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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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挂了电话,老龚直骂无耻之尤。
  又是再过一周!类似的承诺,老龚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不是一周就是十天半月,每次都信誓旦旦,每次都言而无信。除了愤怒,老龚还真佩服尤达怎么能找出如此多花样翻新的理由。
  尤达是楼盘“仙山琼阁”的开发商,打电话时老龚当然是叫尤总的,私下里却给他取了个“昵称”:无耻之尤。
  老龚不是催讨房子,是讨钱。仙山琼阁开发之初,尤达以3分的月息向社会筹资。老龚几经犹豫,准备将全部积蓄的一半投过去。老婆却反对,老婆说,辛辛苦苦积攒了几十年,就这么投进去,你就不怕打了水漂?
  老龚当然怕。稍有余钱,老龚都是将它存入银行的,从没借给过企业老板。他并非不屑那些高额利息,他只是首先要确保那点老本绝对安全。是几个人的一场病改变了他的观念。一个是办公室同事,突发心肌梗死,花了五十多万,总算保住了老命;一个是高中同学,突然脑中风,花了三四十万,现在还是个半死人,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好歹捡了条命回来;一个是邻居,也是突发心梗,抢救不及,竟就走了。这三个人,都是糖尿病患者,都是突然发病。前两个因为资金充足,及时送进医院,命都保住了;后一个因囊中羞涩,筹资不及,就此一命呜呼。这个教训是深刻的!老龚和他们都是糖友,都是奔六的年龄,见了面念叨的都是糖尿病这档子事,都对糖尿病并发症谈虎色变。这三个人的病,让老龚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糖尿病并发症这个不速之客,随时可能不期而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二是手头没个五六十万,小命难保!虽说有医保,可病说来就来,不一定来得及办手续,手头有钱才是最关键的!可老龚手头,积攒了大半辈子的那笔“巨款”,其实不过三十万。老龚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已结婚生子,要买房买车,自己都顾不过来。父母身体方面的事,孩子当然有责任也有义务,不过仓促之间肯定也难以措手。所以,还得自己想办法,未雨绸缪!这样,老龚犹豫再三,决意拿出十五万投到仙山琼阁。十五万,月息就是四千五,比银行一年的息还多!
  老婆见老龚不做声,又问:“你既然贪图人家高利息,干嘛不干脆将钱投到煤矿去?那里利息更高呀!”
  老龚直笑老婆头发长见识短:“煤矿风险大,一出事就是大事,你哭都来不及。房地产嘛,安全,如今又正在风头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是盈利的。”
  老婆笑他:“那干嘛不将三十万全投进去?”
  老龚心想这婆娘怕是疯了,不是极右就是极左,老爱犯政治家式的错误,就摇摇头:“全投进去,风险太大了。”
  “如果有风险,那十五万的风险我们也担不起,如果没风险,就该将三十万全投进去。你说是吗?”老婆咄咄逼人。
  老龚觉得道理是这个道理,却有些不敢:“这……没听哲学家说不要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么?”
  老婆很果断:“要是你认为这只篮子不安全,那就一个鸡蛋也不该放,要是你确定这个篮子是安全的,为什么不可以将鸡蛋全放在里面?什么这呀那的,要么不投,要投就是三十万!”
  老龚想起小时候,看见母亲总将鸡蛋全放在墙角的那只坛子里,也没见打烂过一次。犹豫半天,就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好,就依你,全投进去!”
  利息是按季度付的,老龚拿到第一笔利息,心花怒放:“二万七,二万七哩!”
  老婆横他一眼:“当时你还猶豫!”
  “还是老婆英明!”老龚笑道。随即又叹了声气:“早该投进去咧!”
  这个二万七只拿了两次,风向就有些变了。首先是煤矿,因为筹不到资,利息一提再提,月息都提到一毛了!这么高的利息,把大家吓着了。固然有不怕死的还在将钱往里投,更多的人却选择了抽资。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越提高利息,投资人越不放心,也就越筹不到资,越筹不到资,老板就越想通过提高利息,来吸引投资人。
  老龚的朋友里,就有低息向人借钱,再投进煤矿去的,赚中间的利息差。老龚朝老婆感慨,胆儿真是肥哩。老婆问,你是说老板,还是说你朋友?老龚一怔,想了想说,都一样,胆儿都够肥大。不过我说的是朋友,我替朋友担心嘛。老婆就也感慨,也莫怪,那利息太诱人了!眼神里不无向往。老龚在心里暗暗算了笔账,比如自己这三十万,要是投进煤矿,月息是三万,年息就是三十六万,翻倍还不止咧!算过,吓了一跳,骂自己是不是也疯了。
  没多久,房地产这边也有人抽资了。当然很巧妙,有这样那样合理的借口,一般人看不出来。老龚火眼金睛,自然洞若观火。不过老龚没跟老婆说。老龚心里盘算,等拿到第三次利息,就也抽身退步,闪。当“闪”字冒出来时,老龚有点小得意。因为他虽然快退休了,但和那些小青年一样聊QQ,刷微信,对一些网络用语并不陌生,并没有太落后于这个时代。有回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儿子忽然问,最近网络上老出现“蓝瘦香菇”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老龚脱口而出,就是难受想哭呗,从方言谐音来的。女儿就说,哥,你还没爸跟得上时代咧!儿媳则在鼻梁上刮刮,羞儿子。那回可不是小得意,他是大大地得意了一回。
  第三次利息是拿到了,资却没抽得出来。
  尤达看着他:“老龚,钱放在我这儿,你还不放心么?你看我这楼盘,几栋楼都快封顶了,抛出去就是真金白银,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龚知道楼要封顶了,他来时就看到了,几栋楼都戴上了“喜封金顶”的头套。等房一完工,配上绿化,楼盘就漂亮了。再加上这优越的地理位置,购房者一定比现在踊跃,那时候现金回笼就快了。就有些犹豫,心想多放一个月就是九千,多放一个季度就是二万七,划算咧。不过划算是划算,那种危机感却总是挥之不去,就下了决心,说:“尤总,不是不放心,我是等着有急用。等急事过后,我再放到你这儿来。”
  尤达看老龚态度坚决,就哈哈笑了几声,说:“没问题没问题,有笔房款马上就到,过几天就将钱打给你。”
  老龚想,过几天就过几天吧。不过,一天的利息就是三百咧,这几天,算不算利息呢?
  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尤达的消息。老龚不好意思催得太勤,直到过了半个月,才打电话过去。   尤达接电话时开口就是一声“不好意思”,老龚就晓得又落空了。尤达解释:“对方直接将钱打进银行账户了,银行那边有个手续要办,可能要个把星期。不好意思呀,老龚。”
  老龚想,个把星期?干脆就半个月吧。刚好凑成一个月,利息还好算些。到时候别再延期就好。这样想着,却没说出口来,只笑道:“好咧。尤总,可别再放我鸽子噢!”
  老龚掐着手指过日子,直等过了半月,才又将电话打过去。尤达没等老龚说钱的事,就直说:“对不起对不起呀,银行刚好有笔贷款到期,这笔房款被直接扣抵了。再有人购房,我让对方直接将现款打给你好么?对不起呀,老龚。”
  老龚不好做声。发火吧,钱没到手,免不了还要交往,不能自断后路。不发火吧,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放鸽子,真咽不了这口气。沉默了一会,说了声“怎么会这样”,就挂了电话。
  又过了一个月,尤达又说对不起,理由还是很充分:“原打算直接将房款给你的,现在银行不是有笔贷款到期嘛,按规定必须先打进银行。好在再有几套房,银行这笔贷款就清了,那时候自然优先还你这钱。老龚,实在不好意思呀。”
  老龚直想骂娘。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到了年底。老龚想起,该付第四次利息了咧。前几次,利息都是按时打进老龚银行卡的,并没有要催。这次怎么回事?都过了好几天了,还没动静。该不会连利息也不付了吧?老龚就发了条信息给尤达:“尤总,利息该付了哩。”还加了个“不好意思”的笑脸。想了想,又将表情删了。不好意思?该尤达不好意思才对咧!
  却不见尤达回信息。老龚就有些心焦,心想尤达该没事吧?老天保佑,尤达可千万不能出事哦。到了下午,还没有尤达的音讯,老龚就想打电话过去。又想,再等等,再等等吧,不能将自己的心事暴露无遗,让尤达小看了他。这样一直等到晚上,才终于等来了尤达的信息:“老龚,再过几天,连本带利一起打给你。”
  几天几天,几十天都过去了,莫说连本带利,连钱影子都没见着!老龚心里就有了恐惧感,直后悔不该将钱投到企业去的。放在银行,利息是低,可本金是安全的呀。想要人家的高利息,现在可好,连本金都要不回来了!就直骂“无耻之尤”……
  二
  “我同学说,像你这么斯文,账只怕要不回来。”晚上,老婆一边宽衣,一边说。
  “催欠的事,你跟你同学说了?”老龚问,语气有些责怪。
  老龚是那种小公务员。虽说机关里大把存钱大把投资,甚至在市府在省城买房的都多得是,老龔的三十万和他们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不过老龚还是很谨慎,时常提醒老婆要做好保密工作,哪怕是亲戚朋友,也不可泄密。就是催欠,也是悄悄进行,从不敢声张。
  老婆有些不满:“你这钱到底是贪的还是抢的呀?这么偷偷摸摸!”
  老龚摸摸脑袋:“哎呀,我一个公务员,工资就那么点,哪来的三十万?总归低调点好嘛!”
  “这么说这钱还真来历不明了?这三十万有多少是你赚的你不清楚?”老婆生气了。
  “晓得这钱大半是你炒股炒的。可我晓得别人不晓得呀,你一个个去说明?”老龚叹声气,“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婆,低调点有什么不好?”
  老婆见老龚这么说,这才消了气,钻进被窝:“我同学是律师,我只是咨询一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他有什么好办法没?”老龚问。
  老婆:“我同学说,实在讨不到,可以走法律途径。”
  “走法律途径?”老龚有些疑惑,“怎么个走法?”
  老婆:“我同学说,可以先申请财产保全。”
  老龚也钻进被窝:“什么财产保全?”
  “简单说就是先封了尤达的资产。”老婆朝老龚靠了靠,“我同学说,这是为了防止他转移财产。”
  老龚见老婆一口一个“我同学”,就有些不满:“你同学到底有没有名字呀?”
  老婆晓得他醋坛子又有些发作,就在被窝里踢他一脚,笑道:“我同学是杨律师。”
  老龚好半天没做声。老婆以为他睡着了,就调整下身体,也准备入睡。没想到老龚又说话了:“有回我同事说到一个律师,是原告请的。原告在一桩宅基地纠纷中,让被告给打了。起诉后,律师找法院一个有来往的法官,探问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判。法官说,起码得让被告赔付医药费咯。律师问,就这样?法官道,再给点误工补助营养补助什么的也就差不多了。律师立马问,这补助大约会有多少?法官想了想,五千元左右就差不多吧。律师问清了这些,回去对原告说,像这种纠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法官一般会做和事佬,判你个各管各。原告急了,说,我骨头都断了,就这么各管各?真这样我得再往上告!律师说,你上面没人,再上告又有什么用?上面都是强调和谐哩。原告看着律师,一脸求助,钱还在其次,真这么判,我咽不下这口气,律师,你得替我想想办法。律师就笑笑,法院里我倒是有朋友,可现在这世道,没钱不好办事呀!原告就说,你将法官约出来,我请他吃饭。律师不屑一顾,现在谁稀罕吃个饭!原告默了一会神,说,那就是要钱了?得多少钱?律师也装模作样默了一下神,说,因为是我朋友,好说,你先拿五千吧,我去试试。要是他不肯帮忙,我再退给你。拿到原告的钱后,律师又故意透话给被告,说原告的骨头断了,被告已构成故意伤害罪,除了判赔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什么的外,还会判一至三年刑期。被告隔空喊话,法院是他家开的?意甚轻蔑。律师跟人说起这案子时,笑笑,说被告不懂法。这种案子我经手过不止一件两件,还不清楚?我向他透信,无非也是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他不信就算了。过了两天,被告登门来驳理,说,我打了他,他就没打我?是他先动手打了我咧!律师照例先笑笑,这才说,毕竟他断了骨头,你没有呀。说到天上去,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呀。被告默了半天神,说,他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么帮着他!律师道,并不是我说要这么判,是法官会这么判。不知怎么被告忽地就朝律师跪下了,求告道,真要坐几年牢,我这把老骨头,只怕得丢在里面了。律师大人你帮帮忙,替我说说好话。律师笑道,我是原告请的律师,怎好帮你说话?那我不成吃里扒外了?被告就包了个厚厚的红包,塞到律师口袋里,律师佯作推辞,这才说,你这人太真诚,我就帮帮你,跟法官求求情吧。律师将原告被告的红包都揣进兜里,什么人也没找,什么情也没求。最后判决出来,果然就是判被告赔付原告医药费,然后再判给原告误工费、营养费等各种补助六千元。事毕,律师一脸神秘地跟原告说,红包还是起作用了。原告连说谢谢。然后律师又一脸神秘地跟被告说,红包还是起作用了。被告也连连称谢……”   老婆不高兴了:“你编这么个破故事,什么意思?”
  老龚悠悠道:“不是都说律师吃了原告吃被告么?”
  老婆这下彻底恼了:“就当我没说,你还是跟尤达磨叽去吧,看被他忽悠到什么时候!”
  老龚看老婆真恼了,就不再做声,只拿手在她身上轻抚,慢慢朝两个基本点摩挲过去。这是他当年的惯用伎俩,摩挲一会,老婆就会身子变得绵软,声音变得暧昧,这时候他再爬上身去做点功课,一切矛盾就都迎刃而解,百试不爽。年移岁易,老龚过了知天命之年,这招早已荒疏,现在再用,手法不免生硬,老婆便不买账,不等他手靠近基本点,便拨拉开了。
  老龚尴尬了一会,叹声气:“其实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同学。我只是担心,走法律途径,动静太大。”
  老婆没有应声。
  老龚又说:“弄得满城风雨,到底不好。”
  “你呀,一辈子就是吃了胆小怕事的亏。”老婆缓缓侧过身来。
  老龚顺势揽住,笑道:“我们同学聚会,好多人都说,就佩服我稳重。稳重的人过得硬,经得久。好几个同学,不都因为胆子太大,手伸得太长,结果连同学聚会都没法参加了。”
  老婆没反应过来:“怎么没法参加?”
  老龚笑道:“进去了呗!”
  “这钱只怕猴年马月都讨不到手了。”老婆没笑,叹声气,又回到讨欠的事上。
  老龚只得说:“我再发条信息催催。”
  老婆打个呵欠:“光发信息有屁用,只怕他回都懒得回!”
  老龚搔了会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就说:“那我直接打个电话。”
  “嘁!你以为你是多大的领导呀?还亲自打个电话!”斥过,老婆睡意蒙眬,又打了个呵欠,“他有一千条理由一万条理由在那候着,信手拈出一条,足够应付你了……”
  老龚就有些灰心:“那这钱还怎么讨?!”
  “办法倒有一个,看你做不做得出来。”老婆忽然振作起来。
  老龚不相信她有什么好办法,懒洋洋道:“只要行之有效,我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我听人说,讨账公司的人讨账,有一个绝招,就是像牛皮糖一样粘住对方,像黏蚂蟥一样叮住对方。”老婆说,“我告诉你,就这个办法,尤达走到哪,你就跟到哪。他到办公室,你就坐到他办公室,他回家,你也跟着他回家,他会朋友会客户会情人,你全都跟着他,寸步不离,看他还不还账!”
  老龚呐呐道:“这……这怕不行吧?”
  老婆不满了:“不这样,你这账就永远要不到了!”
  老龚忽然问:“你刚才说讨账公司,是怎么回事?”
  “讨账公司,顾名思义,就是专门帮人讨账呀。”老婆道,“你想让讨账公司帮忙?”
  老龚精神一振,不由坐了起来:“还真有这么个公司?你怎么不早说?靠得住么?”
  “靠得住。不出一个月,他们保准能拿到钱。”老婆说,“不过,他们要拿百分之三十的佣金。”
  “什么?百分之三十?”老龚像受了惊吓, “三三得九,三十万他们就要拿走九万?这也太过分了吧?”
  老龚躺下来,一下又泄了气。
  “是你自己要找他们呀,他们又没找你。”老婆轻蔑道,“据说,有些难讨的账,百分之五十的佣金都是有的。至于那些完全没希望的账,佣金更高,倒三七都有……”
  老龚问:“什么倒三七?”
  老婆:“就是账要回来,讨账公司得百分之七十,债权人只得百分之三十。”
  “还有这样的?那等于只剩下点渣滓了。”老龚那语气,似乎有些不信,“既然完全没希望,他们又怎么可能讨得到?”
  “他们是讨账公司,吃的就是这碗饭,自然有他们的办法。”老婆淡淡地说,“至于债权人,本来不存希望了的,能捞回点渣滓,也是好事呀。”
  老龚不做声了。让讨账公司出马,成本太高了,完全不能考虑。不过,他们的讨账方法,倒不妨学学,就又去扳老婆肩膀:“老……老婆,要不,你亲自出马?”
  老婆疑惑道:“什么亲自出马?”
  老龚更加吞吞吐吐起来:“就是……你不是说像牛皮糖一样粘住尤达么……我觉得,这得你亲自出马才行……”
  “你堂堂男子汉,把老婆推上前线?”老婆既惊且恼,“亏你想得出来!”
  “毕竟,我一个公务员,还真做不出来……你是医生……”老龚有些无奈道。
  老婆打断道:“医生怎么了?比公务员低一等是不是?”
  老龚连连否认:“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一个公务员,那样做,影响不好。医生毕竟不一样。”
  “医生有什么不一样了?再说了,你是讨账,又不是抢钱,更不是索贿,有什么影响不好的?”老婆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
  老龚就不好做声了。
  老婆又翻过身,侧了开去。
  两人都不再出声。“吱吱”有老鼠在床底下窜动或者打架,甚至干其他什么勾当,发出刺耳的叫声。
  三
  老婆不乐意去,老龚只好自己出马。毕竟那錢总得要回来才行。
  老龚这回是下了决心的。他向单位申请了年休假,十五天。这半个月,他打算跟定尤达了。既然讨账公司的人讨得到,他不相信他龚某人就讨不到。老婆说了,关键的一点,是要“做得出来”。对,为了这三十万,他就学讨账公司,做一块牛皮糖,粘住尤达,做一条黏蚂蟥,叮住尤达,钱不到手决不罢休!
  他知道,公司不像单位,上班没那么早。挨到九点,他才打的去“仙山琼阁”。还好,售楼部的门开着。他挺挺身子,走了进去。见尤达办公室的门关着,就问售楼小姐:“美女,尤总在么?”
  售楼小姐瞥他一眼,知道是要债的,冷冷道:“不晓得。”
  老龚见她这态度,就沉了脸,朝尤达办公室走过去。心想,你朝我甩脸子,我就不要账了?没这么简单!到了门前,老龚定了定心,又深吸了口气,这才举手敲门。   “笃笃”没反应。老龚心里说,莫非尤达不在?自己下了这么大决心,无耻之尤要是不在,这可怎么办?
  “笃笃”还是没反应。老龚心里似乎反而有些轻松了:不是他做不出来,是无耻之尤不在!
  正准备离开,门却开了。是个小姑娘,一手把着门,随时准备要关的样子。老龚朝里探了一眼,见尤达在,就挤了进去。
  尤达本是在老板椅上坐着的,见了老龚,忙起身,笑眯眯地伸过手来。老龚握了握,隔着宽大的老板桌,在尤达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老龚想,这尤达,缺钱,但不缺礼节。
  尤达坐下,身子朝椅背靠过去,伸开五指理了理头发。那头发像抹了油,光可鉴人。又像专门有人打理过,一根一根,丝纹不乱。
  小姑娘倒了杯茶递到老龚面前,又为尤达续了些水,就出去了。尤达这才笑笑,说:“老龚,真是对不住呀,这钱还得拖一阵子。”
  “那又是为什么?上次你可是说要连本带利还我的咧。”老龚不急不躁。他原本就没奢望一进门就能拿到钱,他做了半个月计划,不着急。
  尤达看他成竹在胸的样子,倒有些吃惊。不过,吃惊是吃惊,却不形于色。只说:“房卖不出去,没办法啦。”
  “你这仙山琼阁,依山临水,怎么会卖不出去?”老龚明知故问。
  尤达叹声气:“要是以前,根本不要看见房,只要一张图纸,一开盘,早抢光啦。至于这种临水的楼盘,哪怕前面只是一条小溪,也能卖出天价……”
  说过,尤达一脸怀念。
  这种疯狂,老龚是亲见的。老龚刚进机关时,房地产业还没兴起,他们住的房,都是由机关行政办分配。老龚就分到过一套两居室,虽然旧,每月却只要象征性地交几块钱房租。后来搞集资房,也不过一百多元一平米。老龚集资的那套房,八十来平米,才一万多块钱。后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房地产,听说省城的房卖到一千多两千块,他们听了直咋舌。就是他们小县城,房子卖到四百多一平米,老龚也是很吃惊的。一套房就是四万多呀!哪成想,这房价还天天长月月长年年长,没完没了了,才十几二十年,长到三千多啦!
  “真是没想到呀!这房,说不要,就成了毒药,都不要啦。楼都封顶了,还是无人问津……”尤达一脸痛苦。
  老龚晓得,这中间有国家调控的因素,但主要是金融危机的原因。以前是国家越调控房价越涨,涨得老百姓都慌了,房地产老板们却都笑得合不拢嘴。这回借着金融危机,国家还没怎么调呢,楼市就冷却了。
  老龚其实是反对炒房的,不过,现在自己的钱没到手,就想楼市要是能再炒热炒得火一把就好了。尤达有了钱,自己的三十万也就有了着落。只要钱到手,利息再高他也不会放出去了。到那时,楼市就算冷到冰点,也不关我事啦。
  老龚看了眼尤达,说:“上一个楼盘,尤总赚得盆满钵满。仙山琼阁嘛,一时没那么火爆,这也是暂时的。只要楼市一回暖,还不一样是赚?我那点钱,对尤总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你就想想办法,给了我吧。”
  尤达苦笑一下:“三十万,确实不是什么大钱。不过暂时资金有点紧张,要稍缓一缓。”
  老龚不依:“尤总,已经缓了一年多啦,今天你无论如何得还我。”
  尤达看了老龚一眼,说:“还,肯定会还,但今天指定没有。”
  老龚笑道:“那我就不走啦,我陪着尤总办公。”
  尤达先是一怔,然后便强装笑脸道:“陪我有什么用?一样没钱啦。”
  老龚责问:“那是不是说,你没钱就不还债了?”
  尤达一脸苦笑:“没钱我拿什么还债?”
  老龚气愤起来:“你……尤总你这不是耍无赖么!”
  尤达不笑了,有些生气:“我怎么就耍无赖了?龚主任,你别说这种伤感情的话,我对你可一直是客客气气的噢!”
  “光客气有什么用?你得还我钱咧!”老龚拉下脸来。
  尤达也硬气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还了?”
  老龚冷笑:“你是没说过不还,可事实上没还呀。”
  尤达盯着老龚:“这不是没钱么,有钱自会还你的。”
  老龚反盯著尤达:“有钱,那你什么时候才有钱?”
  “卖了房子就有钱呀。”尤达避开对方目光,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老龚逼问:“要是卖不出去呢?你就不还了?”
  尤达不满了:“好好的房子,怎么会卖不出去?”
  老龚宜将剩勇追穷寇:“那你怎么没卖出去?”
  尤达放缓语气:“这不还没完工么?”
  老龚不缓:“为什么老不完工?”
  尤达目光暗淡下来:“不是没钱么?”
  老龚气愤道:“你就这么绕吧。我说不过你。我只要你还钱!”
  尤达听老龚这语气,就不再回答,起身往外走。老龚愣了一下,也跟了出去。尤达一转弯,去了卫生间。老龚又愣一下,跟进了卫生间。
  尤达前脚回到办公室,老龚后脚也跟了进来。
  尤达说:“你这样跟着我有什么用?跟着我就有钱了?”
  老龚不做声,他懒得再说话。
  尤达想了想,带着笑意说:“我从银行争取到一笔贷款,过几天就到。”
  老龚轻蔑地一笑:“你前面的贷款还没还清呢,又争取到贷款?你哄鬼吧你。”
  尤达摇摇头:“你不信就算了。这事我本来是保密的,看你龚主任是政府机关领导,素质高,才跟你透露下。”
  老龚只当没听见,无耻之尤的话,信不得。
  尤达朝老龚这边伸过头来,神秘地说:“你晓得这银行是哪的么?香港!我通过一个大老板,争取到的。”
  老龚还是不做声。
  尤达顾自笑了:“还是你们政府机关领导政策水平高呀,晓得我老贷款没还清,贷不到新款。在内地,我确实是贷不到款呀。所以才千方百计去找的香港嘛。他们不像内地,手续简单,过几天就到。”
  老龚将信将疑。   尤达把小姑娘叫进来,说:“你叫司机来接我一下,张县长约我十一点钟过去,商量个事。”
  老龚知道最近县政府有个房地产政策方面的文件要出台,经研室一个老乡告诉他的,只是没具体说什么内容。张副县长正是管的这一块。尤达说张县长约他过去,說不定真有其事。老龚心里便打鼓:去张副县长那里,他还跟不跟?
  老龚还在出神,尤达的司机已经到了。尤达说:“老龚对不起,张县长有约,我得过去一下。”
  老龚终究没敢跟了去。他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悻悻地走出办公室。
  四
  牛皮糖战术失败,老婆就骂他是梁山泊军师。老龚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读大学读的是文科,四大名著都是读过的。至于《水浒》,一百零八条好汉,他能倒背如流。梁山泊军师,他当然知道是吴用。一触及吴用,脑子里就一闪,吴用不就是无用么!老婆竟绕着弯子骂他!就有些激动,回应道:“你有用,你去呀!人家去张副县长那里,你能跟了去?”
  “说你无用,你还不承认,还挺激动。”老婆倒不急不躁,“他去张副县长那里,就不出来了?张副县长又不是女的,不是他情人,他总不会在那过夜吧?你就在外面候着,等他出来再接着跟呀!”
  老龚不做声了。是呀,可以等他出来再接着跟的呀,他怎么没想到咧。本来他下了最大的决心,连半个月的年休假都请了,可一个没想到,全泡汤了。唉,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这事,连老婆都想到了,他怎么就没想到!可见,头发短也不见得就见识长咧。
  “怪我脑壳没你聪明。”老龚有些自责,“现在可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虽说你年休假还剩十来天,但总不能将牛皮糖再粘上去吧?我也明白了,你就不是那种人,忒厚道,就算重新来过,也绝对做不出来的。”老婆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看老龚都自责了,就不再追究,“尤达不是说在香港贷到了款么?过几天你再去问问。”
  老龚嗤之以鼻:“无耻之尤的话,你也信?”
  老婆没好气了:“他总得给你个说法吧?”
  老龚知道要不到钱,但为了要个说法,过了几天,他真又去了仙山琼阁。楼盘还是那么个楼盘,工地还是那么个工地。要说停工吧,那两台吊机偶尔也会升降,只是像五八年过苦日子那阵,没吃饱饭,有气无力;要说施工吧,偌大个工地,就那么几个工人,稀稀拉拉,像生产队,磨洋工,要死不活。
  进了售楼部,却没能敲开尤达的门。售楼小姐说,尤总出去了。老龚想起上回被他金蝉脱壳的事,就有些来气。这会倔劲来了,心想香港贷款的事,不能再被他耍弄,一定要问个究竟,就拨通了尤达的电话:“尤总,我是老龚。香港贷款到账了吧?”
  尤达可能愣了那么一瞬,接着就笑了:“到了,到了。”
  “那……”老龚没想到香港贷款还真到账了,一时没思想准备,倒不晓得怎么措词了。迟疑了一秒钟,决定直截了当,便说,“那,我那点钱,可以给我了吧?”
  “不行呀!”尤达打了个哈哈。
  老龚说:“尤总,你别开玩笑嘛。香港贷款既然到了,肯定就是大钱。我那点小钱,你就先关心一下啰。”
  尤达不打哈哈了,语气也严肃起来:“老龚,龚主任,贷款是到账了,不过香港方面有硬性规定,贷款只能用于生产,不能用于还债。”
  老龚刚升腾起来的一线希望,一下又落到了十八层地狱,他心都凉了:“怎么会这样……尤总,我实在是有急用,你就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
  尤达又打了哈哈:“龚主任,香港不是内地,他们不讲什么特殊情况的。他们晓得内地的所谓特殊情况,其实都是开后门的借口。”
  老龚看他这样说,倒像是说他开后门了,就有些生气。他忍了忍,继续求情:“尤总,我这真是特殊情况……尤总你一定要关心一下……”
  尤达叹声气,说:“要是我做得了主,我就关心你一下也没事。可他们香港人做事,怎么说呢,就是太呆板,他们派了人在我们公司现场监督。”
  老龚又不好做声了。
  尤达又说:“贷款到账了,工程进度就快了,到时房子一卖,你还担心什么?老龚你先回去吧,我在张县长这还有点事,不跟你煲电话了。”
  尤达说着,先挂了手机。老龚懵懵地立在那,不晓得该留还是该走。香港贷款真到账了么?尤达真在张副县长那里?自己该不会又被他耍弄了吧?他一个房地产老板,动不动就去张副县长那干嘛?张副县长是他亲戚?想起有回同学聚会,一个当处长的同学,正吹着牛皮,接到一个企业老板的电话,立马就朝同学们拱拱手,赴企业老板的饭局去了。同学们就感慨,现在的企业老板真是牛呀,一个电话,领导们就召之即来。
  如此说来,领导和老板,比亲戚还亲咧,尤达就算真待在张副县长那,也不足为奇了。这事没法核实。不过贷款的事,他得去核实一下,可别又被他糊弄了。
  就去他们财务部,向那位女财务主管打听。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转弯抹角点好,就笑道:“美女,你们连香港贷款都争取得到,厉害了!”
  美女有些懵:“什么香港贷款?”
  “整个县城都传得响,说仙山琼阁搞到了好大一笔香港贷款!”老龚煞有介事,一脸认真,“美女你就莫打埋伏了。”
  美女默了下神,像忽然明白了,笑问:“香港贷款贷的是什么?”
  轮到老龚懵逼了:“贷款还能贷什么?钱呗!”
  美女还是笑:“香港的钱,叫什么?”
  老龚道:“自然是港币呀。”
  “这不就得了?港币,讲币,哈哈哈哈……”美女气都笑岔了。
  “讲”,湘中读音如“港”。港币即是讲币,只在口里讲讲的,不是真有什么贷款。他果然又被耍弄了!
  走出财务部,老龚满脑子受辱之感。他掏出手机,要找无耻之尤出了这口气。号码拨到一半,忽然就想,未必是财务部怕人要债,故意这样说的?他拍拍脑袋,觉得不能这么鲁莽。就想再确认一下,于是去了办公室,打听香港来的监督人员住在哪。   办公室人员一脸揶揄地笑:“香港?还美国呢!我们可不是外资企业。”
  老龚却一脸认真:“你们不是向香港银行贷款了么?”
  “这么个房地产企业,能让香港银行看上?你未免也太不把香港老板当盘菜了吧?”办公室的人以为他是個疯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老龚就清楚了,所谓的香港贷款,全是无耻之尤忽悠他的。他出不了这口气,立即拨通了尤达的电话。尤达接了,不过声音很轻:“老龚你等下,我正在向张县长汇报。过会我再打过来。”
  不等老龚说话,尤达又先挂了。
  老龚从十点等到十一点,不见尤达打电话过来。本想再打过去,想一想,终于作罢。
  因为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老婆这回倒没奚落老龚。整整一个晚上,老两口合计了又合计,终于想出来一个办法,第二天便双双出马,去仙山琼阁找尤达。
  一落座,老婆便开始抽抽嗒嗒,不时抹一下眼泪。
  见尤达处变不惊,一脸淡然,老龚便说:“尤总,我岳母昨晚发病,正在医院抢救。”
  尤达不看老龚,也不看老龚老婆,一脸漠然。
  老龚看着尤达:“我岳父岳母那点积蓄,都放在我这里,要不我一个上班的,哪来的三十万?现在岳母住院,我舅子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要我们把那个钱拿过去,急等救命。”
  尤达沉着脸,仍不做声。
  老龚近乎哀求了:“这么多年,我们没给过岳父岳母什么钱,现在岳母病危,我们要是把她这救命钱拖欠着,还是人么?”
  尤达脸上像下了霜。
  老龚不看尤达了,声音也变得很小,像自言自语:“我们结婚二三十年了,郎舅之间,没废过一句多话,没说过一句重话。可这回,为住院费的事,舅子急得都发火了……”
  舅子发火没发火不敢确定,尤达却真就突然发火了:“你们一天一个主意,一天一个主意,这么天天逼我!老龚,你们比黄世仁还狠咧!”
  老龚一怔,将后半截话吞了回去;老婆也一怔,不哭了。
  尤达继续发火:“不就是三十万么,我还有这么多房子在这摆着哩,你们急什么!解放都快七十年了,还真又出个黄世仁逼债呀!”
  场面就有些尴尬。
  老龚没想到尤达会突然发火,小心翼翼道:“尤总,我们也是没办法咧。岳母病着,拿不出医药费,一急,不只好找你来了?”
  老婆却没那么客气:“尤总,你可别倒打一耙。是你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了……要是我娘就这么走了,我跟你没完……”
  说过,老婆又抹起泪来。
  尤达还要发火,口张了几张,终于又闭上了。
  “尤总,我岳母一辈子省吃俭用,钱可真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她上市场买鸡蛋都不会在一家买,总要比较了又比较,挑出几个最大的,然后再上另一家挑。她攒这点钱,平日里总说,就为得病应急用的。放到银行都不放心,怕应急时银行下班了一时取不出来;放崽那里也不放心,怕他打麻将输掉了;比较来比较去,她觉得还是放在我们这里最放心。现在她八十多了,病来得急,正要靠这笔钱救命……”老龚说得很动情,眼角有泪花溢了出来。
  尤达说:“老龚你别说了。钱呢,今天是没有的。这样吧,一个月之内,我还你十万,其余年底全部还清!”
  老龚和老婆都有些意外。老婆像没听清似的,看看老公,又看看尤达,看样子有些不相信。老龚呢,习惯了要债要不着,突然听到这么个实实在在的承诺,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尤达说:“你们要是不同意,我也没办法了。”
  老龚忙不迭说:“同意同意,就按尤总说的办。”
  老婆终是有些不放心:“尤总,你得将这个还款规划写下来,签个字。”
  “龚主任,你老婆好厉害!”尤达看着老龚,笑道,“你将借条拿来,我写。”
  老龚就拿出随身带着的借据,递给尤达。尤达很爽快地掏出笔,沙沙沙,将承诺写上去,签了字,递还老龚。老婆要过来反复看了,这才满意。
  五
  应该说,这次老婆亲自出马还是卓有成效的。虽说一样没拿到钱,但白纸黑字的还款规划,毕竟比空口无凭的承诺更让人放心。
  但只过了三五天,老婆又不放心了。那天正吃着饭,老婆忽然停箸不食,看着老龚:“尤达真会按期还款么?要是一个月后他不还钱,怎么办?”
  老龚其实心里也没底,但还是说:“他不是签字了么,不算数呀?”
  “他签字要是算数,那还用挨到今天!”老婆说,一脸不屑。
  老龚想,是呀,那张借据,也有白纸黑字的还款期限,也有签字,没钱不照样没钱?白纸黑字上再加上个白纸黑字,就有钱了?怕老婆担心,他没敢将这层意思说出来,只淡淡道:“等到时再去,看情况再说。”
  也只能这样了。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一个月,应该是尤达期限最长的一次承诺了,可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老龚是踩着点去的,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免得尤达又种种借口。
  尤达照例站起来握了手。小姑娘不在,尤达还亲自为老龚倒了茶。老龚坐下,不说话,只看着尤达。尤达自然清楚老龚的意思,就笑笑:“老龚,可能还得缓个十来天。”
  老龚掏出借据,朝尤达抖抖:“尤总,这白纸黑字,你可不能不兑现呀!”
  尤达还是笑:“我知道,我知道。”
  老龚说:“光知道不行呀尤总,得兑现咧!”
  尤达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老龚,我拿房抵账!”
  老龚一怔:“拿房抵账?”
  尤达点点头:“房咧,我以最优惠的价格给你,楼层任你选。”
  老龚摇摇头:“我要房干什么?我有房,我儿女也有房。”
  尤达又说:“你有朋友要房也行呀。你从朋友那直接拿钱,我给你房。”
  老龚想,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虽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总归是一线希望呀,就答应去问问朋友看。   回来跟老婆一说,老婆也觉得这办法可以试试。那么多同学同事,亲戚朋友,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要房的?
  于是,两人一有机会就向亲戚朋友同学同事探问。谁的孩子结婚了,谁的孩子考上公务员进城了,只要可能有购房需求的,他们都会去问。当然是转弯抹角的。在得到要房的意向前,他们不会将真实意图说出来。
  可惜,一次又一次,他们都失望了。
  那天入睡前,老婆在被窝里忽然说:“要不,我们自己要套房算了?”
  老龚听了,没有立即回复。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已经快二十年,面积偏小不算,关键他们住的是顶楼,一来他们都五十多岁了,腿脚越来越不灵便,经常要靠扶手的帮助才爬得上去,往后的岁月,只怕会越来越艰难。二来那个时候的屋面,并不是混凝土浇注的,而是搭的预制板,再在板上抹的水泥,如今已是四处漏水,苦不堪言。能有套新房,当然是太好了。可是,仙山琼阁的户型,最小也是九十九平米,得近四十万。也就是说,冲抵欠债不说,还得反过来给尤达几万。拿到的几次息倒是一分没动,可也不够呀。再说了,要入住,还得装修呢,那又得多少?
  见老龚不做声,老婆又说:“今天买了两棵白菜,上楼就喘不上气,腿关节也痛得不行,还是二楼那个妹子帮我送上来的。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老龚就有点心酸。可他还是提醒老婆:“你算过没有,要套房,我们那点钱不够。而且,还有装修……”
  老婆不免伤感,叹了声气,道:“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就都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各自入睡。
  过了几天,老婆买菜回来,一脸惊恐跟他说,仙山琼阁停工了,好多人都说,尤达跑路了。
  老龚大吃一惊,二话没说就打了的,往仙山琼阁跑。现如今,老板跑路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报上登的电视里播的不算,光县城里他认识的,就有好几个。只是他不相信尤达会跑路,他有那么多房子在,干嘛要跑路?他并没有资不抵债。可是,无风不起浪呀……
  老龚赶到仙山琼阁,果见那些平日起起落落的吊机,都死气沉沉地立在那里,工地连个人影也没有。老龚的心,像一下掉进了冰窟里。他忙跑进售楼部,去找尤达。好在尤达还在,没有像人们风传的那样跑路,心里略觉安稳。
  老龚见尤达的对面,隔着宽大的老板桌还坐着一位男士,就没跟尤达打招呼,只悄悄在一边沙发上坐下。
  老龚瞥一眼男士,貌似也是来要账的。老龚心里說,且看这男士要不要得到。男士要到了,他自然不必再费口舌。
  “就这样吧。你放心,最多半个月。”尤达站起来,朝男士伸过手去。
  男士犹豫了一下,和尤达握握手,说:“尤总可不能再放我鸽子噢!”
  尤达笑道:“你放心,这回是有保障的。老夏跟我拍过胸脯啦。夏总在南边有多大的场面,你该知道吧?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夏总?人家连省领导都搬得动,至于市县领导,那是随叫随到!”
  男士不知是相信了尤达还是相信了夏总,走时连笑脸都有了,还朝尤达挥了下手。
  老龚见男士走了,便走过去在那张刚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椅子还有男士的余温。
  尤达送客回来,坐回老板椅。老龚见尤达没过来握手,就主动站起来,将手伸过去。尤达却只淡淡地抬起手,和他拉了拉。平日里尤达不是这样的。老龚就有些不快。
  在机关里,最常见的礼节是握手。但握手是有讲究的。领导朝下级伸手,那是一种垂爱,下级得作受宠若惊状,双手伸过去,捧了领导的手使劲晃。下级一般不主动朝领导伸手,那近于索要,就算索要,领导一般也只淡淡地拉一拉。老龚感到,尤达是把他当下级对待了,心里就不免忿忿:尤达,谁是欠债的,谁是要债的,你要分清楚咧!
  尤达靠在老板椅靠背上,一脸疲惫,头朝后面直仰过去。
  老龚看他那身心俱疲的样子,比上回见到时又憔悴了不少,不免又心生同情。其实尤达也不容易咧,当老板吧,风光是风光,不过操心肯定也大。尤其像现在,经济不景气,日子有多艰难,可想而知。还不如普通老百姓,虽没有那份风光,倒也用不着操这么多心。
  两人都不做声。这么默默着坐了会,老龚试探着问:“老夏,就是夏总那边,搞得蛮红火?”
  尤达头还是仰着,连眼都没睁:“他老夏是哪吒,有三头六臂?”
  老龚有些糊涂了:“你刚才不是跟那位说……”
  “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用呀,这又不是打架,这是搞经济!”尤达坐直了身子,看着老龚,“莫说南边,全国都一样,莫说中国,现在全世界都是经济不景气。”
  老龚不免有些泄气:“你刚才说夏总拍了胸脯,我还以为有希望了咧。”
  “大环境如此,谁拍胸脯都没用。”尤达搓了下脸,“我是欠你们钱,但我并不是没钱,我的钱都投在老夏那里,老夏也不是没钱,他也另外投了更大的项目。这都是一环套一环的,现在资金链断了,连不起来了,都怪美国的金融危机呀……”
  老龚喜欢看新闻。起初是在报纸上看,上班时间没事就翻报纸,后来是在电视上看,下班一回家,包都没放下,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视机。再后来是在电脑上看,上班是泡电脑,回家也要和老婆抢占电脑,老婆虽不爱看新闻,可她正热衷于一款“偷菜”的游戏。现在呢,在手机上随时随地看,加入了低头一族。老龚自认还是跟得上形势的。所以金融危机这事,老龚并不陌生。尤达是说过数不清的假话,可老龚晓得资金链断了这事是真的。就有些黯然:“尤总你当时要是全力搞这个楼盘,莫将资金投向夏总那里就好了……”
  尤达叹声气:“当时到处都红红火火,哪想得到今天这个样子……”
  老龚想,是呀,真是没想到呀。当初美国金融危机,大家还异常兴奋,说美国要衰落了,中国马上要当龙头老大了。哪想到隔那么远个太平洋,却照样会传染过来,搞得大家都不太平……
  尤达复又靠了椅背,仰了头,悠悠道:“当时看老夏那边奠基,省长都去了,哪个都认为钱投进去就会生钱的。谁跟钱有仇呀,都是想多赚几个钱……”   老龚心里说,是呀,当时自己不也是看着房地产业红火,想赚几个息钱么……
  尤达又搓了把脸,站起来:“老龚,龚主任,我们去工地看看。”
  老龚就跟着尤达,来到工地。尤达指指左边:“老龚你看,那几栋楼,都已经封顶了。”
  老龚朝左边看过去,果然有几栋楼已经揭去“喜封金顶”的头套,楼顶葡萄架、围栏都完成了,外装修也搞好了。却只点点头,不说话。他告诫自己,他是来要账的,不能跟着尤达的思维走。
  尤达指指前面:“这几栋楼,正在封顶,窗户都安好了,玻璃也已经到货,只待安装了。”
  老龚看到,前头堆着不少木板封着的箱子,从包装上看,应该就是玻璃。却仍只点了下头,不说话。
  尤达又说:“电梯款也早打过去,过几天就会到货。”
  “……”老龚欲言又止。
  尤达指指脚下:“这花坛也开好基槽了,马上就要开砌。”
  老龚看到,这里那里,规划的确实都是花坛。不仅花坛,尤达今天说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老龚终于忍不住,说:“主体完成了,配套设施也都差不多了。房子该有人要啦!”
  尤达点点头:“最多再有五十万,就可全部扫尾了。”
  老龚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附和道:“是呀,是呀。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只差一箢土啦。现在停下来,太可惜了。”
  “可就是短少这五十万,一个上亿的工程,不得不停工,摆在这里。龔主任,就是你说的,只差那么一箢箕土啦……”尤达心有不甘。
  老龚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他也帮不上这五十万。虽说就整个工程来说,只差一箢土了。可因为工程足够大,这一箢箕土也不算少,不是什么人都能挑得起的。
  尤达叹声气:“我体会到当年秦叔宝卖马当锏的处境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哪!”
  老龚心里就有些难过。仿佛这停工的楼盘是他的,仿佛他就是当年遭难的秦琼。
  尤达忧心忡忡:“要是老这么停下去,背息也会将我背死呀。到那时,想打翻身都难了。这样,你们的钱就再也无力偿还,我对不住你们呀……”
  老龚心里一沉,那可不行咧,那得要了我的命咧!
  尤达领着老龚上到二楼。看了大户型,又看小户型,仿佛老龚要买房似的。老龚心想,这房还真是不错咧,比他们住的老房子设计合理多了。他们的老房子,才两房一厅,可那厅竟是不采光的,白天都得开着灯。再看这房子,不论多大的户型,间间房都采光良好,视野也宽。而且,后面不远有市场,购物方便。前面是河,晚上乘凉,河风习习,多好。
  也许是对自己的房有信心,尤达心情好转:“老龚,你看这房如何?”
  老龚笑道:“好咧,好咧。可惜,我买不起……”
  尤达无限向往道:“要是能筹到五十万,再高的息我也干!因为,有了五十万,工程就能扫尾,凭着仙山琼阁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以及高大上的品位,房子一定能卖出去。房子出手,货币就能回笼,所有筹资都能打清,说不定还能有利润……”
  尤达说着,眼里满是光芒。
  老龚受到鼓舞,也说:“那是的,那一盘棋就全活了……”
  尤达从窗口看出去,看着远方:“秦琼落难,有贵人单雄信相助,谁是我的贵人呢?”
  老龚真心希望尤达能有贵人相助。他要是有五十万,他一定毫不犹豫拿出来帮助尤达。解救尤达,也解救自己。
  “可惜,没人敢再借给我钱了。大家都怕了。”尤达又一脸忧伤,“其实,谁愿意做个不讲信誉的人呐,都是形势所逼呀。老龚,你说是不是?”
  老龚受到感染,心想,尤达也真是不容易咧,就差这区区五十万,被逼成这样。要是有五十万,仙山琼阁就活了,整个一盘棋都活了,不仅尤达解了困,就是他们,这些债权人,也都能如愿要到钱了呀。唉,就差五十万咧……
  “尤总,我帮你想想办法。我去找同学、同事,亲戚、朋友,看能不能筹到钱。”老龚不是忽悠尤达,他是真诚的。他心里说,帮尤达就是帮自己呀!
  尤达一脸惊喜:“老龚,你就是我的贵人啦!”
  六
  老婆笑话老龚,讨不到债,反而想帮尤达筹钱,你真行呀!老龚却坚持认为,尤达只要能再筹到钱,工程就可扫尾,一盘棋就能活。
  老婆恨铁不成钢:“唉,你呀,上尤达当啦!”
  老龚不以为然:“上什么当!尤达并没有要我筹款,是我自己提出来,去问问同学朋友。”
  老婆道:“这正是尤达的高明之处呀。他带你看楼看材料,又那么一大篇说辞,其实就是在挖一个大坑,让你自觉自愿去跳。”
  老龚想一想,也有些半信半疑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要是尤达能再有一笔钱,让工程扫尾,那事情不就一通百通了么?就说:“道理摆在那,我又不傻。”
  “你不傻,你很聪明。”老婆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去帮他筹钱呀。”
  老龚笑笑,没有做声。凭他的信誉,他相信,找同学朋友,筹五十万,应该还是有可能的。不过,他到底没敢冒这个风险。
  老婆见老龚不做声,等于是认输投降了,也就不再追究,只自言自语道:“捡个石头丢进水里,还能听到一声响。这个时候筹再多钱给尤达,丢进去,只怕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因为楼盘停工,债主们更加着急,上门要债就要得更勤了,仙山琼阁售楼部便天天门庭若市,尤达更是成天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一个叫老谢的,在微信上牵头成立了债主群,把老龚也拉了进去。这个群发展很快,没几天就有了上百人。老龚一下就看到十几个熟识的名字,都是机关的。老龚想,好在自己在群里的昵称,也叫老龚,头像呢,只是个图案,没人认得出来。
  群里可热闹了。
  群主老谢说:“这个尤达,空手套白狼咧。”
  有人莫名其妙:“什么空手套白狼?”
  群主提醒:“你们看这群里有多少人?一百出头了。平均只算四十万一个吧,一百人就是多少?四千万咧!再加上预收的购房款,那又是多少?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尤达自己根本就没投入多少资金呀。”   大家都发那个惊得张大了口,睁大了眼睛的表情。有人还应和:“是呀是呀,他是没投入卵钱咧!”
  群主:“要是没有金融危机,资金链不断,这个楼盘尤达要赚几千万!”
  有人愤愤不平:“自己一分钱不掏就赚几千万,这也太容易了吧。”
  有人幸灾乐祸:“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啦!”
  群主:“问题是,把我们都套进去了咧。而尤达自己,除了没赚到,其实并没损失什么。”
  老龚潜水,一个泡不冒。但他时时关注群里的讨论,并及时与老婆分享。弄得老婆一时愤愤不平,一时幸灾乐祸,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担惊受怕。
  一天,有人在群里说:“今天去仙山琼阁,关门了。”
  有人立即发问:“尤达是不是真跑路了?”
  大家就都紧张起来,议论纷纷。
  群主老谢号召:“走,大家去看看。”
  老龚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还是没去。他怕碰到机关里的同事。但他其实很紧张,担心尤达真跑路了。要是尤达真跑路了,那他们连个要账的地方都没了。
  他时刻关注着群里的动静,等待结果。
  群里又开始热闹。清一色,都是骂声。当然是骂尤达。老龚就猜测,尤达只怕真跑路了,心里就像灌了铅,异常沉重。尤达真要跑了路,那这钱可找谁去要呀!
  不久就有人提出,应该成立个债主委员会,派代表去找政府。这一提议,立即招来一片附和之声。
  当然也有个别另类的声音,说,毕竟不是政府让大家借钱的,政府不会出面干预这事吧。
  这话立马引来了群攻:
  “仙山琼阁是政府批准的项目吧?政府不监管?”
  “所有楼盘,政府都是要收税收费的吧?政府没义务?”
  “尤达是政协委员咧,政府没责任?”
  群主老谢说:“这事吧,我们先礼后兵。成立债主委员会后,我们推选几名代表,去和政府交涉,要政府出面干预。政府不出面接待,或者虽然接待,但不管我们的事,我们就全员出去,堵政府的门!”
  不少人就发图案,竖大拇指。
  群主说:“如今的事,不弄大点,政府不会拢场。政府不拢场,我们这钱只怕下辈子都要不到手了。”
  老龚想,高手在民间咧。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县,大大小小的矛盾纠纷,哪天没有上百件?作为各级政府,不可能都去关注吧?至于县政府,更没有那么多精力去重视呀。按道理,该政府管的,都得及时管起来。可事实上,哪些该管,哪些不该管,其边界其实是很模糊的。就算该管的,肯定也有个轻重缓急。所以事实上,很可能就应了那句老话:爱哭的孩子有奶吃。这个老谢何许人也?竟深谙其中诀窍,不简单咧!
  老谢理所当然就被推举为了债主委员会的头,当即又另外推了两名代表,一个老张,一个老李,商定明天去县政府,找张副县长。
  老龚继续潜水。当然,机关里的那十几个人,都没有冒泡。他们自然也都改了群内昵称,但老龚已经识得他们的庐山真面目。老龚清楚,他们自然也清楚,他们要是抛头露面,一旦出事,政府奈何不了普通市民,还不会找他们的茬,拿他们撒气,唯他们是问?他们不出面,不用担责任,要是有成效,却照样分享胜利果实,何乐不为?大家在机关修炼这么些年,这点常识还是明白的。老龚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呀。
  第二天晚些时候,群里便有了消息,说张副县长接待了三位代表,耐心听取了他们的诉求,答复他们说,政府会重视这事。甚至表示要专门发一个文,出台一些得力措施,采取一些具体办法,求得问题的解决。让他们先回去,做好債权人的工作,千万不要有过激行为。
  “如今的领导,还算办实事。”群主老谢显然对张副县长的答复颇为满意。
  “张县长这人不错,亲自为我们倒茶,递烟,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啦。”老李附和。应该说,他还是有些文化的,用成语都是成双成对,“张县长那烟,说起来可能大家不会相信,和我们普通老百姓的没什么两样咧!”
  “要是在过去,门都不会让你进。就算进去了,也是踢皮球,不解决问题的。”老张也表示满意。显然,他是有过经验的,老麻雀了。
  老龚心里说,昨天还说高手在民间,现在看来,毕竟还是局限于眼界太窄,好糊弄。张副县长说的专门发一个文,出台一些政策,其实这文本来就有的,马上就要出台,根本就不是针对个案。至于说到烟,老龚不由想起来一件旧事。那年本县某乡,农民为减轻负担,专门成立了减负委员会,冲击政府,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后来竟连国家高层领导都惊动了。派去做工作的干部,一个个都是铩羽而归,有一个甚至还被农民扣押起来。后来县里就让张副县长去。当然,那时张副县长还不是副县长,是农办主任。张主任车到村口,就下了车,步行进村。张主任递了一圈烟,就让农民们刮目相看。因为张主任递的烟,就是农民抽的那种最普通不过的烟。一个政府官员,竟抽这种廉价烟,能不让人佩服感动?接下来,政策还是那些政策,道理还是那些道理,那些农民竟就让张主任说服了,扣留的人放了,拟议中的游行取消了,减负委员会解散了。立了此功,不等换届,张主任便荣升副县长。其实机关里的人都知道,当农办主任也好,当副县长也好,张的口袋里,永远有两种烟。一种好烟,一种普通烟,各尽其用,各得其妙。这倒不是说张副县长为人小气,舍不得给农民敬好烟,他只不过是为了取得这么一种平易近人的效果,便于开展工作。
  “张副县长其实说的都是普通话,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至于文件,应该也是面向全县发的,并非针对仙山琼阁这个楼盘……”一个叫闲人的,泼了盆冷水。老龚一眼就看出,这应该是机关里哪位同仁,换了副马甲发的。老龚想,胆儿真够肥的!
  “应该不会吧?”老张说。老龚一笑,这个老张,大概认张副县长是他本家了,自然格外维护些。心里说,什么不会?就是这么回事!
  老谢这会可能也明白过来了:“是呀,具体到一个楼盘,哪会专门发一个文?不对,得再去找找!”   “没用的。”闲人发了个笑脸。
  有人就说:“是呀,找当官的有个卵子用,专会糊弄我们老百姓。还不如去县政府堵门咧!”
  这么一说,附和的人越来越多,纷纷说要去堵门。
  老谢就说:“这样也好,效果可能更直接些。”
  这几天县里开“两会”,堵门影响太大了咧!老龚心里着急,却又不敢浮出水面出来说话。
  大家却已经开始商量,打什么样的条幅,几点钟集合,什么人负责什么事。
  也有人提到了“两会”,也许是机关里的,也许是外面的消息灵通人士,反正是知情人。大家便有些犹豫。老谢也说,要不再等几日?
  闲人却又发了笑脸道:“‘两会’,更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呀。”
  老李立即响应:“对咧,县里开会,堵门才有影响,领导才会重视。这日子要得,我看不要改了。”
  大家也纷纷附和。
  老谢顺应民意,就拍了板:“那就是明天,不改了。大家八点半准时到县政府门口集合。”
  老龚心想不好,这事要闹大。这个闲人兄也真是不怕事多,故意挑弄事端。又想,闲人,不就是无所事事的人么?不用说也是位不得志的了。就又想起那年,农民为减负到县政府闹事,起了冲突,机关里其实也是有不少“闲人”在看热闹的。老龚不是那种人。得志不得志,毕竟身在机关,端的是机关的饭碗,可不敢有“反心”。
  老龚不由就十分担心。政府的处事方式他还是比较清楚的。真闹事,为首者肯定要吃亏。另外,不管你有没有直接参与,群里拿财政工资的,尤其是机关干部,首当其冲会成为施压或者分化的对象。自己身在其中,只怕会惹麻烦。当然了,适逢“两会”,事情闹大,也可能达成另外的效果,那就是政府为了平息风波,从而高度重视,导致问题的解决。所以他内心就十分纠结,既希望引起政府重视,又不想惹火烧身。
  这时老李说,要是有媒体参与,效果肯定会更好。
  老谢就给老龚派了个活:“老龚,你负责联系电视台,好不好?”
  老龚吓着了,脱口而出:“我现在西藏,要好几天才回来。”
  奶奶的,怎么偏就将这活派到他头上?莫非老谢早知道他是机关里的?或者,是叫那个“闲人”看出来了?想着,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老李质疑:“真在西藏吗?发个位置图看看。”
  老龚不回复,好在老谢也没再纠缠,又另派了他人。要不,真要他发位置图,岂不尴尬?
  老李又说:“要去大家都去,不要堵门时当缩头乌龟,到时要到钱了又当急先锋。”
  老谢表态:“对,要去都去。实在有特殊情况的,发两百元微信红包,给兄弟们买盒饭,买矿泉水。”
  老龚因“在西藏”,自然属特殊情况,很爽快地发了两百元红包。他一带头,当即就有十来个人都发了,都说有特殊情况。群里一时像下了一场红包雨。不用说,那都是机关里的。也是,不能自己堵自己的门呀。
  老龚注意到,那个“闲人”,再也没有发声。
  七
  事情的结局基本在老龚的意料之中。
  首先是堵门堵得实在不是时候。“两会”开幕,县城上上下下都充满着和谐,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喜庆,加上市里还来了领导,这么大的日子,政府的门能堵得的?于是,老谢等几个为首的,都被拘留了。罪名是聚众滋事,还是妨碍公务,大家并没有太注意。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怎样把人弄出来。
  也有人怪闲人,不该怂恿大家定这么个日子。
  又有人说,这个闲人,肯定就是机关里的,要不怎么对机关里的事这么清楚。
  有人质疑:真要是机关里的,那不是挖坑让我们跳么?別是政府钓鱼执法吧?
  还有人威胁:现在好了,人都叫公安局抓走了。闲人,你机关里的神通大,你得把人弄出来咧!弄不出来我们得找你了!
  火力都对准闲人,闲人不得不出面了: “大家莫急嘛。这是行拘,又不是刑拘,有什么可急的?”
  “什么行拘刑拘?”
  “进了公安局,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是人家进去了,不是你闲人进去了,你当然不急啰!”
  群里一片乱纷纷。
  闲人耐心解释:“行拘,是行政拘留,没事的。刑拘,是刑事拘留,那才叫个事,晓得吧?大家莫急,过几天就出来的。”
  果然,“两会”一闭幕就出来了,才三天。
  又过了几天,事情更是柳暗花明了,政府帮扶组进驻仙山琼阁。
  闲人便在群里得意起来:“怎么样?”
  众人便都夸闲人,有说先见之明的,有说雄才大略的,甚至有说高瞻远瞩的,将闲人夸成了一朵花。
  老龚仍然潜水,静观事态发展。他料到了有人会被拘留,也料到了政府可能会重视,但没料到会有帮扶组进驻仙山琼阁。帮扶组究竟怎么个帮扶法,老龚还真猜想不透。
  群里却一片乐观,好像帮扶组一进驻,钱就会到手一般。老张更是喜气洋洋:“张县长说话算话,真的为仙山琼阁做了一件好事了。我说,我们要不要去帮扶组问问,哪天还我们钱?”
  有人就说:“是呀是呀,帮扶组进驻都好几天了,怎么还不还我们钱呢?是该问问!”
  有人就怂恿:“问问去,老张你给问问张副县长去。”
  老张就说:“不急不急,还钱的事,反正就这几天吧。”还发了个开心的笑脸。
  老龚想,哪这么简单呀,帮扶组不可能从财政带钱来替尤达还债咧,想得天真!
  没过几天,大家接到通知,说是去宾馆会议室开会。所有仙山琼阁的债权人都去。
  有人欢呼:“发钱啰!”
  有人嘀咕:“发钱就发钱,开什么会咯!”
  “政府做这么大一件好事,哪能不录个像宣传一下?不开会怎么录像?”老张显得很老练。
  老龚却犯难了。去,还是不去?去,肯定会碰到熟人,甚至碰到熟识的领导,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就非暴露不可。不去,到底这钱怎么还,出台了什么政策,不亲耳听听,终究不放心。犹豫了又犹豫,老龚决定还是去。   去了确实碰到不少熟人,但并没有人特别关注他老龚。大家关注的,都是怎么还他们钱。主席台上确实也坐了张副县长,帮扶组几个人他也都认识,但他们根本没注意他,连目光也没投向过他。老龚想,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了,就苦笑了一下。
  老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拢来,因为会议正式开始了。
  会场一下变得十分安静,大家都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先是由帮扶组组长宣读政策。这组长老龚认得,姓杨,是住建局一个分管纪检的副局长。老龚想起来一件事,有回住建局开会禁赌,杨副局长在会上批评,“有些人就是屡禁不止,爱打个麻将,而且不打则已,一打就是十块钱一炮!这还了得!”其实大家都清楚,杨副局长每到周末必有牌局,那可是百元一炮咧,而且他必是要另外加增的。
  杨组长宣读的第一个东西,是坊间早议论开了的那个文件,内容是县财政对县内三大重点楼盘实行帮扶。具体做法是,凡在规定时间内,在这三大楼盘购房者,财政一律补贴百分之十,仙山琼阁便是这三大楼盘之一。
  因是鼓励购房,实际上是对开发商的帮扶,与还债无关,大家都不是很关心。
  第二项才是最重要的:仙山琼阁的融资怎么偿还。政府经过调研,出台了一个建议性的文字。具体内容是两款:一是月息降到一分,已付过的利息不论,欠付的利息以及今后发生的利息,全部按新标准给付。
  刚宣读完第一款,下面就嗡地起了议论。
  “这哪是帮扶?这完全是坑我们,为开发商减负呀!”
  “三分的月息并不违反国家规定咧,为什么要降息?”
  “就算降息,也该是从现在开始呀。先前所欠,是已经发生的,为什么也要降?欠账还有理了?”
  主持人作了好一阵努力,才让会场重又安静下来。
  杨组长这才又宣读第二款:所有融资分三年还清,年内还百分之二十,剩下的百分之八十,以后两年每年还百分之四十。
  这款一宣布,会场立即哗然。
  “早到期了咧,为什么要分三年还?”
  “要讲诚信咧!”
  “政府这不是鼓励赖皮么?”
  “不行,我们要上法院,打官司!”
  主持人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会场才终又安静下来。主持人便宣布,欢迎张副县长作重要讲话。
  除主席台响了几下巴掌,下面却并没有掌声。
  张副县长并不在意有没有掌声。他清清嗓子,开始讲话。张副县长口才很好,从世界金融危机讲到国内经济形势,再讲到时下房地产业低潮,要求大家面对现实。仙山琼阁确实欠着大家的钱没还,不过,也不能全怪尤总。要怪,只能怪万恶的美国,怪万恶的金融危机,拖累了全世界。现在地球就像一个村,这个半球打个喷嚏,那个半球也会感冒,没有人能够幸免。
  张副县长最后安慰大家:在目前形势下,所有融资能有一分的月息,能保证在三年内还清,莫讲全国,至少在全省都是独一无二的。对购房者,由财政补贴百分之十,县委县政府还是下了很大决心的,目的也是为了让这几家规模最大、融资最多的房地产企业搞活,清偿大家的欠款。请大家理解政府的一片苦心。
  果然,张副县长一席话,下面便没了噪音。老龚想,领导就是领导,不能不服咧。
  老龚服,老婆却不服。刚回家,老婆就问开会的情况,听着听着,脸色就沉重起来,接着就发飙了:“这政府是尤达私人家的吧?什么帮扶,帮得也太偏心了吧?”
  老龚小心翼翼道:“帮扶小组,它本来就是帮扶企业的,并不是帮扶我们要账。是大家开始时想偏了,我也不便纠正。”
  “你帮扶企业,也不能牺牲我们的利益呀!”老婆还是很气愤,“你说,凭什么利息要降到一分?三分的息,国家是允许的咧!”
  “凭什么,”老龚苦笑道,“这要凭什么呀?就因为楼卖不出去,资金周转不来,时间一长,企业负担不起利息了。”
  老婆质问老龚:“楼卖不出去关我们什么事?”
  老龚笑道:“怎么不关我们的事?楼卖不出去,尤达就付不清欠款,就得负担利息。你知道,他们之所以能空手套白狼,靠的就是房卖得快,资金周转快,这样,利息负担就小,融资成本就低,所以就有暴利。现在楼市低迷,楼卖不出去,按老办法玩不下去了。”
  “老办法玩不下去了,就想新办法,牺牲我们的利益,硬性降息,来降低融资成本?”老婆唾沫四溅起来,“是谁规定房企就一定只能贏利?市场有风险,对谁都只能一视同仁。赢了利是房地产老板的,亏损了要我们承担,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们暴利时,没听说要将利息提高,分一杯羹给债权人呀?”
  老婆语言如此犀利,让老龚刮目相看。他无言以对,只笑。
  老婆看见老龚笑,又迁怒于老龚:“你以为你在机关工作,就是政府的人,就帮着政府说话。关键时候,政府要牺牲你照样牺牲你!”
  老龚知道老婆的性格,这时候就算不能降温,也绝对不能添火了,只能忍着,让她说。
  果然,发泄了一会,老婆语气慢慢就平和了许多,声调也降低了不止八度。等叹过一声气,就完全变成自言自语了:“再说了,哪有财政出钱帮企业卖房的?要是这样的话,其他企业,产品滞销了,也可以找政府,让财政补贴呀,商家商品卖不出去了,也可以找政府呀。”
  老龚笑道:“财政补贴,不是让楼能早点卖出去,让尤达早点还清社会融资么?对我们来说,这是好事呀。”
  老婆喃喃道:“不是这么个玩法……”
  老龚也知道不是这么个玩法。这玩法不仅有悖于市场经济原则,也有悖于常理。你说是官商勾结吗?他说是优化投资环境,促进经济发展。官场的事,正着说有理,反着说同样有理,怎么说都有理。因为话语权在他们手里。就说张副县长的话吧,真就那么有说服力?其实,拿老婆的话去驳,那是不值一驳咧。问题是,话筒在他手里,他能让你去驳么?
  老婆问:“这么说,这钱要三年才能到手了?”   老龚叹声气,没有正面回答:“三年就三年吧,好歹政府做了担保,心里有底,睡得着觉了。”
  老龚现在的心情,恰应了那四个字:蓝瘦香菇。
  八
  这些日子,老龚和老婆议论的都是仙山琼阁的事。
  老婆老嘀咕:“这三个楼盘,不简单咧。”
  老龚神色淡然:“简单的人,敢做房地产么?”
  老婆:“我是说,他们比一般做房地产的又不一样,更牛!”
  老龚知道老婆指的是什么,却故意装糊涂:“当然,每个人都不一样嘛。十个手指头还有长短咧。”
  老婆白了老龔一眼:“你算过没有,百分之十有多少?我们十辈子都挣不到哩。他们咧,领导一句话,就到手了!得来全不费功夫呀!”
  老龚还真没算过,这百分之十究竟能有多少。该是个天文数字吧?想是这么想,语气却仍然淡淡的:“财政的钱,你干嘛这么关心呀?你还是多关心关心我们自己那几个子儿吧。”
  “我们自己那几个子儿,政府不是有政策了么?”老婆对自己那三十万,并不是不上心,而是觉得既然政府出台了政策,就好比张天师画了符,改不了了,也用不着关心了。她耿耿于怀的,还是财政那百分之十。“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百分之十,这中间大有文章咧。”
  “这种话,你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千万莫到外面乱说噢。要惹事的咧!”老龚在机关工作多年,事事处处都能体现出政治觉悟。
  老婆还是忿忿不平:“人家做都做得,我说都说不得?”
  “你说你说。”老龚笑了。他晓得,老婆其实就是在家里过过嘴瘾,她还是会注意场合的。
  “我还懒得说了。你说得对,我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那几个子儿吧。”老婆也笑了,“我们那几个子儿,还得三年,千把天,可真让人心焦死啦!”
  “三年就三年吧,只千万别再出变故就好!”老龚阴沉了脸,不无担忧。
  老婆一脸吃惊:“你不是说政府做了担保,可以放心了么?”
  老龚苦笑:“政府担保是担保,可毕竟得尤达拿出钱来呀。”
  老婆道:“那政府总得说话算数吧?总得讲信誉吧?”
  老龚心里说,政府朝令夕改的事还少么,口里却道:“那当然。”
  晚上睡觉,老婆都钻进被窝了,忽然又问:“政府,不会变卦吧?”
  “不会,不会,放心睡吧。政府,哪能随便变卦哩。”老龚安慰老婆。
  老龚让老婆放心,自己却老放心不下。政府有些人办事,老龚太清楚了。说变卦还是轻的,说得更不好听一点,那叫能哄就哄,能蒙就蒙,只求当下不出事就好。这就是说,它其实不是变卦,而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落实,只是糊弄而已。这种事,老龚听说过,看到过,经历过,难说这次的承诺就一定能兑现。这样想东想西的,竟失眠了。遇上失眠,老婆的办法是数数,常能数到四位数去。老龚的办法,是背书,背《岳阳楼记》。可这晚,背书也没用,《岳阳楼记》都背三遍了,还是睡不着。睡不着觉,尿就特别多,竟往卫生间跑了好几次。
  第二天一早,老婆刚睡醒,就说:“你血糖又升高了。”
  老龚一脸茫然:“怎么了?”
  老婆反问:“你昨晚爬起来多少次?”
  老龚笑道:“我是失眠了。”
  老婆坚持:“你测一下血糖。”
  老龚这才想起,这些日子,因为老记挂着讨账的事,倒把血糖的事忽略了。他家里备有血糖测试仪,平时每周都要测试一两次的,这段时间竟完全忘了。于是洗涮罢,就马上测血糖。结果一出来,老龚完全懵了。
  老婆看他神色不对,晓得血糖一定升得厉害,忙问:“多少?”
  老龚一脸沮丧:“过十了。”
  老婆看着他:“究竟是多少?”
  老龚:“十点二。”
  老婆很坚决地说:“赶紧上医院吧。”
  老龚摇摇头:“去医院,又开一大堆降糖药。”
  “血糖这么高,总得降下来才行哩。”老婆焦急起来,“要不,就打胰岛素?”
  老龚头摇得更厉害了。老龚那位同学,每天吃三餐饭就打三次胰岛素。有次同学聚会,上菜了,该同学当着大家的面,撩起衣服,在肚脐下啪地就是一针。老龚觉得太难堪了。当时就想,自己就是死,也不会这样。何况,同学每天打胰岛素,还不照样出事了。他也不想吃药,每天吃药,自己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病人了。他不想让自己时刻觉得自己是个病号。他的经验是,每天一有空闲,就到机关院子里转圈。晚餐后,更是必须转满二十圈。机关院子,转小圈是四百米,二十圈就是八千米。这样转着圈,再加上控制下饮食,空腹血糖能保持在七左右。老龚觉得,这就够了。这些日子,因为过于关注讨账,对转圈就有些疏忽,血糖这才上来了。他想,从今天开始,得恢复转圈了。要不,多转几圈,将落下的也补上来。
  看老婆着急,他安慰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没多大问题。再说,快年底了,单位就要组织体检,其中就有血糖一项。”
  “这种单位组织的统一体检,就是做做样子的,没什么用。”老婆是医生,太清楚这事了。
  “今天是十二月十六,离年底也就半个月了,尤达可不要再放我们鸽子噢。”老龚故意转移话题。
  “是希望政府不要放我们鸽子咧。”老婆果然上当,不再催他上医院。
  转圈转了有一星期,血糖却没下来。老龚暗地里加强了措施:连晚饭也只吃点蔬菜,不吃米饭了。可过两天再量,血糖几乎就是原地踏步,下降得非常有限,老龚这才真急起来。老龚想,千万别出事才好,现在手头可没钱哩。这样担心着,越发觉得日子过得慢。扳扳手指头,元旦还差好几天咧。
  好不容易等到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天,老龚一大早起来,就想上仙山琼阁。老婆说,这么早去干嘛,尤达只怕搂着新老婆还没打翻身哩,会去仙山琼阁?老龚想想也是,尤达新讨的老婆才二十几岁,比他女儿还小,这时候哪起得来!只得再等等。老龚也不落座,一个劲在客厅兜圈。老婆笑他,怕是每天转圈转上瘾了。老龚不答应,继续转。好不容易挨到八点半,老龚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一个人打上出租车就去仙山琼阁。老龚也没在群里吱声,他怕人多了尤达钱不够,应付不过来。   老龚却不是最早的,售楼部已聚集了几十个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老龚想古人说得真是没错。
  尤达却还没来,而售楼部几位美女也冷着脸,爱理不理的。大家也不理会,嚷着,骂着,发泄着不满。
  十点多了,尤达还不见来。没办法,老谢只得打电话过去。老谢故意按了免提键,让大家都听得见。
  老谢:“尤总,你好。你什么时候来售楼部呀?”
  尤达:“我在银行办事,今天没时间去售楼部。”
  老谢:“尤总,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没忘吧?”
  尤达装糊涂:“什么好日子呀?”
  老谢:“尤总你贵人多忘事呀,上次政府开会定的时间都不记得了。今天是年底最后一天了,该还我们百分之二十咧。”
  “说的是农历年底呀,还差着一个月咧。”尤达哈哈大笑,笑得很假。
  老谢急了:“政府说事,哪有用农历的?尤总你莫开玩笑咧。”
  尤达还是笑:“我没开玩笑,农历才是历呀。”
  “政府发文,从来都是用公历。”老谢据理力争。
  尤达不笑了,认真道:“发文是发文,讨账是讨账。祖祖辈辈都是年三十晚上要账的咧。”
  老谢就不做声了。好一会,才挂了电话,骂一声:“无耻!”
  老龚就在心里续两个字:“之尤。”
  没办法,只能等农历年底了。
  有人开始骂骂咧咧。有人就说:“走,找政府去!看政府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老龚心里说,这么多人去找政府,门卫进都不会让你进去。这时有人说:“老谢老李老张,还是辛苦你们三个做代表,找张副县长问问去。”
  老谢有些犹豫,上次拘留几天,让他生了退意。倒不是害怕,是没意思。为了大家的钱,让他们几个受这份罪。犹豫归犹豫,终于还是说:“老张老李,我们再去问问。”
  老张就说:“老谢你和老李去吧,我就不去了。”
  看老谢看着他,老张就又解释:“一笔难写两个张字,我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去逼领导。”
  说着,就摊摊手,一脸无奈的样子。
  老龚心里说,不想去就不去吧,没人会杀你,何必拿领导做挡箭牌。难道张副县长认得你这个本家?笑话!
  老谢趁机撂担子:“要不就算了。离过年反正也就二十几天了。”
  大家都不做声。
  老李也说:“张县长也不一定在家,领导嘛,日理万机咧!”
  大家也就无话可说,只得散了。老龚心想,看这样子,这百分之二十,年底只怕也难得到手。
  眨眼就是年底。过年那天,大家等不及晚上,下午就在群里约起,找尤达去。于是,一百来人,浩浩荡荡,杀奔仙山琼阁。
  仙山琼阁城门紧闭,售楼部铁将军把门。尤达连影子也不见。打他手机,关机。
  有人主张去尤达家里,不信他就不回家过年了。
  立马就有人说:“尤达住在豪都,那小区的保安厉害着哩,根本不会让你进去!”
  显然,那人早上过门了。老龚想,看来,大家要账,比自己还上心,自己没想到的,人家早想到了,不免有些惭愧。
  这时候有人把尤达的手机打通了,是另外一个号码,不晓得他怎么搞到的。老龚不得不佩服,群里有高手,藏龙卧虎。
  那人将手机递给老谢,让老谢说。老谢不接,让他自己说。那人就按了免提,小心翼翼说:“尤总,那钱……”
  刚说了个“钱”字,尤达就在那边发火了:“你们还让不让人过年了?就算黄世仁逼债,我这也没喜儿可抢呀!”
  说过,啪,挂了。
  老谢来火了:“来,给我!”
  那人就将手机递给老谢。老谢重拨过去,尤达却关机了。
  过年大家都喝了酒,一个个面红耳赤的,这时候就群情激愤:
  “奶奶的,上次他自己说年三十的咧!”
  “这个无赖,还好意思说黄世仁逼债!究竟谁是黄世仁?”
  “看来非得来点硬的不行了。他儿子在哪读书?下学期开学,我们将他儿子绑了来,看他还赖不赖账!”
  老龚晓得大家说的是气话,没人会真去绑他儿子。要不,钱没要着,自己先得进去了。
  老李说,还是要理性要账,就提议去县政府,找张县长,问他要答复,他承诺年前还百分之二十的,让他给大家兑现。
  大家就都笑老李傻,县政府早放假了,张县长该是去市里过年了!
  老龚心里说,什么去市里过年?张副县长的家在省城咧!
  九
  政府承诺的还款规划彻底流产了。因为一直到第二年,眼看机关院里的桃花开了又谢了,桃子都长成鸡蛋大了,尤达还是没什么动静。别说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二都没还。大家在群里约过几次,去仙山琼阁找尤达也好,去县政府找张副县长也好,都没用。尤达还是那几句话,他并不差钱,他的钱在别人手里,只要能要回来,他自己一个子儿不留,全给大家。你们谁有本事,能帮忙到银行贷到款,也是一样的,都用来还大家的账。大家要是愿意要房呢,随你们选就是。老李评价尤达:态度诚恳,钱没有。张副县长呢,一般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句大环境如此,政府也没办法,就打发了,还说,莫说一个仙山琼阁,好几个国家都要破产了。张副县长说,原指望通过政府补贴,将房子卖出去,企业就有钱还债了,偏偏房地产业就有那么怪现象,价格越涨,房子越抢手,涨成天价了,抢都抢不到手了。价格越跌,反而越没人要,跌到泥底了,看都没人看了。拿房子给你们,你们也不要呀。你们谁愿意要房子,立马可以拿,这个我可以保证。房卖不出去,企業哪有钱还债?不是政府不作为,心有余而力不足呀。对张副县长,老李自然也有评价:道理充足,办法没有。
  大家就懒得再约,兴师动众的,见不到半点效果。
  一天吃饭,老龚忽然跟老婆说:“是不是找找你同学?”
  老婆不是太明白老公的动机:“找我同学?”   老龚说:“就是杨律师呀。他不是说过可以走法律途径的么?”
  老婆一听就懒懒的:“找政府都解决不了,法律能解决得了么?”
  老龚想想,觉得确实也是。法院再怎么判,还得尤达有执行能力才行吧。法院就算强制执行,房子卖不出去也是空的呀。
  这个春天雨水特别多。老龚家的房子,冬天干燥的时候,墙上的水渍,只是一处处黄黄的印迹。春天雨水一多,几面墙壁就都水漉漉的,成了一幅幅醒目的地图,从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到省、市、县乃至乡、村地图,一样不缺。老婆的腿本就有风湿关节炎,一到变天便痛得厉害。现在房子这么潮湿,就变本加厉,上楼变得十分困难了。
  老龚跟老婆商量:“房子这么潮,你的腿怎么受得了!现在房价都跌到三千五以下了,要不,我们就到尤达那拿套房子算了?”
  老婆就有些感动。不过,她还是说:“就算三千五,钱也不够呀。”
  老龚道:“购房倒是够了。”
  老婆看着老龚:“还得装修哩。你上次不是算过数么,不够咧。”
  老龚呐呐道:“就这破房子,迟早得换。”
  “我俩身体都只这么好,手里完全没点积蓄预备着也不行呀。”老婆有些落寞。
  一说到身体,话题又没法进行下去了。房子固然重要,可身体更重要不是?身体都没了,再好的房子有什么用?所以第一选择,还是要拿到钱。
  晚上睡觉时,老龚满脑子都是钱,怎么从尤达那拿到钱,怎么从尤达那拿到钱,怎么从尤达那拿到钱……那个“钱”字,钻到他的每个脑细胞里去了。半睡半醒之际,他忽然想到,不走法律途径,但可以用走法律途径来威胁尤达呀。尤达之所以到现在还能稳住局面,完全依靠的是这个楼盘。因为这么多栋楼立在那,看得见,摸得着,大家心里便有底。就算要不到钱,最起码可以拿房抵账。如果走法律途径,按杨律师的说法,首先可以申请财产保全,将尤达的楼盘封了。楼盘封了,大家心里就不再有底,看他还怎么稳得住局面?当然,他并不是真要封尤达的楼盘,他只是拿这个来吓唬尤达,迫使尤达还他钱。尤达虽然没钱,但如果只还他的三十万,应该还是有办法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这天晚上老龚又失眠了。不过这次失眠还是值得的,因为他想出了一着好棋。第二天上午,他便付诸行动,单独去找尤达。
  面对尤达,老龚如此这般,将“法律途径”、将“财产保全”一盘盘大餐全数端了出来。尤达是惊到了,但没有惊倒。他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老龚,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好久才说:“老龚,龚主任,机关领导,水平就是高呀。”
  老龚心里一颤。
  尤达还是那么看着他,悠悠道:“比张县长水平还高哩。”
  老龚的心理防线崩溃了。“机关”,“张县长”,老龚的大餐,抵不过尤达的小菜。是咧,尤达只须小菜一碟,就可将他老龚搞得定定的。尤达不是个企业老板,他实在是个心理大师!
  尤达看老龚那痴呆样,似乎有些不忍心,又说:“老龚,不是我拿张县长压你。你走法律途径,申请财产保全,你能得到什么?法院无非就是判以房抵账。可你不走法律途径,一样可以以房抵账呀。好多国企、集体企业,还不了债,除了破产,搞债改股的还少么?那些股,多半是空有其表,以房抵账,比债改股总要实在多了吧?”
  老龚无言以对。昨晚想得好好的,假设了尤达无数的说词,他都能理直气壮一一回击。可是,现在尤达只是三言两语,就让他无言以对了。尤达并没说假话,尤达说的都是事实。而他自己昨晚想的种种,竟是那么苍白无力,现在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见光死呀。
  群里再次热闹起来,是帮扶组的一个会议通知。那时已经进入仲夏,老龚都穿上短袖衬衣了。大家觉得奇怪,为什么帮扶组又要召集仙山琼阁的债权人开会。上次开会是因为他们去政府机关堵门,影响了办公秩序,这次他们并没有堵门呀。
  老李比较乐观:“是不是搞到了钱,可以清偿债务了?”
  老谢立马嗤之以鼻:“有了钱尤达不晓得自己还债,还用得着政府出面?”
  老张就担心起来:“那是不是出什么变故了?”
  大家各种猜测,莫衷一是。
  还是群主老谢政策水平高:“大家不用猜了,反正下午开会就知道了。”
  下午的会没有开场白,直接就由帮扶组杨组长宣布政策。政策是两大项,一废一立。废,就是将上次出台的文件废了;立,则是重新出台了一个新政策。这可是大家都没有猜到的。
  新政策一宣布,下面立即沸反盈天了:
  “政府说话不算数,还算什么人民政府?”
  “利息降至银行标准,那我们干嘛不存到银行?存到银行,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取,哪有现在这档子事?”
  “我们不同意以房抵债!”
  “以房抵债,为什么还要付百分之三十的现款?”
  “利息按银行标准,却又要求以房抵债,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张副县长又出来作“重要讲话”了:“大家冷静一点,请大家冷静一点好不好?我跟大家说,不是政府说话不算数,而是形势发生了变化,我们要面对现实。我这个人最讲究实事求是。大家实事求是想想,按原定的利息标准,企业负不负担得起?债,你们要不要得到手?事实上,你们要了几年,还没要到手嘛。俗话说得好,多得不如现得,到手才是钱嘛。利息降到银行水平,其实是为了保障大家的利益嘛。至于以房抵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政府补贴百分之十,房子还是卖不出去,只有这个办法了嘛。这个办法,出发点同样是为了维护大家的利益。大家想一想,你要不到钱,又要不到房的话,不是两手空空亏大了?要房总比两手空空好嘛,还有,要是前几年,这个价你们能买到这么高端的房?和前几年比,现在这个房价,对你们来说还是得利了的嘛。要是過个一年半载,房价回升了,你们还不得感谢政府?再说了,既然拿不到钱,为什么不退而求其次,拿房呢?毕竟房子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是可以住的。你要是不需要,等房价回升了,你可以再出手卖了呀。那样还是有利可图的嘛。还有,房子要求付百分之三十的现款,表面上看,是苛刻了大家,仔细一想你们就晓得,其实也是从维护大家的利益着眼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大家想一想,不付百分之三十的现款,工程怎么扫尾?工程不扫尾,你们拿房不又成了一句空话?那样对大家不利嘛。以房抵债又兑不了现,对大家不公平,大家说是不是?说到拿房子,我还有个建议,那就是先下手为强,拣自己喜欢的楼层挑,拣自己喜欢的户型挑。不然,到最后既拿不到钱,又拿不到称心的房子,岂不后悔?当然啰,我只是建议,最后还得你们自己拿主意,政府不会强迫大家。”
  张副县长口才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道理讲得丝丝入扣,滴水不漏,可这回竟没有压住大家的议论,下面还是沸反盈天,仿佛有人在骂“骗子”。当然,张副县长没听见,或者是,听见了但装作没听见。总之,张副县长讲过话后会议就散了。
  回到家老龚和老婆商量,拿不拿房子。老婆说:“不拿房子又能怎样?别看姓张的是骗子,讲了一大通屁话,可最后那句你不得不信。”
  老龚有点懵:“什么话不得不信?”
  老婆道:“不先下手,既拿不到钱,又拿不到称心的房子。”
  老龚笑道:“看来张副县长是把大家都吃透了。我早说过,他就是个心理大师嘛。”
  老婆不以为然:“狗屁!他就是个骗子!”
  老龚心里一惊,老婆的评价,怎么和现场那些人如出一辙?却只笑一笑,并不说出来。不管你怎么评价,话语权在人家手里,执行力在人家手里,你能怎样?
  老婆冷不丁又道:“这个尤达,这个无耻之尤,不简单咧,关键时候总能摆平领导。”
  老龚又是一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老婆,什么时候竟蜕变成思想家了?别看朝夕相处,真得刮目相看咧!
  第二天老龚和老婆便去选了套房,九十九个平米。户型设计不错,老龚很满意,老婆更满意,笑得都有些合不拢嘴了。
  不少人都在忙着选房,售楼部门庭若市。当然,财务部也是挤得水泄不通,因为,那百分之三十的现款,没有人能少得了。
  选了房的人,都在微信上加尤达为朋友,便于沟通。
  过了几天,机关里传闻,说张副县长接受调查了。老龚没看到官方信息,不敢确认。
  又过了些日子,老龚在朋友圈看到尤达晒了几张图片,是他新装修的房子,绝对的高大上。显然不在他自己的楼盘,因为仙山琼阁还没扫尾。老龚有两个不敢相信,一是不敢相信尤达欠着一大堆钱还敢大张旗鼓装修房子;二是不敢相信尤达面对一大堆债主还敢明目张胆将新房子晒出来。可是,有图有真相,他不能不信。
  尤达发的这条信息,老龚没敢跟老婆说。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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