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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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颐在嫁人的路上遭遇军阀激战,混乱间,她坐的轿子同另一家送嫁的轿子被接错了亲。糊里糊涂,佩颐嫁错了人,丈夫不仅是个病秧子,性格还异常恶劣,这可让佩颐怎么生活?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1.嫁错人了,怎么办?
  一路远嫁,佩颐劳累极了,昨日刚被送入洞房就睡着了。第二日醒来,新郎不在,她揉了揉太阳穴,望向身边的小丫鬟:“曹督军昨晚一直没过来吗?”
  丫鬟疑惑地答道:“少夫人,这里是春川叶府,您要找谁?”
  盛佩颐出身于商贾世家,以万贯家财来形容盛家都不足为过。她幼时随喜好西洋风物的兄長出国游历,一去就是十三年。佩颐是今年深秋回国的,不为别的,只因落败的盛家欠了青州督军曹寂一个人情,父亲要嫁她报恩。
  佩颐没听明白丫鬟的话,她不是应该嫁到青州去吗?通过之后与丫鬟的对话,佩颐方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嫁错了。
  去青州的路上,送亲队伍遭遇军阀激战,混乱间,陪嫁嬷嬷跑失,她坐的轿子同另一家送嫁的轿子被接错了亲。据丫鬟说,这里是春川的医药世家叶府,现在的家主叫叶允朝。如果是这样,那原本该嫁过来的新娘佩颐也是认识的。佩颐回国后,在教会帮牧师教洋文,其中一个学生是个落魄王府的小格格,羞涩少言,但非常软糯可爱,即便为了家族要远嫁冲喜,也毫无怨言。
  佩颐连忙让丫鬟带她去找叶允朝。叶允朝身体不好,坐在轮椅里,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描金屏风上的金丝雀,美丽却没有生气。
  见到他,佩颐忙道:“我叫盛佩颐,是你新过门的妻子,不,我不是……”本来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加上佩颐太过焦躁,颠三倒四说了好一会儿才讲完,最后,她问,“你明白了吗?快找辆车送我去青州。”
  叶允朝却倒了一杯茶自顾自地喝着,是南地的银钩,清香扑鼻。佩颐见他完全没反应,便走上去抢过他的茶杯:“都什么时候了,哪有时间喝茶呀!”
  “若是昨日拜堂前发现,兴许还有得补救。可现在不仅婚礼结束了,还过了一夜,盛姑娘你啊,”袅袅热气后,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过来,“注定是我这短命鬼的妻子了。”
  叶允朝的话音不高,语气三分冷硬,七分嘲弄。这几句话如兜头的冷水,让佩颐缓缓镇静了下来。叶允朝所说不无道理,如今换过来岂不等于换妻?简直荒唐……青州督军残忍暴戾,也不知道小格格那边怎么样了。佩颐胡思乱想时,叶允朝已经自己转着轮椅到了门口:“我叫人去城里给督军发个电报,看他那边怎么处理。”
  红日西斜,过了二更云,瞧了三更月,到了四更雪,叶允朝才带来消息。曹寂只回了四个字——将错就错。
  叶允朝的父母也知道了接错亲的事,惊讶之余,他们很快接受了现实——管她是谁,能给儿子冲喜就好。佩颐的父亲收到电报,弄清楚曹寂“将错就错”的处理意见后,也选择了接受现实,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接受西洋教育的佩颐为人大方且知进退,她明白,自己嫁谁都一样。曹寂暴虐凶恶,叶允朝刻薄短命,皆非良人。生于军阀割据,民不聊生的乱世,命不由己,唯一的选择就是随遇而安。
  2. 盛佩颐,你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吗?
  嫁过来的第二天晚上,佩颐同叶允朝在房中用餐,她吃了两口,忽然想起一件事:“叶少爷,今夜我们同房吗?”
  原本吃得好好的叶允朝咳嗽了起来,一旁的丫鬟们也悄悄红了耳朵。叶允朝屏退丫鬟,说:“盛佩颐,你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吗?”
  佩颐天真烂漫,却并不愚蠢,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在华夏如此说出来是不当的。面对叶允朝的讽刺,佩颐并不生气。她在英格兰那些年,就算不缺钱财,毕竟是外乡人,受到的欺辱比这几句风凉话可严重多了。而且,佩颐自诩会识人,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叶允朝话是说得难听,人却不坏。
  佩颐抿了抿嘴,诚恳地说:“我离开华夏很久了,‘羞耻’二字的确不会写。听府里人说叶少爷的笔墨丹青在春川都是一绝,您能教给我吗?”
  叶允朝没料到佩颐如此不按理出牌,冷哼了一声,饭也不吃,转着轮椅出去了,自然没看到佩颐在他身后掩嘴偷笑。
  叶家在春川开着一家叫“弘益堂”的医馆,据说叶允朝的祖父给两广总督看过病,家里还有一块总督送的“医艺精通”的牌匾。
  叶允朝的生活十分有规律,早睡早起,除了去医馆,就是在府里研究药方。第二天,叶允朝像往常一样,由小厮推着车子上了马车,还没出门就远远听见门口的喧哗声。
  “这是谁?穿的什么衣服?怪里怪气的。”
  “披头散发,成何体统!”
  “听说短命的叶允朝娶妻了,难道是他媳妇?”
  诸如此类,议论纷纷。
  还没见到人,叶允朝已猜出五六分了。等听到“叶少爷,我在这儿”的时候,他完全能够确定是谁了。
  轮椅向前移动,人群散开。鹅黄色洋装,齐腰卷发收在同色发带里,时髦的女孩儿同这个闭塞的小地方格格不入,但她没有丝毫尴尬,笑着冲他挥手。
  “你怎么来了?”叶允朝冷淡地问。
  “我是你的妻子嘛!从今天开始,我要陪着你。”经过一夜,佩颐想清楚了,既来之,则安之。她在英格兰就是学医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多了解华夏医学。
  车帘落下,将周围惊愕的嘘声全部隔绝在外,叶允朝本就白净的脸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佩颐坐到他身边:“叶少爷,身体不舒服吗?”
  叶允朝嫌弃地侧过头:“你身上的香粉熏得我脑仁儿疼。”
  佩颐向他身边坐了坐,毫无歉意地笑道:“这是法兰西香水,说是有醒脑提神的功效,叶少爷闻习惯就好啦。”说完,不去理会叶允朝气急败坏又不知怎样回怼的样子,微微撩开车帘,兴致满满地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
  春川是边陲小镇,靠着江,却也能自给自足。佩颐瞧着街道,看见新奇的事儿就转头问叶允朝。叶允朝自打出生就没离开过春川,从叶府到医馆的路,一草一木,他再熟悉不过。一个好奇地问,一个没耐心却又有问必答,一洋一中,一动一静,看似十分不配的两人,相处得却异常和谐。   弘益堂在城东,冬天来瞧风寒的人不少,叶允朝留在一楼看病,让丫鬟带佩颐去二楼,别在眼前讨人厌。刚到二楼厅堂,佩颐便听见楼下有个女声叫“允朝哥”,循声望去,门口来了个穿湖蓝色衣裳的姑娘,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叶允朝,姑娘身后还站着一个军装男人。
  女人的直觉告诉佩颐,哥哥妹妹,情况不对。
  3.他的旧爱
  这个姑娘叫婉珍,是叶府的家生子,同叶允朝一同长大,吃穿都和小姐一样。虽然没明说,但大家都知道,婉珍将来是要嫁给叶允朝的。不过婉珍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叶允朝站不起来,据说活不长久,她不想要这样的丈夫。
  “大少爷人好,给她一大笔钱,放她走了,后来听说她找了个叫苏四的军官当靠山。”二楼书房里,小丫鬟说得义愤填膺。她喜欢这个既漂亮又与众不同的少奶奶,把婉珍肖想叶家祖传药方,三番五次来叨扰的事全都告诉了佩颐,还说大少爷人不坏,只是常年病痛导致了性格阴郁,求佩颐多担待。
  听完小丫鬟的讲述,佩颐悄悄到楼下偏厅听了听墙脚,然后回到二楼,对丫鬟道:“衣服脱了。”
  小丫鬟说得没错,婉珍这次来还是为了药方。姓苏的虽然官衔不高,但在乱世,有把枪就能把平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这个苏四还留过一年洋,谈话时喜欢夹上些类似于“sorry”的简单洋文。叶允朝每每皱眉不解,就会引发对方的嘲笑。
  那人正笑着,进来一个倒茶的丫鬟。四目相对,叶允朝短暂地怔忪了一瞬,刚蹙起眉要冲丫鬟开口,却被喝了一口茶的苏四抢白了:“Tea is not as good as coffee. Have you ever had coffee?”
  叶允朝自然听不明白,苏四正要笑,有人用流畅的洋文说了什么。苏四的洋文并不精通,他露出呆愣的表情望向插话的丫鬟。丫鬟也看着他道:“我说,不是茶不好,是你的嘴巴有问题。语言只是交流的工具,在我们府里,少爷根本没必要学洋文,我们这些丫鬟学就够了。”
  一席话,令婉珍尴尬,苏四气恼。叶允朝坐在那里面色平淡,就算婉珍求助地望着他,他也什么都没说。两人走后,叶允朝才气呼呼地对穿了丫鬟衣服的佩颐道:“本少爷的事轮不到你管。”这个瞬间,他分不清自己的生气是因为佩颐多管闲事,还是被佩颐看到了自己的狼狈样子。
  佩颐本想说人是会变的,幼年时的婉珍已经不在了,但顾及人家青梅竹马,以及自己错嫁新娘的身份,话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只道:“我是你的妻子,当然要保护你了。”
  这种虎狼之词,叶允朝一听顿时又气得不行。这丫头,怎么这么胡来!她的打扮,她的言辞,没有一样符合他对妻子的要求。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她,把他一成不变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盛佩颐你不知羞耻,不自量力,不学无术,不……”
  佩颐打断了他气势汹汹的话语,问:“婉珍图谋的药方是治什么的?”
  被打断话的叶允朝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如实道来:“是一味止血去毒的药。如今军阀割据,战乱频繁,苏四就是为了解决士兵受伤的问题,才千方百计地想要讨得药方。”
  原来如此。佩颐有些担心,怀璧其罪,苏四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4. 盛佩颐,别靠我这么近。
  叶允朝的父母很善待佩颐,同时对她也十分好奇。一日吃晚饭时,叶老爷问佩颐:“听说你在西洋学的也是医术,具体是哪方面的?”
  佩颐放下筷子,礼貌地答道:“我学的是牙科,做过一段时间牙医。”她怕两位老人不太明白,就简单地解释,“就是类似拔牙这种凡是和牙有关的病,我都可以……”
  她还没说完,就引得一旁的叶允朝大笑起来。他平时很少笑,总是一副生人远点儿,闲人勿近的冷脸,这一笑把叶老爷和叶夫人都看呆了。叶允朝笑得一脸通红,眼角都流出了泪水:“牙医?牙医也算医?我家的车夫都会拔牙,哈哈哈,牙医……太有趣了……”
  佩颐大度,才不和他计较。没过多久,张狂的叶允朝就受到了天罚——他长立世牙了,左脸肿了一大块儿。叶允朝起初没太在乎,弄了点儿草药敷在口中,可炎症反反复复,单靠敷药治标不治本。后来,叶允朝也急了,干脆找了根坚韧的细线,一端系在牙上,一端系在门上,打算拔掉它。只可惜,那颗牙长得太靠里,线系不稳,嘴角都磨出血了,牙还是没拔掉。
  “不许告诉盛佩颐。”每每折腾完,叶允朝都凶狠地告诫丫鬟和小厮们,但哪里瞒得住盛佩颐?
  佩颐把叶允朝堵在卧室:“张嘴,我看看。”
  叶允朝行动不便,和轮椅一起被抵在墙角。他嘴上说:“才不用你管。”嘴卻还是乖乖地张开了。
  佩颐打开自己的医药包,拿了竹片同小镜出来,边看边说:“立世牙在洋文里叫‘聪明的牙齿’,这证明叶少爷长大了,也变聪明了,恭喜恭喜。”
  因为看牙,佩颐离叶允朝很近,她身上那股玫瑰香水味包裹住了他,甜甜的香味儿令叶少爷有些迷糊。这丫头又在家里穿奇装异服,露出好大一片嫩白的脖颈。他袖中的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按住了轮椅把手。恍恍惚惚间,又听佩颐说:“智齿长横了,得拔掉才行。我认识城里教会的牧师,明天我去他那里弄点儿麻醉剂和消炎药。”
  此时此刻,叶允朝忘了反驳,只含着竹板支支吾吾地说道:“盛佩颐,别靠我这么近,不……不知羞耻。”当天晚上,叶允朝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丛又一丛的玫瑰,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像海一样淹没了他。他从梦中惊醒,已是三更天,窗外的月亮比之前任何一个晚上见过的都要美丽。
  第二天,佩颐准备出门时被叶允朝拦住:“麻醉剂和消炎药我也可以做,你这个西洋牙医,不要小看我们华夏医药。”
  少奶奶要给少爷拔牙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叶府,拔牙当天,屋子外挤满了人,佩颐把人清退,只留下两个看门的。
  佩颐戴着大家头一次见的口罩,笑眼弯弯地问叶允朝:“怎么出汗了?应该不是害怕,是体虚吧?”
  叶允朝躺在佩颐叫工匠制作出的躺椅上,凶巴巴地说道:“对付你,足够了。”话说完,他自觉有些暧昧,便闭上眼睛不再理佩颐,红透的耳朵尖却暴露了心思。   叶允朝的立世牙拔得很成功,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就有城里开明的人来找佩颐看牙。叶允朝吩咐人在宏益堂给佩颐辟了一个小院子,专门接待病人。佩颐道谢,他却微扬着下巴,高傲地说道:“我是怕你在府里搞些稀奇古怪的事,败坏了我们叶家的名声。”
  通过将近一个月的相处,佩颐早就了解他的性格了。他嘴毒傲慢,却孝敬父母,体恤下人,经常给贫穷的病人赊账、赠药,自己行动不便,却还定期到乡村义诊……叶允朝啊,有一颗乱世之中少见的赤子之心。
  春川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一下雪就连绵好些日子不见晴天。四时不正,气候反常,得风寒的人愈来愈多,佩颐有些担心。照这样下去,很有可能造成流行疫病。她站在窗前,瞧着灰黑的苍穹,希望自己是多虑了。
  5.血与疫病
  十一月末,又下了一场暴雪。下雪前,佩颐给青州的小格格去了信,小格格回信说曹寂对自己很好,又问佩颐叶允朝对她好不好。佩颐看了一眼窗外抱着小侄子摘花的叶允朝。他嘴上抱怨着好麻烦,双手却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宽厚且温柔。佩颐低下头,眼底流露出一抹笑,在信笺中回道,他也很好。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很久,十二月初的某个早晨,叶府的梅花一夜盛放。宏益堂像往日一样,来了不少风寒病人。有个附近村子的商人是前些日子来过的,虽然服过药,仍是头疼、鼻塞、声重。这次不仅是他,连带着他的妻儿全都有了同样的症状。风寒传染并不罕见,叶允朝也只当是普通的病症给抓了药。
  商人是在漠北经营皮毛生意的,也会从叶允朝这里贩卖一些草药出去,这次特意带了一条貂毛围脖给叶允朝。叶允朝连盒子都没打开,就直接给在卧房的佩颐送过去了。
  “我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给你了。我最讨厌欠别人人情,就当是你之前给我拔牙的谢礼了。”
  叶允朝好话不好好说,佩颐早习惯了。听他连珠炮似的说完,以为他会立刻离开,便站在原地等他走。可叶允朝非但没走,反而别扭地说道:“你不打开看看吗?”
  佩颐被他气笑了。这人怎么就这么不坦率?冷漠的表情下满是送人礼物后,希望得到夸奖的小心思。佩颐向前走了一步,打开盒子,然后开始脱外套。她这动作把叶允朝吓了一跳,他咬了舌头一般结巴道:“盛佩颐,你……你干什么!”
  佩颐指了指盒子里的围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换一套衣服来搭配它呀。”
  窗外,雪打红灯笼沙沙作响,屋中灯火摇曳,映得叶允朝白玉般无瑕的脸庞更加红艳。佩颐故意把手搭在领口的扣子上时,叶少爷终于自己转着轮椅仓皇离开了。
  仓皇归仓皇,第二日在雪地里,遥遥看到红色洋装大衣配貂毛围脖的佩颐时,叶允朝下意识地笑了。这个笑容太过自然,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转眼到了十二月中旬,这段时间佩颐依然在宏益堂给人看牙,没事时就到前堂帮叶允朝打下手。在接触病人的过程中,佩颐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譬如那个商人竟然去世了。不仅如此,他的街坊四邻也接连发了病。佩颐的专业虽然是牙科,可她对环境十分敏感,她怀疑这是具有强传染性的疫病。按着规定,疫病应由当地政府调查,并及时报告给上级政府。
  几番思索,佩颐决定去见镇长。然而她只是个平民百姓,刚走上镇长府邸的台阶就被人推搡了下来。积雪下边是冰,佩颐没站稳,狠狠地摔了一跤,两只手掌在冰碴上擦破了,流了很多血。
  晚饭时,叶允朝看到佩颐两手都缠着纱布,但佩颐不说,他也没问,只在晚上特意叫了佩颐身边的丫鬟来问话。
  6. butterfly in the stomach——小鹿乱撞。
  佩颐不是遇到困难就轻易放弃的人,她从丫鬟那里得知必须得给门卫钱,他们才会通告,第二天再去就塞了钱,果不其然被带进了镇长家。
  镇长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话后,说了句“危言耸听”就挥挥手叫人送客。与小厮们拉扯时,佩颐的发带也被扯掉,她急道:“一镇之长,该待镇民如子,怎能置大家的安危于不顾呢!”
  镇长一拍桌子:“你这姑娘,若再胡搅蛮缠,我就治你个煽动之罪,把你投入大狱!”
  话音方落,就听门口有人道:“谁要把我夫人关进牢里啊?”声音不高,却比这岁末的大雪还没有温度。
  这说话声太熟悉了,佩颐讶异地回头,看见叶允朝正坐着轮椅从门口进来。和平时在家或是宏益堂中的随意打扮不同,他今天穿着一身暗红的金线花罗袍,外罩皂色大氅,华丽富贵又不失端庄威严。他的眼睛明亮,着实不像是一个活不长久的人。令人惊讶的是,目光相接的下一刻,他居然站了起来。
  镇长一见是叶允朝,态度立刻温和了不少。跟着叶允朝来的小丫鬟对佩颐耳语,说叶允朝在镇上很有威信,镇长也忌惮他几分。有了叶允朝撑腰,镇长向佩颐道了歉后,说会立即派人到村子里查看。
  镇长表达了歉意,也会有专人去村子,佩颐很开心,一起乘马车的叶允朝看起来却不太高兴。佩颐主动说:“谢谢你,不然我真要吃牢饭了。”
  她的本意是开个玩笑,她料到叶允朝会说什么“麻烦精,我不是帮你,是怕你给我们叶家丢脸”之类的话,对她进行冷嘲热讽。可他只是扭头看着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车帘道:“我没去过西洋,也不会说洋文,但我知道你们上过洋学堂的女子都追求自由独立。你有自己的想法,什么事情都不和别人说,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叶允朝的指尖轻轻颤抖,“可是,我不是别人。我这么说,你很得意吧?你这个坏丫头,坏透了。”
  佩颐一愣,心底流淌过一股细细的暖流。原来这家伙不是气自己惹麻烦,而是气她沒告诉他。
  说话时叶允朝一直没转过头来,佩颐看不到他的表情,于是伸出食指勾住了他的小指。叶允朝浑身一抖,抬臂要抽出手,佩颐反而顺势抓住了他的五指:“我当然得意啦,以后有你给我撑腰,我就可以在春川狐假虎威啦。我还要怪你呢,你能站起来,也没对我讲过,不是把我当别人了吗?”
  叶允朝挣了几下没挣开,最后反手握住了佩颐的手。佩颐的小白手完完全全被包裹在他的大手里,他才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满意地不动了。   “我不是故意隐瞒你,只是方才怕你受欺负,心里一急,突然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静谧的空间,颠簸的马车,潮湿的掌心,两个人一直都未对视,情潮在他们之间萌动。除了爱,还有什么能让他站起来呢?这一刻,佩颐想起初到英格兰时兄长教她的那句洋文,butterfly in the stomach——小鹿乱撞。
  7. 因为我也有枪。
  经过调查,春川下属村庄里出现的集体性伤寒,确定为传染性很强的伤寒。春川除了叶家的宏益堂,还有好几家医馆,另外也有专门医官,他们都被镇长指派到村子里看病。镇长也有私心,他计划着在这场疫情中捞上一笔。怕正直又固执的叶允朝添乱,镇长刻意没安排他。
  小寒这天拂晓,漫天飞雪,叶允朝正准备去邻近村子,刚被扶进马车厢,就看到一个人早已经等在里边了。淡蓝色洋装,没绑发带的长卷发披散在肩背上,脚下放着医药包,正笑盈盈地望他。
  叶允朝在佩颐的帮助下,认真地复健,现在叶允朝已经可以短暂地行走了。在叶允朝开口之前,佩颐双臂环胸道:“你要是把我赶下去,我就去告诉婆婆,说你到现在还没和我圆房。”
  叶允朝慌忙错开目光,握紧了佩颐的手,一反常态,郑重地说:“山村不比镇里,他们看不惯洋人那一套,也不会信你这个牙医说的每一个字。总之你要时时刻刻跟紧我,别乱跑。”
  他说的,佩颐都答应了。不知从哪个时刻开始,佩颐已完完全全把他当作了自己人。
  叶允朝到达后,其他大夫也陆陆续续地来问诊了。既然只是风寒,就不用太担心。可开了药,病人也服用了,病情却没有好转,还接二连三地死了人。大夫们都住在一起,吃午饭时个个愁云惨淡。饭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困惑地说道:“白术、黄芪补气,桂枝、麻黄解表,怎么就治不好人呢?”
  坐在叶允朝身边的佩颐接话道:“这可能不是简单的风寒。虽然我只是个牙医,但在学校时听华人同学说过一个著名的案例。大概二十多年前,东北也有一次疫病,当时控制住这场灾难的是一个剑桥大学毕业的华人医生,他采取的第一个措施就是隔离病患,不如我们也试一试?”
  大家对佩颐这个西洋打扮的女孩没什么好感:“叶少奶奶的意思是,咱们中医不如西医,他学西医的治得了,我们治不了?”
  佩颐看了一眼叶允朝,他点点头。她得到鼓励,拿出一块手帕在阳光里抖了一下,道:“诸位看到了什么?”
  一旁的小丫鬟口快:“是灰尘?”
  佩颐站起身,说:“虽然难以看见,但空气切切实实存在,病人呼出的气中有病菌,这些病菌可以通过空气传播,如果其他人吸入了,也会得病。我们除了隔离病患之外,还应该尽快焚烧病人的遗体。因为他们暴露在空气中,依然会传播病菌。另外,”佩颐环视四周,“中医与西医并非火水不容,它们各有长处,可以相互结合来救治病人。”
  也不知是佩颐的一番话打动了大家,还是大家走投无路,只能选择尝试。最终,发病的几个村子都进行了隔离,负责维持秩序的是附近军阀派出的小队,领队的就是苏四,同行的还有婉珍。
  隔离措施在短期内无法达到显著的效果,一些大夫和病人拒绝戴口罩,村民们也反对焚烧遗体,此外,被传染的人接二连三出现症状,大夫们忙得焦头烂额。叶允朝本就身体羸弱,有天晚上竟在看診时晕倒了。幸亏佩颐日夜守在他身边照顾他,也幸好没被感染,叶允朝的脸渐渐有了气色。
  这时,村子里却传出谣言,说叶允朝的病之所以能好,是因为他有祖传秘方,他不拿出祖传秘方给大家治病,就是自私。本是乱世,连年战乱,军匪横行,慌乱无措间,村民被怂恿着将矛头指向了叶允朝。半夜,他们举着火把围在他屋子外面,向门窗上扔石头,威胁他,明早不交出药方,就烧死他们。
  叶允朝自己倒是不害怕,这么多年,他从鬼门关来来回回了无数次。但现在不一样,他有了一个妻子。他保护不了妻子,心中满是挫败感。
  “害怕吗?”叶允朝问佩颐。
  窗外火光重重,人声鼎沸,佩颐依然很乐观:“十四岁那年,有专门虐杀华人的抢劫犯冲到家里,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哥哥的脑门,我都没害怕。”
  佩颐的乐观让叶允朝也放松了下来,他笑道:“为何?他不是你亲哥?”
  佩颐从医药箱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到叶允朝手里。
  “因为我也有枪。”她说。
  8. I love you.
  佩颐看出来了,这次闹事是苏四指使的。那药方是止血去毒的良药,和伤寒没半分关系,即使交出去,人们也不会信,苏四却趁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佩颐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同叶允朝说的。叶允朝看了看手中的银色勃朗宁手枪,说:“他们人多枪多,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怎么?你怕我伤害到婉珍?你就这么喜欢她?”佩颐本意是开个玩笑,可话说出来,自己听着都酸溜溜的。
  “婉珍?”叶允朝怔了一下,旋即一笑,“不知道外边都是怎么传的,但我和婉珍只是寻常的兄妹关系,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我有喜欢的人,就是你,佩颐。你仿佛一颗璀璨闪耀的小宝石,投进了我波澜不兴的死水潭,还没意识到喜欢上你时,我的目光就已经离不开你了。
  余下这些话,叶允朝没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佩颐嫁给他本就是一件荒唐事,他希望佩颐能过自由独立的生活。兵荒马乱的华夏对她来说并非好居所,落后陈腐的他亦非良人,她应该回英格兰去,嫁给配得上她的优秀男人。
  然而,叶允朝也是自私的。见过阳光的人,就再也不想回到黑暗中,他舍不得佩颐。
  “教我一句洋文吧。”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不想被落下,继而离她越来越远,可望不可即。
  佩颐想了想,说:“那先学一句简单又常用的吧。I love you.”
  佩颐心动而不自知。她也不知道为何屋外的人气势汹汹,但只要在叶允朝身边,她就安心。   叶允朝天赋极高,他准确地重复了一遍后,问:“这是什么意思?”
  “是‘再见’的意思。”佩颐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在说的时候,前边要加上对方的名字,你再说一遍看看。”
  灯影幢幢里,叶允朝认真地说:“盛佩颐,I love you.”
  一阵凉风从窗缝中钻进来,熄灭了烛火,佩颐捂着发热的脸颊藏进了黑暗中。
  村民们守了一夜,天刚蒙蒙亮,叶允朝出门了,他答应交出药方。苏四却怕他写假药方,要求到宏益堂去拿原本。他把佩颐扣留在村子,让婉珍带人看守,自己则押着叶允朝回春川镇。
  前一晚佩颐告诉他:“苏四会带你走,但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去春川找你的,最迟初一的早晨会到。”叶允朝不同意,说要留就留自己。无奈苏四人多势众,在佩颐的坚持下,叶允朝只好答应离开。
  临行前,佩颐拍了拍自己的药箱,暗示叶允朝不要担心。马车渐行渐远,慢慢地,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雪原。
  9.冬日去,春日近
  叶允朝离开春川镇的这段期间,镇子里出现了症状相同的病人。镇长的不作为和隐瞒导致处处结白幡,家家有哭声。镇长卷了一大笔钱准备跑人,却在离镇的路上染了疫病,一命呜呼。
  天意弄人,他们刚到镇上,苏四竟也病倒了。把药方给苏四,等于助纣为虐,可不交,佩颐就会有危险。但这对叶允朝来说,根本构不成困扰。在他心中,佩颐才是最重要的。
  叶允朝尽全力救治苏四,期望他早点儿好,他们好早日返回村子,但苏四怎么也起不了床,看着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与此同时,疫病已经失去了控制,以春川为中心,方圆千里全受到了影响。
  白雪覆盖的街道无人打扫,啄食腐肉的乌鸦凄厉鸣叫。大病初愈的叶允朝强撑着身子告诉还活着的人们烧掉亲人的尸体,然而人们讲究入土为安,没人听叶允朝的话。
  短短两天,叶允朝的双亲、丫鬟和马夫统统染病,马匹也逃跑了,叶允朝万念俱灰。
  这日是除夕,又下起了大雪。雪纷纷扬扬,似是要涤尽这世间所有的污浊,叶允朝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挑着一盏红灯笼。四下里静悄悄的,连哭声都没有,静得怕人。他怀里抱着“医艺精通”的牌匾一动不动,一只乌鸦围着他飞了几圈儿,最后落在灯笼上。
  似梦非梦间,他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儿,黑暗的尽头,有人向他飞跑过来……
  叶允朝再睁开眼时,已是初一早晨了。佩颐坐在床头,责备道:“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我说过会来找你的。”
  叶允朝撑着床板坐起来,方一起身就被佩颐抱住了腰身:“叶允朝,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傲慢、最刻薄、最任性的人。”说着,一向乐观开朗的她居然哭了起来,“我还不想做小寡妇,你这个坏人!”
  “佩颐,”他抬手捧起她的臉,“昨夜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能活着见到你,就自私到底,决不放你走,明白吗?”
  佩颐抹了抹眼泪:“将错就错吗?”
  他抱紧她:“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将错就错,而是天赐良缘。”
  不知何时,阴霾了两个月的天空终于被阳光戳开了口子。
  佩颐告诉叶允朝,是婉珍放了她。之后,她去青州见了小格格。她说她有办法控制住疫病,又说曹寂可以借这个机会挤掉苏四一派,得到春川一带的驻军权。就这样,她借小格格之口,说服了曹寂出兵春川。有了军队的介入,隔离与遗体火化得以顺利进行,西医与传统医学相结合,疫病渐渐得到控制。
  三月,小格格偷偷跑到春川来给佩颐帮忙,曹寂既担心又生气,可那是自己心爱的小姑娘,除了鼎力相助,又有什么办法?
  五月,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宏益堂的那天,医馆门口的凤凰花一夜盛放,大片大片的红花下,佩颐同小格格依依惜别。不远处,恢复熙熙攘攘的街边上,叶允朝陪着曹寂耐心地等着。风一吹,花便落了他们一头,四个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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