鹑火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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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江西吉水县曾公,讳濯文,字德员,少即聪慧,十九岁考中乡举,后入京会考,中第三等同进士,天恩遂诏命委派到粤西端州为官,于是举家迁至任上。
  公性耿直,不趋炎附势,生前卓有清名,故死得崇祀乡贤,葬于禹门坊东一里之乐善亭下,墓前有二石人及一马像。
  百年倏忽过隙,曾氏在本地已开枝散叶,传至六代,近日却忽有曾公墓之奇事传闻流出——
  是年正是阳春三月,夜里月明星稀。
  “渔家!渔家!”
  “能行个方便渡江吗?”
  江岸上有两个人在一齐招手呼唤。
  此时,捕渔人陈三正与堂弟陈大头撑着自家渔船,撒网夜捕于乐善亭一带的水域。
  起初陈三并不想理会,然而岸上人似乎非常着急:“渔家,我等有事过江,愿出双倍价钱!”
  他堂弟陈大头听见不由心动,便催促陈三靠岸。
  陈三也觉得何乐不为,便收网返船。夜色朦胧中,只见是两个身量不高的人,手上并无行李,不像赶远路的。
  看船靠近乐善亭下小码头,其中一个却有点站立不稳:“唉,真是喝醉了。”
  陈三闻到一股酒味,也没在意,另一人搀着那人跨步上甲板时,船身陡然下沉,他伸手到船边一探,果真吃水极深,便奇怪地嘀咕一句:“你俩竟然这么重?”
  没喝醉的人又催:“我等有急事过江到青萝山。”
  陈三勉强将双桨杵离岸边,陈大头想过去指引他们进舱稍坐,喝醉的那个身子却左右摇晃不定,陈大头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扶,那人竟“扑通”一声跌入了江水中。
  陈大头吓了一跳,陈三也抽桨过来朝水里喊:“快抓住船桨,我拉你上来!”
  但水面“咕咚、咕咚”冒几下泡泡,落水的人没有挣扎,好像径直沉下去了。
  陈三惊异莫名地望向另一个人,借着月光,那人似乎对他一笑,同时身体也侧倒,毫无征兆就堕入江水。
  “哥,我下去救人。”陈大头看起来略胖,平素憨憨的,想不到关键时刻竟不由分说便跳下船去。还好,这里离岸没二丈远,所以水并不深,陈大头站在水里,水面及胸而已。
  他潜下去伸手捞摸一番,奇怪道:“哥!没人啊?”
  陈三也懵了,将木桨伸向他:“快、快上来。”
  “不对啊,我再找找。”陈大头又沉下去,再次上来时,手里吃力地托着个物件,“哥,水里只有两大块石头……”
  “扔掉、扔掉!快上来!”陈三只觉得恐怖异常,两个人凭空就这么不见了……
  陈三携了大头上岸,二人甫一抬头,清朗的月光正白茫茫一片洒在乐善亭下曾公墓前,陈三晃了一眼觉得哪里不对劲,两个人上岸喘了几口气,大头一直盯着墓看,突然他结结巴巴道:“哥……墓前面那对石人怎么没了?”
  这件事,第二天就传遍当地。附近的人们到陈三他们指点的地方去捞,果然水中捞起的正是曾公墓前的石人。
  而更奇的是,曾公墓前,摆有酒壶及瓜果杯箸,正是前一天外地来此办事的亲族,前来祭奠后留下的祭品。陈三和陈大头描述说二人上船后身上有酒气,且左右摇晃作喝醉状,莫非这怪事竟是石人成精喝酒而引发的?
  无独有偶,石人落水后的第三天夜里,乐善亭附近堤上有家庆来客栈,平素都是些来往本地做生意的客人在那过夜,这天一个姓张的旅客独身寄宿在此。睡至半夜,忽然有人推门径直走入,张某惊讶地坐起,慌乱之中吹亮火折去点起床头油灯,才看清来者是个面目清秀的十六、七岁少年。
  张某以为是店里小厮:“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少年却恭敬作揖:“小子姓谈,小字青艾,七日前随家人坐船途经本地,不知那船家竟是盗匪,竟趁夜色将我与爹娘皆勒死推下江中,我已身死,幸得乐善亭下曾公派出石人来救,只是父母沉溺,我一家三口俱尸漂无踪,我虽得曾公神魂相救,但欲作长远打算,还得请人报官,将我家人尸首寻到,贼人落网,才可瞑目。”
  少年说话间,张某床头的油灯影影绰绰,待听明白少年的话时,张某已经吓得如堕冰潭,直至少年转身离开,那大开的房门外,陡然冲进一个暗影,定睛一看是只黑鸟,勾喙尖长,体型比一般雀鸟要大,进门时径直撞翻了他床头的灯。火星溅到床头蚊帐,眼看就要着火,他赶紧顺手拿枕头去拍打几下,火光才熄灭。
  张某长吁一口气,但回头时,见到那房门如先前一般紧闭,关得好好的,而黑鸟在屋中找不到去路,发出怪异尖叫并四处乱撞。他惊惶地抱头惨叫,惊动了阖间客栈的人,此事第二天也同样迅速传扬开来……

一、夜火


  清雾似的月色布满青砖地上,曾小玉无聊地抱膝坐在天井中,家中静悄悄的空无人影。
  姐姐曾韶乐,前一天被城里的大姑婆家接去了,据说要住上十天半月。而爹娘,则应邀去了西江上游封州的亲戚家,小玉原本是要跟去的,却因为着了些五月的暑毒时气,脖颈出疹、背心发热,只能被留在家里。
  “哎!”曾小玉把脸埋到臂弯里。
  “咚咚咚咚——”
  围墙之外,远远传来江面龙舟试水的鼓点。
  虽说过两日就到端午赛龙舟,但这些人夜晚也要在江上练划么?
  曾小玉想着,攀上二楼顶上的花棚架子,站在坊间民居的最高处。
  眼前的情景恍惚像梦境:江上低垂的弦月,几乎剪破江堤边朦胧的屋脊,细碎喧哗的矮小身影穿梭其间,人们手提闪闪烁烁的光点,是竹篾、彩纸撑起的各色灯笼,无忧无虑的嗓音唱出陌生的童谣。
  曾小玉看得怔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才发觉视野中的另一端,有处异样的红光直冲上天——
  “走水啦!走水啦”
  紧接着有人敲锣大喊。
  禹门坊的东南角,莫名燃起的大火,瞬间如浇油般蹿起数丈高,远望去就如火树银花般耀眼。   江堤另一端的提灯孩童,停顿住歌声,想是被火光吓住了,转而无声地踯躅后退,但其中一个略高的身影好像被火光吸引,反倒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看,虽然隔得很远,可那夜火中薄薄的青影,有些眼熟。
  有人呼救,但“哔啪”作响的木梁爆裂,随即崩塌掀起尘土,将一切掩埋下去。
  那个青影也倏忽不见。
  出事的火宅,正是禹门坊二巷陈三家——就是夜捕遇到曾公墓前石人过河的那个陈三。
  陈家三口人,陈三和媳妇以及四岁的幼子,尽数都毙命屋中。清晨,人们在余烬中清理出二大一小的焦炭人形。
  大家唏嘘之下,都觉得奇怪,最初起火时,如果陈三立刻带着家人逃出,应该不会来不及啊。周围邻里有人说,起火后虽听到屋中陈三呼喊,但想要去救人时,房梁瞬即就崩塌了——房梁怎会这么短时间就断?莫非房梁被白蚁蛀空?或者屋中的人想收拾几件细软,前后一耽搁,便酿成惨祸?
  官府派人来带走尸体,典史对邻居逐一探问,都说那火是突然蹿起的,当时江上还有坊间的壮丁们在练划龙舟,要说可疑的人……对了!最近坊间确实来了一些外人,就是那帮跳月人杂耍戏班子!
  这些人偏就是晦气!想来上一年,也是这端午节时间,崇天塔出事前,本地大户骆家老爷出钱请他们来塔下七日跳戏,说是祭奠过去建塔时因事故横死的匠人,谁知连演七日,没见好的功果,又死了更多的人……总之跳月人出现绝不会有好事!
  官府派人来捉拿阿端时,骆小玉正在听他吹笛。
  他的笛声,时而和着雨水,若溪水丁零,时而又低落流去,像风雨敲碎的草叶、汇进砖隙中的泥土。
  阿端脸上仍是冷僻疏离的神气,大半张脸隐没在斗笠和蓑衣中。听骆小玉曾是跳月人的姨娘说,阿端尚在襁褓时,爹娘就没了,所以性子冷清,跳月人班主留下阿端这颗独苗,一心要他将来继承戏班,因此自小磨炼就十分严苛。阿端今年十五,比骆小玉大一岁的年纪,却跟个老成的大人似的。
  就在这时,大院门外突然闯进几个人,定睛看却是提着啷当铐锁的皂隶。
  为首一个站定便大声喝问:“跳月人阿端何在?”
  笛声戛然而止。阿端站起身,面色却意外地冷静,上前几步:“我就是。”
  “哦?”皂隶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昨夜好几人看到你提着灯火在出事的陈三家附近出现,结果陈三家三口人当晚被烧死……你跟咱到衙门去一趟吧。”
  “哎?怎的又要带走阿端?”几个听到声讯的跳月人都冲出来,护住阿端,“去年你们就差点诬陷阿端杀了人,怎么今年又来?”
  皂隶倒仍是去年那几个差人,只得好言解释:“我等也只是照章办事,若真无为非作歹之事,问清楚自然会将他放回的。”
  一旁骆小玉的姨娘,从袖中取出银袋倒出一把钱走过去,塞到差人们手中:“阿端没做歹事,去也不怕,只愿几位差爷担待些,一点茶钱但求笑纳,只是别叫孩子吃什么苦头。”
  众人这才不争执,一边进去通知老班主,一边皂隶们收了钱,也就不铐阿端,只叫他跟着走去便是。

二、夜探


  坊间有多事之人,将陈三夜渔渡石人落水,以及庆来客栈落水鬼现身请愿的前后联系起来,觉得陈三家出事并不是巧合。
  衙门派了人仔细查验那大半部分烧成灰烬的房屋,只是房梁已破碎不堪,根本看不出什么动手脚的痕迹,按照左邻右舍的人描述说,当时火势邪门地猛烈。五月初正值梅雨季节,不时下雨,天气阴湿,火种本不易燃,就算不小心燃着屋里的普通物件,也不至于飞快就能蹿上屋顶,还把房梁烧断。
  火烧熊熊时,在外面拼命想要救陈三的,就是夜渔时跟陈三一起遇到石人渡江的陈大头。他赶到后,从邻人手里夺过斧头,一边劈那道门,一边哭喊:“三哥!三哥!你开门啊!”
  然而迟迟没人应门,且外人察看他家的四下窗户,也全都闩得死紧。
  有人暗地里去寻过街头的算命先生,询问是否本地近期有什么风水灾厄,算命先生却讳莫如深:“岂不知端阳毒月,即是鹑火落地?前日庆来客栈有人见黑鸟扑火,就是应验此兆。这看似意外,实则天地气数也……”
  算命先生的话让人不懂,但有人暗自庆幸,至少这邪火并没有波及邻里。
  与此同时,禹门坊临江的二巷居民,当时都看到跳月人在江堤边提灯行走,尤其那阿端,陈三家着火后,许多人都见他站在离屋只有数丈外的堤上,对火宅默不作声地望了许久。
  “不是这样的。”骆小玉拉着曾小玉的手摇晃。
  “什么?”曾小玉面前摆着艾草、菖蒲、苍术、白芷等几匣中药,正在做端午节佩戴的药香囊,“小玉,你喜欢艾草香重一点,还是菖蒲香重一点?”
  “我是说,那个阿端,”骆小玉叹一口气,“我听姨娘说,阿端的爹娘,在他两岁时被山火烧死了。后来长大些知道爹娘去世的缘故后,他看到哪里着火了都会发一会呆……”
  曾小玉点点头。
  骆小玉诧异地捧住曾小玉的脸颊,将她的脸转来正对着自己:“你不觉得阿端的身世很可怜吗?”
  “是挺可怜的。”曾小玉想了想,又点一点头。
  “现在有人怀疑是他纵的火……那天晚上你不是爬到花架子上,看到了起火前的情形吗?”骆小玉紧蹙一双眉头,“你当时看到他只是站在江堤上吧?”
  “是好像看到个人影,但天黑又隔着那么远,看不太清楚啊。”曾小玉狐疑地对着骆小玉左看看、右看看,“你担心那个阿端?”
  骆小玉一瞬间有些错愕:“我……担心他?没有啊。”
  “其实,有件事情我也觉得很在意。”曾小玉却没想揪着她的小辫子,“他们说祖太爷爷墓前的石人成精了,这话要是让我爹听见,不知怎么生气呢。”
  “是啊。”骆小玉也叹一口气,嘀咕道,“石人会喝酒,保不齐也会放火呢?”
  话音刚落,她自己也吓一跳,望向曾小玉,曾小玉也恰好望向她:“难道……”
  “不如你跟家里人说说,今晚来陪我睡。我想……”曾小玉压低声音,“我想趁没人的时候,到乐善亭去看看。”   是夜星月带水,两人只点一杆灯笼行路。对岸起伏的山峦,像是随着晚风的江水在潮起涌动,江面上涨了许多,几乎快没到堤坝下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陈三家出了惨案,今夜江上没有人划练龙舟。
  “小玉,今天是五月初二吗?”
  “还没过子时,是初二。”
  两人在江堤上走了大约有小半刻钟,前方影影绰绰有一团树丛建筑,应该就是乐善亭了。
  曾小玉走着走着,陡然收住脚步,骆小玉差点撞在她身上:“怎么了?”
  “好像……有哭声……”曾小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在前面。”
  乐善亭是建在江堤边一处隆起山冈上的四角尖顶凉亭,冈上又有几株榕树枝繁叶茂,半遮住亭子。
  曾小玉记得,春夏秋的时节,山冈连坡而下直到曾祖太公的墓周围,遍生开红花的野茼蒿,花熟时长出的白绒絮团,风一吹便到处都是。
  然而,第一次夜深无人时来此,内心里却不由得惴惴不安。
  “是风声……还是哭声?”骆小玉侧耳倾听了半晌,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不时从榕树遮盖的路径深处飘出来。
  “难道你祖太爷爷的墓里真闹鬼了?”骆小玉惊疑不定。
  猛地一声惊雷从云中滚出,紧接着白色苍龙似的闪电刺穿天际。
  两个人牵手跑向乐善亭,越靠近,那芦苇丛越高,但芦苇丛后,隐约又有来来往往的憧憧人影。
  “哗啦哗啦——”一阵水声传来,骆小玉拽一下曾小玉的衣摆,小声说:“看!那是什么?”
  两点突兀的黄眼,在江水夜雾中朦胧乍现。
  “是、是什么怪物?”曾小玉只觉得自己背脊发凉,这静谧江中出现的是什么?
  两人僵在那里,但随着黄眼逐渐靠近,“哗啦哗啦”的水声渐大,骆小玉深吸一口气强自镇静:“莫非是船?”
  果然,不一会儿,江中显出一艘船形,在浪涛拍打中缓缓靠近。
  骆小玉这才长出一口气,嘀咕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摆渡?”
  “呜呜呜——呜呜呜——”
  抽噎的哭声飘忽不定地传入两人耳朵里,曾小玉想继续往上走,突然身后骆小玉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灯笼,扔在地上用力踩熄。曾小玉惊诧地回头看她:“你怎么……”
  这时已经晚了,芦苇丛后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是个男人的声音:“谁?”
  骆小玉攥住曾小玉的手腕,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跑……”
  更敲二声。
  庆来客栈跑堂的陈阿周熄灭了水烟管,放到门板背后,接着起身拿起炭炉上烧开的水壶。雨这么大,楼上的客人也都安歇,店里没人走动,外面也不会有人来了吧?陈阿周想着,便端着竹竿去挑门面上的灯笼。
  看门狗围着他的腿边来回不安地走动,发出“呜呜”的叫声。忽然几个披着蓑衣、斗笠的男人,从黑暗中急步走来,陈阿周随声应道:“客官,住店吗?”
  “住……”其中一人张口想说什么,但旁边的人打断他:“刚才你可曾看到有人从这里过去?”
  “有人过去?没看见,大概什么模样?”陈阿周疑惑地问。
  “两个女孩子,我们家的孩子,跑出来就不见了。”那人道。
  “女孩子?”陈阿周更觉奇怪,“这么晚了,别说女孩子,男孩子也没看到啊。”
  “算了,另外再找找去。”几个人担忧地互相嘀咕,说完匆匆又走了。

三、追人


  两人沿着山冈往高处跑了一段,天空下起不大不小的雨来。
  没了灯笼根本看不清路,两人几番要摔倒,幸得相互扶持,勉强跑出一段距离。身后数丈开外,无声地跟着几个男人的身影,不必问也知是歹人。
  “堤坝后面就是庆来客栈了……”骆小玉气喘吁吁地提醒曾小玉,“那里肯定有人……”
  “嗯。”曾小玉已经淋得落汤鸡一样,头脸满是雨水,每一步都在打滑,哪里还认得清方向。一道惊雷在乐善亭上方炸开,眼前瞬间彻亮,这当口出现了条岔口,一条继续往上行,另一条靠左,在被踩平的芦苇之间,隐藏着一条折回的小路。
  两人的脚步一顿,相互对视,当下明白了对方的心意。趁着雷电过后振聋发聩的黑暗,她们立即掉转方向进入那条旁折的小路。
  两人藏在草丛后的树干后面,那些人果然没有发觉,继续往上走去了。
  两人这才倚靠树身慢慢滑坐下来,略喘口气。
  “怎么办?那些人肯定在做什么坏事,结果被我们撞见了。”骆小玉抚着胸口。
  “可是刚才他们没说什么啊,你就带着我乱跑?”曾小玉摇摇头。
  “打雷的时候,我正好看到那人手里有刀!”骆小玉急得一把攥住曾小玉的手,“我看见他不作声就拿着刀过来,所以才叫你跑啊!”
  曾小玉惊出一身冷汗:“那咱们回坊里喊人过来?”
  “只能这么办了。”骆小玉说时已经探出身去张望,“快走,他们好像朝庆来客栈去了。”
  两人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沿来时路回到乐善亭附近时,江中那艘船即将临岸。
  天空雷声停歇,雨势渐见小了。
  两人迎着雨继续往禹门坊的方向赶路,好不容易,终于能看清禹门坊临江的台阶,就近一些的江畔沙滩上,搁着几只渔舟,有人在举灯走动。
  两人如看到救星一般,跑上前去。那渔民似也立刻发现她俩,连忙迎了过来。
  “你们快去乐善亭看看吧……”曾小玉朝为首的一个比划方向。
  “不急不急,慢慢说。”那人将灯靠近过来,惊讶得张大口,“你们不是曾家和骆家的两位小姐吗?”
  “诶?你是那个陈大头吧?”骆小玉也认出这个长相有点憨胖的年轻人来。
  “你们快带人去看看吧?乐善亭那边,有人拿刀追我们!”曾小玉顾不得寒暄,急忙道。
  “来,先围上。”陈大头将身上的蓑衣斗笠解下来,又催促旁边那人到渔船上拿来另外一套,“两位小姐赶快穿上!穿上!”   随后,他转身拿起大棒子,跟身旁的人说:“我就说夜里出来巡视,说不定能找见害我哥的人,果然有异状!”
  “对,说不定马上就跑了!”曾小玉急切道。
  “是哪里?麻烦你带一带路?”陈大头端着大棒,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走!”
  骆小玉愣了愣,曾小玉已拉着她迈开脚步,连声招呼:“这边!快来!”
  众人提着两盏风灯,由二人带路,朝乐善亭方向走到一半,恰好与方才几个人狭路相逢。
  带路的曾小玉惊得住了脚步,连忙拉着骆小玉想闪到陈大头身后,没曾想一回头就听见陈大头用阴沉冷酷口气道:“你们几个,要不是我先有预计,怕是这回就惊动禹门坊的人了!”
  曾小玉一时没回过神来,身边骆小玉紧紧一捏她的手:“坏了,他们是一伙……”话说到一半,就想拽曾小玉逃跑,但几个大男人立刻围拢上来,拦截住所有去路。
  “难得这几日天公作美,江上没人划龙舟,没误了咱这趟买卖。”陈大头那张憨胖的脸,在风灯模糊的光影里变得狰狞无比,“没想到还能添这样一笔好事?”
  “什么?”曾小玉和骆小玉不禁紧紧挨在一起。
  陈大头不理会她俩,朝那几个人道:“这两个,可是咱禹门坊大户人家的小姐,年纪、模样都好,起码值个……”他伸出一张手掌,“这个数!”
  对方顿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有人发号施令道:“绑上,跟亭子里的那批一道送上船去。”
  在挣扎的过程中,骆小玉被蛮力强行将手拧到背后,她听到“格拉”一声脆响,疼得全身发抖。如今两人双臂都被捆缚在背后,被押着带到了乐善亭内。
  亭子里的空地上,好几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女孩缩在一处,全被破布绑住嘴,害怕得瑟缩不已,不时闷声发出抽泣声。当看到那些人带着被绑的小玉过来,个个更是满目惊恐。
  但奇怪的是,陈大头暂时没叫他们上船的意思。
  不知为何,陈大头清点过人数,便跟另外几个人急匆匆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两个持刀的男人把守。
  “小玉,小玉你怎么样了?”曾小玉心里难过得忍不住眼泪一直掉,而骆小玉则咬紧牙关没有呼疼。
  “小玉,你挨着我靠一会。”曾小玉将身子尽量往骆小玉那里挪,“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喊你来这的……”
  骆小玉用力抽几口气,手腕疼得快要说不出话,只能将太阳穴贴着曾小玉的额头,用极低的声音道:“别、别说话,我晕得慌……”
  “闭嘴!不许说话!”两个看守似乎找不到东西来塞她俩的嘴,便亮出腰间的利刃威胁,“不许说话,不然割掉你们的舌头。”
  曾小玉只得紧抿住嘴,跟骆小玉挨得更近。
  没过多久,两人身后有个黑影一晃,亭边距离最近的一个看守,身体突然就歪倒在亭柱上。两人惊得齐齐抬头望去,有个无声无息出现的黑衣人正将那看守轻轻托着放下。
  “诶?”曾小玉发出一声惊呼,惊动到另一个看守,那人回头瞪大双眼,反应迅速地从腰间抽刀,但这边厢黑衣人一步弹跳起身,瞬间猛地凌厉跃起,半空中举肘迎面朝那人头脸一记敲下去,那人就地仰倒下去。
  “怎、怎么是你……”骆小玉瞠目结舌地认出了黑衣人。
  黑衣人转过脸来,并没有蒙面,从那结实又削长的身形,以及夜色中目光冷峻的清俊面容轮廓看出,正是跳月人阿端。
  两个高大的男看守,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就被他撂倒了。
  阿端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折,打开吹亮火星,当看清骆小玉和曾小玉的脸时,也露出吃惊的神情:“你们怎么在这?”
  “小玉的手受伤了!”曾小玉惊魂未定,但本能地觉得阿端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我帮你们解开。”阿端把火折咬在口里,过来帮她们解绳。曾小玉心里害怕:“他们马上就会过来的,你怎么在这?”
  阿端没说话,飞快解开绳子后,再问:“哪里受伤了?”
  骆小玉却有点不好意思,曾小玉赶紧拉过她的手给阿端看,阿端用火折照一照,点头:“是腕骨脱臼了,没事。”
  他低头说一声告罪,拉过骆小玉的手,骆小玉正满脸窘迫,阿端看似轻巧地将她手腕捏几下,猛地一按,又是“格拉”一声,接着他松开手:“好了。”
  “你不是被怀疑是陈三家的纵火犯,被关到牢房去了吗?”曾小玉看阿端忙着将众人的绳索尽数解开,奇怪地问道,“这么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阿端将地上的绳子收集起来,却没看她:“跳月人从小都练缩骨功,牢房的木栏那么宽,很容易就出来,大不了天亮前赶回去就是。”
  曾小玉不说话了,帮骆小玉揉着手。
  “你们先在这别动,下面江边都是他们的人,还有几个往堤坝上头去了,好像也是在找人。”阿端将绳索绕到手腕上,起身走出亭子。
  “你去哪?”骆小玉忍不住喊住他。
  “我要抓住这些人……”阿端扔下半句话,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四、陈阿周


  庆来客栈里,陈阿周打发掉那些人后,将店门的长板一块一块阖上。阖到最后一块时,“扑棱棱”一阵翅膀响动,他只觉头顶有什么东西掠过,回头去看,却是一只比乌鸦还大得多的勾喙拱背黑鸟,停在屋中一张桌上。
  陈阿周愣了一愣,想起前几日楼上客人的事,怎么又出现黑鸟了?不由连声晦气,转身拿起个笤帚就去赶鸟。
  刚才门外的人又折回来了,站在雨里也不进屋,当中有人说:“上次丢的一个,也是到这不见……”
  “闭嘴。”
  陈阿周听到他们这样议论,茫然地转过脸:“客官,要住店吗?”
  那些人却没理他,低声商量了几句,转身就走。
  陈阿周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嘭”的一声脆裂响,黑鸟像离弦的箭般飞出门去,而他屋里照明的唯一那盏油灯,却被碰倒在地,灯油溅得到处都是,还好附近没什么易燃物件,火苗在地上燃着一片,很快又熄灭了。   接下来,陈阿周上楼巡视住人的客房,今天店里只住了两间房,看样子都是外地来本地路过的普通客商。
  他回到楼下,到后厨察看,长期吃住在客栈里的除了他,还有个新来的杂役小厮阿力,阿力这会儿还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阿力,”阿周道,“门窗都关好了,今晚外头不太平,听到什么声音别出去。”
  “啊?”阿力探起身。
  “快睡,明早起来开店。”陈阿周连忙摆手示意他躺下,转身关上中门,回到外面。
  三更时分。
  窗外“扑棱扑棱”传来鸟翅的拍打声,陈阿周这才看清,那确实是一种通体全黑的大鸟,身形细长,只有鸟喙是浅色,乍看起来很像江上常见的水鹤,但这种鸟的目光……让陈阿周想起就汗毛竖起。
  “砰砰砰——”有人在外拍门。
  陈阿周走过去隔着门板问:“谁?”
  “刚才见过的,本来连夜要运货跟船走,但船尾好像被礁石磕了个洞,下人们在想办法修补,只能过来住宿一天。”门外的人回答得十分周全。
  “我们这的房间已经住满了,客人到别家去问问吧。”陈阿周搪塞道。
  “几个桌子拼起来就行,店家开开门吧,这附近除你家没别的店了。”对方看来执意要住,而且口气越发不耐烦起来。
  陈阿周将木棒拿在手里,心忖就算自己不开,对方也不至于砸门吧?
  突然斜刺里又传来一阵“扑棱扑棱”的翅膀声,屋子一侧的天窗木框同时被斧头一类的利器狠狠劈开,陈阿周急忙回身想阻止,但砸开的窗户里,立刻有水一样的东西泼进来。
  “坏了!”陈阿周闻到火油刺鼻的味道,赶紧去客堂内的水缸里取出一瓢一瓢的清水,先朝桌椅这些易燃的地方洒去。
  “轰隆隆”一阵惊雷滚过,趁着打雷,门外的人正用什么东西撞门,那薄薄的门板估计坚持不了多久。
  陈阿周本以为这些人不会发难,看来还是错了。
  他一人顾得了这边顾不得那头,赶回来看门时,天窗外居然扔进来一支火把,窗框以下立刻就被点着了。
  阿周打开门闩,门外一根大棒当头打进来,阿周早有预料地侧身躲开,门外人见暗算不中,便狠声威胁道:“若不想被烧死,就把人交出来。”
  “什么人?”阿周也恶声顶回。
  “数日前那个小子!”门外人道。
  “呔!”陈阿周不等他话说完,抡起大棒便朝门外用力挥去,那人声音一窒,似乎正好砸在说话人的头顶。陈阿周心想能突破这些人的围困,恐怕也只有这一刻,便挺棍冲出门外,没头没脑地左右用力横扫。那几个人立即后退,其中一人却举手捏嘴唇发出尖锐呼哨声,阿周感觉脖颈后方有异样,他一回头,脸上便触到鸟喙的尖端——

五、阿力


  船确实出了状况。
  原本西江水涨,临岸本不易触礁,但不知为何,当渡船靠近岸边时,只觉水下“咯噔”震响,抛锚后下去检查,发现船尾一侧被什么硬物磕出个汤碗大的洞,江水正疯狂地涌入舱内。
  本来应急地先拿块木板将漏洞钉上就是了,但江中的石头恰好卡在破洞里,看来得用人力将船拉离硬物后,再想办法。奇怪的是,陈大头摸着的水中硬物表面光滑,不像是一般的尖锐礁石,他想干脆拿锤子将石头凿开,但回身去找工具时,船舱里的钉锤全都不翼而飞。
  “真是邪了门儿!”陈大头狠狠地咒骂,“算了!时间不等人,咱们把船拉开,把亭子里的货直接装进去。”
  几个男人把船的纤绳背上,顺着江流拉船。
  船底木板发出刺耳的刮蹭声。
  “呸!什么东西!”陈大头用力啐一口,转头之际,忽然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光影跳动了一下。
  “大头,你在看什么?”旁边人察觉到他的神情有异,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斜对面,就是乐善亭下的曾公墓。
  “墓前面……”陈大头皱一皱眉,“那对石人不是安回去了?”
  “那次你们坊里的人不是捞起来安回去了?”
  “是安回去了……”陈大头迟疑地放下纤绳,往曾公墓走过去。同伙都觉得他奇怪:“别磨蹭了!等老六他们回来,就把货装船上走……”
  话未说完,却突然听到一声惊叫,陈大头手脚并用地从那边滚了下来。
  “大惊小怪什么?”同伙们已经有些火了。
  “有、有鬼……”陈大头捂住头踉跄地过来,居然脸上都是血,“两个石人又、又不见了!”
  众人看清他的模样:“怎么回事?”
  “墓里……弹出个东西,打得我……”陈大头抱头呼疼。
  “接下来怎么办?”那几个人被他的样子吓到,“上回石人是咱搬到水里吓唬陈三的,怎会又不见……”
  陈大头咬牙切齿:“快!你们去把窟窿打好补丁,快把货上船……今晚总觉得不对,别耽搁!”
  陈阿周在一瞬间以为,自己的眼睛就要没了,但没想到的是,小杂役阿力突然从屋里窜出来,扬起撑灯笼的竹竿,打在黑鸟身上,黑鸟发出尖利的叫声歪向旁边。
  这时候不能迟疑,陈阿周退后一步,跟阿力站在一处:“不是叫你别出来么?”
  对方几个人又围拢上来,陈阿周在心里计算退路。
  但他没发现,这个时候,江堤一头隐隐出现了些零星灯火。
  那几个人指着陈阿周身边的阿力:“跑丢的就是这小子!抓住他……”
  陈阿周将阿力一推:“去!找人去!这里我顶着!”
  “呜哇——”黑鸟在上空盘桓地尖叫,然后朝陈阿周俯冲过来。
  阿周正想拿大棍格挡,但那边一把长刀挥来,刀锋与棍子硬碰上,紧接着其他人的木棍也劈头盖脸地打来。
  阿力用竹竿护住陈阿周:“我已经报官了!这几日巡检正在暗查,你们逃不掉的!”
  一听阿力这话,那些人果真被吓住,都住了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立刻示意:“走!”
  说完转身就往江堤下面跑去,没想到迎面与打着火把的一行人遇上,起初两下错愕,但对方领头的一个中年妇人大喊:“快看!那些人拿着刀!我们家小姐啊……快去找我们家小姐啊……”   喊声一出,犹如惊雷炸锅,所有人瞬间明白过来,吆喝着就要冲过来,那些人只能往江边逃窜——
  顾不得再管乐善亭里被绑的人,这些人原本打算立即上船逃走,然而不曾想到的是,江边陈大头等人也倒了一地,只能发出惨痛的呼喊……

六、尾声


  江岸船前站着个带血的黑衣少年人,他面前倒着陈大头他们一众人——正是阿端。
  即使身上受伤数处,他仍坚守在船头下,面对新冲下来的几个人,显得毫不退缩。阿端很明白,对方要想逃走只有上船一途,因此独自面对那几个狗急跳墙挺刀上来的人,斡旋到救援的人们赶到……
  将庆来客栈跑堂的陈阿周等人的证词对供起来,整件事也就清晰了。
  这是一群有组织的偷拐贩卖妇幼的拍花子团伙。
  先前陈三和陈大头遇石人过河的事,实际上陈大头本人就参与其中。乐善亭所在的小码头,原本是这些人船舶的一个中转站点,他们在地方的爪牙甚多,分散于粤西一带,通过迷魂或抢掠,专挑一些十二、三岁内的男女少年下手,绑架成功后,趁着半夜将他们分批集中于此,然后再通过另一方接头的船来接走,分送到上下游别省贩卖。
  陈大头是本地人,负责本地的望风传递,因常有本地人在乐善亭一带夜捕,他便找上不知情的堂哥陈三做戏,他让同伙先将曾公墓前的石人搬下水,然后自导自演出闹鬼的戏码,想借此闹鬼传闻,让本地人入夜后不敢来乐善亭一带活动。没想到陈三不是傻子,那天石人过江的事发生后,他不知从哪看出端倪,私下几次找到陈大头盘问,陈大头眼见自己可能败露,便想出一计毒招。
  组织里有个人特别擅长驯养鱼鹰,专门借此做些放火杀人的勾当,为免除后患,几下商议后,那天夜里陈大头秘密将陈三一家人灌了迷药,接着锯松房梁,往屋里泼满火油,等到附近龙舟划起,周围人多起来后,便放鱼鹰将火种带入,造成意外失火的假象。
  正巧跳月人戏班来到禹门坊,陈大头计划将嫌疑转嫁到当晚在陈三家附近出现过的跳月人阿端身上,却没想到阿端是个闷不做声又绝不服输的倔强脾性,凭着身怀些江湖绝技,第二天夜里便逃出牢房,来到乐善亭一带察看,因缘巧合间不单救了曾小玉和骆小玉,还碰到这些人趁夜转运被拐人口的勾当。
  至于庆来客栈的陈阿周,他则是收留了数日前从人贩手中逃离出来的谈青艾的好心人。
  谈青艾确如所说,一家三口坐船罹难,但他一个人死里逃生,结果被人贩抓住流落到乐善亭。本来当夜就会被转送走,他却意外挣脱绳索逃到庆来客栈,当时被那只鱼鹰追赶,他从后门爬到二楼的客房去,本是去求助,但客人正睡眼迷糊,几乎被他吓死,还好赶来的陈阿周将他拉到后房躲藏起来,避开了那些人的搜捕。
  陈阿周本来想第二日带他去报官,但谈青艾对那些人的勾当并不清楚,尤其不知道主谋人员的名姓,让人不禁灰心。
  其后,陈阿周发现白日里,有不少人在客栈周围打探走动,为怕打草惊蛇,便了使个缓兵之计,借那个被吓坏客人的说辞,对外宣扬说客栈闹鬼,并随便给谈青艾起名为阿力,安在后厨躲藏。
  那天夜里,一伙歹人认准谈青艾在庆来客栈,准备效仿陈三家,带走谈青艾并火烧客栈,不曾想被赶到的人们识破,只得仓皇而逃。接着在江边遇到跳月人阿端这样硬气的主儿,只得认栽了。
  曾小玉和骆小玉,两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竟胆敢半夜离开家门,跑到乐善亭并遭遇人贩绑架,两人因此各自被家里关了好一段时期的禁闭。
  几人的事迹让坊间人们着实多了一笔谈资,尤其有人注意到一个细节,为何那些人打算转走人口时会一再耽搁,是因为那大船被船底的物事磕穿了啊!人们白天再去验看时,发现那曾公墓前的两个石人,不知何时又被人扔进水底,正好在大船来时,将船底戳穿。它们是怎么又到水底去了呢?而且两个本来光溜圆滑的塑像,哪来那么大的阻力将船底戳穿呢?
  后来,曾家老爷曾兆寅带着一家人重新将两个石人安置回原位,并且隆重祭奠一番,大家都传扬说,不管真假,曾公之灵不可欺,天理不可欺,天道冥冥中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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