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 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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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 子
  这种感觉该怎么描述呢?
  从身体的深处,下腹部的位置隐隐传来了一丝似乎要痉挛的不适感。倒还远远称不上是疼痛,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隐约感觉到那里在咕咕作响。
  “要下雨了。”有吉州波这么想着。
  从36层楼的窗口俯瞰大地,哈得逊河已经被薄薄的雾霭所笼罩,远处的自由女神像依稀可见。
  如果说那座雕像是遥对祖国而立,那这15年来,州波或许也是身朝东京方向硬撑着活下来的。
  1993年10月1日,星期五。
  今天这个日子,恐怕注定将成为他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天。
  州波放眼窗外,似乎在玩味着这种情思,手中纸杯里淡淡的咖啡缓缓地流下了喉咙。
  身后走过的同事唤醒了她,州波回身致了谢。上午消息披露后,已经有好多人美言祝贺她了。州波从同事的赞赏中体会到了惊讶以及毫不掩饰的羡慕忌妒恨,但她脸上依然浮现着坦然的笑容。
  午后的半天时间里,这种情形多次反复出现,州波觉得自己体内跟昨天之前相比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确实有什么不对劲,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就好像自己体内本该精巧组合的哪个部位脱节了,于是有部件被排挤掉,在体内滚动着。这简直就像不知不觉中完全锈蚀,以致从连接部位脱落的螺丝,翻滚着发出空洞的声音,只是州波觉得这声音清晰可闻。
  “怎么啦?”
  州波轻轻摇了摇头,改变了主意似的喝干了纸杯里剩下的咖啡,抬眼看了看手表。
  下午4点12分。纽约国际金融市场眼看就要收盘了。
  州波离开窗台,走向自己的写字台,她现在还有一会儿工夫来环顾自己所熟悉的世界。
  莫里斯·汤普森证券公司的总部大楼建在华尔街尽头,占据了36层楼的绝大部分楼层,拥有多达700名专业人士的交易大厅,这正是这家公司担当行业世界龙头老大的原因所在。
  宽敞的钵状楼层就像圆形体育场,中央位置各有两排交易商的写字台相向排列,横向又有四列一溜儿排开。交易商从左至右大致分為四个部门:外汇、债券、各种金融衍生产品,以及位置与其他部门稍有间隔的股票。负责外汇市场的人员,包括熟悉各国货币的交易商的核心人员以及稚气未脱的初级交易员或助理,总共30人。负责债券市场的人员则更多,分别负责国债、地方债、政府担保债券、公司债券、短期证券、资产担保证券等各种债券或各种流通货币,或再按期限的时间长短细分,总计将近40人。金融衍生产品的交易商专家总共有30余人,分别负责挑选各机构的期权交易或选择权交易、互惠信贷等。另外还有股票交易商。
  证券营业部的写字台顺着椭圆形的钵状大厅的斜面向四周排开,就像要团团围住这些股票交易商似的。营业部作为交易商和每个客户投资人的联系渠道,根据他们各自负责的顾客的国籍,将大厅分成了两大半,对面那一半是美国国内营业部,眼前这一半是国际营业部。人数是其他各营业部交易商的三四倍,有的部门还更多。
  州波自豪地盯着自己那张孤零零且空荡荡的写字台。它位于平缓的钵状大厅斜面的半腰地带,在国际营业部的最前列,正对着负责美国国债的交易商。占据这个座位的人,舍己其谁。
  在这济济一堂的交易大厅,能担任常务董事这份要职的佼佼者,也仅有不足百分之五的人。倘若加上交易大厅以外、包括行政部门等在内的大楼全体公司职员,这个比例就更低了。
  成为常务董事是每个职员的梦想和目标,尤其是对于已进公司15年,在营业部摸爬滚打了十余年的州波而言。而州波作为女职员,竟然能37岁就得偿所愿,可谓年轻有为。今天这个日子,确实是值得纪念的胜利之日。
  正这么想着,这时又听到在体内翻滚的那个异物的声音。州波昂起头,打起精神,加快脚步穿过写字台旁边窄窄的通道。
  就在到达桌旁准备落座的瞬间,她瞥了一眼交易商座席—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首席交易商往往要关注交易商的动向来和顾客洽谈,而交易商也会领会首席交易商的动作去采取行动。
  交易商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慢下来了。手头上的交割工作也已结束,这时候正开始跟负责的经纪人对今天的交易进行最终的确认。
  看得出年轻的初级交易员也已停下时时敲打键盘的双手,按压着疲惫的眼角。大概是受报社之托,用电子邮件给他们发去有关下周市场预测的述评了吧。
  这是直接汇聚着世界上所有金钱和欲望的场所。纽约国际金融市场即将结束一周的殊死战斗,正要进入短暂的休眠状态。
  州波再次看了看手表。
  4点16分。她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将修整得很漂亮的手指伸向写字台上的电话机。此时,从身后一排初级交易员席传来了喊声:“哈尼夫先生的电话。”
  州波回过头来,黑色的眼睛霎时睁得老大,握着话筒的左手手指毫不迟疑地摁下了直通电话的按钮。
  写字台上排列着几十个电话按钮。当中的20个,是专门配备给州波负责的客户的热线电话。
  其中最上面一排的五条线路,直接连接着州波最近特别关注的投资人,阿卜杜拉玛·哈尼夫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父亲每年都会在美国经济杂志《福布斯》新发布的200名“全球超过十亿美元的亿万富翁”当中露脸,是位不同凡响的资本家。作为其父所辖投资公司的董事,他表面上是以美国投资信托公司的名义成为州波的客户,但其所用资金的原始资本,几乎都是由以他或其父的关系募集来的私人投资家的流动资产构成的。
  州波一边耳朵贴着话筒,一边扫视了一下写字台上显示器的画面。美国国债30年期指标性品种的最新价格显示为102又1/32,这表示美国债券市场动态值的经纪人画面两个钟头来差不多没什么变化。确认这一点后,州波缓缓开了口:“阿比(阿卜杜拉玛的昵称。—译注),今天怎么样?市场太安静了,正无聊得打盹儿了吧?”
  州波的声音很平静,温和得跟她那锐利的目光简直判若两人。关于之前她老数着钟点等待他的联络,甚至方才憋不住正要打电话的事情,她丝毫都不提及。然而,州波那似乎要洞穿一切、越来越炯炯有神的目光表明,她已经毫不含糊地瞄准了对方。被锁定的猎物肯定逃不掉。   双方的交谈几乎不足一分钟,只是极其简单地介绍了下午没什么动静的市场动态。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州波微微摇了摇头。
  “不,我当然是看涨。下周市场大概会逐步走强。不过,理论上说,现在要买短期证券。何况呢,你的资金若是剩余的短期资金,按理说现在就该规避那些鲁莽冒险的事嘛。”
  州波这么说着,感觉到他已有所反应,对方的声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阿卜杜拉玛·哈尼夫性情乖戾,并非这会儿才犯毛病。州波立刻漾起了会心的微笑。
  “明白了,您要这么想,就买吧。不过,目标位暂且定在3/4点。现在合适的卖价是102又3/32或4/32,所以等涨到接近103,如果冲不上103就马上卖掉,”州波缓缓告诉他,“要做的话就现在。”
  这么说完后,州波对电话那头的回话点头赞同,并用握着话筒的中指摁住话筒内侧的保留按钮。交易大厅的所有话筒全都装有该按钮,摁住它,线路保持畅通,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但对方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间不容发,州波摁下显示器旁边的内部通话按钮,对着话筒大声发话,这过程不足两秒钟。
  “卢克!美国30年期国债指标品种的卖价是多少?1000手的报价,快点!”
  这瞬间在大厅里激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骚动。市场交易的行情,一手就是100万美元。虽说是世界流通性最高的30年期美国国债的指标品种,但一次交易的金额就超过五亿美元,这样的买卖也属罕见。包围着州波的所有交易台边的工作人员,视线都齐刷刷地紧盯着州波的嘴唇。紧迫感在交易员席上迅速蔓延,令人窒息。州波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话器,几乎交易员席上的全体人员都听到了。昏昏欲睡的市场,现在眼看又要苏醒过来了。
  从内部通话器传回的是卢克·西蒙困惑的声音:“1000手的报价?精神正常吗?我的卖价是102又11/32。是谁?这个时候竟想买十亿美元的家伙……”
  卢克·西蒙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州波打断了:“虽然不是不能报那么高的卖价,但请别开玩笑啦!不是睡迷糊,是真要做呢,卢克。”
  “哎呀,要是这么大额资金的话,这就是我此刻的最低报价。”
  提出比最新市价高出许多的卖价,大概会断了客户的念头,让他兴致全无而撤单吧。可万一成交了,若马上用时价从经纪人手里买回来,那差价也可能转瞬间便化为乌有。显然,卢克·西蒙失算了。
  “胆小鬼!”
  甩出这么一句话后,州波立刻放开话筒上的保留键。你要是这么盘算,那就不客气了。按理说,不让交易商吃亏也是首席交易商的能耐。给卢克以关照,报给客户比市场略高的交易价,这本无可厚非,但怠慢自己的客户到这份上,却是不能原谅的。
  州波在电话里将卢克的卖价告诉了对方。她的声音比对卢克温和,但用词简洁明了,而且始终毅然决然。
  州波当即得到了客户的理解。
  “OK,成交!卢克卖,哈尼夫先生买。102又11/32买十亿美元的流通长期国债。好啦。”州波再次向卢克喊道,为的是确认刚刚跟客户达成的十亿美元的交易。在内部通话器的那一头,听得见卢克的破口大骂,不,说是叫苦不迭还更确切些。
  卢克·西蒙陷入了恐慌。他肯定不会想到客户真买。看这情形,很显然卢克并不想大量卖出。不管卖也好买也好,在星期五这个时间点上谁都想避免这样的巨额交易。大家都想尽快完成手头上的交割事务,忘掉工作,跟家人一起轻轻松松、逍遥自在地度过周末时光,这种事州波自然也明白。
  周围的人都对卢克寄予无以形容的同情。这同情会直接转化成对州波的谴责吧。
  “不可理喻,”州波这么想道。毕竟家庭和孩子都跟她无缘。州波的脸颊露出了冷冷的笑容,对着电话那头招呼道:“谢谢了,阿比。好买卖啊。连对您这样的大主顾,我们公司的首席交易商都开出了比市场高八个点的卖价,这正证明市场行情在看涨啊。不过在现在这个时间点,除非单笔1000手的交易,否则是绝对报不出这个价的呢。没关系,尽管稍稍高了点也要这时候买。今天大概就要以这样的高价收盘了。下周要有好的行市一定先跟您联系。”
  若是平时,其余的事情就要通过电话让助理代劳了,但这个客户却是一切手续都要州波亲自确认的五个人当中的一个。
  “其他的当然也要买啦,阿比。这回究竟打算动到什么程度呢?下一个购买对象,是啊,下星期再瞄个肯定要涨的,多少做点套利看看……”
  州波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巧妙地打听出对方的意图后,带着意犹未尽的笑靥挂断了电话。随后,立刻恢复了本来面目的州波又摁下了内部通话器的开关。
  “卢克!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那样的报价就连见习的初级交易员也报得出啊。虽然现在是让客户说讨了个便宜买下了,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州波的声音即使不通过内部通话器,好像也能传到前面十米开外的交易员席。
  “卢克现在正在打别的电话。”传来了其他年轻男子彬彬有礼的声音。仿佛要证明他这句话似的,州波听见背景音里卢克·西蒙在电话里大声斥责哪个人,拼命要从经纪人那儿买回来。州波离开席位,径直朝闹腾的那个方向走去。
  “卢克,难道你是卖空吗?今天早晨的碰头会我应该讲过啦,听说哈尼夫家族想买。他们喜欢与众不同的冒险呢,而且贪得无厌。所以我说他们对万全之策看都不会看一眼,大概会垂涎价格变动剧烈的长期债券。对此你不该没准备好吧?”
  美国长期债券的首席交易商卢克·西蒙夸张地摇晃着他那120千克的庞大身躯,咬着嘴唇,用衬衫袖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州波抬眼扫了一下卢克桌上的显示器,最新的出价已经涨到102又27/32。突然开始飙升的美国国债市场的行情,光看激烈地一闪一灭的一排排数字,就很容易想象出来了。
  刚刚几分钟前的安静就像是一场骗局。
  “买盘刚好103!”邻近的初级交易员放声叫道。
  “請等一下,丝娜米。现在还是先等我全部买回来。”   卢克那头发日见稀疏的脑门又冒出汗来了。刚才卖给州波的客户十亿美元当中,还有四亿美元没能买回来。这件事将卢克逼到了悬崖边上。
  “你说什么,不卖?妈的!不说你也知道,今天可是星期五。别呆头呆脑的,多少都行,把卖盘找来!”卢克对着经纪人的直通电话怒不可遏地吼道。到收市几乎已经没有时间了,眼看着就要这样一事无成地收盘了。
  “要买回来最好快点吧。因为他们还打算再买,下周将进一步飙升呢。”
  州波的话是在穷追猛打焦躁的卢克,这一点卢克并非不知道。这么发展下去,市场上没了卖盘,行情看涨,就越发买不回来。那样的话,做空了四亿美元,就不晓得卢克将损失多少了。现在恰恰是在轧空头。卢克的汗水顺着太阳穴滴落在肥大的粉红色衬衫上。
  “哈尼夫的儿子昨天晚上在东京市场上抛售了大量日本股票呢。我在今天早上的碰头会上也报告了这件事,不是应当推测他会用当时套现的部分资金来购买以美元支付的资产吗?他们现在的思路就是卖日元资产,买美元资产。从一开始我就这么说了,你却没听进去,太糟啦。”
  卢克也不该不理解客户所泄露的一星半点信息的意义。
  “我没那么看涨。首先他要在这种时候买进就显得够愚蠢啦。不是没行情一定看涨的理由吗?就想不如价高便卖空呗。”
  恐怕说破了嘴巴他也不可能承认,今天打算尽早打烊跟儿子去露营吧。好痛苦的辩解,州波想。
  “要这么说,刚才不是该提出更合适的卖价?而且还可以恰到好处地做空,即使就这样买不回来也不必担心啦。”
  “唉,正因为这样……”
  话还没说完就有经纪人的电话打进来了,卢克急忙抓起话筒注视着显示器。
  “实在无法相信啊。照我们交易商的话说,要抓住客户的动向,利用这些情报巧妙地开展业务,这就是交易员的工作吧。可是由于你自己的疏忽,只给客户提出那么糟糕的报价,我的信誉全毁啦。”
  无论卢克寻找什么样的遁词支吾搪塞,对州波都不起作用。这更让卢克的焦躁倍增。
  “喂,给我闭嘴!”
  周围交易员全都注意到卢克异乎寻常的声音。
  “自作自受吧。”
  州波给了他最后一击,甩下这句话后走回自己的席位。
  妈的,什么时候把那女人宰了。
  卢克好不容易才怀着痛恨将喉咙深处冒上来的这句话吞下去。
  “喂,还不卖吗?”
  他只是又朝着经纪人的电话发泄对州波说不出口的仇恨。看样子今天又要晚下班了,而且还必须背着大额账面亏损,心情黯淡地度过周末。
  卖盘从眼前的显示屏画面完全消失了,再也找不到超过103又15/32的报价了。犹如张嘴等待鱼饵的鲤鱼那样,买盘排成一溜儿。刚卖给州波的客户之后就迅速蹿升的市场,由于没有卖盘而做不成买卖,就在那样高的价位上不動弹了。
  墙上并排挂着的几个时钟,显示着世界各主要城市的即时时刻。纽约时间是下午4点42分。市场一天的交易不一会儿就将结束,看样子下周也将在这样超强的人气中开盘了,这准错不了。在没有卖盘的市场,买回来得付出多高的代价可估算不出来,亏损额恐怕得改写迄今为止的最糟纪录吧。卢克绝望的目光狠狠地瞪着画面上一动不动的数字。
  他拿定了主意,摁下内部通话器的开关,接通了所有业务负责人的电话。
  “请首席交易商尽快帮我找到美国长期国债指标品种的卖主!”
  不管是在美国国内或是海外的投资者,反正无论如何必须马上找到卖主。卢克的声音近乎哀求。
  拜托了,请设法找到。
  过了一会儿,来自国际营业部的抱歉声传回到苦心等待援助的卢克这里:“卢克,很遗憾,欧洲或亚洲的投资者都一致看好美国国债呢。这种行情下大家全都想买,实在找不到卖主,真对不起。”
  “对不起啦,卢克,我们好像也得这样答复了……”
  是美国国内营业部帕蒂的声音。这么说最后的希望也完全破灭了。这叫什么事啊。首席交易商这帮家伙,简直是一群饭桶。因为是这种时辰,所以要替客户负责吧。卢克沮丧得直咂嘴。
  “噢,卢克,等一下……”
  还是帕蒂的声音,但又有人在旁边打断了她的话:“嗨,卢克!”
  突然插嘴的那个人是州波。
  “还有什么没说够吗?”卢克关掉内部通话器嘟囔道。事已至此,要嘲笑就嘲笑好了。卢克赌气似的想着,打开了开关。
  “什么事?”
  “你卖空了400手吧?”
  “嗯,因为丝娜米客户的缘故被迫卖空的是那个数。”卢克话中带刺地嘲讽道。
  “明白啦。”
  州波没再说什么。究竟要干什么呢?卢克摸不着头脑,不过再也受不了进一步刺激他的神经了。
  “嗨,麦克!”又响起州波的声音。这次是呼叫坐在卢克他们三人对面的负责10年期美国国债的交易商,“我的客户好像有意撤销30年期国债和10年期国债的套购。客户方面的意图是买10年期国债,卖30年期国债。你刚才说在做多吧,想听听你报的卖价,但也请问一下卢克那边的买价,好吗?”
  “OK,金额有多少?”麦克问道。
  “现在正在计算呢。不过30年期国债该有400手吧。你问问看卢克还有意买吗?”
  州波的声音也传到了卢克那儿。卢克仿佛要咬住内部通话器似的探出身去。
  “当然,要说现在的心情,即使是魔鬼都想买回来呢。”麦克从对面出手替卢克应道,涮了他一把。这是跟客户的直接交易,而且取消套购的话,价格还多少要作些调整。这下子可以买回来,得救了,卢克打心底里这么盼望。
  “OK,麦克。按你以及卢克的报价,双方成交啦。”一会儿工夫又响起州波的声音。
  “谢谢,丝娜米。这是成功的交易。”麦克对着内部通话器欣喜地答道。他也在这桩交易中获得了相当的利益。   “挺好吧,卢克。不愧是丝娜米。这么强势的市场,而且是在即将收盘的时间段,居然能找到这么大笔30年期国债的卖主。寻找全部卖光的客户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就改变方式方法,像找来跟10年期国债组合套购的客户之类的,这不是一样交易吗?并且不是重新做套购,而是跟客户作彻底的解除。太了不起了,无以形容。”
  卢克装作做记录的样子,没有回答兴高采烈得喋喋不休的麦克。那种事即使你这小家伙不说我也明白。刚才的交易,丝娜米让客户的腰包大大缩水,没有得到他们的信赖是不可能成交的。
  过了一会儿,州波来到交易员席确认交易,卢克自己开口喝彩:“得救啦。”
  这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语,然而不是感谢的语言。卢克想要开口再说一句致谢的话,但觉得嘴角会不自然地抽搐。卢克的喉咙深处,还残存着不顺溜的阻碍。陷入恐慌是由于州波的缘故,吃够苦头,狼狈不堪,而后又同样为那个州波所救。
  完满的失败。简直被这女人耍弄了。而且在整个过程当中,这个女人就这样稳稳当当地获得了客户的信任,深受四周人们的赞赏,并取得了自己的营业成绩。
  卢克自然会觉得自己就像是无能为力的小动物。被这个小了自己将近十岁的女人逼入绝境,玩弄于股掌之中,命悬一线之际,又突然被救了上来。对卢克来说这无法容忍。
  看样子这个女人对付自己所接待的客户,也肯定跟对自己的同事所运用的手段一样,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假如为这种事受到指责,州波也肯定会一眼看透人们的心思,敢于坦然直言:“这就是我的工作。”
  全天交易的确认作业全部结束,州波走出了交易大厅,搭上下行的电梯。
  星期五晚上她总是尽可能不跟客户有约,何况今天还是接到晋升通知的日子。跟那些净让人操心而又能干的客户吃晚饭也好,与工作有关的晚会也好,她都避开,就想暂时忘却工作上的那些烦心事,悠闲自在地在家里度过周末的夜晚。哪怕没有人在等你,屋子里空荡荡的。
  然而,只有今天晚上是个例外。
  直达电梯到达一楼的时候,莫里斯·汤普森大厦的正门外,应该有辆豪华轿车在等着她。那是查尔斯·李派来接州波的。她欠查尔斯·李一个人情,因此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
  “刚才是怎么回事?絲娜米还会说那样的话,不是很难得吗?”
  州波还在写字台旁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就打来今天的第三通电话。查尔斯·李讲的英语,是特点鲜明的英国口音。不管过了多少年,那彬彬有礼的用语都不会走样。
  香港的李家堪称华侨的塔尖,其家产折算成美元据称可达12 000亿,是值得自豪的亿万富翁,名副其实的称霸世界金融市场的资本家。查尔斯·李便是那个李家的长子。
  “没想到从你那儿会听到‘拜托’之类的话,看来是有非常特别的事情发生啦。”一开始说得很含蓄,“不过,那个美国国债的套购本来就是根据你的想法开始的嘛。因为获利已经相当可观,所以我也正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就此轻松地套上一半利。”
  “谢谢了,李先生。”州波再一次郑重致谢。要那样的话,就该答应得更痛快些了。可是话到嘴边却不便说出口。
  “不过,尽管今天还没有,下周也会有更大收益的。”查尔斯·李似乎又打算提起那个话题,“全都是为了你。觉得丝娜米那样相求可是不得了的事,所以只是想问问呗。历来都是你让我赚了许多钱嘛。其实就在快要收市之前,也有其他人相当急切地要我卖给他们30年期国债,但是我全都拒绝啦。”
  “是吗?”
  他想说什么早就清楚了。
  “要是打算行善,那当初最好不投资。”
  “说得没错。”
  “好像有哪个交易商在今天的市场上发生危机了吧?”
  巧妙的试探,不过我可不吃那一套,州波想道。尽管牵涉到自己负责的其他客户的投资决策,但自己的交易商陷入窘境的事也绝不会由于这个缘故而泄露,这是首席交易商的铁律。
  “大概有谁卖空要平仓吧。这种走势还卖空,愚蠢的人哪。”州波这么说着,想起了卢克额头上的汗珠。
  “深有同感。单是今天我就又挣了600万美元啦。”
  查尔斯·李没有彻底放下妄自尊大的架势。
  “伟大的思想家爱默生曾经将人比作树木,将财富比作常春藤。他说过吧,常春藤不会伸展得比树木高。”
  一下子就脱口说出查尔斯·李似乎喜欢而欣赏的名言,但说是说了,州波却已经心生腻烦。大模大样地坐在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财产上面,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能力似的狂笑,对这样的男人我算是服了。
  可是,刚才却只有这个男人。正因为这个男人,才有可能在那种局面下卖掉400手30年期国债的。
  为了卢克?岂有此理,是为了工作。州波连忙转了念头。就是这么工作,才会在脚踏实地地攀爬之后有了今天的晋升。升任常务董事,对这样的自己来说倒是挺合适。
  这么想着时,州波的体内又发出声响,充满虚脱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无论如何,下周都必须给查尔斯·李介绍新的投资方案,还他今天的人情。
  电梯下到了一楼。
  能看见豪华轿车就停在前面几米开外的地方。让车子尽量避开正门等候,用心良苦,查尔斯·李似乎也通情达理。州波径直走出大门。
  在旋转门跟前,但见高楼风卷起的尘埃正打着转儿。称作龙卷风的风柱太小了,还有一只反季节的羽虫在风柱中飞,不知来自何方。州波不禁驻足观看。它被一片大大的法国梧桐枯叶死死压住了,虽然身子的一部分被压在底下,但它还拼命地顶着风力往外爬。它颤颤巍巍地迈动纤细的腿脚,一副无依无靠的样子。州波的眼睛不知何故总也离不开那只小小的羽虫。
  “我今天真是不正常。”州波想道。直到昨天为止,自己都还不会对这种小东西投以关注的目光。州波走到那个地方,用鞋后跟踩住正在顽强抵抗着大风的羽虫,然后抬起脸,打起精神迈步走向豪华轿车。看得出司机已注意到这一幕,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   榊原的解说才开始,主持人的视线就立刻飘忽在空中,看样子似乎在倾听旁边的什么指示。霎时,主持人明显地表现出困惑之情,急急忙忙地打断评论家的话:“说的是啊,明白了,榊原先生。那么……”
  主持人粗鲁地从旁插嘴,中断了评论家的讲话,但又在这儿卡了壳。场面一时显得相当混乱,主持人词不达意的话语,以及想要保持冷静微微飘移的目光,都充分表明了这一点。
  很快,主持人又打起精神开口道:“非常不好意思。实际上,为了录制别的节目,承蒙大藏省银行局业务科长助理井村俊和偶然来到了其他演播室,此刻他已被请到了这个席位,我们就赶紧来请教一下有关这次康和银行的事情。前些时候发生大藏省金融检察官的一系列渎职案件,以及导致许多官员受惩处的过分接待问题以来,井村先生坚持了自己的主张,认为应该改变金融界与大藏省这个命运共同体的本质,现在作为也在大藏省内采取改革促进派立场的银行局宫岛秀司审议官的左膀右臂,正在积极开展工作。已经说好了,日后也将参与我们其他节目的播出。那么,井村先生,这边请。”
  主持人作介绍时,评论家榊原已经起身让出座位,看那空位,坐着一位相貌敦厚的男士。画面推出了他的脸部特写镜头,看上去比48岁的实际年龄更老成一些。有点神经质的下巴轮廓,几乎变成灰色但保养细致的头发,还有穿着剪裁非常得体的灰色西服套装的模样,都透出一股跟高级官员的称呼相称的威严。
  “井村先生,今天事出突然,实在抱歉,请多多关照。”
  看到主持人深深地低头,井村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
  “请恕我免去客套,井村先生。这次康和银行的股票大幅跳水,日本的银行与外资的金融机构合作失败就是原因,这被看作是对它的经营重建的担忧。外界认为发生了跟以往不同的特别事件。这件事就是原因,股价受到如此沉重的卖压,也给人留下了些许异常的印象。作为大藏省的官员,您都有怎样的感受?”
  “站在我的立场上,并不打算对市场行情或特定的银行股价说三道四。针对由于强化股票卖空的限制,或流言的散布等而导致所谓大量抛售特定股票的行为,作为大藏省也准备继续加强监管体制。不过,那是对市场交易坚持监管的机能,而这次的事件我想应该还可以谈点别的。无论如何,康和银行的事情牵扯到金融制度的大改革,国外金融机构要进入日本市场,我们应该如何应对?现在日本的金融机构正处于大转变的形势下,我个人认为,这给了我们宝贵的启示,去关注方方面面的问题。”井村始终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那就是说,可以监管进出市场买卖股票的人,但除此之外即使是大藏省也无能为力,不能插手啦?”
  “对。假如随着跟暴力团伙的瓜葛或巨额非法融资等种种案件的曝光,引发反对向康和银行注入公共资金的舆论高涨,那大藏省也不能无视国民的呼声。动用公共资金购进优先股或不良债券,这种资金注入首先是根据经营的健全程度,从优质银行开始按次序进行的,这是我们一贯的主张。更进一步说,缺少重大责任能力而经营极度恶化的银行,很难成为积极的救助对象,可以说这就是现状。”
  “就是说,要停止过去那种可以称之为一边倒保护的做法,培养各类金融机构独自的生存能力,金融管理当局的政策方向要改变了吗?”评论家榊原从旁边的座位上插了嘴,抢过了主持人的提问,“总之是这样吧,以前,政府要给银行注入公共资金时,具体做法是根据其经营状况将银行分为ABC三个等级,从状况良好的A级开始注入。那就是说A级和B级可以注入公共资金,而C级银行则弃之不顾。說白了,就是将公共资金积极地注入差不多很难认为是需要它的地方,而发生危机出问题的银行则不予理睬吧?”
  仿佛要接过榊原的话题似的,主持人也重复发问:“哪怕是大型的城市银行,出了这种事也是自己的责任,所以咎由自取,就是说倒闭了也无可奈何,这便是大藏省的政策吗?再进一步说,今天康和银行的情况也可以理解为开了先河吧?”
  “嗯,总之对这种事……”面对主持人连珠炮似的变换说法,严词追问,井村有点迟疑地打住了话头,好像是在头脑中组织着不同措辞的应答,然后又立刻断然开口道,“以前也曾有过这种情况,大藏相在公众场合断言,日本的金融机构一家也不会破产。实际上出现这种可能的时代已经来了。首相也向世界声言,不会发生由日本引起的经济恐慌,并公开声明要果断保护金融系统。不过我们不是都有体会吗?正因为要果断保护金融系统,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保护并不是最佳策略。今后日本的经济,在全球化的竞争环境中也只能平等竞争,顽强生存下去,这就须有健康、强壮的金融机构。为此,也就需要一点点恶治吧。”
  “那倒是。”主持人佩服地随声附和。仿佛由此得到了鼓励似的,井村以更强烈的语气继续说道:“对晚期癌症患者的对症疗法,与其只给他镇痛剂或不关痛痒的安慰话,笨拙地祈求延长他的生命,倒不如下决心做移植手术,或者有时候也需要对患部做大面积的摘除手术。这时候将伴随着大量出血或疼痛吧,病情反倒应该恢复得更快。”
  “那总而言之是这么说吗?下狠心做了那样的大手术,假如其结果是术后恢复不顺利,甚至就算导致死亡,那也只能那样,无可奈何了……”
  抓住井村的话把儿,主持人巧妙地将它变成了质问。
  “嗯,就算是那样吧。按照金融改革构思的本意来看,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吧。”
  默默听着井村话语的评论家榊原容光焕发了。
  “哎呀,这真叫人吃惊啊。井村先生,大藏省也终于改变了吗?这称得上是了不起的进步呢。终于有心要结束以往的护送船队方式啦。总算觉悟了吗?对公共资金挥金如土,光拯救银行的做法只是增加了国民的负担,却不能使金融系统真正变得稳定。哎呀,这要是当真,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惊人的进步吧。”
  “榊原先生,看到您对官方称赞有加,我觉得这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主持人满脸狐疑地插了一句。
  “还真说对啦。这种情形我也想象不到。但是,这肯定应该欢迎。对公共资金的过度投入,我的立场也是主张反对,所以对今天井村先生所讲的话没有异议。”   榊原露出了不同寻常的笑脸。
  “怎么回事呢,能给我们作浅显易懂的解释吗?”主持人一脸困惑地看着榊原。
  “众所周知吧,由于当局过度地投入公共资金,历来批评声浪都很高。他们要挽救劣质的银行,是因为想通过这种做法来维持自己的管理能力,结果却与从根本上健全日本金融系统,或进行金融改革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但是井村先生刚刚说了,今后大藏省将朝着改变那种状态的方向前进,因此我才说是了不起的进步。”
  聽了榊原的话,井村急忙补充:“我的上司,正如刚才介绍过的那样,在大藏省内也秉持改革促进派的立场。他是想纠正过去酌情处理的那种触犯众怒的行政方式,废除接受过分款待的等等惯例,努力恢复国民的信赖,所以……”
  “可不是,那就放心啦。我想不能屈服于大藏省内的压力,今后务必要将改革进行下去。”
  本该话锋犀利的评论家榊原满口好话,真是少有,有点不知所措的主持人开口道:“但是,将康和银行那样的大型银行排除在救济对象之外,万一破产了,对社会经济活动的影响也会很大呢。那家银行确实雇用了近10 000名员工,要是那种机构倒闭了,就将产生连锁反应,这下失业问题更趋严重可就无法避免了。对这种可能性如何考虑呢?想听听二位的高见。”
  井村先回答主持人的质问:“不管什么样的企业,倒闭了从业人员就会失业,这是很正常的事吧。而且,假如康和银行破产了,鉴于以前早就预设了保护储户的立场了嘛,所以就不会发生混乱啦。”
  “只要储户能得到万无一失的保护,暂时就该无忧了吧。嗯,任何时代变革都将伴随着阵痛。倘若能确保真正朝正确的方向发展,国民也许就不能不稍稍原谅一下新时代的到来了。不过……”
  榊原正板着脸做着评论的时候,主持人好像又从导播那里得到了新的指示。
  “刚才,去康和银行的营业部门采访的远东电视台报道组拍到了一些现场画面。处于旋涡当中的康和银行的营业部门是什么模样呢?现在先插播一段广告,再切换成现场拍摄的镜头,请大家看看。”
  画面一变,出现了杯装方便面的广告,接着变成丰川汽车推出的新型轿车的广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了一组眼熟的当红明星的广告。这些广告一结束,便切换成全国各地主要城市的繁华街景、关注康和银行股票急剧下挫的体育报和几家晚报社所配发的号外。
  “康和银行也终归要自动停业吗?涉嫌为暴力团伙非法融资,大藏省也不施援手。要搁置公共资金的注入吗?”
  特大号字印刷的号外版面首先充斥整个电视画面,接着又是各地的街头,人们聚拢过来索要那些号外,争先恐后伸出双手的镜头连续不断。
  “市民反应之大似乎超出想象哩。”
  正当男主持人看着图像不安地喃喃自语时,传来了采访女记者大呼主持人名字的刺耳叫声。这是匆忙赶往位于东京大手町的康和银行总部营业大厅采访的报道组发回的报道。
  “那么,让我来报道一下现场的情况吧。请跟我到康和银行总部门前。”
  男主持人继续冷静地主持着节目。然而,几秒钟后,之前节目中三个人的谈话却引起轩然大波,出现了始料不及的事态发展,正在演播室的三个人目睹了这个场面。
  “嗨,这儿是位于东京大手町的康和银行总部大楼的一楼。我刚刚在十分钟前才到达这里。赶到银行来的储户人数在这几分钟内急剧增加,营业大厅开始显得拥挤不堪。刚才向排在这儿的几个人打听了一下,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担心,大藏省停止救助措施,康和银行不就要倒闭了吗?有的说他急忙打电话看看,却一直占线打不通,便惴惴不安地赶过来打听情况。许多人则立刻匆忙取出存款,企图落袋为安。现在营业大厅内简直挤得水泄不通。而且,更有大约500人挤不进大厅,只得在大厦周围按顺序排队等候……”
  因为太拥挤,摄像好像赶不上女记者了,她的身影被从两边蜂拥而至的储户人流推搡着,从画面中消失了,唯有声音继续传了过来。那极其紧张的声音,加上营业大厅的喧嚣骚动,更是充满了现场的感觉。
  “还询问过康和银行的职员,他们说由于事发突然,该如何应对储户,跟总部又联系不上,声音里都充满了这种困惑……哦,太吓人了。现在有更多的人拥进了营业大厅,多得太可怕了。别挤,唉,对不起,请别挤。这么说也许不够慎重,我在想,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非常多的人正在蜂拥而至。这大概就是挤兑吧。现在出现了严重的混乱状态。此刻,啊,对不起。我正从康和银行总部门前作现场直播……”
  摄像跟丢了记者后,就拍摄大批储户拥到康和银行正门前的情景。别的摄像则抓拍了康和银行营业大厅业已化为战场的柜台前的情形,按次序等候的顾客队形大乱,人们高声尖叫起哄。负责维持秩序的银行职员们各自撸起衬衫袖子,双手贴在嘴边放声呼喊。安装在柜台边上的排号机正显示着一个虚假的数字,现在有375人。
  从电视上知道了事态发展的更多的储户们,都想方设法要在3点打烊之前赶到银行,便就近拥到附近的康和银行各分行。到打烊的时间3点还有20多分钟,银行外面的卷帘式铁门却已落下了一半,看样子是要开始限制入内的人数。
  “刚才临时变更了节目,关于今天康和银行股价暴跌引起的异常事态,现在正进行特别报道。”男主持人为了中途收看节目的观众,对康和银行的股价暴跌重新作了扼要说明,“看来事态已相当严重。根据传到这里的消息,康和银行这样的挤兑现在已蔓延扩展到全国各地,营业网点的混乱状况正愈演愈烈。那么,我们现在就来联系一下正在堪称关西近畿圈内最大网点的康和银行大阪分行的记者坂口吧。坂口君!”
  随着主持人的一声呼唤,先是大阪、京都等关西地区,接着是九州、四国各分行,最后是经中部、东北地区直到北海道分行,赶往全国各地各主要分行的记者都各自传回了各种各样的混乱场面。
  “这里是千叶车站前的分行。这儿也发生了很大的骚动。赶过来的有中小企业主,有商店老板,还有家庭主妇等,形形色色。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表达了对康和银行的恶劣反应的不满。银行方面则刚刚声称,在得到日银(日本央行的简称。—译注)特别贷款的所谓特别通融资金后,已准备答应当天到各营业网点来的所有储户提取存款。可是无奈各地现金不足,所以将采取措施,增派必要的援助人员,从总行运送现金。不过,尽管如此,也有人议论说,将不得不相应地实行提款数额的限制。恐怕这场挤兑风潮就这么持续到晚上也平息不了吧。”   女记者快嘴快舌地传来各地的情况,她那兴奋的声音,更煽起了全国所有看过节目的观众的不安情绪,结果千方百计要在打烊之前赶到银行的人数成倍增加。这次远东电视的特别报道节目从下午2点13分左右进行到3点,正是银行打烊前的时间段,很显然,这对事态的恶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终于,节目主持人开始进行总结。
  “这样的挤兑风潮以前并非没发生过。过去也曾有过宇宙信用合作社、木津信用合作社等以较小规模的骚乱而告终的案例。然而,像康和银行这样大型的城市商业银行这次引发的全国性大风潮,在日本金融史上也堪称是破天荒的吧。事实上,去年秋天银行股跳水的时候,也曾在一部分信托银行发生过挤兑的事情。但是,据说要防止社会动荡,被告知新闻报道应该自律,结果尽管当时的情况也作了现场采访,却几乎未作直播。
  “由于过去接二连三不幸的金融事件,金融系统的混乱,以及日本金融业界的信用降低,蒙受不利的恰恰是我们普通国民。而且,对待这样的我们,当事者银行方面和政府方面都看不到合理公布信息的诚意。更进一步地说,就连国民的知情权,政府当局都想要掌控。
  “这回发生的康和银行挤兑风潮,简直可以断言是普通储户对银行经营者方面实实在在的抗议行动。希望银行经营者和金融管理当局都能真诚地认识到这一点。在这个意义上,我想补充一句,我们远东电视报道组敢于违抗新闻报道要自我约束的说教,认为应该披露真相,并下定决心在今天的报道节目中付诸行动。”
  这个节目播出后,全国各地的电视台一心想跟上开了第一炮的远东电视,全都将其后混乱的状况作为即时新闻滚动播出。
  大藏相担心这场始料不及的风潮将延及第二天,入夜也好不容易亲自出了马,召开记者会并声称,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储户的利益都必将得到保证,因此不会造成恐慌。
  “今天的事态,是人们的预期或担心过于浮躁引起的。万一康和银行发生不测,国家准备全力以赴去应对,保护储户的立场是坚定不移的,不会让普通国民蒙受损失。请大家不要恐慌,衷心希望大家冷静行事,泰然处之。”
  大藏相亲自面对电视摄像机,画面上好几次出现他摆出一副笑脸做解释的特写镜头。还进一步采取了万般无奈的紧急措施,命令康和银行从下周一开始的两天时间里停止短期业务。说穿了,就是给了他们暂缓期以收拾残局。
  各电视台的特别报道节目反复播报到深夜,突然都改由召集来的经济评论家七嘴八舌地展开了对今日事态的分析评论。
  “此次大藏省对康和银行采取特别措施,给予暂停业务的处分,是要让康和银行在那期限内拟定出收拾残局的具体对策,似乎被解释成当局的要求,但我认为实际上是在为当局自身赢得时间吧。”
  “这结果丝毫都没考虑到普通国民所蒙受的损失呀。”
  “大藏省官员本应是日本金融界的守护神,但他们的话现在却引发了社会的大动荡,这是严重的失言。”
  他们批评的矛头毫不放松,继续品头论足。
  当天的挤兑风潮一眨眼便席卷整个日本,在康和银行全国各地的营业网点展开,从下午3点即将打烊的时候开始,仅仅几个钟头的时间,包括个人、法人,就必须支出多达4850亿日元的现金。
  日银发出公告,鉴于康和银行无法在银行间短期金融市场筹措到足够的资金,故根据1998年4月1日刚刚施行的新日银法第38条,对其强制实施无担保特别融资(日银特别通融资金)9000亿日元。
  3
  芹泽裕弥从起居室沙发上站起身,关掉电视机的开关。虽说早已知道康和银行的挤兑新闻,但回到家里再次收看电视里的午夜特别节目,却依然无法冷静下来。
  “喂,明石,你的银行崩溃啦。喏,你也看得见吧?”芹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漫无目标地抬头看着天花板。
  由肩至胸都有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实在憋得慌,芹泽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要将这半年来积淀在体内的沉渣全都吐出来似的。实际上要能那样的话,该有多快乐啊。芹泽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呼出来。
  自从跟明石哲彦在曼哈顿见了最后一面后,已经过去将近半年了。直到那天之前还几乎没有一点关系的那家康和银行的存在,居然在这五个多月的时间内,跟那个叫作明石的男人一起,任何时候都不曾离开过自己的脑海。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相隔20年的重逢,竟成永诀,芹泽至今还能清晰地想起,当他意识到从此已不可能再相逢时的情形。
  发现那则消息时,芹泽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11月22日,星期六早晨,芹泽乘坐的出租车驶过飘着小雪的曼哈顿高速公路,抵达了肯尼迪国际机场,离飞往成田机场的航班的离港时间仅剩15分钟。
  从办理登机手续開始,芹泽便一路跑着通过海关,穿过电梯口,喘着粗气走进机舱,在等得不耐烦的乘客那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落了座。无论如何,想法子不误了上飞机就行,因而一下子松弛下来,刚要歇口气时,突然觉得昨晚带来的疲惫又袭遍全身。
  所以芹泽对空姐分发的久违的日文报纸也只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看都不看一眼便酣然入梦。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睡了一觉之后,芹泽打开《日经新闻》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头版,便禁不住失声读出标题。
  山一证券即将自动停业 负债30 000亿日元,为战后之最
  他几乎只顾盯着这条令人震惊的消息,沉浸在仔细阅读相关的报道中,因此,注意到社会版那些短消息的存在就更晚得多了。
  那是条很短的消息,短到要不是在回国的机舱内,在这种再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干的狭小空间里,根本不会阅读。
  当然,也万万没有想到那是自己朋友的事。要是再稍微有点心理准备,大概就会更冷静地接受,或许反过来更可能只是单纯地表示惊讶。
  在刚刚离开的纽约街头上,那天确实邂逅了明石哲彦。明石就坐在那里,近得只要稍稍伸一下手,就能实实在在地触碰到。
  不是像梦中那样,东拉西扯地聊个没完吗?简直不觉得是高中毕业典礼以来相隔20年的重逢。而且分手前还相约改天一定再见。从那天算起,也不过才过去四天而已。   日本人在纽约跳楼自杀 日本大型银行优秀外派人员驻外期间从饭店高层跳下
  篇幅短得谁都会视而不见,语言简洁得让人看了不过瘾,内容不含有任何感情,给人一种太缺少真实感的印象。
  事实上,芹泽起先并未在意。尽管是银行职员的亡故,但不具有特别的案件性质,说明只不过是个人自杀罢了。要这么说的话,好像昨天哪个同事讲过来着,曼哈顿有人自杀引起了轰动。不过,没听说死的是日本人,又是银行职员。
  报道里没有特别提及自杀的原因。不管在哪儿发生,因为是有头无尾若有若无的新闻,于是连“也没什么稀奇”的感觉都有了。然而,在短文里刚一发现“明石哲彦,38岁”的字样,一切就全都变了。
  “瞎说……”
  芹泽想发出自己都要吓一跳的声音大叫,可实际上却几乎被压在喉咙底下挤得无声无息了。
  他站起身,使劲抓着报纸,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就那么深深地靠着座椅,用半躺着的姿势逐字逐句地读着。岂止如此,从脸颊到双臂到手背,汗毛都竖了起来,唇焦口燥,喉头微微发出声响。
  “那样的,笨蛋呀。明石不是在当天下午还往我银行那儿打电话吗?”芹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并感受到邻座直勾勾逼视的目光。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富裕的家庭主妇模样的三位日本女人,似乎克制不了好奇心,偷偷地看着这边。不过,芹泽甚至都无暇理会她们了。
  明石不可能自杀,绝对是哪里出错了,芹泽不知多少遍反复对自己这么说道。明石哲彦这个名字,除了那个明石之外,即使再有一个人或两个人也不奇怪吧。因为是发生在纽约的,所以是不熟悉日本名字的当地人听错成其他名字了呢,还是无法正确发音呢?不管如何,反正弄错名字是常有的事。芹泽硬是说给自己听。
  不料突然跟旁边妇女的目光相遇,芹泽暂且合上了报纸,顺势也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一定是自己看错了。现在净担心明石的事,因此将很久没看的日文看错了。芹泽慢慢睁开眼睛,再一次战战兢兢地打开报纸,将那则消息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这是一则很短的消息。即使他留意每一个字句,将内容一一反复确认,反复阅读也只是相当有限的几行字,没什么看头。
  不过,死去的男人就叫明石哲彦这个名字,跟自己一样是38岁,而且被派往康和银行纽约分行任职,已经工作了四年。跳楼的那家饭店的名称,和明石在名片背面所写的一致。地处商业区与住宅区中间地带的这家饭店的一部分,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外部装修工程,这也听明石本人讲过。还听说隔着走廊的对面房间,每堵墙面都被大面积地揭了下来。
  “那样的状态竟能住客,还是纽约呢。电梯会中途停下来,这不过是开了个头,早晨,正用香波洗头的时候,淋浴会突然停止喷水,真够呛啊。”
  那么发牢骚的明石,就从他住宿的这家饭店跳楼了。
  忽然觉得机舱内狭小的空间很憋闷,好像现在不马上从这儿出去就会窒息而死似的。被绑在窄小的座椅上,觉得仿佛在接受拷问。再告知朋友的死讯,没有比这更冷酷的方法了。
  芹泽看了看头顶上的行李柜,那上面塞着芹泽平时随身携带的公文皮包,在它内侧的小袋里,装着那天早晨送到酒店房间里的明石的传真。那是明石发给芹泽的。
  就在这一刹那间,芹泽的头脑忽地一下恍然大悟。
  “‘N.U.H.’,对了,请求你的援助。那是求助的意思。明石,你当时是说要向我求救吗……”
  觉得后脑勺被什么猛敲了一下。
  “是我这笨蛋把这句话忽视了吗?传真,还有电话。你两次向我求救,我却一直粗心大意未作理会……”
  这个求救的缩略语,最初还是初中的时候芹泽想出来的。此外还想出了几个很荒唐的缩略语,是要在各种觉得好玩的场合用的。那只是两人之间才使用的暗号,其中大多数差不多马上就忘光了,到最后还使用的就只剩下这一句。明石被老师点名要求回答什么问题时,就会慌里慌张地在笔记本上撕下一角,偷偷地在那张不起眼的三角形纸片上写下来,递给芹泽。有时也免不了在考试的时候这么做。
  如果明石穷于应答,就肯定会向芹泽求助。小小的被揉成一团的纸片上,总是只写着“N.U.H.”,但明石究竟被什么问题困住了,芹泽也必定总是心中有数。
  这都是20多年前的事了。而且,那时候走路还总不让明石走在自己前头。当时明石长得瘦瘦的,女孩儿似的端正的脸上,戴了副大得不成比例的黑边眼镜,为什么就想着非得保护他不可呢。传来字条的还必定总是明石。瞒着老师小声地教他,在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纸片上,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下答案,塞进明石那绕到背后的手心里,这又肯定是芹泽的差使。
  忽然觉得耳朵里似乎听到男人的声音。是梦中听过的那个声音。那天早晨,呼唤他名字的,就是明石吗?芹泽想要再回忆一下那天早晨的事。还有,四天前在商业区与住宅区的中间区域不期而遇时明石的脸,他说的话、声音和表情,都要拼命地一一想出来。
  然而,越是心焦就越急躁,什么都回想不起来。只记得从高中时候起他便长得相当胖,体形颇有威严,眼镜也换成金边的了。可明石长什么模样却似乎想不起来。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面对面的时候,明石总是不停地笑着。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成功者常有的那种有点傲慢的笑脸。
  与明石的邂逅,是在商业区与住宅区中间地带的爱尔兰酒吧。是下班后在出差地纽约分行同事的邀请下,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就走了进去的小店。
  明石好像也才到达那家酒吧,跟康和银行纽约分行的日本人部下在一块儿。明石似乎有些腼腆,说是应酬回来再进来喝一杯。20年时间从来没见过一回的两个人,突然在纽约的酒吧里撞见了,这想来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那若是东京的酒吧,芹泽恐怕会匆匆离开吧。
  最初完全没有想到是明石,只觉得在酒吧深处的桌旁,有个特别对眼的日本人,哪能想到是明石呢。一会儿,那男人目不转睛地盯著芹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裕弥,不是裕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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