行驶。现在,等到她找到电话报警,向警察说清情况,杀手可能已经占先了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他沿着101公路有许多岔道可走,可以继续向北驶往俄勒冈州,向东驶往内华达州--或是拐头向西驶向海岸边,然后再折向南沿着太平洋海岸驶进旧金山,消失在大都市的茫茫车流里。在缉拿他的详细通缉令发出之前让他消遥自在得越久,就越难捉拿住他。他不一会儿就会跑进别的警署管辖区,先是不同的县,随后会流窜到别的州里去,使追捕行动变得更为艰难复杂。
  现在冷静下来想一下,齐娜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多少有助于警方捉住杀手的信息。那辆旅宿汽车可能是深蓝或是绿色的;她没把握究竟是哪种颜色--甚至可能都不是--因为她只是在昏暗中,随后是在加油站钠蒸气灯的偏色调黄色光泽中看到旅宿汽车的。她不知道旅宿汽车是用什么材料制造的,也没看见车牌。
  杀手仍然从容不迫,一点也没担心会被人发现的样子。他钻进旅宿汽车的驾驶室,反手把车门关上。
  他要开车走了。上帝啊。不,绝对不行,没有这般便宜的事。不能让他溜走,他杀了劳拉,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他甚至还会再去杀人。不,上帝啊,让我在这可恶的畜生头上打上一枪。
  她又走到门口。要是有钥匙这门就能打开。可她没钥匙。
  她听见店外旅宿汽车引擎的发动声。
  要是她撞破玻璃门,他会听到玻璃破碎声的。即使有引擎的轰鸣声,又隔了段距离,他还是会听到这响声的。
  一旦撞破玻璃门来到屋外,她马上就开枪也离得太远了。有五十或六十英尺,在漆黑的夜晚,用一支小手枪,中间还有加油泵站挡着。这样肯定不行。她得靠上前去,贴近旅宿汽车,把枪口直接伸到窗口里去。
  但如果被他听到撞破玻璃门的声音,看见她从店里钻出来,她毫无疑问是不可能靠近他的,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到那时他会悄悄挨近她,穿过加油站,不管她跑到哪里,都会追逐她,他那把短管枪威力要比她的左轮枪大得多。
  店外的旅宿汽车打开了车前灯。
  “天啊。”
  她跑回到柜台门口,挤过门,绕过地上的尸体,向后墙的门口跑去。
  小店应该有个后门。不管是实际需要还是按照消防规定,都应该有扇后门的。
  后墙的门推开后一片漆黑。她看不见前面有窗子。可能这门里只是个储物柜或是洗手间。她跨进门,在身后关上门,以防屋里任何亮光会泄露到店里,然后伸手在左边墙上摸索。她找到了一个开关,冒着险推上了板钮,打开了灯。
  她在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办公桌上的电话机也被砸碎了。
  办公室门的对面还有一扇门。门上没锁。那应该是间洗手间。
  在她的左边墙上有扇铁门,门上装了上下顶端的旋钮锁。她扭开锁,推开门,一股寒风扑面吹进办公室。
  小店的后边有块二十英尺宽的空地,空地的一边是山坡,坡上是密集的树木,在黑夜中显得黑沉沉的一片,在寒风劲吹下哗哗作响。一盏罩着铁丝网罩的警卫灯映照着两辆停放在空地上的小汽车,它们可能是店里那两个售货员的。
  齐娜心里诅咒着杀手,向右拐,沿着墙边奋力奔跑,又拐过墙角,跑过一个公用厕所。她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但她现在却准备杀人了,她知道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下手的,不会去想什么慈悲,她心里燃烧的是复仇烈焰,还是他让她鼓起这杀人勇气的。是他让她内心充满了这种盲目、动物本能般的愤怒,更糟的是,这种愤怒、这种狂怒的感觉与她刚才体验过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相比,竟然是这般美好,是血管中热血沸腾,蛮力无限伸张的快感。这种嗜血快感原先会令她惊愕,现在她却是张臂拥抱,并且知道在她追上旅宿汽车,对着挡风玻璃向他迎面射击,拉开驾驶室门,再向座位上淌着血的他开枪,把他拖下车,让他滚翻到地上,把左轮枪里的子弹全部倾泻打进他的体内,让他再也无法杀人作恶时,她才会出了这股憋着的气。
  她拐过第二个墙角,来到了小店的前方。
  旅宿汽车正在驶离加油站。
  她在后面追,使出全身力气。她还从没跑得像现在这般快过。顶着寒风,风吹得她两眼发痛,冒出眼泪,她的鞋子踏在路面上发出啪哒响声。
  她在心里不再是祈祷上帝啊,帮我逃离他的魔掌,而是上帝啊,帮我捉住这魔鬼,不再是上帝啊,不要让他杀我,而是上帝啊,让我杀了他。
  旅宿汽车加快了速度,已经驶出了加油站,驶上了通往公路的八分之一英里长的引道。
  她根本休想追上它。
  他要逃脱了。
  她停止脚步,两腿分开站着。她右手举着左轮枪,抬高,用双手紧紧握住,双臂伸直,肘部紧靠着,作出射击的姿势。每个学过射击的人都知道这开枪的预备姿势。
  她的心不仅跳得厉害,可说是在撞击她的胸腔,每次剧烈的跳动都让她双臂颤抖不止,无法握稳枪瞄准目标。旅宿汽车已经驶离得很远了。这样开枪可能根本打不着车子,即使运气好,子弹能打在车后厢上,也对开车人毫毛无伤。他已经超出了她的射击范围,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正在驶车离去。
  一切都完了。她可以去求救了,找到附近能够打的电话,向当地警方报案,尽快缩短他占先窜逃的时间--此时此刻,这儿的一切都结束了。
  但有一点却还没完,她心里知道有这么一点还没完,尽管她也想让这事就此了结了,但她心里知道这还没完,她脱口大声喊叫的是,“艾莉尔”。
  十六岁。这一边天堂里人们能够见到的最美女人。纯洁的天使。瓷器般洁白的皮肤。令人震撼的美貌。去年以来一直被关在地窖里。从没碰过她--没那种事。等那小娃娃熟了,这味道会更甜一点的。
  在齐娜的脑海里,艾莉尔的快照形象依然清晰可见,仿佛她就是手里拿着这照片正在详端一般,那种随意的表情,是费了多大劲才做出来的。那双眼睛里隐藏着焦虑与无望。
  早些时候,她听到杀手与那两个售货员的对话,知道他不仅仅是在逗着他们玩,他讲的也都是真话。这个恶棍故意让他们知道他的秘密,他说出自己的变态罪行,抖露出自己的罪孽,因为他知道这两个人就要成为自己的枪下鬼,不会把他的这些秘密泄露给其他人的。即使她没看见地上这照片,她也会知道这其中底细的。
  艾莉尔。那双眼睛。那种焦虑和无望的神情。
  在她自顾不暇,千方百计躲藏逃生的时候,齐娜没怎么多想到那个被关在地窖里的女孩。她找到了左轮枪,她立即想到了要杀死这个畜生,把他的脑浆打出来,然而现实情况却实在是她难以面对的。
  现实情况是她不敢就此杀死他。要是他死了,人们就难以找到艾莉尔了--或找到她但却为时已晚了,她可能在地窖里已经饿死或干渴而死。他可能是把这女孩关在了他家下面的地窖里,警方从他身上的身份证件或许能找到他的住所,但他也可能把女孩藏匿在其他地方,远离他住所的什么地方,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的地方。齐娜得追踪这杀手,把他弄得失去抵抗能力,让警察从他嘴里掏出艾莉尔被关的地点。要是她能追上旅宿汽车,她会设法把车开得与旅宿汽车平行,拉开驾驶室的门,向那畜生的腿上开枪,打得他只能把车停下来。但她不敢细想,她心里也知道要想仅仅打伤他,要比隔着车窗玻璃向他头部开枪危险得多。要是她想得太细,把自己该怎样具体行动想得一清二楚,她又可能没这么大的勇气把车开得这么快,这么果断行动。
  那辆体积庞大的旅宿汽车载着原来的尸体,由那个不知真名叫什么的人驾驶着,渐渐消失在通往101号公路的岔道上,旅宿汽车的车速已经开得很快了。
  他在那儿有着住房,这房子有个地窖,地窖里关了一个十六岁名叫艾莉尔的姑娘,已经被关了一年了,他还没碰过她,但被他强暴只是迟早的事,她还活着,但日子也是屈指可数了。
  “她还活着,”齐娜在寒风中喃喃说道。
  旅宿汽车的尾灯逐渐暗淡下来,消失在夜幕中。
  她急切地四下张望,周围是荒芜的乡村田野,无处寻找救援。附近没有房屋灯光。只有树木和黑暗。北面仿佛有一丝光亮,隔着一两座小山,而且她不知道这光亮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可能徒步走得那么远。
  公路上,南面开来一辆卡车,车前灯闪烁着,但卡车没驶过来到这被砸的加油站来加油。卡车呼啸着从公路上驶过,卡车司机没看见齐娜。
  那辆颠簸蹒跚的旅宿汽车已经几乎开到了岔道和公路的交接口了。
  齐娜悲愤交集,心里为那个从未谋面的姑娘万分焦急,又感到要是那个姑娘死了,自己会因为未能尽力救她而感到内疚。她转身快步往回跑,跑过加油泵站,绕过小店,顺着刚才的来路向店后面跑去。
  在她整个童年时代,从未有人向她伸出过援手。从未有人想到过她所陷入的困境,整天担惊受怕,无依无靠。
  现在,她想到那张宝丽莱快照,照片上的形象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仿佛在不停地变化。有时这形象是艾莉尔的脸,有时又变成了齐娜自己的脸。
  她边跑边祈祷着,希望不必再跑进店里去,不必去翻寻死者的口袋。
  远方天际闪现着雷电,轰轰雷声由远而近,像是靴子底踩踏在地窖空洞的木台级板上。在店背后陡峭的山坡上,黑糊糊一片的树丛在狂风中猛烈摇晃着。
  第一辆车是辆白色的雪佛莱车。十年的旧车。车门没锁。
  她钻进驾驶室,坐到座位上,座位下磨损的弹簧嘎吱作响,脚底下踩到了糖果塑料包装纸,发出咔嚓响声。车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香烟味。
  点火钮上没有点火钥匙。她摸了摸遮阳板后面,又摸了摸座位下边。都没钥匙。
  第二辆车是辆本田车,要比雪佛莱成色新些。车里有股空气清新器发出的柠檬香味,点火钥匙放在储物柜的一只硬币盒里。
  她把左轮手枪放在旁边的座位上,靠得很近,伸手就能拿到。她不愿要用枪时却伸手拿不到。长大成年后,她总是很谨慎小心,远远避开会招惹祸害的东西。十六岁那年离开母亲独立生活后,她还从来没碰过枪。而现在,她难以想象身边没手枪的话让她怎样活下去,并且相信她以后再也不会不随身带手枪了--这种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十分吃惊。
  引擎一点就发动了。车轮胎发出磨擦的吱吱声,她踩着油门,车子动了。旋转的车轮下冒出烟气,她驾着车从店后门空地上转到了店前边,快速冲过了加油岛。
  通向公路的车道上空空荡荡的。旅宿汽车早已无影无踪了。
  在当时,101号公路是条四车道的隔离式高速公路,旅宿汽车是不可能越过中间隔离带向南开的。杀手得向北行驶,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不可能跑得太远的。
  齐娜驾车追了上去。
  
  
  五
  
  云层中不时闪现一道道银光,空气中可隐约嗅到臭氧的踪迹。
  公路在往上爬升,森林萎缩在一起,在拐转过一个大弯道时,本田车的前灯光柱扫过车侧边的山坡,坡上黑沉沉的树丛中有高大的云杉和松树。很可能不久还会看到红杉。
  齐娜用力踩着油门。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她第一次开车超过规定限速。她从来没因为交通违规而被罚款;现在要是有警车追上来让她罚款,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齐娜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与自己原先的那种想法争辩着,想说服自己相信那个被关在地窖里,长着天使般容貌,名叫艾莉尔的女孩其实并不存在。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可能早就被他杀害了。关于她的那一套故事都是编造的,是格林兄弟(Brothers Grimm)①故事的杀人狂版本,被关在地窖里的拉本泽尔(Rapunzel)②,只是他在逗着那个售货员玩时杜撰的故事。
  “你在说谎,”她对自己说道。
  照片上的姑娘还活着,被关在什么地方。艾莉尔不是虚幻中的假想人物。千真万确,她就是齐娜;她俩是同一个人,因为所有遭受磨难的女孩都是同一个女孩,她们遭受的磨难让她们融合为同一个人。
  她不停地用力踩着油门,本田车爬到了上坡的坡顶,那辆陈旧的旅宿汽车就在缓缓下延的长长公路的前方,离本田车大约有五百英尺的距离。她的心一下又吊到了喉咙口,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悄声喊道,“哦,天啊。”
  她速度开得太快了,车子逼靠上去太急切了。她放开油门。
  在离开旅宿汽车还有两百英尺远时,她稳住车速,保持着与旅宿汽车的同样快慢。她又缓缓拉开两车之间的距离,心里暗暗希望他没有注意到她刚才的匆忙追赶。
  向南行使的车辆在旁边车道上迎面驶来:一辆铰接式卡车开得飞快,一辆默西迪斯车紧跟在它的后面--随后在很长的一段空档后,出现了一辆福特车。齐娜很仔细地看着迎面开来的车,希望其中会有巡路警车。
  要是她看到有警车,她会按喇叭及在路上迂回行驶,让警察能在后视镜中看到她开车的异常情况。要是她来不及按喇叭,警察又没看后视镜,没能发现她冒险的迂回行驶,她会调转车头从后面去追警车的,尽管那样做会让旅宿汽车从她的视野中消失。
  她并不指望马上就能找到警车。
  北面天际又不时亮起闪电,闪电不再是刚才那种藏匿在云层间的苍白色,那种散乱状。此时的闪电犹如赤裸的太阳突然从黑夜中冒出来一般明亮。
  她在童年时代常常爬到床底下藏身,或是蜷缩在衣橱的后背,躲藏在屋顶上,爬到树枝上,冬天藏在粮仓里,夏天的夜晚呆在海滩上,她久久不敢露面,要躲过大人们的盛怒,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但又很有耐心,像是练习禅宗般地忘却现实中的时间。但此时她却显得从未有过的急不可待。她要看到这个人被警察抓住,带上手铐,受到正义的审判,受到惩罚。她急切地希望马上就做到这一切,一分钟也不耽误,在他再次杀人之前。此时她的安危倒并不迫在眉睫,可有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孩却命在旦夕,她对自己竟然会这么关注一个陌生人十分吃惊--并且感到忐忑不安。
  可能她从来就有这种关爱之心,只是从没机会展现罢了。不。那是自欺欺人。在十年前,她决不会开车跟在这旅宿汽车后的。五年前也不会。去年也不会的。很可能在昨天也不会的。
  是有什么东西促使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不是几小时前她在坦普尔顿家亲眼目睹的暴行。她从内心感悟到这种令人不安的变化其实是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结果,就像是河道的改变--日复一日,微小到几乎难以觉察的细小变化。然后,突然间自身生存不再能满足她的渴望了;土壤的最后一道阻栅倒塌了,最后一块石头移位了,河道由此而改变了。
  她对自己的这种感悟十分震惊。这是种十分鲁莽的关爱。
  闪电更加频繁,更加刺眼,路旁闪显出高大的红杉树,让她感到仿佛是教堂的尖塔。撕裂塔尖的闪电过后是惊天动地的阵阵响雷,雷霆万钧之势犹如圣安德列亚斯断层(San Andreas)③地壳的开裂。天穹裂开一条缝,暴雨倾盆倒下。
  一开始,雨点在车前灯光柱中显得很大,呈现乳白色,仿佛这黑夜是盏熄灭的枝形吊灯,硕大的吊灯里倒悬着无数颗晶莹的玉珠。雨点敲打着挡风玻璃和车前盖,横扫过车前的路面。
  在车的前方,旅宿汽车开始在瓢泼大雨中时隐时现。
  随即,雨点变得细小了,但却密密麻麻,在灯光中变成银灰色一片,不像刚下雨时是垂直掉落下来的,而是随着劲风斜刺下来。
  齐娜打开刮水器,开到最快速度档,车前方视线依然很差,旅宿汽车很快消失在暴风雨中。杀手没有因为天气变得恶劣而放慢车速;他反而是加快了车速。
  齐娜不甘心让他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她紧跟上去,让两车的距离保持在二百英尺左右。她有点担心他会察觉到后面有车紧跟着,并猜想她是冲着他来的。
  对面车道上向南行驶的车辆本来就很稀少,随着暴风雨不断肆虐逞威,此时无乎没有车辆开来,仿佛都被暴风雨吓跑了。
  后视镜中也没有看到有灯光。旅宿汽车里的那个杀人狂依然把车开得飞快,此时除了齐娜外,不会再有人愿意与他较劲玩速度了。
  她感到在这野外公路上自己孤身一人与这杀手竞车逐鹿,就像她在那个车轮上屠场内躲藏时同样孤立无援。
  随着时间推移,孤零零的车道和迎面泼来的大雨不再显得那么可怕,只是让人觉得单调乏味,而杀手此时的突然动向却令她吃惊不小。旅宿汽车没打转向尾灯,猛然刹车减速,向右拐进了一个岔道。
  齐娜已经与旅宿汽车拉开了一段距离,此时她担心杀手看见她也跟着开进岔道会起疑心。在这路面上毕竟只有他们两辆车在跑,他肯定会注意到她的。但她别无他法,只得跟着拐进了岔道。
  道路弯弯曲曲伸进参天大树怀抱中,越往里开,打在车上的雨点越稀少。倒不是暴风雨小了,而是红杉树繁茂的枝叶像是半空中的巨伞,遮挡住了暴雨的无情鞭打。
  在这条狭窄弯曲的乡间公路上,要想开出在101号公路上那样的速度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其次,杀手显然觉得不必再这般赶时间了,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安全了,已经把加油站的那两具尸体远远抛在后面了。当齐娜在不到一分钟内赶上他时,杀手驾车行驶的速度已是控制在了规定时速内了。
  这时,齐娜驾车向前靠得离旅宿汽车很近,她看到旅宿汽车没挂车牌。据她所知,在加州和其他一些州里,对新购置车辆是不发放临时车牌的,在收到机动车辆管理局寄来牌照之前,车辆上不悬挂牌照是合法的。也可能在去坦普尔顿家之前,杀手把车牌给摘了下来,要是碰到一个记性好的目击者可不是件什么好事。
  齐娜抬脚放松油门,瞥了一眼计速表--看见仪表上亮着一盏红的警示灯。存油指示针掉落到了耗尽标志之下了。
  她不知道这警示灯亮了多久了,刚才她一直盯着前方的旅宿汽车和泥泞的路面。这车可能在油箱里还有一或二加仑的汽油--也可能正在耗尽最后一品脱的汽油。
  跟着旅宿汽车一直开到杀手的家看来已是不可能的了。
  
  ***
  
  红杉树的含意不是宏伟、美丽、宁和或者大自然的永恒。红杉树的含意是天力。
  埃奇勒·维思开着车,把旁边的窗子摇下来,深深呼吸进窗外寒冷的空气,空气中掺和着红杉树的芳香,那就是天力的香味。天力随着红杉树的芳香流进他的体内,使得他自己的力量得到了增强和提升。
  他拐过一个弯道,前面是笔直的路,路两边是红杉树,这么粗的树杆他甚至都没见过。僵硬惨白的闪电刺破漆黑的夜幕,天霆惊雷怒震四方。
  大雨把天幕中闪电的神韵带到了地上。闪电和红杉树这两种天力分别象征着能量和时间,炽热和持久。现在,它们把自己的精华无私地展现在他面前,他心情舒畅,深深呼吸着,把它们的气息纳入自己的体内。
  他是沿着海岸边,拐进这条红杉树丛中的乡村公路,准备在尤里卡镇南面重新开上101号公路,根据这段路上的车速,要多开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尽管他渴望回到家,见到艾莉尔,但他依然无法抵抗红杉树这种天力对他的诱惑。
  从车窗外的后视镜中他看到了后面有辆车开着前车灯。是辆小汽车。大约有一个小时了,在高速公路上总有辆在后面开,保持着一定的车距。而这辆车肯定不是原来公路上跟在后面的那辆,因为开车人看来要比高速公路上那辆车的开车人更大胆,此时正快速开上来追在他后面。
  竟然这样莽撞,那辆车--是辆本田车--开到了旅宿汽车的外侧,开上了对面行驶的车道,而这儿路段还不是超车区域。这时没有其他车辆,尽管是直行道,但本田车要赶在下一个拐弯处前面完全超车过去又嫌距离不够,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雨大如注,路面泥滑的夜晚。
  维思放缓了车速。
  急驶中的本田车开到了他的外侧。
  维思低头往本田车的挡风玻璃窗里看了一眼,仿佛瞥见了坐在驾驶方向盘后开车的人,但大雨和快速摆动的刮水器使他没能看清楚。好像是穿着深红色的衬衫或是套衫。驾驶方向盘上的手臂很苍白。手腕很细小,看来开车人是个女的。好像是一个人。这时本田车加速超了过去,维思看到的是本田车的车顶了,看不见挡风玻璃窗了。
  两辆车快速行驶着,马上就要逼近拐弯口了。
  
  ***
  
  本田车超过了旅宿汽车,因为车速快,在拐弯时本田车的外侧车轮一直跨压在双道黄线上,齐娜一直担心着那几近耗尽汽油的引擎会喘不过气来而突然熄火。她已经看到了燃油耗尽的警示灯,知道这车开不远了--现在只是最后的疯狂而已--她不看仪表指示器也知道这一点。但本田车凭借着最后残余的一点儿燃油仍在自信地奔驶。
  她得拉开与杀手之间的距离,赢得一定的时间以实施她的计划。暴雨洗刷得路面很滑,她小心翼翼踩踏着油门。
  狭窄的道路又转过一个弯道,进入了直道,是平缓的下坡路,随后又拐了个弯,开始走平缓的上坡路,随后再是下坡道。尽管道路时有高低起伏,这儿的地形总体上很平坦,缓慢向下行至西面不远处的太平洋岸线。此时道路两侧的路肩外是一条低矮的松软泥土防御堤,这并不适合她的计划。再过一段路程后,道路两侧又变成了参天大树,道路微微向下行,又是直道,这儿的路况很适合实施她的计划。
  她估计甩在后面的杀手会在一分钟后开到这儿,也可能在一分半钟后,这得看他在被丰田车超车后是否加快车速。不过,要有一分钟的时间也足够了。
  她减速至三十英里的时速,但车子仿佛仍然在森林中横冲直撞。她再减速至二十五英里时速,心里对自己这种英雄主义的鲁莽行为不禁纳闷,临到行动了仍感到困惑。这时,她偏离路面,穿过右侧的路肩,冲过一片浅洼地,一头撞上一棵硕大的红杉树的树根基树干上。车的左前灯撞得粉碎,车头防护杆断裂掉落下来,发出金属磨擦的刺耳尖叫声。
  她系着安全带,没撞向方向盘或从前窗抛出去,但扣在胸前的安全带紧紧勒进她的前胸,她一阵惊恐,又感到十分疼痛,不由得低声呻吟着。
  引擎仍然在转。
  齐娜没时间下车察看车被撞毁的程度,心里担心着车的损毁程度不够大,杀手不会就此相信车里的人在撞车中受伤了。不一会儿杀手就会驾车开到这儿,要使他一眼就相信这儿发生的事故,否则的话,要是他起了疑心,那么她的计划准会落空。
  她马上倒车,从大树边往后退,大树并没被撞而损伤。地上散落了厚厚一层浸满水的红杉树针叶,车轮有些打滑,但泥土浸到水后很坚实。本田车哆嗦、晃荡作响着,倒退开过才一两英寸深的泥浆浅洼地,回到了路面上。
  齐娜瞥了一眼自己刚才开车过来的方向,道路微微上升,上坡的顶端还不见有来车的灯光。
  他会开车过来的。这是不容置疑的。
  很快就会出现的。
  她没时间再把车在道路上向后倒段路了,但她得让车提高速度。
  她用左脚尽力踩着刹车,又用右脚轻轻踩油门。引擎发出轰隆声,随后变成了尖叫声。本田车像是一匹被缰绳栓住,又被踢刺猛踢屁股的马,扭曲咆哮着。她感觉到车子仿佛是个生灵,有股想往前冲的强烈欲望,她不知是否这样加速太过头了,会把她撞死在车里,或是把她陷在被撞毁的车里无法逃出来。她稍稍放松了一点油门,嗅到一股烧焦味,从刹车踏板上放开了左脚。
  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打着滑,本田车猛然抖了一下,快速向前冲去,整个车身晃动着跃过浅洼地,又撞上了红杉树的树基。前右灯也撞碎了,车外壳撞得嘎吱直响,车前盖翘了起来,发出乱敲班卓琴般的一声巨响,然后弹开,车的挡风玻璃却没有撞碎。
  引擎发出突突喘气响声。可能是燃油终于耗尽了,也可能是在冲撞中受到了严重的机械损伤。   肩头的安全带勒得很紧,齐娜张大嘴喘着气,心里祈祷着引擎不要熄了。她把排档挂到了倒车。
  最好是把本田车横在路面上,杀手开车到这里时没法通过。她得迫使他停车--并从旅宿汽车上下来。
  被撞得车头已经瘪陷进去的本田车喘息着,一副无法动弹的模样,又出乎意外地往后退去,齐娜松了口气,脱口说道“天啊!”本田车往后退回到了公路上。
  她把车后退越过往来车道的中线,把车头转过来对着缓缓上升的上坡道,这样杀手在转过弯道缓缓下坡时就能看到被撞瘪的本田车车头。
  引擎又抽搐了两下,终于熄火了。已经没关系了。她已经调整了车位。
  没有了车引擎的噪声,雨点掉落在车顶厢和玻璃窗上,声音显得更为响亮了,仿佛雨仍然下得很大。
  上坡的尽头仍然一片漆黑。
  她把手刹车挂住,以免在她松开刹车踏脚板时车子后滑。
  两只车前灯都撞碎了,但刮水板却依然在不断地来回摆动,刮水板是用蓄电池作动力源的。她没去关掉刮水板的开关。
  她打开车门,车门外依然雷电交加,令人心惊胆战。她探身到车外,她得离开本田车,在旅宿汽车开到之前找个地方躲起来。旅宿汽车可能在二十秒钟,也可能十秒钟里就开到,这一切都说不准,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转过弯道到现在究竟有多久了。
  那把枪。
  齐娜在钻出车门之际想起了那把左轮枪。她转身回到车里,伸手摸找手枪--座位上没枪。
  在第一次或是第二次撞车时,手枪一定是掉落在了车厢的地上。她俯身横过前排座位之间的储物柜,伸手在地上急切地摸索。车厢里黑乎乎的,她的手指碰到了冰凉的钢管,是手枪的枪管,她的手指是摸到了手枪的枪口。她无声地松了口气,把手枪从踏脚处勾回来,用手握住把柄。
  她把枪紧紧握在手里返身钻出了本田车。她让车门依然开着。
  车外风紧雨大,冰寒刺骨。
  在她开车过来的方向泛起微弱的亮光,弯道口路边的红杉树树干逐渐被照亮了,仿佛是月亮突然从云层里钻出来,洒下一片银光。
  齐娜飞快地奔跑越过湿滑的路面,不顾一切地冲进另外一条低浅的排水沟,沟里冰凉的水漫过脚背寒冷刺骨。在路面的这一边,从路肩往外有二十至三十英尺的空地,然后才是高大的红杉树。她向树林奔去,那儿的树林与路对面她刚才驱车撞上的红杉树正好是正面相对。
  她刚跑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上松软的杉树针叶上,针叶上散落着一颗颗红杉树果球,在她的身体压挤下嘎吱破碎裂开,她的后背摔得一阵疼痛。
  她想爬过去,但她得握住左轮枪,担心用手足爬行会不小心让泥浆和潮湿的针叶掉落进枪管里去。她挣扎着站起来,连爬带跑向前冲去,身后公路上灯光闪烁,汽车引擎声伴随着雷雨声一起袭来。
  旅宿汽车已经转过了弯道。
  她离公路边才十五英尺左右远,这点距离还不够,高耸的红杉树林前面那片空地上没有多少灌木可以藏身,只有一些零星散乱的杂草,要过去一段路杂草才更密集些,有阴影遮掩。不能被他看见。要是被他看见她在窜逃躲藏,那一切都完了。
  幸运的是,她的蓝色牛仔裤颜色很深,不是石洗和高反光的,她的套衫是深橘红色的,要是白色或黄色的那可就糟了,她的头发不是金黄色而是深暗色的。但她仍然担心受怕,这样奔跑躲藏,就像是穿着婚礼服一样引人注目。
  他会把目光集中在本田车上的,会对本田车横在路中央感到很惊奇。他不会马上向公路两边张望的,当他的注意力从本田车移开时,他可能会看看右边,本田车是从那边冲出路肩,撞到大树的,而不是向左边看,齐娜正是在路的左边奔跑寻找躲藏之处的。
  她对自己说她很安全,不会被看见的,但心里却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这番话,很快跑到了最前边的巨大的红杉树群旁。红杉树这么高大粗壮,却相互紧挨着。她躲闪在一棵树干直径有十五英尺的巨树后,这棵树的躯干上有着深深的沟纹,紧挨着旁边另一棵更大的巨树,两棵树之间留出的缝隙还不足两英尺。
  她从湿滑幽静的藏身之处,十分谨慎地悄悄向公路上张望。
  透过前面纸矮的草丛,公路上照射着渐渐驶近的旅宿汽车的前灯光柱,越来越亮,雨点在光柱中连成了一条条银色的雨丝。旅宿汽车的空气刹车轻轻呜咽着。
  
  ***
  
  维思停下车,路肩不够宽,也不够坚实,无法承载他那旅宿汽车驶过。尽管在凌晨这种时候和这种天气里,这条风景如画的公路上很少会有车辆行驶,他仍然不愿意发生不必要的道路堵塞。他对加州的车辆管理规则是很了解明白的。
  他把变速档挂在停车档上,又挂好紧急刹车闸,但让引擎仍然运转着,让前灯仍然开着。他没费事去穿雨衣,踏出旅宿汽车后又让车门开着。
  雨打在路面上发出咚咚声响,仿佛是在敲鼓,打在车子的金属车厢上发出叮铛声响,仿佛在歌唱,而落在大树的枝叶上却像是合唱中无言的和声。雨声让他觉得心情很愉快,他喜欢这种美妙的天籁之声,也喜欢刺骨的寒风,喜欢松树和沃土散发出的清香。
  就是那辆几分钟前超车跑到他前面去的本田车。看到车撞成这般模样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刚才超车时这车就开得这样快,这样鲁莽。
  显然,这车滑出了路面,撞上了路旁的树。然后,开车人把车倒回到了路面上,引擎才熄了火。
  可开车人在哪儿?
  可能会有车辆从西面开来,把受伤的开车人带走送医院去了。可这也太凑巧了,太及时了。这事故是在一两分钟前才发生的。
  车的驾驶座边门开着,维思探身进车里,看到车的点火钥匙还留在点火孔里。挡风玻璃上的刮水板仍然在摆动。尾灯、车厢里顶灯和仪器板里的指示灯还都亮着。
  他退出来,望了望车轮痕迹指向的大树。树干上的树皮被撞得擦刮掉了一片,但只是表层的擦刮。
  他感到有点困惑,仔细察看着公路那边林地的其他地方。
  很可能,开车人从撞毁的车里爬出来,头部受到了撞击,稀里糊涂地跑进了红杉树林。可能她现在还在往森林深处跑去,迷了路,又惊慌失措,也可能她被撞伤晕了过去,正倒在林地里。
  森林里的这种神秘黑暗让维思感到激动,他隐约感到会有一场好戏要上演了,但此刻他还难以猜测会是什么好戏,但肯定是出神秘莫测,却变幻多端的好戏,是他此时无法想象的。在红杉树林的深处,在层层叠叠树干的沟裂纹树皮形成的缝隙空间里,在野兽神秘出没之地,终年遮阳闭日,人迹罕至,此时却有一场神秘的冒险好戏在等着他。
  要是那个女人此时正在森林里瞎折腾,他可以把车停好,循踪而去。很可能他在路上捡到、此时放在厨房柜台上的那把刀正应验了这场捕猎,是要用她的血来祭这把刀。
  然而,再过一两个小时天际就要露出晨曦,他最好尽快上路。他必须远离昨晚他捕杀猎物的那两个场所。
  他对森林露出了微笑。
  
  ***
  
  旅宿汽车停在公路上,离撞坏的本田车约有二十英尺的距离,在四周高大的红杉树林丛中显得十分渺小。
  杀手下车后向被丢弃的本田车走去,旅宿汽车的前车灯光照在他身上,而齐娜这时悄悄地在森林里往上坡爬,与杀手平行,但是相反的方向。她绕到了右边的大树后,右手紧握着左轮枪,左手倚扶着树干站稳脚,生怕被树根或石块绊倒。她那贴着树干的掌心触摸到了厚厚树皮上无数哥特式尖拱形的裂缝纹。她沿着粗大的树干慢慢向一边挪动着,每跨出谨慎小心的一步,她都深切感受到这棵大树与其说是树,更应该说是幢建筑物,是一座无窗无门的堡垒,抵御着这世上的所有一切疯狂暴行。
  她慢慢凑近树干的边缘,从两棵树干之间露出的缝隙中向外张望。杀手站在本田车开着的门边,正在向公路另一侧的森林那边眺望。
  她可以静伏在林地里。忘了她的什么计划。他终究会离去的,生活会继续下去的。
  静伏等待着,真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有生命之忧。
  警察会发现那个女孩的。艾莉尔。总有办法的。过段时间后。用不着她去充当英雄的。
  齐娜倚靠在树干上,突然感到浑身软弱无力。无力抬手举脚,浑身颤抖不止。颤抖中绝望和害怕一起袭来,她几乎瘫倒在地。
  本田车那边传来一阵阵发动引擎的噪声,尾灯和车厢内灯随之变暗,杀手是想把引擎发动起来。
  这时齐娜听到了另一种声响。比汽车离得更近的声音。在她身后。一阵窸窣响声,随后是啪哒一声,又是轻轻的喷鼻声息,像是一匹受惊的马在吐出气息。
  惊恐之中她转过身。
  公路上旅宿汽车的灯光泛照过来,齐娜看见了红杉树林中的天使。至少在她刚看见时有那么种感觉。望着她的是一张张和善的脸孔,在昏暗夜色中显得有点苍白,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在询问,但又很友善。
  即使在那样惨淡的月光般朦胧之中,她也不会真的抱着遇上天使的奢望。在一阵迷惑后,她明白了那些生物是海岸边没角的驼鹿。
  那群驼鹿一共有六只,站在最外边一排红杉树和里面树林之间约十五英尺宽的空地上。它们就在齐娜的身后,只有两三步路的距离。它们昂着高贵的头,竖着耳朵,专注地望着她。
  那些驼鹿脸上一副十分好奇的神情,尽管它们生性胆小,却似乎并不怕她。
  曾经有一次她和她母亲在门多西诺角的一个牧场里呆过两个月,当时那儿聚集了一群装备有各式武器的存活主义者,他们在那儿等待着一场种族战争的爆发,并认为这场种族战争最终会毁了这个国家。在那种末日即将临头的惶惶氛围中,齐娜常常在四周田野、山丘和低谷里闲荡,那儿景色优美,有成片的松树林,金黄色的田野里散落点缀着几棵橡树,每棵橡树都是独自孤单地耸立在原野上,张开巨大无比的枝臂,黑黝黝地伸向天空。在它们的周围常有小群的驼鹿出没,远离人群,远离人们居住的房屋。她常常在它们后面追逐,不是要伤害它们,而是出于小女孩的稀奇调皮,她本身就和驼鹿那样害羞,但它们身上透露出的那种宁静与平和的气质让她分外着迷,这世界上充满了暴力,这种宁静与平和真是她内心所渴望的。
  这时,除了那六只驼鹿外,她还看到这儿有一只,那儿有一只,那儿还有第三只,其他地方还有不少--在大树之间,离她也更远些。有些驼鹿藏身在树丛间,旅宿汽车前车灯的泛光又很弱,她几乎很难看清,但估算一共有十二三只之多,全都警觉地站立着,仿佛被人类无法听见的林间音乐给震慑住了。
  闪电在天幕上划出一道道树枝形裂痕,枝杈的脚伸到了大地上,林间忽儿被映照得雪亮,齐娜在瞬间看清了周围的那群驼鹿。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在阵阵闪电中,它们的身影尽现在树丛中,在开着红色花朵的杜鹃花丛中。它们昂着头,呼气时鼻孔里冒着热气。它们的眼睛盯着她看。
  她又转身望着公路上。
  杀手已放弃了发动引擎的希望。他松开本田车的刹车,本田车开始在微微倾斜的路面上慢慢向后倒退。
  齐娜又望了驼鹿一眼,从两棵红杉树缝隙之间走出来。
  杀手把方向盘完全转到右边,借着汽车的倒退滑动力把车调了个向,让本田车头对准下坡方向。
  齐娜借着灌木和稀疏的草丛的遮掩悄悄靠近公路。她两腿不再颤抖,刚才那种犹豫不决,忐忑不安的感觉也消失了。
  在杀手的小心把持下,本田车沿着道路向下滑了一段路,靠到了公路的右边路肩上。
  她可以悄悄摸上去,在他还坐在车里或在他退出车外时向他开枪。现在他还在五十或六十英尺开外,肯定会看见她凑上前去的。她无法取得突袭的优势,要开枪就得击毙他,但他一死艾莉尔就难救了,因为这个畜生一死,警方得首先费力地找到她的被囚之地。也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再说,这畜生可能随身带着枪,要是事情演变成枪战,最终他会是个赢家,因为他用枪肯定要比她更在行--并且大胆凶猛得多。
  她没有人可以求援。如同她在童年时代一般。
  现在得赶快藏好。不要鲁莽行事。等待良机。寻找对抗的时机,控制好最后的摊牌。
  又是雷电交加,耀眼的闪电过后是长时间的隆隆炸雷,仿佛苍穹里有巨大的构筑物砰然倒地一般。
  她凑近察看着旅宿汽车。
  啊,天哪。
  驾驶座位那边的车门开着。   啊,上帝。啊,天哪。
  她做不到的。
  她得做到。
  在下坡方向,在路肩边,本田车发出一阵噪声,停了下来。
  她有那把左轮枪。事情与以前不同了。有了这把枪,她安全多了。
  谁去救这个被囚禁在地窖里的女孩,这个逐渐长大成熟,等待被这个畜生宰割,这个像我当年那种模样的女孩?有谁来救那些躲在衣橱后面、床底下吓得嗦嗦发抖的女孩?有谁会挺身而出,捉走那些吓人的甲虫?除了我,还会有谁去救她?我不去救她,那我去哪儿?为什么这会是惟一的办法--这答案这么明显,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
  在下坡方向,本田车完全停了下来。
  左轮枪握在手里显得很沉,但齐娜还是爬进了驾驶室,钻到了驾驶方向盘后。她转过身绕到驾驶座位后,站直身,急忙向后往旅宿汽车里面跑去,心里默默念道,“上帝啊,上帝啊,”告诫自己这般做是对的,她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疯狂行动是可行的,因为她现在手中有枪了。
  但她又不安地问自己,当她最终与这个杀手面对面较量时,这把枪是否真能帮她占据上风。
  当然,她得千方百计避免与他正面冲突。齐娜是想藏在车里,随车一直开到他的家,找到这女孩被囚禁的场所。有了这样的确切信息,她可以去警署报警,警察会抓住这个畜生,把艾莉尔解救出来,并且--
  并且什么?
  救了这个女孩,她也就救了她自己。但救自己脱离什么危险,她可不清楚。救自己脱离那种苟安偷生的耻辱?脱离那种无休无止,又无结果的自我良心诘问?
  疯了,真是疯了,但现在已经是无法走回头路了。在她心里,她也知道冒这么大的险最终是值得的,要比一生仅为苟全性命而活着要更有意义。
  仿佛是被自己砰砰直跳的心拼命推搡似的,齐娜跑到了旅宿汽车的后车厢。那扇通往卧室的门仍然关着。
  上帝啊。
  她不想躲到卧室里去。劳拉死了。还有那具衣橱里的男尸。缝纫盒在屋子里仿佛在等着再次被派上用途。
  上帝啊。
  但卧室是最好的躲藏地方。她打开门,侧身走进卧室,返身又关上门,在黑暗中轻轻向左边摸索着过去,用背贴着墙。
  可能他不是直接把车开回家。他也许会在途中哪儿停下休息一会,回到卧室里来,看看自己的战利品。
  那样的话,在他打开门跨进卧室之际她就开枪打死他。把左轮枪里的子弹全部倾泻射进他的体内。要做到万无一失。
  他一死,人们就再也找不到艾莉尔了。也许人们最终发现她时,她早就饿死了,慢慢饿死可真是要受尽痛苦折磨了。
  但是,要是杀手踏进卧室,齐娜是决不会犹豫的。她不会指望打伤他,把他活捉后让警方去审讯的。在卧室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他身高马大的,紧挨在她身边,事态肯定会生变,脱离她的控制。
  
  ***
  
  关了灯,关了刮水器,埃奇勒·维思坐在路边这辆寂静的小车里。他陷入了沉思。
  他有多种应对手段。生活永远是端在人们面前的各式美味佳肴,琳琅满目,可口馋人,让人砰然心动,引诱人们去品尝体验生活中的各种感官刺激,而现在他所面临的正是前所未有的诱惑。他希望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一机会,从中体验尽可能最强烈的刺激和最激动人心的感官感受,因此他得谨慎行事。
  他很幸运地从后视镜中瞥见了她一眼:像只鹿一般飞快地掠过公路,在旅宿汽车开着的车门口稍一犹豫,随即钻进了车里,消失了。
  她肯定就是开本田车的那个女人。刚才她驾车超过他的旅宿汽车时,他低头看了一眼她那辆车的挡风玻璃,看见开车人是穿了件红色的套衫。
  在车祸中,她可能头部受了伤,现在头晕乎乎的,神志混乱,惊慌失措。这样倒可解释她为什么不直接跑上前来向他救助,要求搭乘到就近的维修站去。要是她因受伤而思维混乱,那么这不合常理的偷偷搭乘他那旅宿汽车的举动倒也看来十分合情合理。
  但是,她看来似乎又没有头部受伤,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受伤。她在穿过公路时没有显得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的样子,而是跑得很快,很稳健。因为离得比较远,又只是从后视镜中瞥见一眼,维思没能看清她身上是否有血,但他本能地感觉到她并没受伤流血。
  他越是思考,越是觉得这撞车事故是故意造成的。
  但又是为了什么?
  一个单身女子在夜晚这种时分出现在僻静的公路上,这不会是预谋抢劫。这种行为从未在犯罪记录中见过。
  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
  真是难以理解。
  维思先生的生活十分简单,很少有困惑的时候。有些人可以杀,有些人则不能。有些人要比其他一些人更难杀些,而有些人则比另外一些人杀起来更有趣味。有些人被杀时会尖叫不止,有些人则会哭泣,有些人既会尖叫又会哭泣,有些人只是浑身发抖,却默默不出一声,等待着厄运的到来,仿佛一生就是在期待着这可怕的痛苦一刻。就这样,日子周而复始--一切都表现得直截了当,顺心顺意,就像是条体验原始感官感受的河流,很少有不解之谜在这河里张帆行驶。
  但眼前这个穿着红套衫的女人就是个难以解开的谜,在维思先生打过交道的众多对手中,她可说是十分的诡秘。他难以猜测会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样的体验,对于这种新奇的冒险预期让维思十分兴奋。
  他走出本田车,顺手关上车门。
  他在寒冷的雨中站了一会儿,望着森林那边,心里希望要是那个女人此时正从旅宿汽车里察看他的话,自己不要显得已经起了疑心。让她感到他似乎在纳闷本田车的驾车人究竟怎么了。可能他是个好公民,为她很担心,在考虑是否应该去林子里寻找她。
  天际掠过一道道耀眼的闪电,仿佛是白骨幽灵在相互追逐。接踵而来的炸雷惊天动地,震得维思先生的全身骨骼仿佛要散架似的,这是使他感到非常舒服的一种震憾。
  突然从森林里冒出几头驼鹿,它们一点都不惧怕暴风雨,在树丛间时隐时显,跑到了森林边际的草丛里。它们行走时仪态雍容,悄然无声,在渐渐隐退的雷声中显得十分灵秀,一双双眼睛在车前灯的泛光映照下显和闪闪发亮。它们仿佛不是真实的动物,更像是游荡的幽灵。
  两只,五只,七只,又出现了更多的驼鹿。有些驼鹿停住脚步,仿佛在沉思,有些在跑动着,尔后也停下来,森林中隐隐约约显出了十几只驼鹿的身影,都静静地站着,每只驼鹿都凝视着维思先生。
  它们构成了一幅人间罕见的美景,射杀它们真是件令人难以抵御的快事。要是他手头有枪,他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在它们逃得无影无踪之前,至少能射杀几只。
  驼鹿生性温顺胆小,此时却显得无所顾忌地凝视着他,一点也没惊恐的神情,没有那种战战兢兢,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确实,它们的这种率直让人觉得很奇怪,维思反常地感到一丝不安。
  他向旅宿汽车走去。
  在车门旁,他看到驾驶室里空无一人,那个女人没坐在驾驶或副驾驶座位上。
  他钻进驾驶室,坐在驾驶座位上,往后视镜上瞥了一眼,车厢的起居和餐桌小间里都没有她的身影。车厢后边又短又窄,昏暗的走道上也没人影。
  他依然面向前方,眼角注意着后视镜里的动静,伸手悄悄打开座位之间鼓形顶的储物小柜。他的手枪仍然在柜里原来的地方,没装上消声器。
  他拿起手枪,转动座椅,站起身,向车厢里走去,来到厨房和餐桌边。那把在加油站路边捡到的剁刀仍然放在柜台上。他打开灶具左边的柜子,那支莫斯伯格枪也安稳地扣在弹簧套扣里,他在用这把短管枪射杀了那两个售货员后放回到套扣里时就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这女人是否自己带了什么武器。刚才瞥见她的时候离得很远,没能看清她手里还拿了什么,当然,同样重要的是,也没看清她是否长得漂亮,值得他慢慢取乐后再杀死。
  再往后走,走过狭窄的走道,来到餐桌边角的时候,他更是小心谨慎,在餐桌的后边是车门前凹进去的踏脚板,她也没躲在踏板凹坑里。
  再看通往后车厢的走道。
  雨点打在车顶上滴答作响,空转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他打开浴室门,动作很快,声音很响,因为他知道在这辆铁皮车厢里任何细小声音都会引起回荡声,要做到偷偷摸摸是不可能的。狭小的浴室一切如常,便器上和淋浴棚里都没偷搭人的身影。
  旁边是一只很浅的移门衣橱。里面也没人。
  惟一还没搜查过的是卧室了。
  维思站在这最后一扇还关着的门外,一想到那个女人蜷缩在卧室角落里,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和两具尸体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心里不免直乐。
  门坎底下和门框缝隙里没有一丝亮光,她一定是摸黑进屋的。很显然,她还没坐到床上去过,还没发现那个睡美人。
  可能她已经小心翼翼地摸着四周墙围凑巧发现了衣柜的折叠门。很可能要是维思打开卧室门的话,她会同时推开衣柜的折叠门,悄然无声地躲藏进衣柜里去,却发现衣柜里挂着不是什么衣服之类的,却是一具陌生、冰凉的尸体。
  维思心里直乐。
  要猛然打开门的诱惑实在是很大,看着她从衣柜里的尸体那儿窜逃出来,扑到床上,又从床上那女尸身上反弹起来,先是看到男尸那张被缝合着嘴的脸,然后又是被戴上手铐脚链的女尸,最后是维思本人,一连串的惊叫声,她又在卧室里到处弹跳,像是一只被击打后接连惊跳不止的桌球一般。
  在那样惊险一幕过后,他们就要面对面把事情谈清楚了。他会很快弄明白她究竟是谁,她又想在这车里干什么。
  维思先生心里可不愿让这次难得的神秘机会就这么草草结束。他觉得尽量延长这悬念,慢慢细嚼这谜一般的体验更是逗人。
  他刚才就开始对昨夜今晨自己的这些收获感到了些许乏味。现在,这意想不到的插曲让他精神倍增。
  当然,这样玩法也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是,想平平稳稳不冒一点险也就无法体验真正的紧张刺激。高度刺激的核心就是冒险。
  他悄悄地从卧室门边后退走开。
  他故意声响很大地走进浴室,撒了泡尿,又放水冲刷了小便池,好让那个女人知道他到车后厢来不是为了搜寻她,而是来上厕所的。要是她仍然认为自己藏在那里没被发现,她就会继续做她偷偷上车来想做的事,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倒真是十分有趣的事。
  他又回到前车厢,在厨房里从柜台上那只两品脱热水壶里倒了杯热咖啡。他又打开几盏灯,这样他就能够从后视镜里清楚地看到车厢里的动静。
  他回到驾驶座位上,呷着咖啡。咖啡很热,很浓,很苦,正是他喜欢喝的那样。他把咖啡杯放进仪表板台上的一只杯套里。
  车外,驼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个神秘莫测的夜晚。
  狂风一阵紧似一阵,无情地鞭打着路边的灌木丛林。在风雨的肆虐淫威之中,被无情蹂躏折落的杜鹃花瓣仿佛滴着殷红的血,随风在空中飞舞。
  森林屹立着,巍然不动。时间的威力凝结在这些巨大黝黑,高昂挺拔的杉树之中。
  维思先生换档,松开紧急刹车。旅宿汽车向前开去。
  他驾车开过被撞毁的本田车旁边,瞥了一眼后视镜。卧室的门仍然关着。那个女人仍然躲藏在里面。
  旅宿汽车又开动后,很可能那个偷搭车的女人会冒险打开灯,这时会撞见她在卧室里的两个同伴。
  维思先生微微一笑。
  在他经历过的所有冒险体验中,现在所面临的可说是最为有趣,最为刺激的了。这场戏还没完呢。
  
  ***
  
  齐娜在黑暗中坐在地上。她的背靠着墙。左轮枪放在地上手边。
  她平安无事,仍然活着。
  “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她悄声说道,这既是祈祷,又是句玩笑话。
  在她的童年时代,她经常真诚地为自己向上帝祈祷两件事--她的品行和她的性命。遇到危急情况时,有时是藏在床底下或躲在衣柜里挂着的衣服后面,有时是钻进散发着浮尘和朽木气味的挂满蜘蛛网的小阁楼里,或是趴在被弃旧屋楼层间的爬行空间里的地上,四周堆满了老鼠屎,在那种时候,她会默默念诵和吟唱那句祷词,反反复复,不屈不挠,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她不停地念诵着,不是担心上帝因忙于其他事情而顾不上她,而是为了告诫自己,上帝就在外面,已经收到了她发出的求救信息,只要她耐心等待,上帝总会来救她的。每当危急情况缓解后,在惊恐消退,她那原来急蹦乱跳的心恢复平静后,她又会再次吟唱那句祷词,但这时的词调不同,不再是恳求帮助,而是一种尽责的报到,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就像是战时一艘战舰在敌机投弹猛烈轰炸后挣扎返航,水兵向舰长报到一样--“全体官兵集合报到待命,长官。”她也前来报到;她也集合待命,她要用这句祷词让上帝知道她的感激之情,她想上帝会从她的不同语调中听出不同的含意,并理解她的感激之情。在齐娜还年青时,这就成了一种小小的玩笑,有时她甚至会同时举手敬礼,她认为这样做也很正常,因为她想作为万能的上帝,上帝也一定是有幽默感的。   “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
  这次,从旅宿汽车的卧室里说出这句祷词,既是她大难不死后向上帝的报到,又是热切地恳求能够再次避开随后会不期而至的祸难。
  “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
  还是孩子时,除了在祈祷上帝保佑时之外,她就总是对自己的名字感到十分厌烦。这名字显得琐碎,又无意义,拼错了一个字母①,否则这词倒有了意义。小伙伴以此逗她时,她常常不知该怎样辩解。她母亲的名字安妮本身就十分普通,再把她叫作齐娜不但显得琐碎,缺乏新意,甚至是十分庸俗的。安妮在怀孕期间,大部分时候是居住在一个极端环境主义分子的社区里,这些人与臭名昭著的“地球军”有着密切的关联,认为为了保护大自然,采取任何激烈程度的暴力手段都是正义的。他们在树上钉进铁钉,让伐木人在使用电锯时出事故弄伤手。他们烧毁了两家肉类包装厂,连厂里无辜的夜间值班人也被烧死;他们在新建住宅区的建筑工地上破坏建筑设备,理由是新建住宅区蚕食了原始的田野;他们还杀死了一名斯坦福大学的科学家,仅仅因为他们不赞同科学家在实验室作实验时使用动物。安妮·谢泼德受了这些人的影响后,在给未出生的女儿考虑取名时曾想到过用大自然的一些词,例如风信子、草原、海洋、天空、雪、雨、树叶、蝴蝶……但在女儿出生后,她已经搬离了“地球军”那批人,而她给女儿取名齐娜是借取了“中国”这一词的谐音,她后来曾对齐娜解释说,“宝贝,我有一天突然领悟到中国是地球上惟一存在正义的社会,而且这名词念起来也很好听。”她从没说明过为什么她会把“i”改为“y”,尽管那时她已经是一家甲基苯丙胺(methamphetamine)②实验室的工作伙伴,赚的钱够得上花五美元过一次毒瘾,并经常品尝各种毒品,弄得一连几天脑子里空空如也。年轻的齐娜只有在恳求上帝救助时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想上帝会更容易记住她,不会把她与成千上万的玛丽、卡罗莱娜、琳达、希瑟、特莱西和简混淆在一起。
  现在,她对自己的名字不再感到特别不满或高兴的了。它就只是个名字,与其他任何名称一样。
  她明白她是谁,即她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与她的名字并无关系,与她和母亲共同度过的十六年生活也没多大关系。对于她看见的那些可怕的仇恨和欲望,听到的种种下流事情,目睹的犯罪或是她母亲的一些男友对她的非分妄想,她本身并无过错或可指责之处的。她并不因为一个名字或是悲惨可耻的生活经历而被塑造定型为某一种人;她反而是充满了幻想和希望的人,有追求,有自尊,有毅力。她不是别人手中的一团泥;她是块岩石,她会用自己一双坚定的手在这块岩石上雕刻出她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来。
  
  
  六
  
  维思先生驾车开出了红杉树林,蒙蒙细雨仍在飘洒。天际露出一丝铁灰色的亮光,渐渐泛白。旅宿汽车穿过海岸边的田野,黑沉沉的草地与茫茫夜空浑然一体,旅宿汽车又开回到了101号公路,随后又驶进一个松树和云杉森林,离开了洪堡县,驶入了更为荒芜的德尔诺特县的地界,最后又离开101号公路,驶入一条向北偏东北方向的道路。
  一开始时,他还不时留神注意观察着反视镜,但车后卧室的门始终紧关着,里面的女人似乎与那两具尸体相处得很愉快,或者她还不知道屋里有尸体。在她藏身的卧室里,窗子被木板钉死了,连晨曦也难以透进来。
  此时他驾车进入了俄勒冈州。群山迎面扑来,把他拥入了层层叠叠的山峦之间。
  陡峭的坡道两侧是茂密的树丛,在淫雨凌辱之下,树叶灰蒙蒙的,不见了绿色。维思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就像感觉到了在嘴里咬着一块坚硬的冰,微微有种令人愉快的金属味,同时嘴唇上有一种肌肉撕裂的寒意。
  他已经很少再去观察后视镜了。那个女人真是个谜,这种性质的谜是不可能想要解决就能轻易解决的。她最终会自己露脸的,而这次感受的强烈程度将取决于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又藏了些什么秘密。
  等待很有滋味。
  他沿着这条饱受雨水冲刷的双车道小路来到他家的私人屋前车道。入口处门栅关着,两侧是茂密的松树和长满荆棘的灌木丛。
  门栅是用钢管和带刺铁丝制作的,装在水混墩座的不锈钢门框里。门栅装有遥控的电动马达,当维思先生从储物柜里拿出遥控器,按动键钮后,门栅平稳地向里面左边打开。
  他把旅宿汽车开进门栅内,刹住车,摇下窗玻璃,握着遥控器伸向窗外的背后。他从车窗边的后视镜中看着门栅重新关好。
  车道和坦普尔顿家葡萄园里的车道差不多同样长。他的整个家园占地五十四公顷,家园的周围是政府拥有的大片荒地。他没有坦普尔顿家那么富有;这儿的土地远比纳帕谷的土地便宜。
  车道上没很好铺过路面,但也并不泥泞不堪,旅宿汽车开过不会有倾倒的危险。道路的表面泥土很浅,泥土下面是页岩。路面有点高低不平,这儿毕竟不是纽约市内道路。
  维思驾车驶上一个平缓的上坡道,紧靠坡道两侧是高耸的松树、云杉、散乱的冷杉,开过一段坡道后,树丛离得开了些,旅宿汽车到了开阔的坡顶,随后坡道缓缓向下,转过一个很大的弯道,开进一个小山谷,山谷的底端就是他的屋子,屋子后面又是山坡,此时雨仍然下得很大,屋后的山丘笼罩在一片晨雾中。
  看见自己的家,维思不禁心中一阵激动。家里有他的艾莉尔在耐心地等着他。
  两层楼的小屋虽然不大,但很坚固,是用原木混合着水泥建造的。年代久远的原木经过多次柏油的涂刷几乎变成了黑色;在时间的侵蚀下,水泥也变成了黄褐色,新近修补的水泥仍然露出原来的青灰色。
  除了那幢小楼外,还有一个粮仓,倒不是原来的屋主在伐木后的空地上耕种什么作物,而是他用来养马的。粮仓也是传统的木架结构,建在水泥地坪上,墙基是用石块砌的;粮仓经历风吹雨淋和日照,坚实的雪松披迭板上披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泽,让维思很是喜欢。
  他买下这房子后就一直把粮仓用作车库。
  现在,他把车开到屋前停下,没有直接把车开到粮仓里去。那个女人还在车里,他很快会要对付她的。他更愿意把车停在门前的空地上,这样他就能够从屋子里看到她的举动,等候事态的发展。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
  仍然没有她的身影。
  他关上引擎,但仍然开着刮水板,同时等候着他的猎犬出现。三月的清晨在劲风疾雨中显出了一丝勃勃生机,但万物仍处在严冬后的苏醒期。
  那些猎犬经过他的训练,不会对驶来的车辆不分青红皂白地狂吠,它们甚至懂得怎样在最佳时机攻击步行入侵者,先不动声色地让他们进入无法再逃脱的区域。这些猎犬都明白偷偷行动与凶猛残忍同等重要,而最有效的攻击往往是以伪装的静默拉开帷幕的,让猎物陷入盲目的自信。
  最终,有一颗乌黑的脑袋出现了,脑袋尖小,皮毛光滑,两只耳朵竖立着,低俯在屋子的后墙角边。那只猎犬并不急切探出身子,只是十分警惕地注视四周动静。
  “好孩子,”维思低声呼唤道。
  在粮仓的前面墙角处雪松披迭板和一棵光秃秃的枫树之间,另一只猎犬冒出了一点影子。在雨中,这只猎犬看上去只是那么一点儿什么的阴影而已。
  维思要是不用心去察见他的那些哨兵,也会找不到它们的位置的。它们的自控能力极强,这也说明了他的训狗水平之高。
  还有两只猎犬在别的什么地方警戒,可能是在旅宿汽车后,也可能正在他看不见的树丛里贴着地皮潜行。它们都是德国猎犬,五六岁之间,正值壮年。
  维思没像人们通常对待德国种短毛猎犬那样把它们的耳朵和尾巴修剪掉,因为他对大自然的捕食性动物有一种亲同感。他能够以他认为动物感受外部世界的方式来感受这个世界--他知道它们最基本的观念、需求和原始感觉的重要性。他与动物有着一种本能上的亲缘关系。
  屋子墙角边的那只猎犬悄悄跑上前来,粮仓边的猎犬也从树枝光秃秃的枫树底下跑上来。第三只德国种短毛猎犬在侧边空地上一棵早就枯死的雪松留下的粗大树墩后冒了出来,树墩的四周长满了杂乱的野草。
  它们很熟悉那辆旅宿汽车。它们的强项并不是视力,但此时也足以能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辨别出坐在驾驶座上的主人。它们的嗅觉要比普通人敏锐成千上万倍不止,即使此时仍在下雨,而维思还在车里没出来,它们肯定已经嗅到了他的气味。然而,它们仍然没有得意地摇尾表示它们的兴奋,因为它们还没得到主人解除它们警戒任务的指令。
  第四只猎犬还躲藏在什么地方,但那三条狗在雨雾中警惕地向他走来。它们昂着头,耳朵竖立着向前微微倾斜。
  看见它们训练有素地保持静默和专注的神情,维思不禁想起了昨天夜里红杉树林里的那群注视着他,却又显得有些胆怯的驼鹿。当然,这些狗与驼鹿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要是遇上它们主人之外的其他人,它们的反应不是驼鹿那种胆怯腼腆,而是凶猛地扑上去把陌生人的喉咙撕裂开来。
  
  ***
  
  齐娜自己也难以相信,在旅宿汽车车轮嗡嗡响声和车子颠簸中竟然会昏昏入睡。她梦见一些陌生的房子,房子里各个房间的形状不断在变,十分稀奇古怪,墙体里又有什么东西,显得焦虑不安,又饥又渴,在夜晚透过换气口和电源插座口向她说话,悄悄诉说着它们的需求。
  刹车把她惊醒了。她很快意识到旅宿汽车曾经停下来过,随后又开动了,仿佛是不久前的事;在第一次停车时她一直在瞌睡,迷迷糊糊的,但没完全醒来。现在,尽管车子又在开动,杀手也肯定仍然坐在驾驶方向盘后,齐娜还是在身边地上抓起了左轮枪,挣扎着站起来,背靠墙,全神贯注保持着警惕。
  从车厢地面的微微倾斜和引擎的费力声响中,她觉察到车子正在缓缓爬坡。尔后,车子开到了坡顶开始向下滑行。很快车子又完全停住了,引擎最终也熄火了。
  只有沙沙的雨声传来。
  她等待门外出现脚步声。
  她知道自己已经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但仿佛仍然在梦中,浑身僵硬,四周一片漆黑,沙沙的雨声仿佛是梦中墙体里的低声哀鸣。
  
  ***
  
  维思先生从容地穿上雨衣,把那支赫克勒科克P7型手枪放进口袋里。他把小厨房柜里的那支莫斯伯格牌短管枪拿走,要是那个女人在他走后搜查车上东西拿到枪就麻烦了。他把车里的灯关了。
  他从旅宿汽车上下来,并不在意打在脸上和身上的寒冷雨点。那三条狗围上前来,第四条狗也从车后跑了上来。它们对主人回来十分兴奋,但仍然很克制,仿佛不愿让主人感到自己放松了警戒之心。
  在这次远征出门前,维思先生让这些猎犬处于戒备进攻状况,他用的命令词是“尼采”(Nietzsche)①它们随即会保持高度警惕,杀死企图闯入这儿领地的任何人。维思解除它们这种警戒状况的命令词是“休斯”(Seuss)②,听到这一警戒解除命令后,它们会变得和任何其他合群的小狗崽一样温顺可爱--当然,要是任何人不知趣地威胁到它们主人的安全时,它们马上就会变脸。
  他把短管枪竖在旅宿汽车边上,伸开双臂迎接他的那些爱犬。它们争先恐后地挤上来嗅着他的手指。它们不停地嗅着,喘着气,舔着他的手,啊,是呀,它们可真是非常想念他。
  他蹲下来,俯身与它们齐平,那些狗更是兴奋异常。它们的耳朵抖动着,强健的身躯因快乐而颤动着,又低声欢叫着,挤在一起急切地与他亲热,让他触摸、抚拍和轻打。
  它们的窝靠在粮仓的背后,很大,出入很方便。狗窝里安装了电取暖设备,以确保在寒冬它们仍能过得很舒服,保持强壮的体魄。
  “喂,来这儿,朋斯特,过得怎么样?利德克兰兹,你呢?蒂尔西特,小东西,真是个坏小子。嗨,林伯格,你是个乖孩子,是吧?”
  维思先生站起来,拿起短管枪,砰地一声把旅宿汽车的车门关上。
  那些狗敏捷地跟在他身旁,相互推挤着贴近他,同时又警惕地注视着雨蒙蒙的四周,以防有对它们主人的任何威胁。
  他压低嗓音,轻轻地对那些狗说了声“休斯”,车里的那个女人是不会听到这一警戒解除令的。
  那些狗挺直了身子,抬头望着他。
  “休斯”,他又重复说道。
  那四条德国种短毛猎犬被解除了戒备攻击状态,要是有人此时走进这片领地,它们不会立即毫不迟疑地扑上去把他撕得粉碎的。它们抖动摇晃着身子,仿佛要甩脱原来的紧张,随后又放松地蹓跶着,嗅嗅草地,又嗅嗅旅宿汽车的前轮胎。
  它们就像是黑手党的枪手,在完成了暗杀任务后,又回到了凡人世界里来,感到些许困惑,发现自己在这种新生活中也只是扮演了一个普通的角色。
  当然,要是任何来访者试图加害于它们的主人,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保护主人的,不管它们的主人是否来得及喊出“尼采”这一命令。这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小屋,”维思先生说道。
  这个单词是命令那些狗回到自己的窝里去,它们会整齐划一地向自己的窝里跑去。此时它们仍然会保持着安静,他就是这样训练它们的。
  在一般情况下,他会让它们留在自己的身边,伴随着他,上午在他的屋子里与他一起玩耍,甚至在下午他睡觉时,也会让它们一起挤在床上。他会爱抚它们一番,和它们亲热一番,毕竟它们对他这般忠心耿耿,应该得到奖励的。
  但是,那个穿着红色套衫的女人此时却无法让维思先生像平时那样和他的爱犬逗乐。要是有狗在,那个女人会吓得畏缩躲在车里不敢出来的。
  必须让那个女人有一定的自由活动空间。至少是要让她觉得有自由活动的空间。
  他很急切地想看看,这个女人究竟要干什么。
  她肯定是有目的而来的,她到目前为止的那些奇怪的举动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动机。人们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着目的的。
  维思先生的目的是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体验尽可能离奇的经历,让自己深深沉浸在感觉的海洋里。
  不管那个女人自认为她的目的是什么,维思知道到头来她的真正目的将是为他的目的服务的。她是各种强烈的精细感觉的混合体,只是披了一层人皮而已,只是包装成人的模样,前来满足他的感官体验而已--就像巧克力长条糖在外面用了褐银色的包装纸,或是那种香肠外面装了漂亮的塑料盒袋。
  那几条短毛猎犬消失在了粮仓后,它们回到了自己的窝里去了。
  维思先生踏着松软的草地向自己的老木屋走去,他走上门前的卵石台级来到门廊里。尽管他带着那支手枪握柄的十二毫米口径的莫斯伯格短管枪,他仍然尽力显得行走十分轻松自如,万一那个女人会从车后厢卧室里跑到前边,从窗子里观察他的动静。
  弯木摇椅从门廊里搬走了,要到了春天再拿出来用。
  门廊潮湿的木地板上划出了几道弯弯曲曲的银色粘液痕迹,几只早春的蜗牛慢慢爬动着,它们伸出半透明、凝胶般的触角,拖着螺旋状的背壳,仿佛在地上寻找什么。维思先生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
  他打开门,走进屋。他返身关上门,但没上锁,要是那个女人想进来的话,让她进来好了。
  谁知道她这会儿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行动举止既令人惊奇,又显得那么神秘莫测。
  她真让他感到兴奋不已。
  前屋很暗,维思折向紧挨在左手边的狭窄的楼梯。他两级并着一步,右手攀着橡木扶手飞快地上到了二楼。二楼楼梯口是个很短的走道,通往两间卧室和一间卫生间。他的卧室在左边。
  他进了自己卧室后,把莫斯伯格短管枪扔在床上,跑到向南的窗边,蓝色的窗帘拉着,窗帘里有遮断光线的衬里。他不必拉开窗帘也能看到停在楼下车道上的旅宿汽车。左右两半拉至中间的窗帘留有一条缝隙,他凑近有两英寸左右宽的窗帘缝隙,清楚地看到了旅宿汽车的全景。
  除非那个女人紧随在他之后溜出了旅宿汽车,否则她应该仍然在车里,而她会那样快溜出车外的可能性很小。他透过车的挡风玻璃能够看到驾驶座位和副驾驶座位,而她还没出现在这两个座位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枪放在梳妆台上。他脱去雨衣,把雨衣扔在床边的绳绒地毯上,他的床铺得很整洁,很干净。
  他再次凑近窗子向下张望,旅宿汽车那边仍然没有那个神秘女人的身影。
  他快步走到门外走道,推开卫生间的门。白色瓷砖、白色油漆、白色浴缸、白色脸盆、白色坐便器、锃亮的黄铜水笼头配着白色陶瓷把柄。一切都闪闪发亮。镜面上没有一点污迹。
  维思先生喜欢明亮干净的卫生间。很久以前,他有一段时间和祖母一起住在芝加哥,他的祖母总是不能把卫生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符合他的心意。最终,他在一怒之下杀死了这条老母狗。他用刀捅死祖母那年才十一岁。
  此时,他伸手到淋浴遮帘后把冷水笼头完全打开。他并不打算淋浴,因此没有必要浪费热水。
  他很快调节好淋浴笼头的水柱,让水溅落在浴缸里发出尽可能响的声音。水掉落在纤维玻璃浴缸里发出的轰轰响声在卫生间里回响着。他凭经验知道这响声会传出屋外;即使屋顶上有雨滴声,这水声还是要比萨拉·坦普尔顿家浴室里的淋浴笼头落水声大,楼下肯定能听到。
  坐便器上方的墙架上有只带时钟的收音机。他打开收音机,调整好音量。
  收音机调在波特兰的一个电台上,播放着二十四小时的滚动新闻。在平时,他在洗澡或大便时,总是喜欢收听新闻广播,这倒不是他对最新的政治和文化动态感兴趣,而是因为最近新闻中充斥着人们相互残杀的报道--战争、恐怖行动、强奸、袭击、谋杀。当人们相互杀戳的规模不足以引起记者们的注意时,大自然就会出来填补空白,比如说海啸、飓风、大地震或是什么食肉病毒爆发之类的。
  有时,他听着新闻,让各种报道激发起对他自己杀戳战果的甜蜜回忆,会感到他自己也是一种大自然的威力:是飓风、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划破茫茫天空撞击星球的行星,是集人类所有残暴于一体的化身。是一种原始的威力。这种想法让他心情十分愉快。
  但是,现在用新闻报道来做背景声音并不完全合适。他飞快地转动着调谐钮,调到一个播放音乐的电台。是杜克·艾林登演唱的“搭乘头等列车”。
  好极了。
  大乐队演奏的音乐声让他仿佛看到了香槟酒杯里冒腾升起的香槟泡沫破裂时瞬间闪烁的光亮,让他嗅到了酸橙或是柠檬切开时的酸甜味。他能够感受到在空中飘浮的音符,有些像泡沫一般滋滋作声,有些像成千上百的小橡皮球从他身上弹出,有些则像在秋风中哔啪作响,到处飞扬的树叶;这音乐真是具有触感,丰富细腻,丝丝入扣。
  那个女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这激荡的音乐节奏诱入圈套的。她一定会难以相信,会难以确信,在这样的音乐声背景中会有厄运临头。
  好极了。
  他急忙返身回到卧室里,走到窗边,他离开这窗边还不到一分钟。
  雨点哔啪打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的里层蒙上了一阵细小的蒸汽。
  在下面车道上,那辆旅宿汽车依然像原来那样停着。
  那个女人肯定还在车里。她不可能鲁莽地跑下车,到处乱跑的;她很可能会小心谨慎地溜进驾驶室,往车两边张望考虑从哪一边下来。尽管在维思先生去卫生间的那段时间里,她会有时间溜下旅宿汽车,但她几乎肯定会蜷缩在车里角落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盘算着自己的处境和下一步打算。从这一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上,他能够看到车子四周的大部分地方,只有车子左边靠后和车尾部被车子本身遮挡着。那个女人仍然不见一点踪影。
  雨仍在下。
  风仍在刮。
  
  ***
  
  杀手走下车,砰然关上车门后,齐娜仍然在车上黑暗的卧室里等了很久,只有雨点打落在车顶上的单调滴答声伴着她。
  她对自己说她一直很谨慎。仔细聆听。等待时机。确保安全。要确保万无一失。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心里很害怕。从洪堡县向北一路开来时,她把湿衣服都几乎烘干了,但仍然感到寒冷,而这种寒冷感正是因为她感到自己缺乏足够的勇气造成的。
  吞食蜘蛛的人已经离开了旅宿汽车,对于齐娜来说,她宁可在黑暗中与那两具尸体相伴,也不愿意下车而可能再次与他相遇。她知道他终将会回来的,这间卧室事实上也不是个安全之地,但在那么一段时间里,她的理智屈从于了她的感觉。
  最终,她从麻痹状态中挣扎出来,毛手毛脚地向前走去,仿佛再犹豫不决又会陷入更糟糕的麻痹状态中,而无法自拔。她用力拉开卧室门,一头冲到走道上,伸手举着左轮手枪,万一那个杀人畜生根本没有下车。她顺着走道向前,走过卫生间和小餐桌,走进起居室,在驾驶座椅后几英尺的地方站住了。
  车里灰蒙蒙一片昏暗,只有在她身后走道里和通过前面的挡风玻璃有一丝亮光透进来,但她能够看清楚杀手不在车上。她此时是独自一人。
  车外,在旅宿汽车的正前方是一个地上积水的院子,几棵树滴着雨水和一条简陋的车道,通往一座陈旧的粮仓。
  齐娜转向车右边的窗子,小心翼翼地挪开油腻腻窗帘布的一角,看见二十英尺开外有幢原木建造的小屋。小屋由于年代悠久,又多次涂刷过油漆,此时在风吹雨淋中外墙更显得斑驳陆离,像是黝黑的蛇皮闪闪发亮。
  虽然她无法肯定,但她猜想这就是杀手的家了。他曾对加油站小店售货员说过,他是在这次“狩猎”后的回家路上,他对售货员说的每句话在她看来都是真话,特别是关于小艾莉尔的那些嘲弄话。
  杀手肯定是在这屋里。
  齐娜又走向前,俯身凑过驾驶座位看点火钮。点火钥匙没在插孔上。储物柜里也没有。
  她溜进驾驶座位,尽管挡风玻璃上淌着雨水,外面看进来会视线模糊,她仍然感到一阵恐慌,仿佛被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翻看了储物柜、手套式工作箱、两边车门挂袋或是座椅底下,但都没能找到诸如车主姓名或其他相关的信息。
  他很快会回来的。鬼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竟然会花费这般力气,冒这么大的险去弄两具尸体回家,很可能他就会回来搬弄这两具尸体的。
  车外仍然下着雨,她透过窗玻璃也难以完全看清楚小屋的详情,但她想小屋底层这一边的窗帘都拉着。因此,她从旅宿汽车上溜下去时,杀手不会碰巧瞥见发现她的。她看不见二楼窗子的全部,但她猜想二楼的窗子也可能拉上了窗帘。
  她推开车门,刀割般寒风马上从推开的车门缝隙中钻进来。她悄悄跳下车,在身后轻轻关上车门。
  天空低垂着,乌云翻滚。
  小屋背后是层层叠叠的山坡,山坡上成片的树木森林在白茫茫的晨雾中若隐若现。齐娜感觉到在这一排排山峦后面是躲藏在云层间的高山。在这早春时分,高山上仍然是白雪皑皑。
  她快步跑到石板台级上,跑到门廊里,那儿下不着雨,但在大雨中这短短的几步路又把她完全淋湿了。她站在门廊里,背紧贴着粗糙的墙面。
  前门的两侧都有窗子,两侧最靠近的两扇窗都拉上了窗帘。
  屋里传来音乐声。
  是节奏强烈的爵士音乐。
  她望着小屋外的草坪,草坪上一条小径从小屋通向一座小丘的山顶,消失在山顶上。很可能,在小丘的那边尽管没了路径,但还会有其他人家,她会找到人求救的。
  可以前又有谁帮过她,在那些受尽苦难的岁月里?
  她记得一路上曾经短暂停过两次,每次停车她都从迷糊中醒来,因此她猜想旅宿汽车可能曾经开进了一道围栅之类的门。不管怎样,即使这条车道是私人家园的车道,它也应该迟早会与公路接头的,在公路那边应该能从过路人或过往驾车人那儿得到帮助。
  小丘山顶离小屋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但中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几乎无法躲闪藏身。要是杀手看见了她,肯定能在她逃走之前捉到她的。
  她还不能完全肯定这就是他的家。即使这是他的家,她也不能完全肯定这儿就是他藏起艾莉尔的地方。要是齐娜把警察带来搜查,而结果没能搜查到艾莉尔,那么杀手可能永远不会坦白出他把艾莉尔藏到哪儿去了。
  她得设法弄清楚艾莉尔确实是被关在了这儿的地窖里。
  但是,就算这姑娘确实是在这儿,当齐娜带警察来搜查,杀手可能会关紧房门固守在小屋里。这可得要用上一支特警队才能把他从屋里赶出来--而在这之前,杀手可能会先动手杀了艾莉尔,然后再自杀。
  事实上,只要警察一出现,事态很可能就朝着这一结局演变。他会知道自己的末日已近,游戏玩完了,他没戏可唱了,只能作最后的疯狂一跳罢了。
  没能救出劳拉,齐娜感到自己再也不能在这般短的时间里失去这个处在危难之中的女孩了。这简直是无法忍受的事。她不能用别人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漠不关心态度去对待他人。光在心理学课堂上和教科书上谈论是毫无意义的,得在实际生活中关怀他人,作出牺牲,有真诚的信念,有切实的行动才有意义。她并不想冒险。她想活下去,但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至少她现在有了支手枪。
  还有出其不意偷袭的优势。
  在早些时候,在坦普尔顿家里和在旅宿汽车上,随后又在加油站小店里时,她也曾有过出其不意偷袭的优势,但那时她并没拿到左轮手枪。
  她意识到她这是在说服自己采取摆在她面前的最危险的行动,找到进入这小屋的理由。天啊,会想到进入杀手的小屋,这真是疯了,几近疯狂的举动,但她极力为这样的举动寻找理由,因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这样做。
  
  ***
  
  那个女人从旅宿汽车里出来了,右手握着一支枪。那支枪看来似乎是0.38口径的长官特别佩枪。
  这种手枪在警察中很常用,但这个女人的举止行动并不像是个警察,端枪的样子也不像警察,尽管她显然因为手中有枪而显得有点底气。
  不,她肯定不是政府部门的人。是其他什么方面的人。真是十分奇怪。
  维思先生从来没有遇到过眼前这么一个令他困惑不解的勇敢小女人,这么一个神秘莫测的冒险者。她真是个让他好好过把瘾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刚从旅宿汽车门旁窜到小屋门廊那边,脱离开维思的视线时,他马上从卧室的朝南窗子边走到朝东的窗旁。朝东的窗子也拉着蓝色的窗帘,他悄悄挪开一条缝隙。
  没有她的踪迹。
  他等着,屏住气息,但她没有沿着草坪小径向东躲逃。过了半分钟左右后,他明白了她不会朝东面逃去的。
  要是她朝东逃跑,那就真叫他失望了。他把她看作是个不屑逃跑的人了。他希望她是个十分胆大的人。
  要是她拔腿就逃,他会把狗放出来追她的,他不会命令狗咬死她,而是要它们抓住她。随后他会把她从狗的爪牙下解救下来,慢慢审讯她。
  可她是冲着他来的。不管是出于什么难以想象的原因,她将尾随他闯进小屋。手里握着一支左轮枪。
  他得小心谨慎些。可是,哦,这多么有趣啊。她手中有枪只能让这游戏更加紧张刺激。
  前门的门廊就在这窗的下面,门廊上有突出的屋檐挡着,他看不见门廊里的情景。这神秘的女人就在门廊里。他能够感觉到她就近在咫尺,很可能就在他站立的垂直下方。
  他从床边小柜上拿起手枪,在卧室满铺的地毯上悄然无声地走到对面墙边,又走到卧室门外的走道上。他快步走到楼梯口,站住脚步。他只能看到下面楼梯的平台,看不见客厅。他屏息聆听着楼下动静。
  要是她推门进来,他会察觉的。门上有只铰链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响声,这声音很轻,但仔细听却能听到。他用心专注地聆听是否有这生锈铰链的嘎吱声,即使屋顶上有不停的雨点声,卫生间里浴缸上方的淋浴笼头在哗哗放水,收音机里播放着“心境正佳”,这微小的声响也难以逃过他的耳朵。
  
  ***
  
  真是疯了。但她偏要闯入这虎穴。为了艾莉尔。为了劳拉。也是为了她自己。可能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她自己。
  这么多年来钻到床底下,躲进衣柜里,藏到阁楼上,现在不再躲藏了。这么多年来躲躲闪闪的,低着头,不敢招人注意--突然间她得干点事了,否则真会憋死了。从一出生,她就一直生活在牢笼里,即使在离开她母亲后,仍然笼罩在恐惧、羞辱和卑微的阴影中。长此以往,她过惯了自己那种狭窄的生活,竟然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了。现在,她内心激起了正义的愤慨,她会拼命要获得属于她自己的那份自由。
  寒风阵阵刮来,裹着豆大的雨点打落在门廊屋檐下。
  齐娜悄悄溜过窗子,避开门廊地板上的几只蜗牛。窗帘仍然紧紧拉着。
  前门关着,但没锁上。她慢慢推开门。一只门铰链嘎吱响了一声。
  乐队演奏的乐曲在曲尾高潮中结束,屋里马上传来两个人的嗓音。齐娜吓得僵立在门槛上,但她马上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则广告声。音乐声是从收音机里传过来的。
  很可能除了艾莉尔,除了被他掳获的其他受害者和尸体外,杀手与其他什么人同住在这屋里。齐娜难以想象他会有个家庭,有妻子儿女,会再有一个精神异常的同伴在屋里等他回家;但偶而也有凶残的杀手合伙作案的记载,比如几十年前在洛杉矶被捉获的人称山坡杀人狂的那两个人。
  然而,从收音机里传来的说话声并不会是什么威胁。
  她把左轮枪举在胸前,走进屋里。屋外的风嗖嗖作声钻进屋里,一只灯罩被吹得摇晃不定,她担心会被杀手听见响声,返身关上了门。
  她的左边是座内屋式楼梯,收音机里的说话声正是顺着楼梯传下来的。她警觉地留意着楼梯台级那黑黝黝的空洞,提防着除了这收音机声音外,还会有什么动静从楼梯上传下来。
  屋里底楼前室的宽度就是整幢小楼的宽度,屋里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光线,昏暗中却显得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屋里有只深暗绿色的皮扶手椅,椅子前有只脚凳,一只格子花呢面的沙发,沙发脚是很大的圆球,几只粗犷简朴的橡木茶几,一大片靠墙的书架,书架上排列着三百多册书。一只用河边岩石砌成的大壁炉,炉膛里放着闪闪发亮的黄铜柴架,炉台上放着一台老式的钟,由两只后腿立起的青铜赤鹿托护着。屋里的装饰布置完全是男性化的,但又不显得过分--墙上没有眼珠闪闪发亮的鹿头或熊头,没有狩猎的图画,没有作装饰用的来福枪,屋里显得很舒服惬意。没有她原来料想的显示他神经极度紊乱的拥挤凌乱,屋里十分整齐,有条不紊。不是肮脏污秽,而是干净清洁;即使在朦胧昏暗中,齐娜仍能看到屋里打扫得很干净。屋里没有阴森的杀气和死亡的凝重,却有股柠檬油家具清洁剂的香味,透出淡淡的松树清香,混合着火炉里木柴被烧后的木香味。
  楼梯上传来收音机里的热情广告声。杀手把音量开得很大;这么大的音量让齐娜感到十分蹊跷,仿佛杀手是想用这收音机的声音掩盖其他什么响声。
  是另外有种什么响声,与雨声有些相似,但又不是雨声。一会儿后,她辨认出了这声响,是淋浴的水声。
  这也说明了为什么他把收音机开得得这么响。他一边淋浴,一边在听收音机里的音乐。
  她真幸运。只要杀手在淋浴,她就能够寻找艾莉尔,而又不被杀手发现。
  齐娜急忙穿过前屋,跑过一扇半开着的门,走进门后发现那是间厨房。鲜黄色的瓷砖,砖面上点缀着多结松木的松叶图案。地上是灰色塑料地砖,用黄、绿和红三种颜色装饰拼像成图案。地上擦得很干净。每件用具都摆得很整齐,有条不紊。
  她浑身上下都被淋湿了,雨水从她头发上滴下来,渗透水的裤子也滴着水,掉落在干净的地上。
  冰箱的一侧挂着一本月历,已经超前翻到了四月份,月份上的彩色图片是一只小白猫和一只小黑猫,小猫的绿色眼睛闪闪发亮,它们从一大堆百合花丛中向外张望着。
  这普通的居家景象让齐娜暗暗吃惊:台面、地面和墙面都干净如镜,一切都井井有条,洋溢着家庭的温情,住在这儿的主人会在白天走上街,以寻常人的面目出现,而在背底里却干下了十恶不赦的暴行。
  不要去想它了。
  要不停地行动。行动才能确保安全。
  她走到后门边。从后门上半部的四格玻璃窗叶里看出去,那是一个后门廊,绿草地庭院,有几棵高大的树,还有一座粮仓。
  厨房间与餐厅之间没有任何建筑分隔,是完全敞开式的,厨房和餐厅合在一起占了底层整个宽度的四分之三。圆桌面的小餐桌是用深色松木制作的,桌面下不是四条腿,而是在中间有根很粗的圆柱;四张厚实的松木船长椅①带有镶嵌的背靠垫和坐垫。
  楼上,又响起了音乐声,但从厨房里听起来要比在前屋里听到的声音轻了些。然而,要是她是个大乐队音乐的爱好者,即使从这儿厨房里也是能够辨识出这乐曲来的。
  淋浴的水流声在厨房里要比前面客厅里更清晰些,因为水管就排在屋子的后墙上。水从楼下打到楼上浴室里时流经铜管发出一种急促、空洞的水流声,而且水管没像通常那样牢靠地固定在墙面上,外面再包上绝热材料,水管的某个地方还在颤动,不停地碰撞墙面上的一只扣钉,水管碰到后面的灰胶纸拍板,发出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的响声。
  要是这种声音突然停了,她就会知道能安全呆在这屋子里的时间已经很有限了,接下来至多只有一两分钟时间他就会擦干身子穿上衣。随后他就会突然在什么地方冒出来。
  齐娜四下寻找电话,但只看到有只插口,却没电话机。要是有电话,她就会拨打911报警电话,这儿外面什么地方应该会有911的报警服务……哦,鬼知道他们现在是在哪儿--这荒凉的乡下地方。但知道有人来救助,心就会安定下来,接着搜寻艾莉尔也不会那么紧张了。
  餐厅北端还有扇门。尽管杀手还在楼上淋浴,她仍然轻手轻脚拧开门,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
  门里是间杂物间,用作洗衣和堆放杂物。有一台洗衣机,一台电热烘干机。盛放各种洗涤品的盒子和瓶子整齐地堆放在两层敞开的架子上,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清洗剂和漂白粉的味道。
  水在管道里的流动声和管道与墙壁的碰撞声在里屋比在厨房里更响了。
  左边是洗衣机和烘干机,再过去又有一扇门,粗糙的松木,漆成了暗黄绿色。她打开门,门里是向下的台级,通往一个黑暗的地窖,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艾莉尔,”她压着嗓音喊道,没有回音,她的喊声太轻了,仿佛是在对她自己说话,而不是在叫喊那个姑娘。
  下面根本没窗子。没有一丝昏暗的光线从狭窄的地窗或是装上了栅栏的通气阀里透射进来。漆黑一团。
  要是这个畜生真是把一个姑娘关在了这下面地窖里,他竟然会没在这上面的门上安装门锁。门上只有一把转动的弹簧活动锁,根本锁不上门。
  当然,囚犯可能被关在下面没窗子的带锁地窖里,还可能被带上了脚链。即使是独自一个人,但艾莉尔肯定无法自由行动,她可能根本跑不到台级这里来,到不了上边的门那儿,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杀手会这般自信,就算他离家外出几天,也用不着再上锁设防,担心她会逃走。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他竟然也不担心他离家外出时会有小偷闯进屋来,下到地窖里,在不经意间发现被囚禁的女孩。这房屋是很久以前建造的,又十分简朴,里里外外又没看见有报警装置,齐娜猜想这房屋根本就没装报警系统。杀手有着这么些不可见人的秘密,应该在地窖外装上铁门,配上几把门锁,就像银行的金库那样坚不可摧。
  没有特别的警戒也可能说明那个叫艾莉尔的姑娘不在这儿。
  齐娜并不想花费心思去无端猜测。她得找到艾莉尔。
  她探身向前,摸索着台级的墙边找到电灯开关并打开。台级口和地窖下面都亮起了灯。
  赤裸的水泥台级只有一人行走的宽度,很陡很深,外表看起来要比这房屋本身更新些,甚至可能是近年才新建造的。
  水管里依旧在哗哗流水,水管不停地碰撞着墙面,仿佛在告诉她说杀手仍然在楼上浴室里忙乎,在洗刷他身上沾上的罪恶痕迹。嗒嗒--嗒嗒--嗒嗒……
  她提高一点嗓音,但仍然是低声喊道:“艾莉尔。”
  下面没有一点动静,没有回应声。
  她再提高一点嗓音。“艾莉尔。”
  没有回应。
  齐娜不想下去陷进这个没窗的黑洞里,下去后身后只有这台级一条退路,尽管这上边门上没装上锁。但她又想不出不下去怎么能探个明白,她甚至还无法弄明白艾莉尔究竟是否在这儿。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她总会陷入这种困境,尽管那童年时代早就过去了,她现在早已成年了,一切都仿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一切仿佛都很顺利;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仍然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孤立无援,心里惊恐不已,独自一人身陷黑暗狭小的空间里,没有退路,心中只有疯狂的希冀支撑着,周围世界冷漠无情,没人关心她,也没人在乎她去了哪儿。
  她用心聆听着水管里流水声和水管撞墙声是否有任何细小变化,一边抬腿迈下台级,一步一个台级,左手抓住铁扶手。她右手握着枪,举在前边;她用力紧握着手枪,手指骨隐隐作痛。
  “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她浑身颤抖地说着。“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仍然活着。”
  走到台级下面一半时,她回头向上望了望。台级上留下了她湿淋淋的脚印,脚印尽头的台级平台高高在上,仿佛离开她站的地方有四分之一英里之远,仿佛有从屋子的前门廊遥望前方小山坡顶那么遥远。   艾丽斯钻进了兔子的窝,漠然不知所措。
  
  ***
  
  在厨房里餐厅和洗衣房之间开着的门边,埃奇勒·维思先生听到了这个神秘女人在叫唤艾莉尔。她离他只有几英尺远,转过拐角,在洗衣机和烘干机那一边,因此他不会听错从她嘴里喊出的这一名字的。
  艾莉尔。
  他惊愕不已,站在门边张大了嘴,眨着眼,洗衣房里飘来淡淡的洗涤剂香味,墙上铜管轻微地碰撞着墙壁,她的喊叫声在他脑海里回荡着。
  她是不可能知道有艾莉尔在这儿的。
  可是她又叫唤了这姑娘的名字,还比上次更响了些。
  维思先生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侵犯,被人在背后捉弄着,窥视着。他回头望了望餐厅和厨房里的窗子,仿佛觉得屋外贴着玻璃窗上有几张充满敌意的脸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然而,他看到的窗外只是淅沥不停的雨丝和灰朦朦的天色,但他仍然心中忐忑不安。
  这已不再是有趣的游戏了。一点趣都没有了。
  这谜团太玄乎了。简直令人胆战心惊。
  这女人仿佛不是乘那辆本田车跟随他来的,而是越过无形栅栏,从天而降,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她在那另外的星球上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超自然的神秘色彩,外星球的奇异感觉使得小屋里洗涤剂的淡香味变得十分刺鼻,空气凝重,仿佛有鬼魅在作祟。
  维思先生心里一阵紧张,十分困惑不解,他很少有这种感受。他跨进洗衣房,抬手举起赫克勒科克P7型手枪。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开枪射击。
  通往地窖的门开着。楼道里的灯也开着。
  一眼望去不见那个女人的踪影。
  他稍稍松开扣在扳机上的手指。
  偶而有客人来家里吃饭或是谈些工作上的事时,他总是会留下一条德国短毛猎犬守在洗衣房里。那条狗会伏在地窖门口,一声不吭,打着嗑睡。可如果有维思之外的其他人走进洗衣房的话,那条狗马上会咆哮着叫个不停,把陌生人赶走。
  主人离家外出时,那些德国短毛猎犬会在房屋四处警惕地巡游,谁也甭想闯进屋里来,更不用说进入地窖了。
  维思先生从未在地窖上面的楼道门口上加锁,这也是因为他担心锁有时会出错,当他在地窖里干事时,冷不防会把他反锁在下面。当然,如果配把用钥匙的锁的话,这种要命的事也许不会发生的。他自己想象不出像锁这种机械装置的东西怎么会出错,让他掉入陷阱;但他总是对之心存疑虑,宁愿不冒这种险。
  这几年来,他常常看到一些十分偶然的小事在不经意间发生,却最终会让当事人命丧黄泉。在一个六月底的傍晚时分,暮蔼沉沉,维思先生驾车行驶在去内华达州里诺市的州际80号公路上,一个金发年轻女郎驾驶着一辆野马型折篷跑车从后面超过了他的旅宿汽车。那位女郎穿着白色短裤和白色衬衫,金色的长发迎着晚风轻盈地飘舞着。维思先生心中泛起一股要把她那漂亮脸蛋砸烂的强烈欲望,脚使劲踩着油门紧跟在野马车后面,但旅宿汽车显然力不从心。高速公路进了内华达州的山脉地区后,旅宿汽车更提不起速度了,终于被野马车拉开了距离。即使此时维思能够紧紧咬住那个女人,他也无从下手,这里往来车辆很多,会有许多目击者的,他无法冒险把她的车硬挤下公路去。这时,野马车的一只车轮胎爆了。车开得那么快,开车的女郎几乎被抛出车外,野马车险些被掀翻,在高速公路的几条车道上摆忽不定,车轮胎冒着青烟,那个女郎最终控制住了车子,把车慢慢开出车道,停在了路肩上。维思先生从后面开过来也停下车,帮她修车。她对维思先生的帮忙十分感激,脸上不时微笑着,又显得有些腼腆。她真是个迷人的姑娘,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她脖子上戴着一根颈链,悬吊着一只一英寸长的金十字架。后来,她失声痛哭,极力挣扎,坚决不愿屈从,把脸避开他手中晃动的各种利器。那真是个勇敢的年轻女人,充满了生命活力,可在去里诺市的高速公路上一件小小的偶然事件却使她落入了他的手掌。
  汽车轮胎会爆裂,一把门锁就为什么一定不会出差错呢?
  要是偶发事件赏给他机遇,偶发事件也会伸手向他索要的。
  维思先生喜欢生活在高度紧张中,却并不鲁莽行事。
  现在这个女人,在喊叫着艾莉尔,闯进了他的生活中,就像是只爆裂的车轮胎。在那一瞬间,他犹豫起来,不敢肯定说究竟她是送上门来给他的礼物,还是上门来向他索取礼物的。
  他想起了她手中握有枪,心里犹豫着是否把狗唤来。他悄悄穿过洗衣房,凑近地窖楼梯门口。
  楼道下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中国牧羊人,平安无事,依然活着①”
  这话真令人费解--含义简直可说是神秘莫测--可能是咒语,隐含着难以破译的奥秘。
  他没听错,那个女人又念起了这咒语,仿佛是在唱歌:“中国牧羊人,平安无事,依然活着。”
  维思平时并不怎样迷信。也经历过种种场面,但对超自然的现象却怀着几分敬畏。他的头皮一阵发麻,颈背上也仿佛有虫子在爬,手不由得紧紧握住手枪。
  他悄悄犹豫着,探身向楼道下张望。
  那个女人离楼道底还有几级台阶。她一只手扶着扶手,另一只手向前伸出,握着左轮枪。
  不是警察。这模样是个外行。
  然而,她可能就是维思先生的爆裂轮胎。他不敢大意,甚至有点谨小慎微,尽管对她仍然充满了好奇,但已是百倍警觉,首先要确保自身安全。
  他从门口闪进楼道里。
  她就近在眼前,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四周都是坚实的水泥地面和壁面,没有东西会被碰掉发出响声。
  他举枪瞄准她的后背。这一枪足以把她打翻在地,从站着的地方伸着手向前扑倒在台阶下面的地窖门前,不待她完全着地,第二颗子弹就会接踵而至。他会飞身跳下,第三枪、第四枪接连打在她的大腿上。他会把她按倒在地上,用枪顶着她的后脑,然而再视情况,看看她是否还会对他构成威胁,他是否值得冒险盘问她,要是她仍然对他是个威胁,干脆在她脑后补上几枪,结果了她。
  那个女人走到了楼梯台级底端的灯下,维思先生看清了她手中的握着的手枪。确实如他预料的,那是支0.38口径的长官特别佩枪,当时他在二楼卧室窗边瞥见过一眼,可这时这枪的模样和型号让他突然醒悟到了什么。
  他嗅到了香肠的味道。他记起了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惊慌恐惧中睁得很大,闪烁着绝望的光亮。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两次看到了这种手枪。第一次的那把手枪是加油站小店里那个亚裔年青人的,他当时从柜台下掏出枪想进行自卫,可连枪机都没来得及摸上。
  尽管这种长官特别佩枪很常见,可也并不特别受宠,会让人随处可见。埃奇勒·维思凭着他那狐狸嗅到林子里有兔子一般敏锐的感觉,本能地知道这女人手中的枪就是小店里他看见的那把。
  尽管楼道下面这个女人的身上还有许多神秘之处,尽管她怎么会到这儿来仍然让他感到费解,但她身上超自然的光泽消退了。她知道艾莉尔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她是从外星球上窥视着他,不是因为她超凡的神力,而只是她当时在场,在加油站小店里,听到了维思与那两个售货员的调侃,他是在稍后才开枪杀死他们的。
  她当时藏在哪里,他又怎么会没发现她,而她又为什么会跟踪而至,敢冒这么大的风险--这些却是他直觉无法回答的问题了。他现在可有机会从她嘴里掏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他放低手中举着的枪,退回到洗衣房里,他担心她会随时回头张望而发现他。
  刚才那一阵莫名的恐惧,对超自然力的敬畏已经烟消云散,他对自己那短暂的担惊受怕感到好笑。像他这样一个看透生命本质,目光如炬,明察分毫,推崇纯感觉的人,一个极其理性的人,居然也会有犹豫动摇的时候。
  他几乎要对自己的愚蠢笑出声来,但马上又把这段插曲抛在了脑后。
  那女人现在肯定走到了楼道的底端。
  他会让她去探寻折腾的。不管怎样,不论是出于多么离奇的原因,她跟寻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此时的探寻的,维思倒是颇为好奇,一旦她发现了事情真相又会有什么反应。
  游戏的乐趣又回来了。
  这游戏又一次开始了。
  
  ***
  
  齐娜走到了楼道的底端。
  她的右边是石墙,那儿没有路可走了。
  她的左边是间小屋,大约有十英尺深,宽与整幢房子的宽相当。她从楼道口慢慢走进这一新的空间。
  小室的一端有只燃油的炉子和一只很大的电热水器。小屋另一端是一排高大的金属储物柜,门上有透气开口,储物柜前有张工作台,还有一只装有轮子的工具箱。
  在她面前是一堵水泥石块墙,墙上嵌着一扇门。
  咔嚓--嘶。
  齐娜猛然转向右边,手指几乎要扣下扳机了,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响声是从炉子里发出来的,自动点火装置点着了火,燃油烧着了。
  除了炉子燃烧声外,她还能听见水管的碰撞声。嗒嗒--嗒嗒--嗒嗒。这碰撞声要比楼道里轻些,但仍然能够听到。
  她几乎听不见二楼浴室里的音乐声了,时续时断,偶然有些铜管乐和高昂的小号乐声传来。
  显然是为了隔音的缘故,后墙上的门像剧院里的门一样,表面用皮革纹理的褐红色人造革蒙着,八颗大圆头钉把整扇门上的人造革皮钉在门上,均分成一块块像叠起后被子状的方格块。门框也用同样的人造革皮包着。
  没有门锁,连弹簧锁也没有,齐娜拉开门就能进去。
  齐娜用手按了按门上的人造革皮,发现这衬垫要比看上去更丰满柔软。看来这门上的海绵泡沫至少有两英寸厚。
  她抓住长条不锈钢U型门把手,轻轻拉开门,裹在人造革皮里的门边与门框微微摩擦着。门边与门框很紧密。门拉开时,在门边与门框完全分离开时发出轻微的响声,就像人们打开一瓶真空灌注的花生瓶盖一样。
  门的里面也同样用人造革皮包裹着。整扇门的厚度超过了五英寸。
  门里又是一间小屋,六英尺见方,屋顶面很低,她仿佛感到是个电梯乘厢,只是这小屋除了地面外,四周和屋顶面都用厚实的布蒙着,地上铺着橡皮垫子,是那种许多餐馆厨房里用的橡皮垫子,好让一连得站上几个小时的厨师干活时舒服些。头顶上凹在屋顶里的一盏灯发出昏暗的亮光,她看到这小屋里墙上蒙的不是人造革皮,而是表面块状粗糙的灰色棉布。
  小屋给她一种奇异感觉,更加深了她的恐惧感。同时,她心里也明白这四周墙面蒙得严严实实的门厅的用途,不禁一阵反胃。
  正对着齐娜拉开的这扇门是另一扇门。那扇门同样用人造革皮包裹着,门框也包裹着。
  这扇门上装了锁。在灰色的抛起衬垫物里凹陷着两把重型的铜锁头。没有钥匙是进不了那扇门的。
  这时,她看到那扇门在人的眼睛高度处有扇同样蒙着衬垫物的小方块,小方块约为六英寸宽十英寸高,方块上有只小的球状拉手。这仿佛有点像是警备森严的监狱里牢房门上安装的那种从外面移动拉开的窥视窗口。
  嗒嗒--嗒嗒--嗒嗒……
  杀手似乎在无休无止地冲洗淋浴。但从另一角度来看,齐娜从屋外跑进屋子里来总共也不到三分钟时间,只是看来她似乎已经呆了很久了。要是他慢悠悠地擦洗淋浴,他可能还洗了不到一半。
  嗒嗒--嗒嗒……
  她希望走进门厅里去,拉开里屋门上的窥视窗,同时又能让外屋的门开着,但两扇门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她走进里屋就得让身后的门自动合上。
  身后蒙着衬垫物的门与门框合上时发出了皮革之间轻微的磨擦声,而外面的水管碰撞声却听不见了。小屋里寂静无声,甚至连她自己的喘气声也几乎听不见。在墙面的蒙盖布后肯定覆盖衬垫了消声隔离物。
  也有可能就在外屋门关上时杀手正好把淋浴笼头也关了。他现在正在擦干身子。也有可能他直接就穿上浴衣而不擦身上的水。现在他正在走下楼来。
  她惊恐不已,连气也喘不过来,回身又打开了外屋的门。
  嗒嗒--嗒嗒--嗒嗒,水管里的水在哗哗流动。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还没危险。
  好了,镇静些,赶快行动,赶快查看那姑娘是否被关在这里,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对策。
  她十分不情愿地让外屋的门又合上。水管的碰撞声又听不见了。   她感到透不过气来。可能是这门厅里的通风不够,更可能的是这种隔音墙的隔音效果使得空气难以流动,屋里的气氛也越显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齐娜移开里屋门上的窥视窗。
  窥视窗里是暗红色的光亮。
  窥视窗里装了一层坚实的屏障,以保护外屋的窥视者不会受到里面不管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的袭击。
  齐娜把脸凑近窥视窗,看见里面是间很大的屋子,屋子的大小几乎与上面的起居室相同。屋里的一些地方笼罩在深深的阴影中,光线是从三只灯照射出来的,那些灯都罩着饰有花边的灯罩,粉红色的灯泡,亮度约为四十瓦。
  里边墙上有两幅金红色的布幔,吊挂在上面铜杆上,似乎是窗帘,但地下室又不可能有窗;那些布幔或许只有用作装饰的,让这地下室看上去更舒服些。在左边的墙上有幅破旧的挂毡,挂毡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仿佛是一些身着披袍,戴着圆顶狭边帽子的女士骑在马背上,行驶在春天的花木草丛间,背景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屋里的家具有一只软座靠垫的扶手椅,扶手椅有着背套和扶手套,一张双人床,床头板是白色的;板上绘有图案,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带有树叶花边装饰的书橱,有直棂式门的装饰橱,一张小餐桌,桌面的下沿板是雕刻装饰性花边,桌子的两边各有一张式样华丽的椅子,椅子的坐靠垫上是印着的花卉图案,另外还有一只冰箱。阴影中有一只很大的衣橱,门板上是各种拼贴的花纹,是件时代悠久的家具,但可能算不上是真正的古董,尽管显得陈旧,却仍然很漂亮。梳妆台上有一组镶在镀金狭边框里的三件组镜子,梳妆台前是一张软垫梳妆凳。在屋子的底角有只坐便器和一只洗脸盆。
  这间地下室显得不伦不类,像是堆放舞台剧“砒霜和孤独老人”(Arsenic and Old Lace) ①家具道具的仓库,但令人更为奇怪的是屋里竟然堆放了许许多多玩具娃娃。各种各样的娃娃,有旧的也有新的,有些娃娃有三英尺高,有些则比牛奶盒还要小,娃娃的服饰也各不相同,有裹着尿布的,穿着风雪衣的,精致的新娘婚礼服,有波折的连裤衣,牛仔服,网球服,连裤睡衣,草裙,和服,小丑服,工作服,睡裙和水手服。这些娃娃挤在书架上,从一些装饰橱的玻璃门后向外张望着,坐在衣橱和冰箱上,也有些沿着墙边站着或是坐着。有些玩具娃娃堆叠在墙角和底脚边,腿和胳膊僵硬地伸出在外,有些耷拉着脑袋,仿佛脖子折断了,像是穿戴得漂漂亮亮叠在一起的一群尸体正等待运走去火化。二百、三百或有更多的小脸蛋在柔光中显得脸色红润,或是在阴影中显得像鬼魂般苍白。有些娃娃是土陶器,有些是瓷器,也有的是布料做的,或是用木料或塑料制作的。娃娃身上的玻璃和金属饰件,以及钮扣、服饰和涂色的陶瓷器眼睛反射着光线,尤其是靠近灯泡的那些娃娃的眼睛更是闪闪发亮,而堆放在阴暗角落里的娃娃则像是暗火吞噬中的乌黑煤炭。
  第一眼看到这些玩具娃娃时,齐娜恍惚间觉得这些娃娃真能看得见外界的东西,除了几个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的娃娃外,它们闪闪发亮的眼睛中都仿佛闪烁着意识的光芒。尽管它们都是静止的,一动也不动,连目光也不转动,但它们身上散发出一般有灵性的气息,一般神秘的力量,仿佛杀手同时又是个魔术师,攫取了那些被他谋杀的遇难者的灵魂,把那些亡魂禁锢进了这些娃娃身上。
  里屋有物体在悄然无声中移动,一个人形走出阴影,正是这地下密室的囚禁者。她一走进柔和的灯光中,那些娃娃顿时失去了神秘的魔力。她长得极其漂亮,齐娜从未见过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要比宝丽莱快照中的形象更美。原来淡金色光洁的披肩长发在屋里暗红色柔和的光线下显出迷人的红褐色。她身材修长匀称,举止优美得体,仿佛是落入尘世的仙女,带给凡人赎罪的希望,是颗明亮的启明星。
  她穿着黑色平跟鞋,齐膝盖高的白色长袜,蓝色或是黑色的裙子,上身穿着短袖白衬衫,衬衫的领口和袋口盖是黑色的滚边,一身的服饰仿佛是教区学校的校服。
  显然,这些衣服是杀手给女孩穿的,也是他希望女孩这般穿着的,齐娜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杀手喜欢这样的穿着。那女孩已经毫无疑问十六岁了,但穿着这身服装看起来更年幼些;她手臂细长,手腕和双手都很细巧,在屋里柔和的暖色灯光下,这一身文静的服饰让她看上去只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孩子,仿佛对自己在礼拜日要做的坚信礼仍然十分腼腆,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
  像杀手这样的反社会精神变态者对美貌和纯真常常会情有独钟,因为他们出于变态的心理反而会以毁坏美貌和纯真为荣耀。当纯真被摧毁,美貌被玷污时,这些心理变态的畜生会感到自我满足,感到自己比那些他所嫉妒的人更高出一筹。在纯真美貌的人遇害死去,她们的尸体腐烂化解后,这世界在某种程度上仿佛也变得更像杀手这种人内心所期望的模样了。
  女孩坐在了扶手椅里。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她翻开书,翻动了几页,显出一副在读书的样子。
  虽然她肯定听到了门上窥视窗被拉移开的响声,她却并不抬起头张望。显然,她认为来访者像往日一样肯定又是那吞食蜘蛛者。
  齐娜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喊道,“艾莉尔。”
  那喊声穿过窥视窗仿佛掉进了一个静止的空洞里,没能传播到女孩那儿,也没产生一点回响。
  女孩的囚室里显然铺设了无数层的隔音材料,可能比这门厅里的隔音层还多,这种刻意消除被囚者喊声和尖叫声,不让响声传到外边去的做法,似乎表明了杀手不时会有客人来访,可能是邀请客人来就餐,也可能是喝杯啤酒,一起看场橄榄球电视转播。杀手敢这样做更是证明了他的胆大妄为。
  杀手居然也会有朋友这种想法让齐娜感到震惊,那些朋友不会像他那样心理变态,如果让他们知道这地下室里囚禁着一个无辜的女孩,知道他们造访的主人竟然会残杀无辜的全家人,并以此为乐趣,一定会大为惊骇。他在平时以普通人的面目出现,与别人逗笑取乐。别人向他讨教问题,一起翩翩起舞,和着音乐节拍与别人一起享受这美妙的时光。
  齐娜提高嗓音:“艾莉尔。”
  女孩仍然没有抬头朝门这边看。
  齐娜又提高嗓音,几乎是在朝门上窥视窗里高声叫喊了,“艾莉尔!”
  艾莉尔坐在椅子上,双膝并拢,手中的书捧在膝盖上,头低俯着,两边耳旁头发掩住了大半张脸。她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个聋子--仿佛是个躲在衣橱背后的女孩,避开醉汉和吸食毒品人们的喧闹争吵,避开周围一切,蜷缩进一个自我宁静的世界里,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扰。
  齐娜想起了自己在小女孩时期的一些遭遇,那时候单纯地躲开她母亲和她母亲那些凶悍的朋友已经不足以让她感到安全了。有时这些人的争吵或喧闹会愈演愈烈,难以收场;吵闹声、狂笑声和咒骂声浑成一片,像一个大旋涡围着她狂转,无论她怎样躲藏仍然会感到越来越怕,心惊胆战,头要炸裂一般。这时她会逃开,躲进自己心目中的宁静之地。她会躲在旧衣橱的背后,跑进她在刘易斯(Sinclair Lewis) ①一些小说中读到过的娜尼亚的世界里,或是《柳树林里微风》②一书中的蛤蟆宫和野森林③里,或干脆躲进她自己创造的理想王国中。
  她总是能够从那些避难所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但有时她也会想,要是能够永远呆在那些遥远的地方,在那儿她母亲和她母亲身边的那些人不管怎样用力寻找,却再也找不到她,那该有多好。在那些遥远陌生的王国里,也会常常有危险,但总会有善良真诚的朋友伸出援助之手,不像在神奇的衣橱这一边,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此时此刻,齐娜从窥视窗望进去,看见那姑娘坐在椅子里,她敢肯定艾莉尔正是躲避进了那样一个遥远的地方,远远离开了这个可恨可憎的现实世界。一年多来,被囚禁在这样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洞里,时时受到楼上这样一个疯子的威胁,可能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躲藏进自己的内心世界,不会轻易--或者不再愿意--回到这现实世界中来。
  事实上,那女孩抬起了头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她仍然坐着,但既没看着门上窥视窗口中齐娜的脸,也没特别看屋里的什么东西,而是仿佛在看着另一世界里的什么东西。即使在这昏暗的柔和灯光里,齐娜仍能看到艾莉尔的眼神显得十分茫然和奇异,就像是她四周的那些娃娃的眼神。
  杀手在加油站对售货员说过,他还没“那样”动过艾莉尔,齐娜相信他这是说的真话。因为他一旦夺走了她的清白之身,他就会毁了她的美貌,而事情一旦到了这种地步,他会杀了她。现在她仍然活着这一事实就说明了她还没遭到强暴。
  然而,日复一日,这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她一直生活在恐怖笼罩之中,等待着那可恶的畜生决定她“熟了”,等待他的兽性发作,他那令人恶心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他那贪婪的双手,山一般沉重的身躯,受尽凌辱,受尽虐待。在这间小屋里,她无处可藏;无法逃到屋顶上去,逃到海滩上去,或是躲进阁楼,爬进田野里的坑道里,或是爬上后院的树枝干上去。
  “艾莉尔。”
  她躲藏进的避难所可能就在她手里捧着的书里。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日梳洗穿衣,吃饭睡觉,但她却真正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一阵悲愤之情袭上齐娜的心头,她对着门上窥视窗里说道,“我来了,艾莉尔。我来了。你不再是孤独一人了。”
  艾莉尔的目光仍然没有跳出梦境,她仍然像周围的玩具娃娃一样呆滞。
  “我是你的救星,艾莉尔。我来救你了。”
  那女孩仿佛仍然走在她内心漫长又曲折的旅途中,她的双手松开了,手中的书滑落下来,碰到了椅子角,掉落在地上。几乎听不见有重物掉地声,屋里的特殊隔音墙和屋顶把声响完全扼杀了。她没意识到手中的书掉落到了地上,仍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我是你的救星,”齐娜又喊叫着,她对自己这般用词显得有些犹豫。
  她对艾莉尔的境况十分担心,甚至超过了担心自己的安危,她的心砰砰直跳。
  “你的救星。”
  齐娜热泪盈眶,泪水使得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这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泪水,她现在还不能如此纵情放松。她接连不停地眨着眼,把泪水挤走,使得视线恢复了清晰。
  她转身离开锁着的里屋门,怒气冲冲地推开通往外屋的门。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她走出门厅那隔音门,跨进地窖楼道口的小屋里,水管的碰撞声听起来仿佛比原来的更响了。
  嗒嗒--嗒嗒--嗒嗒……
  她推移开里屋隔音门上那个窥视窗到现在大约有一分多钟的时间了。
  那个畜生还在洗澡,光着身子,赤手空拳。现在,齐娜知道了艾莉尔在哪儿,她不必担心警察会再需要他来带路搜查寻找那姑娘了。
  她手中握着手枪,这感觉真好。
  手中握着手枪,她胆子壮了起来。
  要是她现在能够把艾莉尔解救出来,带她逃离这魔穴,那当然是她求之不得的事,也用不着去考虑用枪对付这畜生了。但她没钥匙,那里屋的门不是轻易就能破门而入的。
  嗒嗒--嗒嗒--嗒嗒……
  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她走到了楼道台级边。
  蓝色的左轮枪在她手中闪闪发亮。
  即使他在齐娜闯进浴室前已经冲完了淋浴,把水关掉了,他应该仍旧没能穿好衣服,仍然是赤手空拳的,可能正在擦干身子,那么说,她应该上楼去,闯进浴室,用枪顶着他直接开火,把他打倒在地,把左轮枪里的子弹全部打进他身体里,那第一颗子弹就应该直接打中他的心脏,然后至少在他脸上打一枪,要确保结束了他的狗命。不要存有侥幸心理,一点侥幸心理都要不得。要打完每一发子弹,扣动扳机,直到撞针咔嚓--咔嚓--咔嚓撞击在空弹夹上,完全没有了子弹为止。她敢这么做的。杀了那个畜生,一遍一遍地杀死他,直到他躺在地上不会动弹为止。她做得到的,她会做得到的。
  她攀登着陡峭的楼梯台级,踏在她下去时留下的湿脚印上:齐娜·谢泼德不再躲躲闪闪了。
  她要从躲藏的地洞里跳出来,平安无事,依然活着,永远离开这娜尼亚的世界。
  嗒嗒--嗒嗒--嗒嗒……
  齐娜一边向上攀登,一边想着自己怎样对付他。是否要隔着浴帘向他开枪--如果浴室里是用浴帘而不是玻璃门的话,因为要是她不是隔着浴帘就开枪,那她就得一手握着左轮枪,一手把浴帘或玻璃门拉开。那样做可得冒一定的危险,因为她感到手指和手腕有点用不上劲。她的手臂也在颤抖,她得用双手紧紧握住手枪,以免握不住而掉在地上。   她的心像那水管一样在激烈跳动,即使那畜生是光着身子,手上又没有武器,但齐娜仍然对即将到来的搏杀感到十分紧张。她登上了楼道的上面平台,踏进了洗衣房。
  她不能隔着浴帘向他开枪,那样做的话就无法知道是否射中他。隔着浴帘只能瞎开枪,她无法瞄准他的胸部或头部。
  走过烘干机和洗衣机,迎着洗涤剂的芳香味,她来到厨房开着的门口。在跨过门槛时,她突然想起了刚才在地窖楼道上面平台上看到的脚印,那几个湿的脚印要比她的脚印大,突现在她的脚印中,有些覆盖在她的脚印上。那些脚印正是杀手刚才留下的。
  她已经一脚跨进了厨房,收不住脚了,杀手从她右面小餐桌那儿向她扑来。他身高马大,像一尊凶神恶煞,根本不是光着身子,也不是赤手空拳。这淋浴自始至终一直是个骗局。
  他行动快捷,但她却更快了一步。他想把她扑倒在储物柜上,但她却躲过了他的猛扑,举起了左轮枪,枪口离他的脸才三英尺远。她扣动扳机,撞针咔嚓一声响,弹膛里却是空的。
  她急忙后退,紧靠在冰箱侧面,把挂着的月历撞翻,月历哗啦一声掉到了她脚边。
  她又扣动扳机,左轮枪又咔嚓一声响,又是空枪--见鬼--加油站小店的售货员在被打倒之前没来得及开过枪。不应该是空弹夹的啊。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杀手的脸。以前她也曾经瞥见过他的后脑,他的头顶,他的侧脸,但距离都离得比较远。他并不是她料想的那种青面獠牙的可怕长相。他倒还说得上面目寻常,蓝色的眼睛与黑色的头发形成令人注目的反差--眼睛中也没有精神异常的神情--五官端正,面带微笑。
  他脸上带着笑容,又向她逼来,她慌忙中第三次扣动扳机,撞针又一次击在空弹膛上。他仍然微笑着,用力一把从她手中夺过左轮枪,她的手指勾在扳机里,拉扯中痛得直钻心,她失声尖叫起来。
  杀手后退一步,手中握着左轮枪,两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真够刺激的。”
  齐娜畏缩在冰箱边上,脚踩在了月历上小猫的脸上。
  “我知道就是这枪,”他说道,“可要是我弄错了呢?我此时已经是脸上开花了,是吧,可爱的人儿?”
  惊恐中她头晕目眩,浑身无力,她拼命四下张望,希望能抓到什么东西用作武器,可手边什么东西也没有。
  “脸上被炸开一个大洞,”他又说道,似乎对这种景象感到十分有趣。
  储物柜里可能会有小刀之类的,但她不知道哪个柜的抽屉里会有。
  “真够刺激的,”他微笑着望着手中的左轮枪。
  厨房那边的桌面上放着一支手枪,在水斗的旁边,但距离很远,伸手还拿不到。齐娜真难以相信,他竟然自己带了把枪来,但却没用,还把枪放在一边,是赤手空拳来捉拿她的。
  “你真是个迷人的女士。”
  她目光从手枪的方向移开,希望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发现了这桌面上的枪。但她是在骗骗自己而已,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对她的一举一动看得真真切切。
  他用左轮枪指着她。“昨晚你也在加油站小店里。”
  她喘着气,又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呼吸的频率太快,还没吸进空气又吐了出来,她对自己十分恼火,真是恼火,而他却这般镇定自如。
  他说道,“我知道昨晚你也在小店里,在小店的什么地方藏着。我知道在我走后你找到了这把长官特别佩枪,可我弄不懂的是,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也许她能够在他抓住她之前抢先拿到那把枪。这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许是二百万,不,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见鬼,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杀手在五英尺开外,用左轮枪瞄准她的鼻梁,他的讲话语气中显得十分兴奋,他接着说道,“即使这枪确实是那亚洲人的,我还是冒了一定的险。刚才我是运气好了。那么你呢?”
  尽管想要抓到桌面上的枪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她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再说,试试也不会有更糟的结果了。
  杀手有点不耐烦了,他说道,“亲爱的,请听我说,我在跟你讲话。你感到自己现在的运气怎样?像我一样运气?”
  她不去看那桌面上的手枪,又不愿对视着杀手那镇定的目光,她垂下视线,望着左轮枪的枪口,勉强说了声“不,”她几乎感到自己听到了这声音从面前的左轮枪口反射回来,不。
  “那就看看你的运气如何。”
  “不。”
  “哦,勇敢些,亲爱的。我们来看看你的运气吧,”他说着扣动了扳机。
  尽管这枪三次放了空枪,齐娜预感到这次真会打响,在她脸上炸开,因为她总是十分倒运,她惊吓得缩成一团。
  咔嚓。
  “你也很走运,甚至比我运气还好。”
  齐娜没听清杀手在说什么。她脑子里只想着水斗旁桌面上的手枪,那是她最后的一个机会了。
  “在富士想拔枪朝我开枪时,”杀手说道,“你听见了我答应他的话?”
  这些话以及那畜生镇定的态度让齐娜感到更加惊恐,她想到他会开枪打死她,或是用力劈她,打她,甚至强暴她,或在这之前或之后对她动刑,逼她讲出他想知道的事。可她没想到会这般与他闲聊,天啊,仿佛他们刚经历过的只是一段小小的愉快旅程,一起去度了次假,期间经历了一些小小的有趣插曲。
  杀手仍然用枪指着她,说道,“我对富士说的是,‘住手,要不我会把你打成马蜂窝的。’我是个遵守诺言的人。你呢?”
  他那些话最终让她集中起了注意力。
  “当时光线昏暗,地上到处是血,你肯定不敢看这场面,心里又害怕,大概没看见富士的裤子被拉了下来吧。”
  他说的一点不错。她当时瞥了一眼,觉得那两个售货员都已经死了,就没敢再看,只是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
  他说道,“我打了四枪,都打中了他。”
  她闭上眼睛。又马上睁开。她不是想看他,这畜生微笑着,得意洋洋,咄咄逼人。他的衣服上还有着干涸了的血迹,眼睛里没有一点惊慌的神情。她只是不敢把目光移向别处。
  齐娜·谢泼德,平安无事,依然活着。
  “我打中了他四枪,”他说道,“可子弹随后又从尸体里弹了出来。可能是人死后体内气体释放的缘故。真是有点怪,也挺有趣的,真的。当时我时间有点紧,这你也是可理解的,后来为了省去麻烦,也就没开第五枪。”
  可能还是这样最好。可能再玩上一次这种俄式轮盘赌①,然后一了百了,用不着费心去弄懂这世上为什么有人会不愿行善,却偏要作恶。
  他又说道,“这是把装五发子弹弹膛的枪。”
  黑洞洞的枪口仿佛在凝视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看见枪口的闪光和听见枪响声,不知道这枪口里的黑洞是否会把她推入她生命的黑洞里去,而这种转变她自己都不会来得及感觉到。
  这时杀手把左轮枪从她面前移开,随后扣动了扳机。一声巨响震得窗子直颤抖,子弹击中了她身后储物柜的门,门的松木碎片四溅,门里的碟子被打得粉碎。
  碎木片还在空中飞舞,齐娜一把抓住一只抽屉拉手,用力拉开抽屉。抽屉很重,她几乎脱手拉不住,但她突然拼死用力,把抽屉顺势向杀手的头部抛去,抽屉划出一道弧线,向杀手的脸部飞去,抽屉里的东西从抽屉里飞溅出来。
  调羹、叉子、抹奶油的小刀在空中飞舞,在冷色调的萤光灯光下闪闪发亮,叮铛作响掉落在他身上和厨房地砖上,冷不防中惊得杀手连连后退到餐桌旁。
  杀手受惊后退的同时,齐娜快步窜到水斗旁。随即她听到已经空了的抽屉砰然砸在什么东西上,她马上抓起柜面上的手枪。她看见枪柄上有一点红色的标志,可能与她熟悉的其他手枪一样,是枪保险已经打开的标记,这次她不用担心左轮枪那样的空弹膛问题了,因为只要弹夹里有一发子弹,那怕只有一发子弹,这发子弹就在枪膛上。老天啊,在这样的近距离,她只要一发子弹就行了。
  但是她的食指已经僵硬发肿了,在伸手要勾进枪机时,一阵钻心痛刺得她眼冒金星。她感到一阵恶心,站不稳,跄跄踉踉,摸索着想把中指伸进枪机里去。
  杀手一个箭步窜到她跟前,踢得地上的零星餐具满屋子叮铛乱转,齐娜还没来得及举起枪转过身来,已经被他挥臂打倒在柜台面上。
  她本能地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击碎了灶具的防溅挡板。小块黄色瓷砖碎片飞溅到她脸上,要不是及时眨眼,她的眼睛也险些被碎片溅瞎。
  他用手掌根部猛击她的脸部侧面,她双眼一阵黑晕,冒出无数金星,他又用手掌的虎口扼住她的脖子。
  齐娜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跌倒的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厨房地砖上,卧倒在地面上的低视角使她仿佛像是只虫子在看外界的景象,地上乱七八糟散落着各种餐具。真是有趣。调羹就像是铁锹那么大。叉子变成了叉车。小刀就像是长矛。
  杀手的靴子。黑色的靴子。在到处游动。
  在那么一瞬间,她迷惑起来,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纳帕谷的坦普尔顿家里,躲在客人房间的床底下。但那时卧室的地上没有这么些零乱的餐具,当她看清这些不锈钢餐具时,她想起了刚才的那一幕。
  “在把它们放好之前,”杀手说道,“我得把它们洗干净了。”
  他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把餐具一一捡起。他做得很仔细耐心,分门别类,调羹归调羹,刀叉归刀叉。
  齐娜很惊奇自己的手臂还能移动,她感到手臂像灌了铅似的,仿佛是支粗大的树枝,原来是木质的树,现在石化了,变成了僵硬的石头。她仍然艰难地伸手指着杀手,勾动她那疼痛难熬的食指,忍着弯动手指引起的一阵钻心痛。
  枪没有射出子弹。
  她又勾动食指,仍然没有枪响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是空的。她没有握着手枪。
  真是奇怪。
  她的手边有一把小刀。那是把餐桌上常见的餐刀,小刀的一边是很细小圆滑的锯齿,通常用来涂抹奶油或切割煮熟的小鸡,或是把菜豆切成小块,方便放进嘴里,但要用来戳人致死却不管用,但刀毕竟是刀,聊总胜于无。她悄悄地用手凑近这把小刀。
  她现在所要做的是用足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奇怪的是,她感到连头也抬不起来。她从来没感到过头是这般的沉重。
  她在后颈脖子上挨了重重一拳。她担心是否颈椎受了伤。
  她忍着不让自己哭泣。她拿到了小刀。
  杀手走到她跟前,弯下腰,从她手中拿掉小刀。她很奇怪这小刀会这般轻易从她的手指间滑落,她可是紧紧握着它的啊,它仿佛不是一把小刀,而是一片会融化的冰。
  “坏姑娘,”他说了一声,用小刀的平面敲了一下她的头。
  他继续着清理活儿。
  齐娜极力不去想什么颈椎伤痛,慢慢设法把手伸向一把叉子。
  他又返回来,把叉子从她手边拿走。“不要这样,”他说道,仿佛他在开导一个倔强不听话的小学生。“这样不好。”
  “畜生,”她奋力说道,对自己虚弱无力的语气颇感吃惊。
  “棍棒和石头。”
  “该死的畜生。”
  “哦,非常漂亮,”他不屑一顾地说道。
  “放屁。”
  “我应该用肥皂替你洗洗嘴。”
  “屁眼。”
  “你妈不会教你这样说话的。”
  “你知道我妈是谁,”她扯着嗓门吼道。
  他挥手打来,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侧面脖子上。
  齐娜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上,朦胧中吃力地听见母亲遥远的欢笑声和一些陌生男子的说话声。玻璃打碎声。咒骂声。轰轰雷声,大风呼啸声。基韦斯特岛夜空中棕榈树在摇曳。笑声变调了。变成了嘲笑声。碰撞爆裂声,但不是打雷。痒痒的蒲葵叶甲虫在她赤裸的大腿和后背上爬过。那些时候。在那些地方。朦朦胧胧,变幻无常,一幕幕昔日如烟往事。
  
  注:
  ①(注:西印度群岛和美国南部等地某些黑人中流行的巫术信仰。)
  ①(注:北美洲西部沿太平洋,北自阿拉斯加湾西部的科迪亚克岛起,南至下加利福尼亚的山脉。)
  ①(注:一种在驾驶座后装备有起居室和卧室,及各种日常生活设施,供宿营、旅游等用途的汽车。)
  ①(注:Grand Guignol,巴黎的一剧院。)
  ①(注:英文名字是Edgler Foreman Vess。)
  ②(注:Heckler & Koch P7。)
  ①(注:美国著名乡村音乐歌手,20世纪50年代初期去世,其儿子小汉克·威廉斯随后也蜚声歌坛,并涉足作曲,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曾连续四年(1990至1993年)获得艾米奖。)
  ①(注:美国加州的一住宅区,居住有大批退役体育明星。)
  ②(注:美国著名军火武器生产商,尤以生产短管拉推枪出名。)
  ①(注:一种手枪的牌子。)
  ①(注:托马斯·滕本的英文拼法是Thomas Fujimoto,其中滕本(Fujimoto)一词中有日本富士山(Fuji)的词根。)
  ①(注:《格林童话》的作者,著有关于儿童受虐待的童话。)
  ②(注:《格林童话》中一则故事的女主人公。)
  ③(注:美国加州向西南部延伸的地壳活动断层,长约966公里。)
  ①(注:Chyna此处所说拼错一个字母是指与China相比,把i拼错为了y。)
  ②(注:一种中枢兴奋药。)
  ①(注:德国哲学家、诗人,唯意志论的代表。)
  ②(注:美国多产儿童作家。)
  ①(注:一种有矮靠背和鞍状座的木椅。)
  ①(注:中国牧羊人:"齐娜·谢泼德"的英文"Chyna Shepherd"在读音上与"China Shepherd"相同,即"中国牧羊人"之意。)
  ①(注:美国剧作家约瑟夫·凯塞林(Joseph Kesselring)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一出舞台剧,叙述孤独贫穷的老人被作为社会负担遭谋杀的故事。)
  ①(注:美国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娜尼亚世界(NarniaLand)即是刘易斯笔下一片充满神奇故事的土地。)
  ②(注:"The Wind in the Willows"是英国儿童读物作家肯尼思·格雷厄姆(Kenneth Grahame)于1908年创作的儿童读物,作品中的角色均是动物,但都带有人类习性。)
  ③(注:均是《柳树林里微风》一书中的有关情节。)
  ①(注:众赌徒用仅装上一发子弹的左轮枪,转动旋转弹膛后轮流举枪对准自己的头部扣动扳机的赌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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