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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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突然,刘四喜听到那震耳欲聋的明山鼓响,紧接着,那个让他热血沸腾、心灵震颤的明山号子就传了过来。刘四喜连忙从家里跑出来,他果然看见了,象鼻子山腰那条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走下来一路人。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抬着一面牛皮大鼓,后面的男男女女则簇拥着一个漂亮姑娘,这个漂亮姑娘是明山寨唱明山号子第一人,号称明山号子王。姑娘穿的一身红衣裳,头上戴的是刚刚从山路旁边采摘的还带着露珠儿的野花,青春焕发,芳香四溢,妖艳无比。刘四喜心里琢磨,今天什么节日啊,乡里领导又请明山号子王去唱明山号子了?
  不但是怡水乡十村八寨知道明山寨人爱唱明山号子,知道明山寨有个明山号子王,新沅县和省里的人也都知道明山寨人的明山号子唱得好,明山号子王还把明山号子唱进中南海了。
  明山寨人唱明山号子和别地方唱山歌唱情歌都不一样,明山寨人唱明山号子只是为了劳动,就像行走江河的纤夫,纤夫号子只是为了拉纤。把用于劳作的号子搬上舞台,还真是一种创举。
  烈日当空,就连吹过的山风也是热烘烘的。蓝天白云之下,一面大山坡上,包谷秧儿青葱,黄豆苗儿嫩绿。劳作的人们一身的臭汗,握锄的巴掌起泡了,脸面被烈日晒黑了,胳膊被芭茅草割出一道一道血痕,那个苦啊,那个累啊。突然啊嗬声响起,像一声惊雷,像一道闪电,从包谷地滚过,从黄豆苗尖尖上面飘过,挥汗劳动的人们抖下一身的疲惫,精神为之振奋。都知道这是明山号子的前奏。果然,悠长的啊嗬嗬还在山谷回荡,明山号子就响了起来,像是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像是甘甜的山泉沁入肺腑……
  刘四喜看着敲牛皮大鼓的汉子从自家门前的小木桥上过去了,又看着红衣姑娘从小木桥上过去了,他的脸上也就流露出舒心的笑容。明溪水不大,明溪也不宽,可明溪的水是竹笕水,掉下去不出人命也是要被溪水灌得翻白眼的。可是,明山寨人和那个漂亮姑娘却不担心会从小木桥上掉下去。别看小木桥只有几块桥板,简单地用几根杉树条架起来,却牢实,却平稳。明山寨人心里明白,小木桥是刘四喜精心搭建的,又是他一年四季小心看护着。多少年了,太阳从狮子山的那边升起,又慢慢地藏进象鼻子山尽头的大山里,路边的野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明溪的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只有刘四喜一刻也没有忘记照看着明溪上面的小木桥。春天来了,他会琢磨着桥板该换一换了,八月,明溪水浅了下去,他会仔细检查那一排嵌进石缝中的桥桩还牢不牢实。四月五月,半夜里响起雷声,他会一骨碌儿从床上爬起来,看看洪水涨多高了,那根一头捆着桥板,一头捆在旁边古樟树上的长青藤松动了没有。有时,他会一直蹲在小木桥旁边的古樟树下,手里抓着长青藤,任凭大雨倾盆,任凭狂风怒吼,任凭自已被淋成了落汤鸡。
  人们都知道,刘四喜这样做,为的就是那个明山号子王啊。他就担心小木桥不稳当,不牢实,她会掉到明溪里去,他就担心她走在小木桥上,小木桥晃晃悠悠吓着了她。
  就在这时,那个红衣姑娘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那样的灿烂,迷人。只是,她还说了句什么话他却没有听清楚,那个急,她对自己说了句什么话呢……
  老人醒了,是一个梦。
  湘西山多,小河小溪就多,小河小溪上这样的小木桥也随处可见,有这种小木桥的地方,山里面肯定就有村有寨,就有生生不息的人烟香火,就有优美动听的传承和故事。
  现在,刘四喜守护的这座小木桥却是很久没有人走了,木头上生出了一层灰蒙蒙的霉,桥两头的堤岸长出了许多的茅草和小树,老人虽是长年与小木桥为伴,也难以驱散小木桥的冷清和孤寂。
  刘四喜跟小木桥还不一样呢,除了冷清和孤寂,他还有一种深深的牵挂,这种牵挂丝丝缕缕缠绵在他的胸口,荡漾着他的心,他的眼里就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晃动。“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身体还好么。”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四喜觉得两只脚有点不听使唤,后来,就有些行走不便,真要去一趟明山寨,那得下多大的决心啊。
  小木桥却是不言不语,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两只手臂,一头挽着山里,一头挽着山外。桥下的溪水永远是那样欢快地流淌着,像是在低声吟唱,又像是在绵绵絮语。老人对小溪不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很是不满,拾起一块石头抛下去,溅起一串珍珠般的水花。水花洒在小木桥旁边的草丛中,一只水蜓雀惊慌失措地从草丛飞起,落在旁边的樟树枝上,过后就对着老人不停地鸣叫起来。显然,它是不高兴老人打扰了它,向老人提出抗议了。
  老人走过去,勾头向草丛张望,他惊奇地发现,草丛中有一个小鸟窝,鸟窝里有两枚指头大小的鸟蛋。老人不由地摇了摇头:“小木桥没人过了,鸟儿胆子也大了,居然把家安在小木桥旁边来了。”
  刘四喜拿了把弯刀来,砍掉伸向小木桥的树枝和杂草,又用茅草扎了个扫帚,把掉在小木桥上的枯枝和落叶扫掉,把灰蒙蒙的霉一样的东西扫掉,小木桥又跟往常一样,变得十分的宽敞,十分的干净,十分的精神了。
  刘四喜的弯刀伸向那一片垒有小鸟窝的草丛时,却又停了下来,老人抬起头,这时,他看见的不是一只水蜓雀,而是两只,一对夫妻。它们正焦急地朝他张望。刘四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听它们叫一叫,看它们在小溪里觅得小鱼小虾,叼回来喂养儿女,也是一种乐趣,也能排解心里的寂寞啊。
  刘四喜没有把垒着小鸟窝的草丛砍掉,还把旁边一棵小树也留了下来。一片树荫,正好遮着小鸟的窝儿。过后,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小木桥,还好,长青藤和桥板桥桩都十分的牢实,不论谁从小木桥上过,都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这样想的时候,刘四喜又不由地扭过头来,朝着狮子山外的小路看去。过去,刘四喜只是盯着象鼻子山里的小路,现在,他却是换了方向,他知道明山寨再不会有人下来,倒是从狮子山外的路上肯定有人要进山去的。
  只是,许多日子了,盼眼欲穿,小路上也没有出现那两个人的身影。怡水乡文化站站长怎么还不带着城里的专家学者去明山寨呢。今年不来,明年来的时候,小木桥又得换新的了,自己老了,扛不动木头了啊。   刘四喜不知道乡文化站站长是多大的角色,那天,他带着那个城里人从桥上过的时候,听他说自己是主管全乡文化工作的,当然,全乡文化工作的发展和传承也都是他主管工作的一部分。刘四喜不在意他说的这些话,他关心的是他们要到明山寨去做什么。
  乡文化站长果然就说了,他们是去明山寨采访那个明山号子王的,他居然还问老人认不认得那个明山号子王:“那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啊,那阵在省里夺得金杯之后,还去北京中南海给毛主席唱明山号子呢。”
  刘四喜心里的疑惑并没有散去,却是十分得意地说:“怎么不认得。”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对这两个陌生人说,只是自言自语说去明山寨还有七八里山路,全是山坡,路也荒芜了。过后,刘四喜就抱怨起来:“一个寨子的人全走光了,房子也不要了,田地也不要了,明山号子也要失传了啊。”
  刘四喜看着他们过了小木桥,沿着那条烂草索一样藏在芭茅和荆棘丛中的小路往山里走去。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他们进山去了。
  那两个人从明山寨回来的时候,却是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虽然他们的衣服被芭茅和荆棘划破了,脚上的皮鞋没有了鼻子和眼睛。乡文化站长指着他身旁的中年男人说,他是从省里来的,专门做申遗普查工作。刘四喜满布忧郁的脸上流露出了笑容,从两个人的神色里看得出,他惦记着的那个女人还健康地生活着,悬着的心也就随之落了下来。
  那个省城来的中年男人说,他现在就回去汇报,争取经费,然后带着专家学者再去明山寨。过后,从口袋里掏出巴掌大一个小匣子,把一个按扭一按,老人就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高亢激昂,悠扬甜美。多少年来,刘四喜听到它,就激动,就心潮澎湃。今天听到它,却是让他泪流满面了。
  中年男人似乎更加的得意,带着几分炫耀的口气道:“怪不得她能在省里夺金杯,去中南海给国家领导人献唱,天籁之音啊,中华民族的瑰宝啊。”
  刘四喜指了指身边的古樟树,说:“以前,明山寨的人都会唱明山号子,但只有两个人在唱明山号子的时候,能让三十步之内的树叶子颤抖,一个是她,一个是她的父亲。”
  中年人的眼睛就直了,连连说:“老人家,你说的这话生动啊,形象啊,有说服力啊。我想了很多的形容词,打了很多的比喻,也没有你说的这句话给力。凭着这句话,可以给申遗工作加分了。”
  两人走后,刘四喜就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天天盼着他们的到来。当然,他对小木桥的守护也就更加地小心了,怎么说都不能让那个中年人带着专家学者过木桥的时候,这桥晃晃悠悠的吓着他们吧。
  二
  狮子山像是刀砍斧劈一样,陡峭巍峨,雄奇壮观。象鼻子山又是另一副模样了,逶迤绵延,生动灵秀。这世界的两种象征着雄伟神奇和力量的动物像是在这里亲吻,又像是在这里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头并着头,脸贴着脸。一条小溪从远处的山谷中流出,活活被两座山给拦住,一副委屈的模样,好不容易寻找到一丝缝隙,把身子缩成细绳子一般,逃也似地往怡水奔去。
  怡水两岸有这样一句俗语:狮象拦溪口,有福在源头。刘四喜却是认定这句俗语必须要改一改的:狮象拦溪口,有名在源头。
  还在刘四喜刚刚懂事的时候,他就跟着父亲看护着门前的小木桥了。有时,半夜下暴雨,父亲也会把他叫起来,尽管浑身被大雨淋湿,尽管黑天黑地摔了多少次跤,父亲也是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
  父亲带着刘四喜看护小木桥,当然是有意图的,传帮带。父亲曾经多次对他说,过去你爷爷也是这样,你爷爷说他的父亲也是这样。父亲过后说:“明山寨人出山进山就靠着这座小木桥,没有小木桥,他们的路就断了。”
  刘四喜有些不以为然:“明山寨人出山进山方便不方便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父亲的眼睛就瞪圆了,吼他:“你这狗东西,怎么做人都不知道了,老子是白养你了。”父亲过后说:“明山寨人了不得的,从明山寨出来有八里山路,山高路陡,崎岖难走,明山寨人硬是用石头一块一块地铺了一条路出山来,他们还在明溪修了一座漂亮的石拱桥,那棵古樟树和樟树下的两条高矮不一的石凳就是见证。只是,石拱桥修了三次,也垮了三次。一个过路的风水先生说,狮象相会,怎么能在它们的嘴里使塞子啊。明山寨人只得打消了再修石拱桥的念头,重又在这里架起一座小木桥。那年五月,明山寨一个年轻媳妇背着孩子走娘家,小木桥被端午水冲走了,她不知道山溪水是竹笕水,还没有过到溪中间呢,母子俩就被溪水冲到下面的水潭里活活淹死了。从那以后,我们刘家就帮着看护小木桥了。住在木桥旁边,抬手动脚的事情。”
  后来,不管是春天还是秋天,只要下雨,刘四喜就不要父亲叫了,他会急匆匆地往桥边跑。他不是把父亲的话牢记心里,他是记挂着明山寨那个名叫张小妹的姑娘要是出山来,没有了小木桥怎么办。
  刘四喜记住张小妹,是在那年元宵节。那一年,穷苦的农民分田分地,翻身做了主人。元宵节那天,怡水乡举办大型庆祝活动。那天天气并不怎么好,春寒料峭,可翻身的农民还是聚集在乡政府门前的坪场上唱啊,跳啊,举着胳膊喊口号啊。那年刘四喜十七岁,也挤在人群中看演出。其实农民的演出比较简单,就是唱山歌,玩花灯,舞狮子。狮子是用纸扎的,张着大口,瞪着眼睛,刘四喜却是觉得这狮子还没有自家门前的狮子山逼真和威风。
  快到中午的时候,突然就响起了咚咚的鼓声,鼓声很是特别,让人心里打颤。人们说是明山寨的人唱明山号子来了。刘四喜看着明山寨人进山出山从小木桥上过,却没有去过明山寨,也没有听明山寨人唱明山号子。明山号子是什么啊。
  刘四喜还在想呢,突然,有一声长长的啊嗬声滚过来,过后,就有了一句台词:明山号子唱起来啊……
  刘四喜心里生出一种惊喜,还有一种好奇,这就是明山号子么,明山号子怎么这么好听啊。
  这是一个女人在唱明山号子。清纯、甜美、高亢、嘹亮、绵长。坪场不怎么宽敞,人却很多,熙熙攘攘,甚至还有小孩的哭声,还有狗的叫声,当这一声天籁般的长长的啊嗬之声从那个用几块木板搭起的简易舞台上传过来的时候,整个坪场立马寂静下来,似乎掉颗针也能听到。刘四喜看清了,唱明山号子的是一个姑娘,年纪跟自已差不多,也就十七八岁吧。这时,身边一个老人说:“张小妹唱明山号子,三十步之内的树叶要打颤。”身边另一个老人则说:“这姑娘的明山号子的确唱得好,但你说的话我不相信。你怎么知道她唱明山号子,树叶子要打颤啊。”老人说:“我去过明山寨。她父亲是明山号子王,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就教她唱明山号子了。”   那天,刘四喜寸步不离地跟在明山寨人后面,眼睛盯着张小妹,看不够似的。天快黑的时候,明山寨人去乡场买了些食盐布头或是锄头锹铲之类的东西,欢天喜地过了小木桥,翻过山垭,消失在暮色里,刘四喜的心像是被张小妹带走,站在桥头,久久不愿回家。
  “爸,为什么只有明山寨人会唱明山号子?”其实,他要问的是张小妹的明山号子怎么唱得那样好听,却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已经知道什么叫羞涩了。
  父亲说:“明山号子其实就是明山寨人劳动时为自已鼓劲加油解乏喊出来的山歌。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就成了明山号子。明山寨人唱明山号子最厉害的要数张大杰,明山寨人叫他明山号子王。看来,明山号子王是要交班了啊。”
  刘四喜说:“我听说了,那个张小妹就是张大杰的女儿。”
  父亲说:“有其父必有其女,我也是今天才听到她唱明山号子的。”
  “你以前听过张大杰唱明山号子了?”
  “爬上明山寨前面那道坡,就能看到明山寨,就能听到明山号子在山坡上打滚哩。”
  父亲的这话让刘四喜后悔了许久,要是早知道,他还不天天往山垭上爬呀。第二天,刘四喜去了一趟明山寨,正如父亲说的,明山寨在一面大山坡上,山脚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梯田,水田的上面,又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山地。正月,山地光秃秃的,刘四喜却是眼前一亮,他看见半山腰有几树腊梅开得正艳,给这料峭的初春平添了几多的生气。腊梅林里,还有一片丹桂,丹桂经过严冬的洗礼,更加的葱绿,更加的枝叶繁茂。腊梅林里掩荫着一座寨子,寨子有三个自然村,三个自然村各有一道楼门,楼门修得极为讲究,青砖白墙,雕龙画凤。刘四喜那个惊诧,真是天外有天啊。
  当然就想起那个张小妹来。现在,她的头上是不是插着一枝腊梅,八月,她的头上是不是插着一枝丹桂?平时,明山寨人做阳春的时候,张小妹又是怎么给大家唱明山号子的。
  刘四喜在山坡上站了许久,没有看见张小妹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张小妹唱明山号子,直到天黑,才失望地离开。他听说了,明山号子是在劳动的时候唱的。正月不完还是年呢。过些日子,自己还会再来这里的。
  三
  刘四喜生出那个想法的时候,他的脸不由就红了,激动,高兴,还有点忐忑。不过,他还是把心里的想法对父亲说了。父亲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过后,笑容变成了一种向往,再后来,向往又变成了一种拒绝,他说:“要是张小妹愿意嫁给你,那是我们刘家的福气。只是,明山寨的姑娘很少往外嫁的。张小妹不想嫁出山,我们又开了这个口,她父母就很是为难了。人么,不能因为给人家做了点好事,就要求别人回报啊。”
  刘四喜说:“我不是因为给明山寨看护小木桥,就想明山寨的姑娘嫁给我,我知道张小妹也喜欢我。”
  父亲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她喜欢你?”
  “我每次去明山寨听她唱明山号子,她就把明山号子改成山歌唱,还是唱的情歌呢。”
  父亲更加吃惊了:“你什么时候去过明山寨了?”
  刘四喜诡秘一笑,说:“你每次要我去山里做活的时候,我就拼命把活儿做完,然后去明山寨听她唱明山号子。”
  父亲这时才知道儿子总是喜欢一个人进山做活儿,做活回来还总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原来他听张小妹唱明山号子去了。
  父亲还真的请媒人去了明山寨。父亲看上张小妹,并不是她会唱明山号子,也不是因为儿子被张小妹的明山号子给迷住了。明山号子对于刘家来说无关紧要,刘家只有二亩水田,一亩山地,刘家还是单家独户住在狮子山脚,过的小日子,也就用不着唱号子来为劳作鼓劲加油。刘四喜的父亲看上的是明山寨人的勤劳和善良,宽厚和纯朴,日后张小妹进了刘家门,一定会是一个好儿媳妇的。
  只是,请去说媒的人回来说,张小妹的父亲说刘家人好啊,明山寨人从心里感谢啊,从心里记着刘家人的情义啊,只是,张小妹的父亲选择女婿的唯一标准,就是会唱明山号子,他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他这个明山号子王不能让明山号子失传,就只能有这么一个选择了。媒人说,她看到了一个细节,听到她是去替四喜说媒的时候,张小妹那张好看的脸居然红得如花儿一般,听到父亲婉言回绝的话,她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看得出来,张小妹的确是喜欢四喜的,她不敢有违父命啊。刘四喜的父亲十分地失望,但对明山号子王的回绝还是表示理解。刘四喜的眼睛也有些发湿,暗暗地下定决心,学会唱明山号子,再去明山寨求婚。
  他往明山寨跑的次数就更加的多了。他还常常一个人躲在山里唱明山号子呢。
  只是,怎么听,怎么学,怎么唱,唱出来的明山号子就是没有那个味儿,让他失望至极,只能把那一种爱深深地埋在心里,衷心地祝福张小妹能找到一个会唱明山号子的如意郎君。
  当然,刘四喜还是经常偷偷去明山寨听张小妹唱明山号子。明山号子百听不厌的啊。
  那时,农民已经把土地集中起来,成立了人民公社。明山寨那面大山坡上,一字儿排开了上百做阳春的人。也许,张小妹一定是知道刘四喜就躲在旁边的林子里吧,她一边锄草,一边唱着明山号子,汗水淋湿了花衫儿,微风撩起额头的刘海,明山号子的内容似乎也带着那个味儿了:高山落雨汇成溪,一路歌声出山去,啊嗬一声我的郎,彩虹搭桥来相会……
  刘四喜就认定这是唱给自己听的,她一定知道自已的心里一直装着她的。只是,张小妹已经结婚了,自己也有了孩子。这一份情,这一份爱,就只有等来生了。
  刘四喜经常到明山寨听张小妹唱明山号子的秘密,还是被生产队知道了,再不让他一个人上山去做活儿,还责怪刘四喜的女人,你男人心里装着另外一个女人你居然不知道啊。
  刘四喜的女人只是笑笑,却不说话。刚嫁到刘家来不久,她就知道男人和张小妹的事情了,她是个宽厚贤慧的女人,平时,也就叹息一声罢了,谁叫他那样地喜欢听明山号子呢。现在,生产队不让男人单独上山做活儿,不知道他又会生出什么主意来。她对男人说:“一年能听到她唱几次明山号子就可以了,毕竟,她成家了,你也成家了啊。”   女人说的一年有几次听到张小妹唱明山号子,是说人民公社的会多,每次开群众大会,张小妹和明山寨人就肯定会下山来唱明山号子的。公社领导还特地给明山寨做了一面牛皮大鼓,说是唱明山号子之前敲牛皮大鼓,气势就更加地不一样了。
  没有机会去明山寨,刘四喜当然就只有盼着张小妹下山来。每次,张小妹从山里出来,背着一个背篓,上台唱明山号子的时候,她会把背篓给她的男人背着,唱完明山号子,她就和男人一块去乡场买了满满当当一背篓日用东西,还要给孩子买点糖果带回去。有时,刘四喜的孩子在小木桥旁边玩耍,张小妹就从口袋掏出几粒糖果,塞在孩子的手里。
  刘四喜却是远远地看着张小妹的背影消失在山腰小路的尽头,他在心里又开始盼望着怡水公社再举行什么集会,或者,就只能等着八月的到来。
  每年的八月,张小妹还能出一次山。那个季节,明山寨人要下山送公粮,上百号劳动力一齐下山,男人挑,女人背,除了一路的汗水,还有一路的欢声笑语和歌声,还有一路的花香,那是女人头上插的桂花散发出来的香气。
  这个时候,刘四喜除了要仔细地检查门前的小木桥,还会把烧好的茶水摆在古樟树下面的石凳上,还要在茶桶旁边放几个杯子。明山寨人肩挑背驼着粮食走七八里山路,早就口渴难耐,在古樟树下歇口气,喝杯凉茶,该有多么的惬意。
  张小妹喝着清凉的茶水,心里除了感激,还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她知道刘四喜不仅仅是因为铭记着对父辈的承诺,看护着这座小木桥,他的心里还装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她自己。这个时候,她也会跟明山寨人一样,落落大方地从背篓里取出一些干粮,送给刘四喜的孩子。刘四喜当然也知道,张小妹送给孩子的干粮,跟别人给孩子的干粮是不一样的,她给孩子的干粮是她用心做出来的,精致,好吃,而且比别人多。
  四
  农民的日子原本就这样在平淡和艰辛中一天一天往下过着,心里有一种寄托,有一种盼望,有一种期许,那日子也就过得有色彩起来,有意味起来。狮子山和象鼻子山在季节的更替中迎来春的芬芳,秋的果红,冬的霜雪,明溪也是涨涨落落,粗粗细细,时而如一头不羁的野马,时而又如一条柔软的绳索。明溪上的小木桥,则在刘四喜的手里搭了一次又一次,修了一回又一回,却是那样的牢实,稳当。
  谁也无从料到,灾难突然就落到了张小妹的头上。那年的秋天,几个胳膊上戴着红套套的人气势汹汹地往明山寨奔去。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肩头还扛着一面大旗。刘四喜还在想呢,这是些什么人啊,从哪里来,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没过多久,那几个人就押着一个女人从象鼻子山腰走下来,女人的面前挂着一块木牌,手里还拿着一面铜锣。女人把头勾得低低的,看不清她是谁,口里喊的什么也没有人听明白,好像她是有意憋着嗓子喊出来的。
  当时,刘四喜正和生产队一些人在狮子山脚的水田里割稻子,都十分地奇怪了,他们把谁这样挂着牌子游乡,她犯了什么事啊。女人踏上小木桥的那一刻,刘四喜不由大惊,他知道她是谁了。明山寨别的女人从桥上过,总是一副小心的样子,只有张小妹神态是那样自若,脚步是那样平稳。她知道脚下的小木桥是他精心呵护着的,放心大胆地过吧。
  刘四喜的心像有生生的鲜血流出来,放下手里的活儿,不管不顾地赶了去,拦住那几个人说:“你们抓她做什么,还在她的胸前挂一块牌子。”刘四喜现在看清木板上面的那一行小字了,打倒封资修的传承人,铲除明山号子大毒草。刘四喜真想不明白,张小妹怎么成封资修的传承人了,明山号子怎么成大毒草了。
  他的胸口重重地挨了一拳,还有一个人凶神恶煞地对着他吼:“你再要拦着我们批判牛鬼蛇神,我们就在你的胸口也挂一块牌子,让你一块去游乡。”
  刘四喜还是站在小路的中间不让他们走:“你们总得说个理由出来吧。”
  几个人一齐扑上来,对刘四喜一阵拳打脚踢,直到他动弹不得,昏迷不醒。
  刘四喜醒来的时候,他的面前站着生产队长。生产队长责备说:“人家挂牌子游乡,不是偷人养汉,就是偷鸡摸狗,要你管什么闲事,不是讨打么。”
  刘四喜说:“她没有偷人养汉,也没有偷鸡摸狗,他们说她唱明山号子是牛鬼蛇神,他们还说明山号子是大毒草。”
  生产队长脸上的责备之色没有了,做出了惊讶状:“你说那个挂牌子游乡的是张小妹?”
  “他们要她挂牌子游乡,就因为她唱明山号子。”
  生产队长忿忿说:“这是什么世道啊。”
  天快黑的时候,生产队收工了,刘四喜却落在了人们后面,他听到了铜锣声,张小妹一个人从狮子山的外面走来。刘四喜迎上去道:“他们没有跟着你,你还敲什么锣?”
  这是这么多年来刘四喜第一次和张小妹面对面地站着,也是他第一次跟张小妹说话。没有想到,却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景。
  还没有开口说话,两行泪水却先从张小妹的脸上滚落下来,她说:“他们说了,什么时候要来问你们的,要是没有听到我打锣的声音,就要给我剃阴阳头,画鬼脸的。”张小妹看着刘四喜,不无关切地问,“上午你没有被打伤哪里吧。你不应该拦他们的啊。”
  刘四喜说:“那些遭天杀的,他们是些什么人,怎么都没有见过。”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从哪里来,怡水沿岸的几座古建筑被他们砸了,明山寨祖宗留下来的三座古楼门也被他们砸了。四喜哥,你再不要乱说话,今天怡水村几个人因为抱不平,也被弄去挂了牌子。”
  一声四喜哥,刘四喜心都要碎了,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着吧。”
  那些天,刘四喜都要在小木桥上摆着一碗茶水,张小妹从小木桥上过的时候,端起那碗茶水,和着簌簌掉下来的泪水一并喝下去。心灵的创伤和屈辱,也似乎缓解了许多。
  生产队长对刘四喜道:“四喜你对她说,往后从这里过不要敲锣,就说我们都听到锣声了。”
  刘四喜知道人们都在为张小妹抱不平,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说:“我说的话她不会听。要说你对她说,你是生产队长啊。”   生产队长说:“明山寨人是怎么了,看着寨子里的人被抓去打锣游乡,也没人出来说说话?”
  刘四喜说:“那几个人威胁说谁敢阻拦她打锣游乡,他们就把寨子一把火烧掉。张小妹的父亲担心因为女儿殃及乡亲,好说歹说才把寨子里的人拦住。”
  “这些都是张小妹说的?”
  “她亲口告诉我的。”
  生产队长就不做声了,脸色却十分难看。
  刘四喜试探着说:“我就担心他们盯上我了,也会殃及大家的。”
  生产队长瞪了他一眼:“有办法你就使出来,天塌下来大家顶着。”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张小妹一边打锣一边往明山寨赶。刘四喜拦住她说:“明天你不要出来打锣了。”
  张小妹凄凄地说:“我敢不出来么。今天他们要我站在乡场旁边的公路上打锣,来来往往的人都朝我吐口水,我都不想活了啊。”
  “你就不会装病了?”
  张小妹不说话,只有泪水成沟儿地流淌。
  第二天,张小妹还是打着锣出山来了。刘四喜那个气,拦住她:“小木桥是我架的,你不能从桥上过。”
  张小妹看了看木桥下面的小溪。八月,小溪干涸了,一线细细的溪水淙淙地流淌,溪滩上祼露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小溪的两边砌着高高的石堤,张小妹只得沿着小溪往下走,她知道下面有条小路。刘四喜跟在她的身后说:“下面的小路也是我修的,我不会让你过。”顿了顿,又说道:“快回去,我不会让他们去明山寨抓你的。”
  张小妹就着急了:“那几个人惹不得的,千万不要因为我给你带来灾祸啊。”
  刘四喜说:“放心,我有办法对付。”
  张小妹走了,刘四喜对着小木桥说:“我侍候你几十年,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这天晚上,女人和孩子都睡着之后,刘四喜悄悄爬起来,在小木桥上敲敲打打了大半夜,直到第二天五更才回家睡觉。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张小妹真的没有出山,那几个人果然就气势汹汹地进山来了。那几天,生产队长带着全队的劳动力在狮子山下种荞麦。刘四喜首先看到的是狮子山外面的小路上有一面大旗飘了进来,秋风瑟瑟,万物萧条,那面大旗却是舞得欢快,人们也就看清了大旗上面的几个大字:横扫牛鬼蛇神司令部。
  都还在担心呢,这次明山寨只怕是在劫难逃了。突然间,那几个人就不见了,那面大旗也不见了。倾刻,就有嚎叫声从明溪下面传过来。刘四喜放下手里的活儿,没命地往小木桥跑去。不多久,刘四喜就站在木桥头大叫大喊起来:“快来啊,他们把桥踩垮了,生产队去山里做活没桥过了啊。”
  生产队长手一挥,拔腿就跑:“都去看看,不把木桥修好,他们就别想走了。”
  生产队长带着一群满身泥水的汉子来到溪坎上,看见那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溪滩上鬼喊鬼叫,一个人还被压在桥板下面动弹不得。那面大旗掉在淙淙流淌的溪水里,横扫牛鬼蛇神几个字被溪水冲掉了几个,只剩下牛鬼蛇三个字了。他们看见站在溪坎上面的农民,一下变得凶神恶煞起来:“快下来救我们,我们受伤了。”
  生产队长却是大声地对着下面吼道:“你们是在搞破坏,没有桥,我们怎么搞生产啊。把你们抓起来挂牌子游乡。”过后,生产队长挥舞着手里的锄头,吩咐几个人去做几块牌子来。
  已经有一些农民抓了烂泥和石块,往溪滩上扔去,立马,那几个人就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泥巴人。这时,生产队长又大声地叫喊:“我们下去先把他们捆起来,别让他们跑了。”
  那几个人见状,刚才的凶恶气焰没有了,担心真的被抓住,是要吃苦头了。好不容易把压在桥板下面的同伴拖出来,落荒而逃。
  生产队长看着他们逃跑的狼狈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别跑,还没给修桥的钱呢。”
  逃得无影无踪,生产队长才回过头来对着刘四喜道:“他们走在木桥上的时候,我还在担心,要是你做的手脚不灵,他们进了明山寨,张小妹不被整死,也要脱一层皮的。”
  刘四喜说:“木桥不垮,他们也是走不进明山寨的。”
  生产队长问去明山寨的路上还设了什么机关。刘四喜说:“前天夜里我去明山寨,想对他们说说,要是木桥上的机关不灵,也是决不能让他们抓走张小妹的,却碰着明山寨人在小路的两旁暗设机关,放了猎套,你想,那几个家伙能走进寨子么。”
  生产队长说:“暂时还不能架桥,他们要来,就让他们把桥架好,不然,就别想从这里过去。”
  后来的许多日子,还真的没有看见那几个人再来,刘四喜不放心,去乡场打听,才知道他们在怡水村烧一座古建筑的时候,被一群农民围住,差点没把他们给烧死。他们在乡场拦下一辆去城里的货车,狼狈逃走了。
  五
  张小妹再次唱明山号子,是在分田到户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农民有饭吃了,不饿肚子了,是会组织起来庆贺一番的,怡水乡的领导当然就要去明山寨把张小妹请出来唱唱明山号子了。
  张小妹答应了,但她却是让她的儿子登台唱明山号子,她儿子名叫吴名树,二十多岁。人们说,张小妹是在培养接班人,她要把父亲传给她的明山号子传下去,代代承接,薪火不断。
  每次,张小妹带着儿子踏上小木桥的时候,就会把曾经的遭遇对儿子诉说一遍,两眼含着泪水,一脸的感激之情。
  吴名树说:“我爸在世的时候对我说了,四喜叔是好人,让我妈躲过了那场灾祸。我爸还说,要是四喜叔会唱明山号子,我的爸就该是四喜叔了。”
  张小妹再没有做声,对着刘四喜的木屋看了一眼,泪水就掉了下来。她听说了,刘四喜的女人生病了,病得很重,刘四喜肯定是不会去听她唱明山号子了。
  刘四喜的女人生病躺在床上很多日子了,狮子村的人们说,刘四喜的女人没有享福的命,过去苦啊累啊都过来了,如今这日子好过,田地里年年有好的收成,儿子儿媳都在城里打工,一年有几万块钱的收入,孙子也被接到城里上学去了。可是,她却病了,肚子疼。按狮子村人的说法,那阵没饭吃,野菜葛根树叶子,能吃的东西都往肚子里塞,肚子能不被弄坏么。儿子儿媳把老人弄到城里做检查,医生说是胃癌晚期。儿子儿媳不让母亲回来,说住在医院总比躺在家里好。女人却是死活不同意,怎么说狮子村才是她的根啊。   刘四喜除了照看门前的小木桥,他又多了一个事情,照看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人二十岁走进刘家,泥一身,汗一身,菜一顿,粥一顿,苦一生,累一生,不好好侍候,良心过不去。
  “四喜,小妹的男人走了,儿子也成家了,她没有什么牵挂了,我走之后,你把她接出山来,一块过吧,老了,有个伴,我才放心啊。”那天,躺在床上的女人听到外面的牛皮鼓响,就知道明山寨人又去乡场唱明山号子了,有气无力对刘四喜说。
  泪水成沟儿地从刘四喜的眼里滚出来,连连说:“你别胡思乱想,你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女人抓着刘四喜的手,深情地说:“你心里装着她,但你从来没有亏待我,你是个好男人,这辈子跟了你,值了。你们把后面的日子过好,也不枉相好一场。”
  看得出来,女人的话是从心说出来的,刘四喜的脑壳却是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我不配。”
  也许是心情悲痛的原因吧,女人去世之后,刘四喜的身体一天一天就差了,儿子不让他种田插禾,甚至连屋前屋后的几片山地也不让种了:“爸,你好好歇着,把生活办好,注意身体健康,我们养得起你。”儿子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每个月按时给父亲寄生活费,还给父亲买了一个手机,他们说要随时掌握父亲的身体状况,生病了,他们就会赶回来的。
  刘四喜当然是不会整天坐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每天早早地起床,吃了点东西下肚,就坐在小木桥旁边的石凳上,不到天黑是决不会回家的,天晴下雨,风雨无阻。狮子村一些人看到他的那个专注样子,取笑说:“你跟城里的上班族一样了呀。”
  这些话,慢慢就传到了儿子的耳朵里,儿子当然不放心了,从城里赶回来:“我知道你就喜欢听小妹姨唱明山号子,可是,小妹姨也老了,走不动路了,不会去乡场唱明山号子了啊。”
  儿子的话还真的提醒了刘四喜,已经几年了,也只是看到吴名树回明山寨几次,说是给妈送油送盐送吃的穿的,却没有看见她下山来。
  “你妈还好么,怎么几年没看见她下山了?”那天,吴名树从城里回来,刘四喜拦住了他。
  吴名树连连地摇着头,口里吐出四个字:“不可理喻。”
  刘四喜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什么,他就十分地担起心来。那是五月的时候,端阳水刚刚涨过,太阳挂在蓝天,南风那个吹,仿佛听得见山里树木拔节长高的滋滋之声。要是在以前,狮子山脚的水田里秧苗正在飞飞地往上长高,地里的黄豆苗已经开花结籽,包谷杆子上已经露出红红的包谷须。可是,如今水田里长的不是禾苗,是狗尾巴草,地里长的不是包谷和黄豆,是芭茅,是荆棘。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年轻人去了,中年人去了,一些老人也被他们的儿子孙子接走了。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进城打工划算啊,城里的日子好过啊。掰着指头数一数,二百多户的狮子村,如今就剩下几个老人看守房子了,按时下的话,他们是空巢老人。明山寨是不是也像狮子村一样,只剩下一些空巢老人了呢。明山寨那么多上好的田地,莫非也都抛荒了么,明山寨那样好的寨子,那样好听的明山号子,莫非就冷落了,丢弃了。刘四喜找了根棍子拄着,一步一步艰难地往明山寨爬去。
  六
  爬过象鼻子山,小路就不见了,小路上铺着的被明山寨人一代又一代踩出了脚窝儿的青石板,全都被掩荫在密密麻麻的芭茅和荆棘丛中了。刘四喜心里不由生出几多的凄凉。以前,这条小路虽是曲曲扭扭,却被明山寨人保护得特别好。敞亮,平整。他们说,路是一个寨子兴旺发达的标志。如今,祖宗传下的古训也都忘到脑壳后面去了。
  走走歇歇,太阳西斜的时候,刘四喜才爬上明山寨前面那面山坡。老人曾经听爷爷说过,爷爷说他也是听他的爷爷说的。三百年前,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有张姓王姓吴姓三个年轻人带着他们的家眷来到这里便停下了脚步。偌大的一面山坡,山泉在山谷叮咚,山花在山坡灿烂。他们与野兽为伴,与风雨霜雪为伴,靠着吃野菜和葛根充饥,靠着喝山泉水解乏,不分白天黑夜,在山坡上开荒造田种地,用汗水和劳累,让山坡长出了包谷,长出了红薯,长出了让他们得以生存的粮食。
  多少年过去,这里就有了张家王家吴家三个村子,再后来,明山也就变成明山寨了,再再后来,明山寨人就在三个村子的前面修起了雕龙画凤的楼门,把出山来的小路铺上了石板,变成了石板路。刘四喜的爷爷说,明山寨人就信奉一句话,土地为本,劳动发家。明山寨人是最爱劳动的,当然,明山寨人也是最受人们敬佩的。
  据说,明山号子的由来便是明山寨的三个祖先开荒时或是因为寂寞,或是因为劳顿,或是因为野兽的侵扰,他们就时不时地大声吼叫。一声吼叫,四山应和,起伏而绵长,婉转而悠扬。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就变成了声名远播的明山号子了……
  刘四喜看见了那栋木屋,在寨子的最里面山坡上。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跨进那栋木屋半步,今天,刘四喜是要跨进那栋木屋了,只是,他却由一个十分标致的年轻小伙,变成一个勾腰驼背的老人,那个曾经把明山号子唱进中南海的明山号子王,那个曾经娇艳如花朵儿的姑娘,也已经变成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妪了。
  一声狗叫,让寂静的大山坡陡然变得生动起来,让落寂的寨子也有了些许的活气。闻着狗叫,一个老人从木屋里走出来。刘四喜眼前不由一亮,他看见她了,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女人,站在自家的门前,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就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儿。这身衣服刘四喜太熟悉不过,每次去乡里唱明山号子的时候,她都会穿着它。张小妹的脸上,也不见孤独和愁苦,填满了笑容,填满了喜悦。刘四喜就觉得奇了怪了,她开心的哪样啊,在这寂寂封音的山寨,有让她开心的事么?
  张小妹开口说话了,她不是对着刘四喜说,她是对着那只狂叫着的狗说的:“叫什么啊,没看见是谁么?”
  狗真的就不叫了,摇着尾巴,对着刘四喜做出一副亲昵状来。刘四喜没有叫她,他觉得眼睛有些发湿,他知道有泪水要从眼坑里流出来。
  这时,张小妹又开口说话了:“这几天夜里做梦,梦到满山遍野的包谷林,那个青啊,我就想,出山的路都没有了,除了你,还能有谁到明山寨来,果然,你就来了啊。”   刘四喜那个感动,她为什么把年轻时唱明山号子穿的衣裳找出来穿了,她为什么满脸的皱纹里全是笑容,原来是因为做了亲梦,猜想我要上山来啊,深情地问道:“你还好吗?”
  张小妹叹了一口气,说:“脚有些不方便,多久就想出山去看看你,却是没有办法走那七八里山坡路了。”
  两个老人,就那样站在禾场上,相互对视着,很久,很久。张小妹眼里的泪水没有断过,刘四喜眼里的泪水也没有断过。
  “看我,一高兴就忘记叫你进屋了,快进屋去啊。”
  刘四喜叹息说:“多大的一个寨子,上千口人,过去多热闹啊。”
  张小妹的脸上掠过一丝忧郁:“我们不说这些。爬了半天山坡,还不得饿了,我这就去办饭。”
  刘四喜也想跟着她去灶屋,却被张小妹给拦住了:“坐那里喝茶吧,一会儿饭菜就办好了。你还没有吃过我做的饭菜啊。”
  刘四喜就不好意思跟进灶屋去了,无所事事地东瞅瞅,西瞧瞧。他看到了堂屋里摆着的那面牛皮大鼓,鼓皮上已经生出了一层灰霭色的霉来。大鼓的上方,是农家常见的神龛,神龛是供奉天地君亲祖先排位的地方。可这座神龛上摆着的却是一个还透着熠熠光泽的奖杯,是张小妹在省里参加调演时夺回来的金杯。她是把那个金杯当做无上的荣耀和传家宝摆在神龛上的啊。
  走出木屋,太阳已经西下,远处,暮霭像是轻轻的纱缦,把整个的山谷都搂在它的怀抱之中。远处有鸟儿归窠的呼唤,有山泉跌落的声响,偶尔还有山麂的鸣叫,却唯独没有了人的气息。
  刘四喜就想起那时常常把生产队交给的活儿做完,就往明山寨来了,为的就是想听听张小妹唱明山号子,为的就是想看到张小妹的身影。
  有一次,刘四喜刚刚潜伏到张小妹屋后面的芭茅丛中,她家的狗就狂吠起来,张小妹的男人从木屋走出来,对着芭茅丛说:“四喜,别藏那里了,来家喝杯茶啊。”
  刘四喜那个尴尬,看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经常躲在这芭茅丛里的啊。他说:“不不不。”就没命地逃跑了。
  老远,他还听到张小妹的男人对着他的背影说:“谁叫你不会唱明山号子啊。”那个得意劲儿,让刘四喜真的是羡慕嫉妒恨了。
  后来,刘四喜去明山寨,他就在口袋里藏一点中午留下的干粮。那时在集体,吃不饱饭,饿肚子,为了去明山寨,却要从嘴角里省下那么一点来,狗还没有叫呢,先把口袋里的干粮抛了过去。狗也是势利眼啊,有了吃的,就忘记自已的职责了,还一边吃,一边摆着尾巴。
  “吃饭吧,没有什么好菜。”张小妹站在灶屋门前叫着刘四喜,她叫得那么随意,那么亲切。
  饭是明山寨人祖祖辈辈吃的大米和包谷米掺和着煮的米饭。明山寨人吃这种米饭吃出经验来了,他们把包谷用石磨磨碎,又用石臼慢慢地舂,包谷米就变得圆润如一粒一粒珍珠一般,和着大米一块煮熟,黄如金,白如银,柔软可口,芳香无比。
  菜也是一般农家吃的茄子,丝瓜,辣椒,最好的一样菜却是刘四喜端着饭碗吃饭的时候才发现的。饭碗下面居然有两个荷包蛋。当然,他是不会吃这两个荷包蛋的,说:“荷包蛋应该你吃才是。”
  张小妹说:“那阵他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打了两个荷包蛋放在他的饭碗里的。”
  刘四喜心里一热,连同两滴掉进碗里的泪水,一并吃进了肚子里。
  张小妹看着他吃了荷包蛋,脸上流露出喜悦之色,问道:“吃惯了白米饭,吃得下包谷米饭么?”
  “两种粮一块做出的米饭,太好吃了。”
  也许是这种米饭真的好吃,也许是和张小妹一块吃饭心里高兴,刘四喜还真的吃了一大碗饭。
  吃过饭,张小妹给刘四喜泡了一杯茶,说:“我们今天晚上好好说说白话吧。”
  “是啊,我们得把几十年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张小妹那张被风雨霜雪磨砺得粗糙的脸上,泛起了一缕红晕,说:“还要说出来么,心里明白不就是了。”
  刘四喜的脸也不由地红了,刚才的话,已经很明白不过了,她心里也装着自己的。
  一阵,刘四喜说:“我还没有问你呢,现如今,这寨子莫非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张小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二十多年前,明山寨一个年轻人从乡场回来说,外面村子有很多年轻人到城里打工去了,一个月挣的钱能买回来一年种地收的粮食。于是,明山寨几个年轻人把老人的责备和警告当成了耳旁风,丢掉手里的锄头和弯刀,跑到城里去了。过年的时候回来,身上穿的是西服,脚上穿的是皮鞋,走山路脚打起了血泡,都舍不得脱下来,他们说从此要脱掉脚上的草鞋,穿上城里人穿的皮鞋了。让明山寨的年轻人眼睛都灌血了。第二年,全寨子的年轻人全都跑了。第三年,一些中年人也往城里跑,他们不像年轻人那么张狂,他们信誓旦旦地说,他们挣得钱,首先要在明溪修一座钢筋水泥桥,就不会被山洪冲走了。他们说还要把出山去的石板路修成简易公路,能跑小四轮,从乡场把小四轮一直开到明山寨的大门口来。他们的话让大家心里都生出一种向往,一种憧憬,一种企盼,真要那样,明山寨就变成天堂了。只是,一年又一年,你家门前那座小木桥没有变成水泥桥,出山去的石板小路也没有变成能跑小四轮的公路,寨子里的人却越来越少了。那些年,我儿子也吵着要到城里去打工,我不让去,我说,城里的钱像拾树叶子,你都是不能去的。你要把明山号子学会,再传给我的孙子,不然,日后我死了怎么向你外公交待,怎么向明山寨的先人交待。开始,他还安下心来跟着我在家做阳春,学唱明山号子。坚持了几年,就有些三心二意了,整天像丢了魂一样。那年八月,刚刚把包谷收回来,他就偷偷跑到城里去了,过后,居然把儿媳和孙子也接走了。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给我钱,我不要,我说我又不去乡场,拿着钱有什么用,你不是喜欢钱么,拿着钱当饭吃吧。过后回来,他就不给我钱了,把一年的油盐和日用的东西都给我买回来了。”老人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忧郁:“十年前,明山寨还有三十八个不愿意下山去的老人,我们常常在一块唱明山号子,拉家常。几年时间,陆陆续续下山去了十几个,前跟后赶地又死了十几个,去年,就只剩下两个了,去年死了一个,一座寨子,就我一个人了。有时,寂寞了,孤独了,我就站在寨子的楼门前吼那么几声。”   刘四喜说:“我们村也一样,没有几个人了,年轻人去省城,中年人去县城,一些老人也被他们的儿子女儿安排到乡场去住了,说是有事回来方便。”
  张小妹叹了一口气,说:“什么时候,你看到我儿子回来,就知道我不在了。”两行泪水从老人的脸上流淌下来。“那个时候,明山号子也就不存在了啊。”
  刘四喜就不知道怎么劝她了,只是陪着她流眼泪。他知道,在她的心里,明山号子就如她的生命,有多么的重要。
  张小妹说:“不说了,我们睡吧,走了大半天的山路,还不累么。”
  刘四喜说:“给我一床被子,我就在这里打个地铺吧。”
  张小妹说:“你睡在他的床上,我们的白话还没有说完呢,躺在床上再慢慢说。”说着,提着煤油灯进房去了。
  刘四喜没有跟她进房去,他的心在怦怦发跳。睡在他的床上,他的床就不是你的床了?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睡啊。”
  “他的床我怎么敢睡?”
  张小妹的脸又一次红了,还带着一种少女的娇羞:“进房来你就知道了。”顿了顿,嗔他说:“七八十岁了,还不好意思呀,那阵你不是经常躲在我家的房子后面偷看我么。”
  刘四喜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你都知道啊?”
  “好几次他还要你来家里吃饭喝茶啊。告诉你,每次来明山寨,我知道,我爸妈知道,他也知道。”
  进了房,刘四喜才看见房里并排摆着两张木床。他还真的糊涂了,夫妻俩睡在同一间房里,为什么要摆着两张床呢。
  张小妹说:“平时,他是不跟我一块睡的,他说那样对我唱明山号子有影响。现在我还后悔呢,那阵要是生个女儿该多好。女儿是娘身上的小棉袄,现在我就不会这样寂寞了。说不定,我女儿还会把明山号子学会,再往下传的啊。”
  一阵,刘四喜才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真让人担心,你是得考虑要下山去啊。”
  张小妹连连摇着头说:“我不会下山去的,我走了,明山寨的烟火就断了。”
  刘四喜道:“你要是病了,你儿子怎么知道?”
  “给我买了一个手机,隔两天就打个电话回来。”
  刘四喜骂道:“怎么都是一样的德性啊,我儿子也给我买了一个手机,打电话回来的时候,要是接迟了,还骂人呢。”
  张小妹说:“就因为接电话迟了,我儿子在手机上吊一根绳子,套在我脖子上的。”
  这时,刘四喜想起一件事情来,说:“前些日子,乡文化站的领导带着一个城里人来你这里了啊。”
  “走的时候,那个城里人说他还要再带几个专家学者来,做一套完整的资料,把明山号子当做文化遗产保护下来。”张小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焦虑,喃喃道,“只是,他们一直没有来啊。”
  “他们对我也说了这话的,肯定要来的吧。”
  张小妹再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刘四喜知道,她是在盼着那个城里人快快来啊。
  一阵,张小妹说:“这辈子你就喜欢听我唱明山号子,我唱给你听吧。”
  刘四喜那个高兴。过去,只是远远地躲在林子里听她唱明山号子,就是在乡政府演出的时候,也是远远地站在台下。现在,刘四喜似乎觉出了她唱明山号子时心脏的震颤,血脉的涌动,灵魂的奔放。她是用整个的心身在唱明山号子啊,她是在为日后那几个城里人的到来做的预演啊。刘四喜觉得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淌下来,他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后来,他就听出来了,张小妹的声音有点哽咽,有点嘶哑。她也哭了,她为什么要哭呢,刘四喜不去探究,他只觉得今天自己是天下最最幸福的人,尽情地享受这甜润的天籁之音,这美妙的天籁之音,这无与伦比的天籁之音。
  从明山寨回来,刘四喜除了对张小妹的挂牵,就是焦急地等待了,他希望狮子山那边的小路上走来几个城里人,他们是去明山寨的……
  向本贵,苗族,1947年4月生,湖南省沅陵县人,一级作家。曾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委员,湖南省政协委员,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怀化学院兼职教授。已出版发表作品800万字,长篇小说《苍山如海》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并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小说集《这方水土》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长篇小说《盘龙埠》获华东地区优秀文艺图书奖;中篇小说《灾年》获《当代》中篇小说奖;另获省级奖多项,有四部小说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或电视连续剧。
   责任编辑  谢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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