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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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语:
  最近的诗坛热点话题想必关乎新诗百年。对现代汉诗百年历史的概括我最认同的是“学习新语
  言,寻找新世界”这十个字,用这十个字可以检验新诗写作者成就之高下。所谓“新诗”,当是
  用新的语言处理新的经验,进而与中外诗歌传统建立关联与张力,汇入伟大的诗歌长河。可以借用
  诗人秋子的诗句来描述:“想起一条河流/在大拐弯之后,再次经历着巨大的奔流和冲击/那激荡
  的浪花,甚至末发出回响/便被更大的浪花湮没”。也许未来诗人作为一种身份会消失,但诗歌的
  长河仍将奔流不息。
  同样也可以借用芦苇岸的诗句来形容理性主导的社会语境下,诗歌语言的命运:“夜晚,火车
  追着铁轨的寒光/在空寂的黑暗里疯跑/铁轨的几何学,简练、精深/答案在将要抵达的远方”。
  诗人多以语言的炼金术士或语言的创造者自居。不妨借用杏黄天的诗来发问:“长久以来,他
  都在雕刻那块让他不安的黑铁/他终于完成/却不料之后余留的铁屑带来/更大的伤害/更难以处
  理”——这首短诗既表现了诗人对复杂经验的处理能力,又留下了耐人寻味的悖论。
  ——余笑忠
  秋子的诗
  秋子
  完全
  大堆的书未看而不必急于阅读
  听他人谈论未知的东西不必急于追问
  不必急于给百合花浇水
  这一天如果有好太阳就晒到黄昏
  很久没写下什么也不要紧
  想做决定就做决定,不想决定就不决定吧
  未来太遥远,无需现在就恐惧
  生病了就静静的和病呆在一起
  不必牢牢地挽住什么
  想抱的时候就紧紧的抱住
  说出口的话都是该说的
  这一天和过往的一天并无界限
  月光消弥与缝合着从日光下走来的事物
  一个人在月光下可以将自己完全聚拢
  也可以完全的散开
  幻想曲(之一)
  那日到来,我们都还未曾觉察
  竟过去这许久了
  日子好像还在无尽延展
  一切不可能的都变成可能
  你怜悯我刚刚渗出的白发
  我爱你不断增添的脸上的皱纹
  像今日此时,甚至更爱
  甚至,你的手穿过空气靠近
  像第一次那样,我甜蜜地回应
  每一刻,我们都怀着新生的喜悦
  我在你的爱中学会了爱,最终
  我们都成为了整个世界
  除了死亡,我们不再欠缺什么
  多少时辰逝去,聆听
  这人间,永不再害怕别离
  甚至,这美好的一生
  已无足轻重
  幻想曲(之二)
  这多美好啊
  我们不再相恋
  不再有丝毫痛苦
  谈到下雪的时候真的是在谈天气
  谈到画的时候真的在谈艺术
  谈到彼此的生活
  就是真的关心生活
  谈到自己时
  我们就谈论宗教
  浮光
  高台之上,山林环绕
  车流在市声中仿佛一个静默的仪式
  此刻
  想起一条河流
  在大拐弯之后,再次经历着巨大的奔流和冲击
  那激荡的浪花,甚至未发出回响
  便被更大的浪花湮没
  此刻,最后一丝夕光在弥漫过世间的车流人海后
  在拂过道观的金銮宝殿后
  流连在了高台上
  我看到夕光在与河流交会的一刹那,折射出令人心醉
  的光线
  仿佛河流历经奔袭,只为了以浪花去激起
  那浮光
  那灿烂的,即将消失的光线
  以及光线之中的种种
  颤抖之物——
  这是河流的命运
  是美的,也是疼痛的
  直到有一天
  河流的呼吸与浪花的起伏
  融为一体
  世俗生活
  我爱世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棵树
  到另一棵树之间,长长的舞步
  我爱世上的每一片叶子
  每一片叶子所包含的,小小时间
  我爱每一朵花,从出生到消陨,
  爱它掠尽了美,与颜色
  我爱光线,爱它覆盖一切
  我爱温度,爱我在它之中的静默
  我爱城市,爱它在灰霾中显现出来的轮廓,爱它
  与地球相依的样子。我爱黄昏的菜市场,我爱我是无
  数行人中的
  行人,无数忙碌之中的忙碌者
  我爱——所有的孩子,爱他们将要经历
  悲泣和欢喜,而悲泣和欢喜早已在,他们之中
  我爱陌生人,爱那每一盏流动的灯
  相互照耀,独自熄灭
  我爱——
  我爱许许多多的事物,就像我不爱
  许许多多的事物一样
  很多年了,我有了
  我的
  世俗生活
  黑暗
  此刻
  我想起灯光的全部意义
  它也许意味着美之璀璨
  也许意味着温暖的巢穴
  它也许还意味着,人类喜欢置身的某种幻觉
  人类与动物的区别,以及与太阳的连接?
  坐在油菜花地里
  灯光成为一个遥远的背景   我想起来,灯光有时候像一把刀
  它割裂了,太多东西
  许多年了,夜色像碎片一样在我的周围无法聚拢
  它再也没有显现出完整的质地
  灯光温柔地切割着
  我再也没有能够置身完全的黑暗中
  一如我再也没有置身于完全的光明下
  再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微凉的田埂上
  双手抱膝,听着夜色将蛙鸣和蟋蟀声越裹越紧
  而远山的轮廓,渐渐松弛
  我看到有人带着翅膀在这个世上行走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是凡人
  但有时候我能看到天使
  真的能看到
  他们有时候会长出翅膀
  当他们凝视一朵花心生欢喜时
  当他们俯下身亲吻一名婴儿时
  当他们精心为爱人准备晚餐时
  当他们闭上双眼在胸口划着十字时
  当他们在自己的葬礼上面带微笑时
  当演奏者沉醉在声音里忘记舞台时
  当舞者安驻在肢体里忘记世界时
  当写作者,泪流满面时
  天使就出现了
  翅膀会在他们身后,轻轻绽放
  他们会变得轻盈
  有光,在他们头顶,一闪一闪
  我看到了这一切
  我看到透明的翅膀被世间的各种光,折射出各种颜色
  我看到最美丽的翅膀,长在孩子们的身上
  它们是粉红色的,带着孩子们满世界飞
  所以他们从不觉疲惫
  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长久地,背着翅膀
  美丽的翅膀总是忽隐忽现,张开了,又合上
  时而光明,时而黯淡
  有时候消失了,就永远消失了
  有时候,翅膀刚刚张开,一个人就离开了人世
  人们睡着了,翅膀轻轻的合上,替他们驱赶噩梦
  病人们躺在床上,亲人背着翅膀走进来,病痛就会,
  减轻一些
  而病人浑然不觉
  在人群中,我总是能发现那些,背着翅膀的人
  有时候我想象着,在阳光下,所有的翅膀同时绽放
  生灵们全都轻盈飞舞,多么美
  自由
  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美好的时刻了
  我不想把你塞进我的骨头里
  也不想将你融化掉
  在我一次次的吞食你,身体的一小部分时
  也并不想,将你据为己有
  我们在彼此的身体中,经历着短暂的轮回
  重生时
  你我仍然,完好无损
  我回到生活,身上没有你的印记
  你穿好衣服,你穿好衣服的样子像
  从来没有经过我一样
  我们要携带着整个世界去爱
  我们要背负着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去爱
  这所有的不自由,带来更大的自由?
  在肉体蜷缩成的宇宙之中
  在更大的宇宙之中
  有一些的东西,在昭示
  更大的轮回,它比年龄,比你我阅过的世事
  更加彻底
  有一些东西在昭示更大的轮回
  悲伤隐去,肉体接近神性
  这小世界,即是圆满。这溢出肉身的爱欲
  即是一切,即渗透一切,
  你的声音,笑容在延伸
  在这个世上回响
  而我将习惯
  被震荡
  习惯
  习惯了独自开门
  一个人拿杯子,喝水
  一个人收拾桌子,晚餐
  习惯了携带一个分离的自己
  习惯了迅速地将自己找回来
  习惯了在每一个停下来的瞬间
  看到一个个缝隙,有光的事物在那里
  稍纵即逝,习惯了在一张床上并不深地入睡
  你置身黑夜仿佛浮游在大海上
  习惯了从空气中走过,在尘埃里
  拈取
  鲜活的气味
  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没有什么,是一个安静的容器
  盛放不下的
  穿过一大片麦田去墓地
  一
  有一天,我也要穿过一大片麦田
  去那片墓地,去看我的爷爷,奶奶
  不知道他们是否又老了一点,老得我再也认不出来了
  奶奶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吗,爷爷一如既往阴沉着脸?
  爷爷走后奶奶独自在人世晃荡了十多年,她的孤独是一种
  从来没有失去过也没有拥有过丈夫的孤独。
  如今他们长眠一处,子孙们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征求过
  他们的意见
  二
  我的爷爷,如果不是因为他生了我的父亲,他仿佛和
  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爷爷去世的那天,老师给父亲打电话报告我的失踪
  父亲从葬礼上出来满城找我,我不知父亲为何戴孝
  父亲望着他刚入高中的女儿,怒气冲天
  我想起每天凌晨四点在黑夜中搓麻绳的爷爷,泪如雨下
  他在沉默中偶尔发出的咳嗽带着黎明的雾气,带着身
  而为人的疲惫
  父亲以为我哭是因为害怕他的责骂
  而我感到爷爷不是以爷爷的形象离开我的,我对他一
  无所知而他已经带走了
  所有的秘密,我并不知道我在多年后会对此产生兴趣。
  三
  我从来没有亲近过这位老人
  他总是一脸阴沉,很少说话——除了和奶奶吵架   他读过书,成分不好
  他将所有的子女都送进了学堂,他因为穷而总是低着头
  对他恶作剧的孩子中,有他的孙子孙女们,他也一样
  拿着扫把
  毫不留情地追打。可是爷爷这个词
  多亲切啊,爷爷变成什么了呢
  那一块被麦田环绕的墓地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和这些浩浩荡荡去朝拜的子孙有什么关系?
  和在十多年后重新睡在他身边的奶奶有什么关系?
  爷爷啊,我在父亲们身上,也难以遥想您的影子,你
  比父亲们更像
  一个谜底
  四
  我的奶奶,她说话总带着一股让人不悦的神经质,好
  像胸腔里装了几个世纪的
  歇斯底里。在她终于老得不再能多管闲事时,她的儿
  子们才开始
  学习温柔。她的儿媳们才开始不再恨她
  她做了好吃的总要盖得严严实实
  以免众多的子孙闻到香气冲进来洗劫一空。
  她关起门来在黑暗中慢慢品尝,五花肉的香味。
  她吃鱼很容易被卡住,所以她每次吃鱼都像一个
  肃穆的仪式,这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给我讲故事的
  大堂哥
  如今也当了爷爷。大堂哥还告诉我们,每次看电视,
  奶奶都会不停的
  絮叨,不明白电视机到底是,哪个星球的文明
  在子孙们都成为城里人后,奶奶做了红烧肉,看着她
  的小狗慢慢吃下。
  儿女们给的钱她都放进了陶罐,发了霉。有一年,姑
  姑和我连夜把她家的哈巴狗往乡下送
  奶奶拄着拐杖,哭得像一个孩子,说她的小黄狗死了,
  她很多天没人说话
  在村子里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是很稀奇的事。儿
  女们在城里
  发生了很多事,奶奶在遥远的地方听闻,一个又一个
  传说。
  五
  去世前,奶奶已经走过了
  近一个世纪,而她并没有因此获得荣耀。
  似乎人活得太久,是一种罪孽
  好几次在乡下的大伯母传讯来说她不行了,子孙们全
  都赶回去
  讨论着葬礼的分工,细节。我的父亲赶回去,给他垂
  死的母亲
  喂了几勺糖水,被二婶数落了一顿。
  堂嫂们唉声叹气,谈论着他们的店关一天门
  要流失多少客源,二婶咒骂她错过了多少笔生意。
  奶奶啊,你的大儿子回来了,你没走,小儿子回来了
  你没走,你所有的儿子女儿都回来了,你还是没走。
  你始终没有闭眼
  直到,你娘家唯一的兄弟赶来了,拉着你的手,叫了
  一声,姐
  那一声“姐”之后,姑姑告诉我,您永恒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滴泪
  从眼眶流向人间……奶奶,在这个你从小当童养媳的
  家里,哪怕
  你生养了众多的儿女,是不是,你得到的温暖和安慰
  仍然比不上
  你年幼时就失去的,父母的怀抱,你的手足兄弟?
  六
  有一天,我也会穿过一大片麦田去看你们,爷爷奶奶
  像现在他们正在做的那样,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亲人们
  他们无比可爱,生机勃勃,遍布五湖四海
  最小的堂哥说,每次想起奶奶,临走前的样子,他就想哭
  父亲说,他的母亲一生遭受的苦难是非人性的,超出
  了一个女性
  该承担的
  七
  爷爷奶奶,长眠于此到底是什么意思?爷爷奶奶,你
  们真的还在
  这里吗?你们一直都在吗?你们带走了些什么?麦田
  下的土地真的能
  掩埋一切吗?
  爷爷奶奶,如今我也长大了
  我在河的对岸看着那一大片麦田,看着亲人们在鞭炮
  声中,去往你们的墓地
  那麦田多么青绿,天空多么碧蓝。我看到了那一群人
  中有我
  被母亲抱在怀中,被父亲牵在手心的我
  如今我和亲人们之间隔的河流越来越深
  我们都知道,趟过河流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大
  概只能这样
  隔岸,相爱
  爷爷奶奶,现在我知道了,你们带离人间的最大秘密
  是爱。
  奶奶,其实我知道,就算爱于您是稀罕的,您也是爱着的
  爷爷,其实我知道,就算温柔于您是难得的,您也是温柔的
  多么伤感啊,这是这个家族里最伤感的事,是这个国度里
  最伤感的事
  爷爷奶奶,我多么庆幸,我不熟悉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彻底过去了
  地狱不再属于你们,因为你们已去往天堂
  你们当感欣慰,你们的子孙欣欣向荣,浩浩荡荡
  八
  爷爷奶奶,我们共同流落在这人间的日子,已然不在
  但我们还有漫长的,漫长的,同在另一个世界的日子。
  有一天,我也会走向我的墓地,我会穿过一大片麦田
  一大片青绿的麦田,春风荡漾的麦田
  会有母亲的襁褓,父亲的手心在等待
  我的归来。那时
  天空碧蓝,河流清澈
  墓地安静得像,一个永恒的怀抱
  芦苇岸的诗
  芦苇岸
  独处   活着的虚无,如挡不住
  身体里燃起的火焰
  烧红的铁,绽放真实的锋利
  烙下故乡的纹路
  这个寂寞的人,说要打一把剑
  藏在心窝里
  身外的世界,掠过马匹万千
  通关
  远眺是水,近看是沙
  头顶高悬九重天
  脚底,生出海岸线
  像两个世界的非法分子
  在正午的缝隙里折返
  来来回回,陈旧如额头的皱纹
  去,是一根大雁的羽毛
  来,是一根鞭子摔响的重音
  路上高热,人世艰辛
  我只有一天
  一半给自己,一半给神仙
  晴川历历汉阳树
  历历的树,从坡脚往上长
  长到最高处,被飞阁堵住了去路
  只有我还能拾级而上
  如果阁里有仙,如果我愿意造访
  那一刻,我不知
  天地会是什么模样?祖上留下的阁
  会不会真的飞起来
  事实上,和朱妍、熊曼、扶桑
  ——留影过后
  我坐在拱形门洞里,面朝长江
  看雄浑的波涛自上游涌来
  向我打着招呼,像是久违的朋友
  热情滚滚,亮出了心脏
  好像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好像芳草萋萋的鹦鹉洲
  从我眼里找到了失散千载的黄鹤
  源头
  鸟鸣被雨打湿后,山和云就不分彼此
  清江和我也就走得近了
  那么平静,那么激动,每个拐弯都很漂亮
  那些丛生的荆棘,把妖娆留了下来
  也把落英、腐叶和蝉声留了下来
  我远远看着,她的孤独也很美
  仿佛我眼里的泪水,除了我自己知道它
  存在的轻重,知道它的饱满与盈动
  不会有人看得见。这些年,它被我藏得很深
  只有坐船行驶在江面上
  空中飘下的雨滴,才会把它悄悄带走
  我怎会怀疑它不是浪花的一部分
  近旁的唐旭和晓燕,身体里有清江的响动
  那一土碗一土碗的包谷酒
  不断注入他们血液的火焰,也燃起我的激情
  拥抱一条高原河流,在武陵山脉腹地
  亘古流淌的河流,像拥抱着的兄弟姐妹
  他们是默默的地下河,把清江引出崇山峻岭
  然后再把我引回来,钻过黑暗的洞穴
  回到岸上,回到先祖踩过的石板路
  我是漂浮的尘埃,一滴山雨足以让我安静
  我静下来,听吊脚楼的讲述
  族人的诗文,给我留下
  那些坚硬的、柔软的、刺猾一样的光阴
  爱情谷
  在山顶,飘云将我们的
  惊讶,停在悬空的石壁上
  谷底幽冥如镜,远看似有恋爱的眩晕
  在虫鸣的包裹中,山风灌满孤家
  我猜那是个三柱二瓜或五柱四瓜的木房
  房前屋后的玉米地,撒满爱情的种子
  “有个山洞将老夫妻隔在了世外”
  族人说,吐掉了一口烟
  然后踩着绝壁上的石墩,沉默不语
  很久不见人影,也未听见人声
  对面陡峻的山上,空留几块干净的早地
  有雾如仙;庄稼绿得晃眼
  谷底似有动静,但见飞鹰远远地盘旋
  立言
  与自己斗了一辈子
  希望明天醒来,世界给我留了一道门缝
  门牌号还没来得及装上
  但写着一笔娟秀的字——
  一个给尘世留下刺耳声音的人
  他的沉默是永久的,他点燃的
  那片光明,曾击伤过人人痛恨的黑暗
  他手记
  他在时光里的痛苦,欢愉而沉静
  像他手里的物件——
  有的是在地摊儿上淘来的
  有的为朋友相送
  也有自己打制的,粗糙、油腻……
  他爱之多年,不曾有过厌弃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幼年到成年
  每一天都在变化之中
  但是,他发现自己爱坐下来
  在公交车站台
  在高楼大厦前的台阶
  在公园里的水泥墩子上
  在蛛网密布的屋檐下
  在一棵开始落叶的大树的根部
  他的话越来越少,像他手里的物件
  转动得越来越慢
  他不知道转不动的那一天何时来临
  他学起了针线活儿
  想要缝住偶尔显露的莫名的恐惧
  执子之手
  熟悉的两人
  在陌生的城市不期而遇
  发丝滴答汗水
  然后,划过苍茫的前额
  晌午从来都很短暂
  黄昏迫不及待,在公园门口
  雪花零星地飘下来,最大的一片
  落进他们走过的脚印
  夜漫长,临街的旺铺
  灯火迷离
  视线在模糊,激情让位给想象
  寒冷里,夜莺不鸣
  在人间
  这一天,我看到的人
  被愤怒赶着
  在街上,在站台,在脚后跟
  在从上游浮来的家当
  和往下游翻滚的一串哀嚎中
  这一天,愤怒在街上
  赶着慌乱的人群   咚咚地,前方出了什么状况
  没有谁吱声
  阳光躲在树叶的背面
  被风吹得哗哗响
  这一天,有个死在病榻上的老妪
  被子女默默围着
  她腐烂的手指把床沿抠出了洞
  像鼓满愤怒的泪眼
  她颤抖的唇
  在抱怨
  临终前的数个春去秋来
  身边空无一人
  寂静在延伸
  夜晚,火车追着铁轨的寒光
  在空寂的黑暗里疯跑
  铁轨的几何学,简练、精深
  答案在将要抵达的远方
  车厢里的乡愁
  被冲了开水的方便面泡软
  刺鼻的气息联合喉结的响动
  堵塞了充斥着汗味的过道
  谈兴弱下来,一直弱到鼾声里
  有人冷不丁坐起
  木然看着车窗上一晃而过的家国
  哐当声撞响的午夜
  洒满月光和乡愁的花火
  关山恍惚的面容,像过客一样惊慌
  大地深处的车厢
  灯影晃闪、幽暗而模糊不清
  什么也没发生
  冬吃萝卜夏吃姜,奋力从地里拔出身子
  一箩筐刚刚抹去稀泥的菜蔬
  鲜嫩、清白,像婴儿躺在母亲怀里
  想起昨天走过的迢遥路途,凌乱的微尘
  已经长眠在眼前的这片沃野,就止不住泪水
  啊,人生的脚力,甚至来不及赶赴粗粝的酒宴
  酒干了,宴席未开,时光荏苒,像什么也没发生
  杏黄天的诗
  杏黄天
  秋天开始思念
  杭锦后旗,我去过
  是你的故乡
  秋天,不远处
  阴山茕立
  湖泊似玉
  风抚草木
  没有你,杭锦后旗
  天空倦于变换脸色
  当你再次读到时
  悲伤慢慢浸入乳白的月亮
  你终于又一次打开
  没有拒绝,没有挽留
  没有内心的裸露与隐秘:
  没有言语,可以指认事物
  没有声音,可以确认在场
  没有气息,可以证之行迹
  没有闪电,在瞬间照亮
  没有随后更重的黑
  没有时间,没有忧惧
  没有更大的凉与无
  在消耗在磨损中一再离弃
  如果一切匿藏,是为开口
  要有足够长的沉默与耐心
  小鸡成长史
  由幼年到成年,大致不过六月
  于它而言,绝对漫长:
  从窗户飞出二楼,落在楼后花园
  需要两月
  被狗咬,认识到不可普遍交结
  学会逃跑,又需要一月
  天暗躲在楼角,等待一个人
  捉它去一个安全的黑屋子
  是在五月之后
  这些对他产生决定影响的事件
  谁会注意到呢
  依然
  灰太阳还是升起来了,但天空依然是蓝的
  死人又回来了,但比我们还要悲伤
  你每天依然给孩子讲神话故事,只是慢慢地你相信它
  们都是真的
  你说,善如果最终没有战胜恶它就不是善
  你当然知道,逻辑背后依然是欲望
  人所做的一些事情,其实依然不需要解释
  停不下来
  我们追,你快速跑
  在山的阴面,你快速地向上跑
  我们气喘吁吁
  我们向左追的时候
  你突然向右拐
  消失
  我们看得清楚,你进了那个洞
  但当我们爬上去时
  洞是空的
  最后我们空手而归
  我们
  满脸泥土
  我们
  哈哈大笑
  我们
  相互嘲笑彼此
  是怎样地被你愚弄
  就是这样我们
  长老
  当我们要停下来,你就在眼前
  晃
  无始无终
  桃肉最先烂掉;其次是桃壳;最后是种子
  烂成一棵新的桃树
  这中间,原先的那些桃叶也要烂过许多次
  即使树本身也类此
  开始在鸟的肠胃中,后来在鸟粪中的那粒
  还不到烂的时间
  但无可否认,它还是要烂一次又一次地烂
  直到烂成诸多桃子
  诸多让我心疼之人之事之物他们都要一样
  都要先烂掉
  然后,以无所谓扭曲的方式以我之名活着
  无尽忧伤
  ——你看,问题就在这里——
  你赖以生活的这棵树有它惯有的枝枝叉叉。它在你的
  内心生长
  并不遵照你的意愿,它是你的意愿之前的意愿
  它之所以生长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的样子
  (至少一棵松树不会长成一棵槐树)
  都是由于种子。但同类种子之间也不尽然相同
  (至少经过鸟的肠胃与鸟粪一起被排泄到土地中的种子,
  是与从树上直接落到土地中的种子,带有不同的气息)
  ——你看,问题就在这里——
  你的内心还不止有一棵树。或者干脆就是一片生长着
  各种树的
  森林。而这些树好恶也不尽相同   有些没有翅膀想飞;有些到了春天还不愿醒来
  你想砍掉一些树而让另一些生长
  你希望长大的树与疯长的树也并不总是同一颗树
  ——你看,问题就在这里——
  它们都有一种想钙化的趋势。它们都更像是病而不是
  树
  或许,你应当似一只牧羊犬?它有着良好的训练与敏
  锐的嗅觉
  像驱赶与看护一群羊一样
  驱赶与看护这些树
  让它们生长于一种自足、安心、愉悦与秩序之中
  ——你再看,问题还在于,它们并不全都在这里——
  虚无寺
  这次那老和尚没有敲木鱼,而是一边敲自己的脑袋
  一边念经
  一旁小和尚不解。小和尚不知
  此前老和尚还是头痛欲裂
  此刻他却已然是无一丝波涛惊浪之深海
  长记忆旧游
  第一天,你和我,我们,坐在长沙火车站对面
  像两个走失的孩子
  第二天黄昏,我们站在八一南昌起义纪念碑下
  四周灯光灿烂
  第三天,我们在景德镇买了一对恋爱中的瓷人
  一切看上去很美
  接着的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你和我
  我们夜晚在边城沅水上彩色的潮水中
  剩下的那些日子,你去了张家界、黄山、汉口
  而我留下来,在沈从文故居前。等你因故返回
  当革命同志遭遇生活这个狙击手
  其时,列车可以免费乘坐。路漫道急,司机刹车,我
  们相撞
  需要说点什么:“革命无罪,对不起。”“造反有理,
  没关系。”
  “我去石河子。”“我去嘉峪关。”
  “我18岁,男。”“我16岁,女。”
  十九小时后,行程终止。我们在同一个小站下车。75年
  我们结婚:既不革命,也不造反
  我说你是我女人,你说我是你男人。只有我俩
  如今想起革命,多半是想父亲母亲
  如今同志在这里是同性恋,不合法
  如今,常想起那段时间:列车可以免费乘坐,来去大
  江南北
  故园
  小河流水愈来愈干枯
  砖厂已建到地头村旁
  爬至山顶,极目远望
  乱风岗有人缓慢劳作
  群羊灰色,走走停停
  若梦故园,惟有蟋蟀
  瑟瑟秋风中不舍眷恋
  独立黄河颂
  是一个人看见黄河九曲无回
  在西宁,在兰州,在银川——
  是黄河看见一个人走来走去
  鳄鱼晒皮
  水浊且冷。需要上岸,晒晒皮
  让灰暗的皮肤变色
  如此回到水中,游戏才可继续
  对于身体僵硬的鳄鱼
  即使有吞象之心,也枉然
  不为其动
  心中有一群为饥饿所驱使的野兽
  潜行、等待、奔跑、杀戮
  弱肉强食是美
  飘起的鬃毛与性一样
  混乱,激烈
  心中一样豢养着一群慵懒的野兽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曾是食物的小兽眼前晃荡
  他已惟余厌倦
  也还有悲悯之心:不为所有野兽
  不从所有比拟
  吃土豆的人
  矮小的屋子不是问题,变形的表情与比例不是问题,
  苦咖啡
  不是问题,黑乎乎的衣服与墙壁不是问题
  他们没有想过要改变什么,他们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们只在晚餐中温暖与拥挤地活着
  观察的角度也不是问题,评价好坏与是否被收藏也不
  是问题
  “我想清楚地说明那些人如何在灯光下吃土豆,
  用放进盘子中的手耕种土地……
  老老实实地挣得他们的食物。
  我要告诉人们一个与文明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一点也不期望……”
  但距离太近了。泥淖中的人怎能看清泥淖?怎有闲情说它?
  所以当一切都不再只是眼前所见,不只是回忆
  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他与他们一样,享有了如此绝望的安详与爱,几乎从
  来不曾
  有过改变
  桃夭时
  桃花枝头天天,春天来了,就此仍然可以抒怀。他们
  两人都已站在山顶——
  二十九岁的乔达摩·悉达多看到山背阴的一面,说:
  缘起缘灭
  五十岁的孔丘看到山向阳的一面,说:生生不息
  可怜悯的是那些站在阴阳之间的人
  他们苦于无从取舍
  如愿如是
  长久以来,他都在雕刻那块让他不安的黑铁
  他终于完成
  却不料之后余留的铁屑带来
  更大的伤害
  更难以处理
  蚯蚓的譬喻
  当我写下“蚯蚓”,并为它在一些词语中寻找安身之所
  那就意味着
  将它的劳作公之于众
  和身首异处
  无可避免
  他站在两者之间:与一个一起活着,与另一个寻欢作乐
  他坐在两者之间:看一个为其所惑,看另一个不为所动
  他躺在两者之间:一个已死,一个尚未出生
  他就是这一切。他曾以为
  他做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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