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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把棒槌高高地举过头顶，脸虎下来，不等她说“打”，我就转身往堤上溜。过了这道三里长的堤，再下一个大水沟，爬上木桥，桥下有面墙被刷白了，上面用黑楷体写了个“肉”字，那是娘要我回的家。
要是我停下，娘就会上来一棒槌，没有迟疑和犹豫，像揍不听话的狗。我哭得好伤心，干脆拿出了全部的顽固，故意站住，看她能打到几时。
娘黑着脸梆梆打得很卖力，搓衣板样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里渐渐起了水雾，鼻翼扑扇着，嘴唇哆嗦得厉害，像头垂死的牛。我突然怕了，娘宁死也要让我去桥北。
１
王园子自古有个怪俗。孩子生下来就要拜亲妈妈，特别是男孩。亲妈妈一般比亲生妈妈年长，生辰八字好，命水要旺。这层关系少有人拉扯，一般都是两下看好了。有抱着孩子去找亲妈妈拜的，也有孩子还在肚子里，亲妈妈就定妥的。拜过亲妈妈的孩子年年生日会有亲妈妈送的新帽子新衣服新鞋子和新袜子。
娘不会给我拜亲妈妈的，因为冬子哥哥就没亲妈妈。打小娘就立了规矩，冬子哥哥吃糖要比我多一块，吃饼要比我大一圈，冬子哥哥的压岁钱是我的双份；盛饭，第一碗要先让给冬子哥哥；冬子哥哥穿新衣服新鞋子，我呢，尽量穿他的旧的。冬子哥哥有的我才能有，因为冬子哥哥是哥哥。
冬子哥哥其实没那么计较。有时娘不在，他会主动抢了小的饼去吃，把大的让给我。至于他多出来的那块糖，我们总是躲到草堆后面咬成两半儿分。尽管他老不肯带我出去玩，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十足的好哥哥。
我们谁也没想过要拜亲妈妈，在我们家，“妈妈”这个字眼比较扎眼，因为冬子哥哥的妈妈埋在我们的屋后。当时冬子哥哥才七八个月，听说还爬过去找奶头呢。冬子哥哥不喜欢别人提妈妈，他也从没喊过娘“妈妈”。娘怕冬子哥哥难过，让我喊她“娘”。
我和我们家的箩筐粪桶都知道娘每天的辛苦。爸是个裁缝，他不会农活。自从死了冬子妈妈人就呆了半截，加上村里人都时兴穿现成的，他也就慢慢失业了。白天他捧着《三国演义》，晚上偶尔会跟娘吵架。我不止一次听到娘被他欺负得呜呜咽咽。娘夜里吃了苦头，白天接着做。王园子人本来还提防娘会刻薄冬子哥哥的，后来纷纷同情娘，爸禁不住人骂，进城当泥水匠去了。
冬子哥哥读书要紧，娘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便使唤我，“小冬子，给我拿捆草”，“小冬子，代娘喂鸡去”。别看我一点点小，我早就能帮娘打下手了。
秋香妈妈是一个风雪夜来我们家的。当时我们都睡了，隔着门我听见一个女人在抽泣。我生怕是娘，赤脚跑出去，只见娘和另外一个女人脸上都挂着泪花。秋香妈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眼里倏地闪出火花。
“他就是小冬子？”她笑起来真好看，一口整齐的白牙，齐得像刀切过的，嘴边还有一对酒窝，鲜明而俏皮。
“叫亲妈妈。”娘撸掉脸上的泪。
我怕生，连忙缩回到被窝里，牙齿冷得咔咔直响。断断续续地，我听见她们叹息、抽泣。中途好像秋香妈妈要对娘下跪似的，听见娘救命似的一连声地喊：“你不能不能不能——”
没几天，秋香妈妈拎着彩礼来了。王园子人都羡慕我能拜上这么个亲妈妈，据说她在桥下开了个肉铺子，亲爸爸在城里做生意，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他们把亲妈妈买的新衣服新帽子新鞋新袜扒拉出来看，羡慕得嘴巴直啧。哎呀呀，连新手表都买了呀！
娘在厨房蒸啊煮啊，云遮雾罩的，看不清她的神气。爸特地从城里赶回来。他把村里的长老们都请来了，还买了白酒和橘子水。
我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什么，慌慌的，或者是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有点不适应。大人们在酒桌上秘密地说着什么，他们抽了一地的烟屁股，酒香飘出去老远。我帮冬子哥哥捡了许多空酒瓶，他一高兴，带我去河边玩。
冬子哥哥打水漂很溜，一瓦片下去，转眼变成了一只调皮的小青蛙，咚咚咚在水面连蹦带跳三四下。我的可怎么都漂不起来，咚一下，瓦片下去就死死地沉了。我想学到那一手，赖在河边练。
我压根儿不知道，秋香妈妈这个亲妈妈跟其他的亲妈妈不同，她是要把我抱回去养的。这层关系被他们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双方摁了手印，后来他们浩浩荡荡地来到堤上。
娘和爸朝我们招手，我们像两只皮猴子似的蹦上去。秋香妈妈一把抱住我，说桥下今晚有电影，他们家天天吃好的穿新的，还有玩具枪，啪啪啪打起来跟真的一样。
“跟我回家好不？”
亲妈妈们都是那样逗干儿子的。我被她抱得紧紧的，她的怀抱开阔、香软、温暖，我已经想不起来娘什么时候这么紧紧地抱过我。娘的怀抱肯定不是这样的。我有点害羞，不过听到枪，我的眼睛直起来。秋香妈妈趁我发愣，抱住我就上了她的自行车。亲爸爸踩起车子飞奔，娘、爸还有冬子哥哥他们统统向后退去。
我反悔了，我要娘、冬子哥哥——我要他们和我一起去。
“不——”我朝我的家人死命地伸出手去，我哭得惊天动地。秋香妈妈夹住我，我害怕，害怕离开娘，害怕自行车，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
奇怪没有人来救我，他们统统成了秋香妈妈的死党似的，笑眯眯地望着我哭着被抱走。只有娘，一低头缩进了人群。我爸一直定定地站在那里，等人走光了，我看见他和冬子哥哥还芦苇秆子样戳在那里。我恨他们不来救我，我恨死他们了。
２
秋香妈妈不仅给我买了枪，还有新书包新球鞋羽毛球双层文具盒——他们给我取了个新名字叫徐中华。桥下的人赶集样往肉铺子里挤，他们喊我“徐中华”，高兴得秋香妈妈撒糖，亲爸爸撒烟，他们摆酒席放电影。我则躲在房里呜咽得像一只受伤的猫。
一方斜阳照进了窗格，默默地落在我的面前。一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踱到我的腿间，搜寻着地面的食物。小鸡都能得到母鸡的保护，而我却离开了娘。我怔怔地看了一会，便又抽泣起来。门槛上坐着穿碎花袄的女孩，她往我手里放了一把糖，眼睛乌溜溜地望着我，哪里也不去。她就是香花姐姐。
月亮升起来了。窗外的芦苇沙啦沙啦地响着。我要娘，秋香妈妈怎么哄，我都不理。我哭着睡过去，醒来接着哭。
亲爸爸返城了。我不知道他去的那个城是不是爸也在的。我怀疑是爸把我卖了。
我讨厌他们有钱，讨厌他们买的新玩意儿，包括枪——天哪，冬子哥哥多想要这样一把枪啊！现在我连看也不看。秋香妈妈和香花姐姐看着心疼极了，她们像守着夜明珠一样一刻也不敢松懈。她们稍不留神我就跑回王园子。我原是这么喜欢王园子，只要一看到那蘑菇样的小村子，我的心就像冰一样化了，全身立即暖融融的。
娘见我就打，一次比一次狠。娘打我的时候，冬子哥哥都跑出来劝。王园子人悄悄儿抹眼泪，我就哭得更委屈了。
每次娘还没把我打到桥下，秋香妈妈就风风火火地找来了，也算是来救我。娘哪回对秋香妈妈都不客气：“你这样管孩子我倒是不放心了。往后看好他，别让他回来丢我的脸。”
秋香妈妈挨了训，倒不怪我。她把我搂在怀里，转又抱到手上。我毕竟已经大到不适宜抱了，两条腿钟摆样打着秋香妈妈。我有些不过意，挣扎着要下来，再说我跑回来她该批评我的。秋香妈妈不批评，她紧紧地搂住我，头和脸贴在我的怀里，好像我是她的命根子，从来都是。
我想起春天里我跟冬子哥哥去赶集。娘给我们一人五毛钱。集场上人太多，我和冬子哥哥一进去就像盐巴掉进了水里。我怎么也找不到冬子哥哥。五毛钱被汗浸得潮潮的，我买了五串麻团捎给娘。
天黑得多快啊！天一黑我就死命地跑，跑急了摔跤，摔完起来再跑。最可怕的是我迷路了，我吓得哇哇大哭。我得在黑暗中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那是最后的光明。幸亏娘和好多人点着火把找来，原来冬子哥哥回家搬救兵了。
娘的眼睛都哭肿了，她拍去我身上的泥灰。我呜呜咽咽地哭。娘见我哭就骂：“小小年纪不长眼睛，不好好跟住哥哥。活该丢了给鬼衔了去。”
等我们到家，夜已经深了，冬子哥哥不会做饭，他烧了一锅开水。娘感动得眼睛潮潮的，她舀起一瓢咕嘟咕嘟地喝。我这才想起来怀里那五串麻团，掏出来，干干净净的，一点没脏。
娘看见麻团，突然一把搂住我和冬子哥哥，小孩样哇哇哭起来。当初娘丢了我心疼成那样，可后来她怎么又舍得把我送人呢？
我才是娘的命根子呢。想到这，伤心就像瓶倒出来的醋，酸劲儿从心底翻腾到鼻子，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秋香妈妈抱着我，贴着我的耳根说：“往后再也不要跑了。再跑惹娘生气。”秋香妈妈这么一说，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桥下的人对我逃回去意见可大了，他们吓唬我说水沟里有专吃小孩的鬼，还笑话我断不掉奶，不过其中有个人说：“你跑什么跑，你娘小时候差点被淹死，要不是秋香救她，哪里会有你？”
娘原来不是不疼我！
３
秋香妈妈对我好得无微不至，香花姐姐影子一样跟着我，连我蹲厕所，她也要守在外面；要是看我上桥，慌成什么样似的，拽住我不算，还要四下里喊：“妈妈，妈妈，弟弟要走了。”
有一回秋香妈妈出远门，我甩开她就往桥上跑。香花姐姐急，两只手麻绳样捆住我。我故意做出蛮横的样子，踢她，咬她，还死命地往地上赖。香花姐姐哭起来，一边劝我：“好弟弟，不走，你不能走，你走了妈妈会打我的。”
我的心都被她哭软了。在这个家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她，我可不愿意惹她伤心呢。我一定是想娘想得猫爪子抓心了。
“往后你不许看着我。”
“好好，我答应。”
“那你现在就松手。”我特别想回去，哪怕只是看一眼王园子。
香花姐姐死命不松手，好像她一松手我就要挥发掉似的。我只好继续闹。邻居们跑出来帮腔，他们一起拴住我，拴得死死的。好像我是强盗，我委屈得直想哭。
秋香妈妈回来便放开我。接着，谁都想不到的，她啪啪扇了香花姐姐两个大耳光。在场的人都为香花姐姐叫屈，包括我，那耳光活该响在我脸上，怎么打姐姐呢？
香花姐姐真是好样的，她低头捂住火烧样的脸，闷住没哭出来。秋香妈妈不理旁人，满脸威严，大家都傻了眼。没人懂她，我心里像撒了芥末。不等人劝，我乖乖地跑回西厢房。
香花姐姐是个多好的姐姐啊，两根大辫子，苹果脸葡萄眼，对我总是软言软语的，还教我拍皮球、踢毽子，用手绢儿折老鼠。只要我高兴，她做什么都愿意。我难过，眼泪在枕头上哗哗的像出了涧的溪流。
我想起小时候，那回爸让冬子哥哥去拿《三国演义》，哥哥只顾玩弹弓，我便抢着去。
《三国演义》被娘放在橱子上。橱子太高，我得爬上椅子踩上梳妆台才能够得到。既然想表现，我就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谁想到我下来时突然腿抖了，一慌神，那本砖头样的书从手上滑出去，咣当砸到了梳妆镜。玻璃破碎的声音仿佛一只地雷炸了。
娘从灶间慌手慌脚地跑出来，冬子哥哥哇哇大哭，爸的脸也紫了。镜子是他们俩的宝贝，比如娘给我打的银项圈，我碰都不给人碰，一直用红布包着放在枕头下面，晚上非得摸住它才能睡。不过那是我现在才明白的事。
当时我懂什么呢？娘将冬子妈妈的照片小心翼翼地从玻璃碎片中拣出来，搁在手心上。一时娘不知道该将她和她的照片往哪里藏。她求救般地看看爸爸，再看看冬子，没有人给她答案，他们仿佛要惩罚她似的。
娘顺手把照片夹进了《三国演义》，回头揪住我的耳朵把我往伙房推，那里有的是烧锅用的树枝柳条，王园子的孩子闯了大祸，都得用它们抽屁股。
娘抽得我的哭喊盖过了冬子哥哥的哭声，爸摔门走了。冬子哥哥扑到床上嘤嘤地哭。冬子哥哥没了妈的后遗症就是要么不哭，一旦哭起来，就像黄梅天的雨。呜呜呜，能连着哭几天，谁也哄不了。
娘像真正的罪人，一直守在他床下，等他呼噜响了，她轻手轻脚地帮他脱了鞋洗脸。那晚上，娘搂着我睡觉的时候脸上也潮潮的，她摸着我说：“哥哥想妈妈。”
娘后来卖掉了她的大辫子。那是她年轻时的大辫子。娘把它包在布包里藏在衣橱的角落。偶尔摸出来看看，出会子神。那是她过去的象征呢！估计她这辈子再也不会长出那么长的辫子了。娘用她的大辫子换了面新的梳妆镜。娘把冬子妈妈的照片安到镜子后面。
娘知不知道，我也会“想妈妈”，想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４
我舍不得惹娘生气，更不想丢娘的脸，再说我一跑，秋香妈妈和香花姐姐准得伤心。我一天天跟自己讲道理，把自己撵出去跟桥下的孩子们去玩铁环、逮知了，想象着这样娘会高兴。日子跟着麦苗忽青忽黄，我总算在桥下呆住了。转年我就跟着香花姐姐上学了。
香花姐姐爱在纸上画我，溜圆的大脑门、溜圆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千篇一律。我抗议，反过来也画香花姐姐，红苹果的脸、橘子样的嘴、香蕉鼻子、葡萄眼睛。我把她脸画成水果拼盘。香花姐姐咯咯笑得很得意，她知道自己好看。
这些日子香花姐姐突然不爱笑了。她老是木木地望着一个地方发呆。秋香妈妈也暗淡了。她们早不用看我，吃过饭，作业写完，我就可以出去找门口的那些小孩玩。
那些小孩都避着我，好像我染了瘟疫。正纳闷呢，一个大人坏笑着说：“你家没有爸爸了。”
“你家才没有爸爸呢！”我悻悻地走开。
桥北的人自来熟，他们不仅徐中华徐中华地叫我，要是说起香花妈妈，还会指我鼻子说你妈，说起香花爸爸，当然也是说你爸。开始我嫌他们自说自话的。不过，现在我不仅允许他们那么说，而且还不许他们随意作践。
我对这个爸爸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在城里做生意，一年半载会给秋香妈妈来信，信上会问到香花姐姐和我。他一直没回来过。他们这么一说我心里马上沉甸甸的，好像他一直都在我心里似的。
我更替香花姐姐和秋香妈妈难过。要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她们怎么办。怪不得她们不高兴呢。我没心思出去玩了，回家到厨房帮妈妈做饭。她切菜，我就烧锅；她盛饭，我就拿筷子。香花姐姐和我一样，我们像秋香妈妈身上突然长长的胳膊和腿。
秋香妈妈依旧谈笑风生，挨个查问我们学习的情况。只是村里人阴阳怪气的，肉铺生意淡了，吃饭的时候秋香妈妈总是大把大把地吞药。
５
那天放学，我找不到香花姐姐。同学们说，你姐姐被警察找去了。我急忙往家里跑，吓得狗都汪汪地跟着我叫。
“别跑啦，这回你们家真完啦，你爸被公安局判刑了。”
我懒得去计较，我得赶紧回家。香花姐姐呢？很多人比我还急地往我家跑。家里围了很多人，西厢房里有人在哭，我的心冰凉凉的。
果真和他们说的一样，秋香妈妈和香花姐姐哭成一团。我躲到厨房，放水烧锅，我让柴火噼噼啪啪地在灶堂里燃烧，熊熊的火焰似乎在对我说，没有完，不能完。那顿饭是我做的。
我张罗秋香妈妈和姐姐来吃饭，她们似乎不相信我能做出一顿饭来。桥北人也惊讶，劝妈妈说，愁什么，你总算还有这么好的儿女呢。
我拉香花姐姐去上学了，我把她的手拉得紧紧的，那些调皮的孩子像看动物园的大狮子那样盯住我们看，我就朝他们吼：“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桥北的小学和初中连在一起，只不过高年级的窗户高一些而已。课间的时候，我放心不下姐姐，就踮起脚，吊在他们高高的窗户上朝里看。姐姐发现我就跑出来，我什么也不说，往她手上塞一张我画的画，还是那张甜蜜的水果拼盘。
桥北的孩子都不敢提爸爸坐牢的事，只要他们敢提一个字，我准会野豹子一样跟他们没完。好像他们看出来我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对我都格外小心，眼里尽是谨慎。
好像有一场战争在我们身边悄悄发生了，我和姐姐是战友，我们发誓要做英雄，只能赢不能输。我们不再出去玩，放学陪着秋香妈妈干活，秋香妈妈要是做了好吃的，我们一左一右往她碗里夹。
真没想到娘会来桥北。我已经很久不想娘了。在这样的时候，想娘是对不起人的事。想不到两年没见，娘枯瘦成一个小老太婆了。
“快入冬了，”娘拉住秋香妈妈的手说，“我来陪你们一阵子。”娘放下东西就收拾家务，做饭洗衣。秋香妈妈在娘面前眼泪哗哗的像个孩子。
娘就是我们的娘了。她代我们做家务，空下来陪秋香妈妈说话，我和姐姐总算能安心地上学了。娘什么都好，就是早晚要闹会儿咳嗽，时断时续的。
桥北的人慌了：“王园子人怕是反悔了，徐家完了蛋，看来要把儿子骗回去了。”娘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就算削只苹果，娘也会一分两半，努嘴让我给秋香妈妈姐姐送去。娘这么好，我哪能不争气呢？！
我比任何时候都疼秋香妈妈，她不高兴吃饭，我就把碗端到她床头。她哭我就给她背课文，故意拉长了声调，把课文背得像唱歌那样。
我和姐姐连考了几个第一，秋香妈妈就好起来了。娘表扬她似的说：“你就看着这两个孩子往下过，能过去的。”
秋香妈妈一好，娘就准备回家了。那晚上她们似乎有话要说，一个劲地催我和姐姐早早睡觉。我不踏实，关了灯仔细去听。
“想当年我抱个儿子回来就是指望这个家能好起来，想不到他——”
“往后就好了，人哪有不犯糊涂的时候？你要原谅他。”娘咳起来像火车发动。
“害了你和小冬子！本来我是要那个大的，反正他妈没了，跟你跟我还不一样？谁想到你会吐出自己的骨肉。”
“冬子我也舍不得。再说我要是把他给你，人家不更要骂我是后娘？”娘咳得停不下来了。
“我老觉得对不住你！你这咳该不是想小冬子——”
“哪里话，想当年要不是你救我，我都见阎王了。小冬子能给你做儿子是我们的福气。”
“得空去医院查查看。”
“唉，老毛病！天暖了就好。我们病啊灾的不怕，都一把年纪了，就盼这几个孩子出息。”
我欠起身朝香花姐姐看，香花姐姐眼泪一串一串的，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缤纷滑落。我俯身把脸深深地嵌在枕头里，嵌到不能呼吸。
６
这年的冬天来势凶猛，雪纷纷扬扬没完没了地下。我和香花姐姐一人领回一张奖状过寒假。秋香妈妈高兴，把它们并排贴在肉铺里。铺子里的生意也好起来，秋香妈妈干劲十足，天不亮就去镇上拿肉。
这天，秋香妈妈迟迟不回来，一屋子买肉的左等右等，急得跺脚。
我和香花姐姐担心，迎着雪去找。雪把这个世界装点得像童话，还钻进我们的脖子，擦着我们的脸。我们走出去好远，等我们两个都像雪孩子了，前面才移来一个熟悉的黑点。我们撒腿跑过去，只见秋香妈妈弓着腰，埋着头，正一步一滑地推着三轮车，艰难得像课本上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里的纤夫。
“妈——”香花姐姐心疼地喊。
“妈——”我也奋力地喊出去，这呼唤悬在我嗓子里好久了，我一直没好意思嚷出来。秋香妈妈和香花姐姐像被雪球击中了。她们惊讶地望着我，秋香妈妈刀切样的牙齿露出来了，还有那对酒窝，眼睛晶莹发亮，鼻头直发红。香花姐姐跑过来直撸我的头发。
“好儿子！”秋香妈妈累得直喘，她从怀里掏出一包药，“这包咳嗽药赶紧给你娘送去。放了假，你该回去看看她，好好陪她两天。”
我接过药包，呼哧呼哧吐着热气，雾一样暖着脸刺着眼睛。我一肚子的沸腾都化成了这雾，在我和秋香妈妈之间挥洒凝结。
秋香妈妈回头继续去推她的三轮车。我和香花姐姐在车后使劲拱。我们一起往前，仿佛愚公移山。秋香妈妈高兴，一步一个嘹亮的号子。香花姐姐应和着，而我始终只重复着那一个旋律，“妈——”
要是我停下，娘就会上来一棒槌，没有迟疑和犹豫，像揍不听话的狗。我哭得好伤心，干脆拿出了全部的顽固，故意站住，看她能打到几时。
娘黑着脸梆梆打得很卖力，搓衣板样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里渐渐起了水雾，鼻翼扑扇着，嘴唇哆嗦得厉害，像头垂死的牛。我突然怕了，娘宁死也要让我去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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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园子自古有个怪俗。孩子生下来就要拜亲妈妈，特别是男孩。亲妈妈一般比亲生妈妈年长，生辰八字好，命水要旺。这层关系少有人拉扯，一般都是两下看好了。有抱着孩子去找亲妈妈拜的，也有孩子还在肚子里，亲妈妈就定妥的。拜过亲妈妈的孩子年年生日会有亲妈妈送的新帽子新衣服新鞋子和新袜子。
娘不会给我拜亲妈妈的，因为冬子哥哥就没亲妈妈。打小娘就立了规矩，冬子哥哥吃糖要比我多一块，吃饼要比我大一圈，冬子哥哥的压岁钱是我的双份；盛饭，第一碗要先让给冬子哥哥；冬子哥哥穿新衣服新鞋子，我呢，尽量穿他的旧的。冬子哥哥有的我才能有，因为冬子哥哥是哥哥。
冬子哥哥其实没那么计较。有时娘不在，他会主动抢了小的饼去吃，把大的让给我。至于他多出来的那块糖，我们总是躲到草堆后面咬成两半儿分。尽管他老不肯带我出去玩，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十足的好哥哥。
我们谁也没想过要拜亲妈妈，在我们家，“妈妈”这个字眼比较扎眼，因为冬子哥哥的妈妈埋在我们的屋后。当时冬子哥哥才七八个月，听说还爬过去找奶头呢。冬子哥哥不喜欢别人提妈妈，他也从没喊过娘“妈妈”。娘怕冬子哥哥难过，让我喊她“娘”。
我和我们家的箩筐粪桶都知道娘每天的辛苦。爸是个裁缝，他不会农活。自从死了冬子妈妈人就呆了半截，加上村里人都时兴穿现成的，他也就慢慢失业了。白天他捧着《三国演义》，晚上偶尔会跟娘吵架。我不止一次听到娘被他欺负得呜呜咽咽。娘夜里吃了苦头，白天接着做。王园子人本来还提防娘会刻薄冬子哥哥的，后来纷纷同情娘，爸禁不住人骂，进城当泥水匠去了。
冬子哥哥读书要紧，娘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便使唤我，“小冬子，给我拿捆草”，“小冬子，代娘喂鸡去”。别看我一点点小，我早就能帮娘打下手了。
秋香妈妈是一个风雪夜来我们家的。当时我们都睡了，隔着门我听见一个女人在抽泣。我生怕是娘，赤脚跑出去，只见娘和另外一个女人脸上都挂着泪花。秋香妈妈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眼里倏地闪出火花。
“他就是小冬子？”她笑起来真好看，一口整齐的白牙，齐得像刀切过的，嘴边还有一对酒窝，鲜明而俏皮。
“叫亲妈妈。”娘撸掉脸上的泪。
我怕生，连忙缩回到被窝里，牙齿冷得咔咔直响。断断续续地，我听见她们叹息、抽泣。中途好像秋香妈妈要对娘下跪似的，听见娘救命似的一连声地喊：“你不能不能不能——”
没几天，秋香妈妈拎着彩礼来了。王园子人都羡慕我能拜上这么个亲妈妈，据说她在桥下开了个肉铺子，亲爸爸在城里做生意，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他们把亲妈妈买的新衣服新帽子新鞋新袜扒拉出来看，羡慕得嘴巴直啧。哎呀呀，连新手表都买了呀！
娘在厨房蒸啊煮啊，云遮雾罩的，看不清她的神气。爸特地从城里赶回来。他把村里的长老们都请来了，还买了白酒和橘子水。
我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什么，慌慌的，或者是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有点不适应。大人们在酒桌上秘密地说着什么，他们抽了一地的烟屁股，酒香飘出去老远。我帮冬子哥哥捡了许多空酒瓶，他一高兴，带我去河边玩。
冬子哥哥打水漂很溜，一瓦片下去，转眼变成了一只调皮的小青蛙，咚咚咚在水面连蹦带跳三四下。我的可怎么都漂不起来，咚一下，瓦片下去就死死地沉了。我想学到那一手，赖在河边练。
我压根儿不知道，秋香妈妈这个亲妈妈跟其他的亲妈妈不同，她是要把我抱回去养的。这层关系被他们白纸黑字地写下来，双方摁了手印，后来他们浩浩荡荡地来到堤上。
娘和爸朝我们招手，我们像两只皮猴子似的蹦上去。秋香妈妈一把抱住我，说桥下今晚有电影，他们家天天吃好的穿新的，还有玩具枪，啪啪啪打起来跟真的一样。
“跟我回家好不？”
亲妈妈们都是那样逗干儿子的。我被她抱得紧紧的，她的怀抱开阔、香软、温暖，我已经想不起来娘什么时候这么紧紧地抱过我。娘的怀抱肯定不是这样的。我有点害羞，不过听到枪，我的眼睛直起来。秋香妈妈趁我发愣，抱住我就上了她的自行车。亲爸爸踩起车子飞奔，娘、爸还有冬子哥哥他们统统向后退去。
我反悔了，我要娘、冬子哥哥——我要他们和我一起去。
“不——”我朝我的家人死命地伸出手去，我哭得惊天动地。秋香妈妈夹住我，我害怕，害怕离开娘，害怕自行车，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
奇怪没有人来救我，他们统统成了秋香妈妈的死党似的，笑眯眯地望着我哭着被抱走。只有娘，一低头缩进了人群。我爸一直定定地站在那里，等人走光了，我看见他和冬子哥哥还芦苇秆子样戳在那里。我恨他们不来救我，我恨死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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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香妈妈不仅给我买了枪，还有新书包新球鞋羽毛球双层文具盒——他们给我取了个新名字叫徐中华。桥下的人赶集样往肉铺子里挤，他们喊我“徐中华”，高兴得秋香妈妈撒糖，亲爸爸撒烟，他们摆酒席放电影。我则躲在房里呜咽得像一只受伤的猫。
一方斜阳照进了窗格，默默地落在我的面前。一只母鸡带着几只小鸡，踱到我的腿间，搜寻着地面的食物。小鸡都能得到母鸡的保护，而我却离开了娘。我怔怔地看了一会，便又抽泣起来。门槛上坐着穿碎花袄的女孩，她往我手里放了一把糖，眼睛乌溜溜地望着我，哪里也不去。她就是香花姐姐。
月亮升起来了。窗外的芦苇沙啦沙啦地响着。我要娘，秋香妈妈怎么哄，我都不理。我哭着睡过去，醒来接着哭。
亲爸爸返城了。我不知道他去的那个城是不是爸也在的。我怀疑是爸把我卖了。
我讨厌他们有钱，讨厌他们买的新玩意儿，包括枪——天哪，冬子哥哥多想要这样一把枪啊！现在我连看也不看。秋香妈妈和香花姐姐看着心疼极了，她们像守着夜明珠一样一刻也不敢松懈。她们稍不留神我就跑回王园子。我原是这么喜欢王园子，只要一看到那蘑菇样的小村子，我的心就像冰一样化了，全身立即暖融融的。
娘见我就打，一次比一次狠。娘打我的时候，冬子哥哥都跑出来劝。王园子人悄悄儿抹眼泪，我就哭得更委屈了。
每次娘还没把我打到桥下，秋香妈妈就风风火火地找来了，也算是来救我。娘哪回对秋香妈妈都不客气：“你这样管孩子我倒是不放心了。往后看好他，别让他回来丢我的脸。”
秋香妈妈挨了训，倒不怪我。她把我搂在怀里，转又抱到手上。我毕竟已经大到不适宜抱了，两条腿钟摆样打着秋香妈妈。我有些不过意，挣扎着要下来，再说我跑回来她该批评我的。秋香妈妈不批评，她紧紧地搂住我，头和脸贴在我的怀里，好像我是她的命根子，从来都是。
我想起春天里我跟冬子哥哥去赶集。娘给我们一人五毛钱。集场上人太多，我和冬子哥哥一进去就像盐巴掉进了水里。我怎么也找不到冬子哥哥。五毛钱被汗浸得潮潮的，我买了五串麻团捎给娘。
天黑得多快啊！天一黑我就死命地跑，跑急了摔跤，摔完起来再跑。最可怕的是我迷路了，我吓得哇哇大哭。我得在黑暗中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那是最后的光明。幸亏娘和好多人点着火把找来，原来冬子哥哥回家搬救兵了。
娘的眼睛都哭肿了，她拍去我身上的泥灰。我呜呜咽咽地哭。娘见我哭就骂：“小小年纪不长眼睛，不好好跟住哥哥。活该丢了给鬼衔了去。”
等我们到家，夜已经深了，冬子哥哥不会做饭，他烧了一锅开水。娘感动得眼睛潮潮的，她舀起一瓢咕嘟咕嘟地喝。我这才想起来怀里那五串麻团，掏出来，干干净净的，一点没脏。
娘看见麻团，突然一把搂住我和冬子哥哥，小孩样哇哇哭起来。当初娘丢了我心疼成那样，可后来她怎么又舍得把我送人呢？
我才是娘的命根子呢。想到这，伤心就像瓶倒出来的醋，酸劲儿从心底翻腾到鼻子，眼泪哗哗地往外涌。
秋香妈妈抱着我，贴着我的耳根说：“往后再也不要跑了。再跑惹娘生气。”秋香妈妈这么一说，我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桥下的人对我逃回去意见可大了，他们吓唬我说水沟里有专吃小孩的鬼，还笑话我断不掉奶，不过其中有个人说：“你跑什么跑，你娘小时候差点被淹死，要不是秋香救她，哪里会有你？”
娘原来不是不疼我！
３
秋香妈妈对我好得无微不至，香花姐姐影子一样跟着我，连我蹲厕所，她也要守在外面；要是看我上桥，慌成什么样似的，拽住我不算，还要四下里喊：“妈妈，妈妈，弟弟要走了。”
有一回秋香妈妈出远门，我甩开她就往桥上跑。香花姐姐急，两只手麻绳样捆住我。我故意做出蛮横的样子，踢她，咬她，还死命地往地上赖。香花姐姐哭起来，一边劝我：“好弟弟，不走，你不能走，你走了妈妈会打我的。”
我的心都被她哭软了。在这个家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她，我可不愿意惹她伤心呢。我一定是想娘想得猫爪子抓心了。
“往后你不许看着我。”
“好好，我答应。”
“那你现在就松手。”我特别想回去，哪怕只是看一眼王园子。
香花姐姐死命不松手，好像她一松手我就要挥发掉似的。我只好继续闹。邻居们跑出来帮腔，他们一起拴住我，拴得死死的。好像我是强盗，我委屈得直想哭。
秋香妈妈回来便放开我。接着，谁都想不到的，她啪啪扇了香花姐姐两个大耳光。在场的人都为香花姐姐叫屈，包括我，那耳光活该响在我脸上，怎么打姐姐呢？
香花姐姐真是好样的，她低头捂住火烧样的脸，闷住没哭出来。秋香妈妈不理旁人，满脸威严，大家都傻了眼。没人懂她，我心里像撒了芥末。不等人劝，我乖乖地跑回西厢房。
香花姐姐是个多好的姐姐啊，两根大辫子，苹果脸葡萄眼，对我总是软言软语的，还教我拍皮球、踢毽子，用手绢儿折老鼠。只要我高兴，她做什么都愿意。我难过，眼泪在枕头上哗哗的像出了涧的溪流。
我想起小时候，那回爸让冬子哥哥去拿《三国演义》，哥哥只顾玩弹弓，我便抢着去。
《三国演义》被娘放在橱子上。橱子太高，我得爬上椅子踩上梳妆台才能够得到。既然想表现，我就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谁想到我下来时突然腿抖了，一慌神，那本砖头样的书从手上滑出去，咣当砸到了梳妆镜。玻璃破碎的声音仿佛一只地雷炸了。
娘从灶间慌手慌脚地跑出来，冬子哥哥哇哇大哭，爸的脸也紫了。镜子是他们俩的宝贝，比如娘给我打的银项圈，我碰都不给人碰，一直用红布包着放在枕头下面，晚上非得摸住它才能睡。不过那是我现在才明白的事。
当时我懂什么呢？娘将冬子妈妈的照片小心翼翼地从玻璃碎片中拣出来，搁在手心上。一时娘不知道该将她和她的照片往哪里藏。她求救般地看看爸爸，再看看冬子，没有人给她答案，他们仿佛要惩罚她似的。
娘顺手把照片夹进了《三国演义》，回头揪住我的耳朵把我往伙房推，那里有的是烧锅用的树枝柳条，王园子的孩子闯了大祸，都得用它们抽屁股。
娘抽得我的哭喊盖过了冬子哥哥的哭声，爸摔门走了。冬子哥哥扑到床上嘤嘤地哭。冬子哥哥没了妈的后遗症就是要么不哭，一旦哭起来，就像黄梅天的雨。呜呜呜，能连着哭几天，谁也哄不了。
娘像真正的罪人，一直守在他床下，等他呼噜响了，她轻手轻脚地帮他脱了鞋洗脸。那晚上，娘搂着我睡觉的时候脸上也潮潮的，她摸着我说：“哥哥想妈妈。”
娘后来卖掉了她的大辫子。那是她年轻时的大辫子。娘把它包在布包里藏在衣橱的角落。偶尔摸出来看看，出会子神。那是她过去的象征呢！估计她这辈子再也不会长出那么长的辫子了。娘用她的大辫子换了面新的梳妆镜。娘把冬子妈妈的照片安到镜子后面。
娘知不知道，我也会“想妈妈”，想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４
我舍不得惹娘生气，更不想丢娘的脸，再说我一跑，秋香妈妈和香花姐姐准得伤心。我一天天跟自己讲道理，把自己撵出去跟桥下的孩子们去玩铁环、逮知了，想象着这样娘会高兴。日子跟着麦苗忽青忽黄，我总算在桥下呆住了。转年我就跟着香花姐姐上学了。
香花姐姐爱在纸上画我，溜圆的大脑门、溜圆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千篇一律。我抗议，反过来也画香花姐姐，红苹果的脸、橘子样的嘴、香蕉鼻子、葡萄眼睛。我把她脸画成水果拼盘。香花姐姐咯咯笑得很得意，她知道自己好看。
这些日子香花姐姐突然不爱笑了。她老是木木地望着一个地方发呆。秋香妈妈也暗淡了。她们早不用看我，吃过饭，作业写完，我就可以出去找门口的那些小孩玩。
那些小孩都避着我，好像我染了瘟疫。正纳闷呢，一个大人坏笑着说：“你家没有爸爸了。”
“你家才没有爸爸呢！”我悻悻地走开。
桥北的人自来熟，他们不仅徐中华徐中华地叫我，要是说起香花妈妈，还会指我鼻子说你妈，说起香花爸爸，当然也是说你爸。开始我嫌他们自说自话的。不过，现在我不仅允许他们那么说，而且还不许他们随意作践。
我对这个爸爸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在城里做生意，一年半载会给秋香妈妈来信，信上会问到香花姐姐和我。他一直没回来过。他们这么一说我心里马上沉甸甸的，好像他一直都在我心里似的。
我更替香花姐姐和秋香妈妈难过。要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她们怎么办。怪不得她们不高兴呢。我没心思出去玩了，回家到厨房帮妈妈做饭。她切菜，我就烧锅；她盛饭，我就拿筷子。香花姐姐和我一样，我们像秋香妈妈身上突然长长的胳膊和腿。
秋香妈妈依旧谈笑风生，挨个查问我们学习的情况。只是村里人阴阳怪气的，肉铺生意淡了，吃饭的时候秋香妈妈总是大把大把地吞药。
５
那天放学，我找不到香花姐姐。同学们说，你姐姐被警察找去了。我急忙往家里跑，吓得狗都汪汪地跟着我叫。
“别跑啦，这回你们家真完啦，你爸被公安局判刑了。”
我懒得去计较，我得赶紧回家。香花姐姐呢？很多人比我还急地往我家跑。家里围了很多人，西厢房里有人在哭，我的心冰凉凉的。
果真和他们说的一样，秋香妈妈和香花姐姐哭成一团。我躲到厨房，放水烧锅，我让柴火噼噼啪啪地在灶堂里燃烧，熊熊的火焰似乎在对我说，没有完，不能完。那顿饭是我做的。
我张罗秋香妈妈和姐姐来吃饭，她们似乎不相信我能做出一顿饭来。桥北人也惊讶，劝妈妈说，愁什么，你总算还有这么好的儿女呢。
我拉香花姐姐去上学了，我把她的手拉得紧紧的，那些调皮的孩子像看动物园的大狮子那样盯住我们看，我就朝他们吼：“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桥北的小学和初中连在一起，只不过高年级的窗户高一些而已。课间的时候，我放心不下姐姐，就踮起脚，吊在他们高高的窗户上朝里看。姐姐发现我就跑出来，我什么也不说，往她手上塞一张我画的画，还是那张甜蜜的水果拼盘。
桥北的孩子都不敢提爸爸坐牢的事，只要他们敢提一个字，我准会野豹子一样跟他们没完。好像他们看出来我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对我都格外小心，眼里尽是谨慎。
好像有一场战争在我们身边悄悄发生了，我和姐姐是战友，我们发誓要做英雄，只能赢不能输。我们不再出去玩，放学陪着秋香妈妈干活，秋香妈妈要是做了好吃的，我们一左一右往她碗里夹。
真没想到娘会来桥北。我已经很久不想娘了。在这样的时候，想娘是对不起人的事。想不到两年没见，娘枯瘦成一个小老太婆了。
“快入冬了，”娘拉住秋香妈妈的手说，“我来陪你们一阵子。”娘放下东西就收拾家务，做饭洗衣。秋香妈妈在娘面前眼泪哗哗的像个孩子。
娘就是我们的娘了。她代我们做家务，空下来陪秋香妈妈说话，我和姐姐总算能安心地上学了。娘什么都好，就是早晚要闹会儿咳嗽，时断时续的。
桥北的人慌了：“王园子人怕是反悔了，徐家完了蛋，看来要把儿子骗回去了。”娘的脾气我当然知道。就算削只苹果，娘也会一分两半，努嘴让我给秋香妈妈姐姐送去。娘这么好，我哪能不争气呢？！
我比任何时候都疼秋香妈妈，她不高兴吃饭，我就把碗端到她床头。她哭我就给她背课文，故意拉长了声调，把课文背得像唱歌那样。
我和姐姐连考了几个第一，秋香妈妈就好起来了。娘表扬她似的说：“你就看着这两个孩子往下过，能过去的。”
秋香妈妈一好，娘就准备回家了。那晚上她们似乎有话要说，一个劲地催我和姐姐早早睡觉。我不踏实，关了灯仔细去听。
“想当年我抱个儿子回来就是指望这个家能好起来，想不到他——”
“往后就好了，人哪有不犯糊涂的时候？你要原谅他。”娘咳起来像火车发动。
“害了你和小冬子！本来我是要那个大的，反正他妈没了，跟你跟我还不一样？谁想到你会吐出自己的骨肉。”
“冬子我也舍不得。再说我要是把他给你，人家不更要骂我是后娘？”娘咳得停不下来了。
“我老觉得对不住你！你这咳该不是想小冬子——”
“哪里话，想当年要不是你救我，我都见阎王了。小冬子能给你做儿子是我们的福气。”
“得空去医院查查看。”
“唉，老毛病！天暖了就好。我们病啊灾的不怕，都一把年纪了，就盼这几个孩子出息。”
我欠起身朝香花姐姐看，香花姐姐眼泪一串一串的，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缤纷滑落。我俯身把脸深深地嵌在枕头里，嵌到不能呼吸。
６
这年的冬天来势凶猛，雪纷纷扬扬没完没了地下。我和香花姐姐一人领回一张奖状过寒假。秋香妈妈高兴，把它们并排贴在肉铺里。铺子里的生意也好起来，秋香妈妈干劲十足，天不亮就去镇上拿肉。
这天，秋香妈妈迟迟不回来，一屋子买肉的左等右等，急得跺脚。
我和香花姐姐担心，迎着雪去找。雪把这个世界装点得像童话，还钻进我们的脖子，擦着我们的脸。我们走出去好远，等我们两个都像雪孩子了，前面才移来一个熟悉的黑点。我们撒腿跑过去，只见秋香妈妈弓着腰，埋着头，正一步一滑地推着三轮车，艰难得像课本上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里的纤夫。
“妈——”香花姐姐心疼地喊。
“妈——”我也奋力地喊出去，这呼唤悬在我嗓子里好久了，我一直没好意思嚷出来。秋香妈妈和香花姐姐像被雪球击中了。她们惊讶地望着我，秋香妈妈刀切样的牙齿露出来了，还有那对酒窝，眼睛晶莹发亮，鼻头直发红。香花姐姐跑过来直撸我的头发。
“好儿子！”秋香妈妈累得直喘，她从怀里掏出一包药，“这包咳嗽药赶紧给你娘送去。放了假，你该回去看看她，好好陪她两天。”
我接过药包，呼哧呼哧吐着热气，雾一样暖着脸刺着眼睛。我一肚子的沸腾都化成了这雾，在我和秋香妈妈之间挥洒凝结。
秋香妈妈回头继续去推她的三轮车。我和香花姐姐在车后使劲拱。我们一起往前，仿佛愚公移山。秋香妈妈高兴，一步一个嘹亮的号子。香花姐姐应和着，而我始终只重复着那一个旋律，“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