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中学的伙食费是每月7元5角,妈妈给我的零用钱是每月1元,我们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游戏,没有课外家教,只有用功读书的惯性,我们照样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当然,那时的我们,比不上现代少年的眼界。初三以前的我,记忆力一直比较差,总觉得学习不开窍,如果我们也有现代化的“装备”,也许会早些开窍。
　　一个偶然的情况,我突然一通全通,茅塞顿开了。
　　我是一个特别胆小的女生,最怕黑夜,更怕一个人在夜色中独行,我会被晚上任何一种声音吓得浑身发抖。
　　读初中时,我们女生住的是一个特别大的院落——重庆一中项家院。据说那是一家大户人家的私宅,大院的后门,是一座小山坡,从山脚到山顶,排了一长条项家的座座祖坟。恰恰女生胆小,却天天要面对那些坟墓。更叫人紧张的是,整个女生宿舍只有一个厕所,那厕所正好就坐落在要路过所有坟墓的山坡上。太阳还没落山,我就会提前为上山进厕所而忧心忡忡,晚上睡觉也辗转反侧,已经有点焦虑症了。
　　夏天还好,天上有月亮,有星星,晚上起夜可以当灯照明,一到冬天就惨了,重庆的冬天,总是阴天,尤其是晚上。漫天厚厚的雾气,没有一丝光线,上厕所得高一脚低一脚,摸着空气上山,本来天就冷,哆嗦得厉害,加上害怕,哆嗦就变成心惊肉跳。
　　女生一到夜晚起夜,总是一个叫两个,两个叫四个,结伴而行,很少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那天半夜,我起夜了,习惯性地想叫醒平日结伴的伙伴,也不知怎么了,就像入了迷魂阵,足足5分钟,任我怎么费劲,根本就无法摇醒任何一位女生……怎么办?也就是说,今夜我必须独自面对那些墓碑了?无奈之下,我只能自壮自胆,自救自命,我对自己说,彭名燕,你是少先队员,无所畏惧,怕什么?还怕鬼吗?鬼怕你呢,你要战胜恐惧,走,上山!这样一想,勇气来了,我一个人,迈开大步,向着黑沉沉的门外走去。
　　那晚天空超阴。无月无星,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这是何其重大的考验,对于一个只有13岁的孩子来说。
　　一走出后门,首先看到的是那座奇大无比的坟包,它比黑暗更黑,夜色勾勒出它清晰的轮廓,简直像一个鬼魂拦在我面前,有几只夜虫,绕着墓地,发出幽暗惨淡的青光。啊!太恐怖了!我那好容易积攒的勇气,瞬间一败涂地。我下意识地将迈出的脚收回……走,还是不走?不走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硬着头皮走!
　　就在我几乎昏倒之际,突然,《少先队员之歌》在我耳边响起,这支歌很好听,很长,我虽然喜欢,却一直没背出全部歌词。音乐课堂上,老师抽我独唱,我只唱了三句就没了下文,但今夜,我哼了起来,我怎么会哼起一支没背会的歌呢?
　　这支像太阳一样明亮的歌,绝对有神奇的功效,我发抖的双腿顿时硬朗起来,胸中荡出一股激情。我居然不顾这是半夜,大声唱起“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国家,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就着歌声,我感觉心里亮堂了,那些在黑暗中交头接耳,气势汹汹,想用恐怖压倒我的墓碑们好像倏然萎缩了,我觉得什么妖魔鬼怪都怕这歌声带来的阳刚力量。我高亢的气场压过了恐惧,我胜利了!走,走,大步向前走!
　　我一路唱着,走过那些坟墓,终于走到山包顶,这才发现,我已经是一头热汗,要知道,这是冬天,冷得叫人发抖的隆冬。我像上了发条,歌声无法中断,下山时还在唱,一直唱回宿舍,直到我好像听到有人梦呓般地在说,半夜三更谁在唱歌?我这才猛然关了歌喉。
　　当我重新睡下,镇定下来,突然非常惊讶,神了!我居然把这支《少先队员之歌》一字不漏地唱全了,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铿锵有力。
　　也许,人在非常状态下,会迸发出一些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能量,这种能量有超强功能,比如,使优柔寡断的人变得勇猛果敢能破釜沉舟;使笨拙愚人变得智慧突发能文思如潮……我恰恰是二者兼有。做梦也想不到,这以后,我突然胆子大了,半夜一个人走那片墓地也不哆嗦了。更重要的是,消除了心里的紧张和焦虑,我的记忆力突然变得鲜活起来,不仅仅会唱一支歌,而且从此开了窍,居然会背许多以前总也不会背诵的诗词和课文了。
　　光靠电视、电脑、游戏,并不能叫人茅塞顿开。人,实在需要吓一吓,惊一惊,苦一苦,憋一憋,这都是成长的荷尔蒙啊。
　　《少先队员之歌》这支歌,我唱了50年,一直到今天,我还在唱,只要一唱,就会浮现那天半夜上山的情景。后来我教会我女儿唱。如今,我外孙3岁了,前不久,我在新加坡女儿家,突然对着不懂中文的外孙唱起《少先队员之歌》。我外孙瞪着圆圆的眼睛,支起耳朵,饶有兴趣地听着,也许他觉得这歌太美妙了,也许他觉得这旋律太陌生了,不管怎么说,他被吸引了,否则,他是不会安静一分钟的。我女儿说:“妈,你这叫对牛弹琴。”我说:“新时代的小牛,说不定专门爱听老琴声呢,你看看宝宝的眼神……”
　　彭名燕 广东省作协副主席,深圳市作协名誉主席。代表作品有:《岭南烟云》《从清华园到深圳湾》《瞬间与永恒》《倾斜至深处》等。
　　责任编辑 张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