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灵山夜话·樱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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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仲春时节。子时。
  钟声悠远地递送至山岭的每一处罅隙。在这本应安然沉睡的时刻,有一人悄悄打开了禅房的门。
  这人便是今日前来拜访观煜住持的述缙。
  他弯下身子贴着墙根走,按照白日所默记的线路,摸索着去往寺庙东北角一棵枝木茂盛的樱花树下。
  此刻,述缙身处距离宛陵城百里有余的霖元寺内。他受宛陵城士绅祝老爷所托,前来绘制一幅《夜里芳樱图》。
  祝老爷新纳的七姨娘是金陵城风月场中花魁,色艺双绝,纳入祝府后颇受祝老爷爱宠。七姨娘听闻居灵山上有一霖元寺,寺内有一棵樱树,至今约有千岁,却仍枝繁叶茂,每逢春日落花如雨。
  然而霖元寺相距宛陵城路途遥远,七姨娘一介女流,又是妓子出身,不方便跋涉。
  这便有了述缙的用处,他是宛陵城里最好的画师。
  夜里芳樱,顾名思义,指的是在樱花在夜晚悄然开放时煊赫却又寂静之美。七姨娘说,白日之景想来不过寻常,她想看月色下樱树的芳姿。
  述缙不禁腹诽,黑灯瞎火下画画,当我的眼睛是玉石做的不成。祝老爷爱美色,却并不糊涂,知晓述缙此行的辛苦,他将与述缙约定好的润笔费又提高一倍。述缙态度便更加恭谨了。
  述缙立于树下,将画具与绢布在石桌上一一铺排好。夜里有微风,却忘记带镇纸,述缙无法,唯有解下一方压袍的玉佩暂作镇纸之用。
  将绘画所需的物事都摆放妥当后,述缙方才抬头细观。
  樱花树的树冠宽达数丈,蓬勃如一朵盛大的“花云”。茂密成团的樱花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越发娇柔秀美。
  因有人喜欢夜游赏樱,霖元寺特意在樱花树的四周摆放了十数盏灯笼,有人前来赏花时便可用以照明。
  作画对光线的要求尤其之高,述缙掏出火折子,将灯笼一一点亮。蜡烛在灯罩的保护下,姗姗地摇移着烛影,像是披着单衣瑟瑟发抖的小人儿。
  微风阵阵,花香浮游。述缙闭上双目,用心感受眼前的一切。他在空无的黑暗里将所见的一切一点一点复原,大到时隐时现的穹顶悬月,小到樱树虬曲的肌理。直至所有细节都完备后,他方睁开眼。
  可以开始做画了。
  然而述缙却惊觉,原本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的树下,此刻,有一女子背靠樱树神色淡漠地望向他。
  【贰】
  目下虽已经进入春日,夜间仍觉寒凉,这女子却只身着一件碧绿罗裙,配上烟云般轻薄的粉色外衫。
  述缙再细看去,她的脸生得非常美丽,五官犹如技艺绝顶的玉匠倾注全部心血雕刻而成。她的秀发黑直且长,像是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幽潭。
  风从枝叶间穿行而过,几片樱花随之落到她的发髻之上,这零落的缤纷不但没有减损她的清绝之态,反而仿似浑然天成的装饰,衬托得她越发出尘。
  述缙全然忘却绘画一事,看她看得有些呆了。
  “你这呆子,直勾勾盯着我看做什么。”她的语气跟她的神色一样冷寂。
  回过神来的述缙赶忙作了一揖:“姑娘恕罪,是小生失礼了。”赔罪过后,述缙见女子并未有离去的意向。
  述缙于是大着胆子问道:“姑娘,小生正想描绘这月色下的樱树,不承想有幸遇见姑娘。姑娘影姿清丽如姑射仙人,不知可否将姑娘绘入小生画中?”
  “画不画我随你。但若是将我画得丑了,我饶不了你。”
  述缙见女子如此说,不禁解除惶惑之态,笑了起来:“小生虽画艺拙漏,但定会尽全力描绘出姑娘的一二神采。”
  执笔绘画时,述缙明显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虽未及弱冠,却也颇经历过一些世情冷暖,原以为自己已有一颗波澜不兴之心,只是不曾想到遇见这女子后,内心竟有如此之大的起伏。
  情热心动。他喜欢上她了,在对她尚且一无所知的瞬间。
  这夜间虽因深黑而显得空旷绵长,却终有尽头,述缙也不可能让女子一个姿势整夜不动凭他作画,他只是勾画了草图的线条便收手。
  收笔后,述缙将画细心地吹干。女子见状,问道:“这么一会儿光景你便画好了?”
  “勾勒了草图而已,夜间昏黑,明日方可着色。”
  “是了。我原是忘记了时辰。”女子颔首,她瞧着四周明明灭灭的灯笼,又见述缙双目之内已然爬满血丝,心下不禁软了两分。
  这少年郎肤色苍白如雪,他的眉眼间带着浓稠的萧然之气,但他的五官又像是一捧春草般清新可亲。他是男子,却有唇珠,这唇珠过于鲜明,仿佛米糕上的一点红。
  他的面容逐渐虚化,被拉扯到视线的外围,唯有这一点红始终凝固在视线中央,鲜艳得仿佛朝阳初初跃出地平线时的色泽。
  心旌摇荡的滋味竟是这般,这般……她凛了凛神,走到述缙身旁来,拾起绢布,举到一盏灯笼之下,默然观赏述缙的画。
  绢布之上,灯笼映照着繁盛如锦的樱花,樱花的枝影零零碎碎地投射下来,从女子的罗裙蔓延到脖颈。举目望去,唯有她微微上扬的脸,没有覆上一丝一毫枝影,全然浸没在烛光之中。疏离且迷人。
  这幅《夜里芳樱图》已脱离本来的构想,女子的芳影格外夺目,原本应当是主角的樱树反倒沦为了陪衬。
  述缙悄悄望着女子,只见她眉间冷凝的神色,仿佛春日照耀下的高山积雪,此时终于稍微融化了些许。
  “你的画艺倒也尚可。”她嘴上还强硬着,不肯多给赞誉之词。
  她将绢布小心翼翼地放回石桌之上,只顾着绢布要紧,她抽回袖子时不小心将石桌之上的一物扫到地下。
  她赶忙摸黑将那物事准确地拾起,原来是述缙充作镇纸之用的玉佩,现下已是碎裂成两半。
  注目到述缙眼里刀扎似的心疼,女子也觉得十分愧疚:“是我失手,我赔你一块新的吧。”说着,她从袖口内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方色泽莹润的玉佩。
  “碎就碎了吧,咳咳……”述缙故作轻松地一摆手,他固然心内肉痛不已,却不愿在女子面前堕了面子。   “到底是我的不是。我认识一位技艺高超的修补师,不若你先将玉佩给我,我拿去请他修补好后再还你,如何呢?”
  “如此甚好。只是有劳姑娘费心。”述缙含笑道,这一来一去便有了再次会面的由头,他自然心觉适意,“小生名叫述缙,不敢当姑娘称呼‘公子’之称。”
  女子把碎裂开来玉佩用丝帕包好,收入袖中,干脆利落地说道:“我叫樱颜。”
  述缙沉浸于自己的遐思之中,待他回神时,却发现身旁早已没有了樱颜的踪影。
  【叁】
  隔日。
  述缙蒙着被子大睡,禅房的门被人重重捶响。述缙有气无力地低吼了一声,“谁!”
  没人有应声,但捶门声持续着,大有不把述缙逼起床不罢休之势。
  述缙缴械投降,睡眼惺忪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一脸沧桑之态地中年男子。此人破衣烂衫,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褡裢上挂着一串黯淡无光的铜钱,脚下一双芒鞋,看起来狼狈又粗鄙。
  中年男子凑近述缙,他身上有股不好闻的气味,述缙连连后退,“你这是做什么?”
  “有妖气!”中年男子那被乱糟糟披散着的头发中,双目陡然射出精光来,“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妖气。”
  述缙心神一凛,面露戒备之情,“你究竟是什么人?”
  中年男子面带得意神色,自夸道:“我便是江南一带最负盛名的法师——倾柳。”
  述缙是听说过倾柳的名字的。举凡大户人家,人心浮潜不明,妖异之事众多,倾柳的用处便十分之广,不光是偏居一隅的宛陵,就是金陵城中,也时常听见有人说倾柳又在某户人家收服了妖灵或是鬼怪。
  可这法师来霖元寺作甚?
  仿佛窥见述缙未竟之语,倾柳款款言道:“我路过居灵山时,看见山巅云雾缭绕之余,泄露出一丝妖异之气,于是止住脚步,暗中观察。果不其然……”倾柳直勾勾的眼神盯得述缙心里打了个寒战,“这居灵山里潜藏着道行颇深的妖怪。虽然极力掩藏自己的踪迹,还是被我追踪到。”说完,倾柳又沉迷地凑近述缙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
  述缙一把将倾柳推开,“我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呵。”倾柳从褡裢上取下那串铜钱,将铜钱扔给述缙,述缙下意识地接住。铜钱刚刚与述缙的身体接触,便发出低低的一声吟叫,随机焕发出淡淡的辉光。述缙惊异之情溢于言表,险些握不住这串铜钱。
  “这,这究竟是……”述缙一双鹿目慌乱地向倾柳寻求解答。
  “是我心急了,想来时辰还未到。”倾柳收回铜钱,转身大步走去,转瞬之间便走了十数步,到了禅房所在的院落之外。述缙再看去,倾柳仿佛一滴水溶于河流,须臾便已消失在明亮的日色之下。
  午后,倦意昏沉。
  日光仿佛面团一般,收束了所有的张扬恣然,软绵绵得让人使不出气力来,就连梁间的燕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呢喃着。
  观煜住持的禅室内,茶水渐渐沸腾起来,蒸腾而上的水汽将方几两端的观煜住持与述缙区隔开,一时间,二人都看不太清楚彼此的表情。
  “昨日夜里,你是不是出去了?”观煜住持放下手上的经书,状若不经意地向述缙问道。
  述缙如实以告:“是。去画东北角的樱树了。”
  “知道你并不是特意来探望我。只是你为何要夜里去画,白日不行么,”观煜住持施施然摆好茶盏,他沏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且清逸,“你以为自己行踪很隐秘吗?我身边的善因一早觉出动静,见是你,才没有声张。”
  述缙被抓包,不免有些难为情,他小声道:“夜里作画的话,咳咳……润笔费比寻常之时更高些。”
  “你怎就如此爱财?”观煜住持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述缙,“幼时你读书,过目即能吟诵,五岁作诗八岁成章,谁不夸你是文曲星托生到你娘肚子里。怎么自你爹娘去后,你将家产折腾一空也罢了,竟靠着画画为生,再不拾起诗书了!”
  许是提及爹娘,述缙自觉受到过于深重的指责,他的语气也变得不善,带了三分讥诮之意:“说我倒腾空了家业,自父亲去后,娘亲将家业勉力支撑,但她是内宅妇人,不好出入交际,生意渐渐消耗,难见起色。我年纪小,也帮不了她许多。至她去时,家业不过只剩个空架子而已。呵,我倒是想折腾,怎奈本钱不足……罢,罢!您是方外之人,红尘中事不过前世一梦,对您来说六根清净最是要紧,就别替我操心了。”
  观煜住持将沏好的茶放到述缙手边:“我是为你着想。我劝你读书,也是希望你能有一份长久的营生,纵然科举不成,随便去哪家私塾授业,或是去官府做刀笔吏,都不失为稳妥的选择。”
  述缙凝视着莹白的杯盏、湛碧的茶水、以及缭绕着的茶香,沉默良久,“这也难由我自己做主,咳咳……”
  “这是怎么了?我见你似乎一直咳嗽着。”
  述缙忙掩口解释道:“没什么,想来是昨日受凉。待会儿喝碗姜汤也就是了。”
  观煜住持用手探了探述缙的额头,确信昨夜的寒凉并未引起多大的症候,这才款款言及一事:“你说昨日去画了那棵樱树,画儿呢?”
  述缙闻言下榻,折身返回隔壁的禅房,取出已经着色的画卷,谨慎地捧送到观煜住持禅室内所辟的书房处。
  观煜住持净手之后,徐徐将画卷展开,只见夜月高悬之下,一树芳樱灼然盛放,宛如凝定了的煊烈烟火纷纷委地,成簇连接而成。黑夜的阒静与樱树的煊赫形成反差极大的对比,具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如何呢?”述缙立在一旁,搓着手问道。
  观煜住持把视线从画卷上移开:“甚好。”
  “还真是惜字如金。”述缙满腔热意之时却仿佛遭受一盆凉水由头顶泼下,不禁有些失望。
  观煜住持见述缙一副幼稚情状,于是莞尔道:“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在意他人的看法。”
  “我本就当得起盛赞呐,尤其是这幅画,”述缙反而不依不饶起来,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这画儿我费了颇大心力,美景与佳人相互应和,浑然天成、相得益彰,也可称得上‘名花倾国两相欢’了,难道不值得多夸赞几句么。”   “还是这么容易自满,”观煜住持轻轻摇头,“你说这樱树是‘名花’,它寿岁近千,倒也当得这夸赞,至于‘倾国’之说则完全是杜撰,我这霖元寺内不过数名僧侣而已,若白日或尚有女香客来此,但深更露重之时,又怎会有‘倾国’相至?”
  赏个画反而引出来争执之音,述缙不解道:“怎么竟成我杜撰的了,这樱树下芳姿卓然的女子,难道当不起‘倾国’之誉?”说着,他指向画卷上的一处,示意观煜住持赏阅。他的目光也随之落到画上。
  未待观煜住持做出反应,目光落到画卷的一瞬,述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述缙粗略望去,画卷之上,竟然只剩下灯笼与樱树,以及高悬的弯月。必须要非常仔细地辨认,才能够看见树下樱颜那近乎透明的身影。
  樱花树的枝影穿过呈现透明之体的樱颜,柔婉地垂落到地面上。原本作为画卷主体的樱颜,此刻却如同樱花树周身萦绕着的袅袅轻烟,退让成了背景。
  在述缙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画卷里的樱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淡去,最终从画卷上完全消失。
  【肆】
  是夜,时辰又轮转到子时。
  纵使发生了白日那般教人惊异的变故,伴随着余韵无穷的钟声,述缙依旧来到霖元寺东北角的樱树之下。
  白日他想过寻找倾柳,只是倾柳并不在霖元寺内,不知去往何处。寺中的僧侣都说并未见到那么邋遢打扮之人。述缙无法,只有等待倾柳再来寻他。
  周遭的空气之中散发着幽丽甜软的花香,直至此时,发生这种事,他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向樱颜要一句解释。
  樱颜却并不在这,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的确不过只是述缙的一场幻觉而已。
  “咳咳……”述缙痛苦地弯下腰,单弱的身形簌簌发抖,一股似有若无的腥甜之气悄然蔓延。
  他握紧了拳头,眼看着静月凉风下的高广樱树,忽然生出一阵庞然的愤怒。
  述缙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樱颜!樱颜!”
  无人回应他,唯有夜风悠悠拂过树枝的轻响不曾断绝。
  述缙再次鼓足声气道:“樱颜,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好吗。”
  依旧是无人应声。
  寂静轻飘飘地坠落到述缙周身,仿佛凝结成一张缠绵且紧致的薄膜,恰到好处又不失残忍地妆点着述缙的尴尬。
  述缙胸膛之中愈演愈烈的怒意终于冲破闸口,一瞬之间汹涌而出,他使劲地用双手捶打着樱树的树干,试图以身体的疼痛镇压内心的躁郁。
  然而这千年古树,根本不是孱弱如述缙足以撼动的。
  一只净白纤细却甚为有力的手制止了述缙,“你这是在发什么疯?”樱颜是一瞬之间出现在他眼前的,与昨夜的骤然消失有异曲同工之妙。
  “呵,”述缙眯了眯眼,勉力镇定住翻涌着的气血,“樱颜姑娘,你总算愿意出现了。”
  樱颜忍不住戏谑道:“你不是应当被画卷上消失的我,吓得再也不敢夜间出门才对吗,作甚又来找我?”
  樱颜抓住述缙手的那一刻,述缙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事情便尽数被她吸纳入脑海之中,迅速分解成片,并遴选出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述缙没有听出她话语里的破绽,他哑着嗓子问道:“姑娘到底何方神圣,又为什么要惊吓小生?”
  樱颜冷声反问道:“我是何人,又与你有何关联呢?”
  述缙敏捷地抓住樱颜的一只手,以防她再次趁他措不及防时陡然消失,“姑娘蓄意吓我,让我知晓你并非普通人。无论是何原因,姑娘都必须回答我这个问题!”
  述缙的双手过于炽热,像是火苗一般,樱颜难耐热意,冷冷地甩开述缙的手,“松开。”
  “若姑娘如实以告,述缙必不再为难于你。”
  “我再说一次,松开你的手。”
  述缙一个恍惚,樱颜的面色似乎泛有青紫之光。他内心唬了一跳,嘴上却仍坚持道:“那我也再说一次,姑娘请先与小生解惑。”
  述缙百折不饶的坚持终于彻底惹恼了樱颜。
  她心下盛怒,面上却越发平寂。她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拨弄着自己深渊般的长发,月光在发梢折射着莫测的光华。
  樱颜微微低下头去,柔荑却并未停止动作。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她的双目之内朝述缙迅疾地直射过去两道耀眼的青芒。
  旋即,她扯下自己的一根长发,将青丝抛至空中。她大喝一声:“缠!”
  片刻之后,凄迷的夜色之中,几不可见的纤细长发顷刻之间变幻成一根又长又粗的树藤。这妖异的树藤仿佛具有灵识一般,飞也似的从虚空去往述缙身边,不待述缙反应过来,它便已一圈又一圈地将述缙手脚一并缠住。
  樱颜本以为这下能欣赏到述缙惶恐不安的丑态了,孰料述缙只不过惊慌了一瞬,随即,他便会心笑道:“如我所料,你果然不是凡人。”
  “那么……你是妖精,还是鬼怪?”全身都被该死的树藤缠绕,无法自如行走的述缙,蹦蹦跳跳地靠近樱颜。
  拥有主动权的樱颜却反而后退数步,仿佛述缙才是可怕的存在。她闭口不言,也希望述缙可以识相地闭嘴。
  “依我猜度,樱颜姑娘应当是妖精。鬼怪都是没有实形的,只是擅于玩弄人心的幽微之处作祟罢了。有实体的是妖精,百年苦修或可得一曼妙人形。”述缙自顾自地分析着面前的这位“佳人”。
  “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将你一口吞入腹中!”樱颜忍受不了述缙的淡定,于是默念法咒,将述缙身上的树藤缠绕得更紧一些。
  “樱颜姑娘断发为藤,并用其将我捆缚,身上又有不绝如缕的草木清香……所以,你是草木一类的精灵对不对?”
  樱颜见他危急时刻迸发如此机敏智才,一贯平寂的神色濒临破裂,面上不受控制地闪现一丝慌乱。
  【伍】
  “凡人不是有句俗语叫作‘智者寡言’么,知道的不一定非说出来不可。祸从口出的道理,没有人教过你吗?”
  述缙勉力伸展四肢,被捆缚良久,他的躯干酸麻不已,“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樱颜冷哼一声:“你口齿倒是伶俐。”
  “姑娘谬赞了。还需我继续猜下去吗?”
  “不必了。”樱颜罢手,施法撤回了捆缚住述缙的树藤。树藤解开之后,飞跃回到她身边,转瞬之间又蜕化成一根绵长的发丝,垂落至她掌中,“如你所言,我确实是一只木灵。我的本体便是你面前的这棵樱树。”
  述缙面上并无确信对方身份的喜悦,也不曾有被樱颜真实身份吓到的惊惶,他只是定定地凝视着月色之下樱颜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那不是凡人的体形,而是交错纵横的树影。
  述缙躬身作揖,正想行歉礼,却被一声清甜的呼唤打乱了节奏——
  “樱颜姐姐,你可在吗?”
  一位身着翠色衣衫的幼童跌跌撞撞地从寂暗里钻了出来,人还未至,声音先到。
  这幼童的面色如上了釉一般,晶莹可爱,眉心点着一粒红点,双眉形如柳叶、色比翠墨。他衣带当风,虽然身量未足,行动的速度却是极快。
  樱颜弯下腰,一把将她身下的幼童抱起,这幼童轻如无物,樱颜竟似无一丝负重之感,“竹笙,怎么是你?”
  名唤竹笙的幼童酣然一笑:“知道姐姐心焦,这不,我将玉佩修补好了,便立时循着气息来寻姐姐。”说着,他将双手紧握着的一枚压袍玉佩奉至樱颜面前。
  樱颜接过玉佩,仔细端详,昨夜被她不慎碎成两段的玉佩,经过竹笙这一日妙手修补,已然完好如旧,连一丝细密的裂缝都不见,“难为你了。”她亲亲竹笙的额头,将他放下。
  樱颜将玉佩交付到述缙手中,述缙不由惊叹:“姑娘口中技艺高超的修补师,竟是这位小兄弟么。”
  “怎么了,年纪小就不可有大难为吗!”竹笙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一脸不虞之色,只是他着实不高,踮起脚只能够到述缙的大腿,这愤慨便也不足为惧。
  述缙低下身来,敛容抱拳道:“是我言语有失,还望小兄弟切勿见怪。”
  竹笙见述缙郑重,便也收敛怒容,摆摆手,“罢了,就宽恕你这遭。只是不可再坐井观天,自以为是了。”
  “好了,竹笙,”樱颜拍拍他的头,“玉佩也不急在一时,你不是怕黑么,做甚么慌脚鸡似的趁夜出门呢?”
  “夜盲症虽然可惧,却比不得姐姐的事情要紧,”竹笙抬起头,焦心地看着樱颜,“我在玉佩上嗅到了凡人气息,姐姐,居灵山一贯的规矩,精灵不与凡人有所接触。”
  居灵山中,精灵与凡人井水不犯河水的规矩,身为山中元老的樱颜自是知晓的,只是一贯来都是她用规矩来训诫晚辈,此番樱颜不想竟被这垂髫小儿问住,她一时失了分寸,语意迟疑:“我,不过是……偶发闲心而已。”
  述缙在一旁插嘴道:“这是什么规矩,凭什么就……”
  竹笙打断述缙的话,叉腰皱眉道:“此处没有你这小儿说话的份儿。”竹笙虽然只是幼童形态,当真以年岁算起来,怕是述缙的爷爷都是竹笙的晚辈,“玉佩既已补全还你,从此你与我们再无瓜葛,这便速速退去罢!”
  经竹笙一番劝诫后,樱颜看着述缙,不知作何回应。她从樱树旁边取下一只灯笼,从地上拾下一小捧边缘略略泛黄的花瓣,默念咒语,随即将花瓣丢入灯笼之内。伴随着花瓣被灼烧的甜气,灯笼内的光芒越来越盛,一时间这灯笼的光芒十分耀眼,可照明数丈之外的区域。
  樱颜把灯笼递给竹笙:“你且提着它,慢慢地走回去。灯笼里有我的气息,居灵山无人敢伤害你。”
  竹笙欢喜地接过灯笼,十分崇拜地望向樱颜,抚掌赞叹道:“如今姐姐的咒术更为精深了。”
  樱颜莞尔一笑,打趣竹笙道:“别急,再过几百年,竹笙定能比我更厉害。”
  “还要几百年么……时间可真难熬啊。”竹笙眼中不禁露出苦涩之意,“对了,姐姐,我听一只布谷鸟说,那个可怕的法师倾柳来居灵山了!”
  “那个将去下山玩耍的芍药妹子打回原形的倾柳么,”樱颜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我不去找他,他到来到我的山头了。”
  竹笙连连摆手,“姐姐切不可与之为敌,那倾柳法力高强,再说当初是芍药姐姐自己想要通过吸食凡人精气这等旁门左道提升修为,倾柳降妖也师出有名。我之所以告知姐姐这件事,就是希望姐姐不要冲动,与之硬碰硬。”
  “罢了,我懂你的心思,竹笙。我只是气不过他伤我同类。”樱颜面带倦色,她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倾柳的对手。
  与樱颜道别后,竹笙提着灯笼,一蹦一跳地去往远方。渐渐,竹笙遥远成了远方黑广之夜中一颗光芒愈加微弱的低垂的星。
  述缙见樱颜转身要走,于是呼唤道:“樱颜姑娘……”樱颜却不理会他的挽留,在述缙的注视之下,幻化成一道轻盈的粉芒,须臾之后便隐入树中。
  萧萧云起,脉脉风动,樱颜与竹笙两位精灵消失之后,霖元寺东北角霎时恢复了人世间庸常的静夜氛围。
  “咳咳……”述缙声音微弱。他觉得自己一颗心向那无底的深渊,不断地沉坠着。
  【陆】
  述缙回到禅房,还未推门进内,便听见一声嬉笑,“可是被我说着了?”是倾柳戏谑的笑声。
  述缙并没有精神应对神出鬼没的倾柳,屋内一片昏黑,唯有倾柳一双灵目如猫般闪烁幽光。述缙懒得掌灯,摸索着合衣睡下。
  倾柳觉得无趣,一跃上了房梁,他倒挂着问述缙,“究竟是个什么妖精,把你迷城这般模样?”
  述缙不答,倾柳一个人独角戏唱得气闷,于是将铜钱扔到述缙的床上,铜钱挨着述缙的身体,黑暗中焕发出比白日更加耀熠的光芒。述缙似乎还能感知到铜钱在微微颤动。它的低吟更是像一把钻子,使劲地朝述缙脑仁中钻去。
  “想必又是一个花妖了。”倾柳在房梁上摇摇摆摆,倒挂着荡秋千,“这居灵山别的倒一般,就是一山的草木,个个道行都不浅,真是奇了怪了。”
  “你是来捉妖的吗?”述缙的脸被浅淡的铜钱辉光映射得立体分明,一双眼睛却深黑如渊。
  “没错,”倾柳轻盈地落到地上,两步行至述缙床边,“我的酒壶空了。”他把腰间的酒葫芦解了下来,摇了摇,晃荡出一点水声。   “酒?”
  “是啊。我有旧疾,必须饮酒才能镇痛,渐渐我嗜酒如命,”倾柳打了个嗝,一股酸腐臭气瞬间溢出,“而我最爱的一种酒,引子便是妖精。”
  述缙难以置信,“你……你竟食妖!”
  “食妖有何不可?在我眼里妖精便是禽类一般,”倾柳似笑非笑,语意诡谲,“小后生,你不吃禽类么?弱肉强食,我能降妖便可食之,我若本领不如妖精,亦可被妖精食之。”
  述缙内心大骇,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静,“你找错地方了。据我所知,居灵山上虽有妖气,却并无什么厉害妖精。寻常小妖,捉也白捉,怕是不够资格给你下酒。”
  “如此,我岂不是扑了个空?”倾柳面露失望之色,面上隐隐浮动青光,“等等,我闻到了酒香。”他玩味地盯着述缙,“小后生,你可愿与我共饮?”说完,他不等述缙反应,徒手掀起床榻,从塌下取出两坛密封好得梨雪酿来。
  次日。善因推开禅房的门,屋子里立时扑面涌出一股酒气,善因忙掩了口鼻,不迭声地说着“罪过、罪过”。
  善因将托盘放在桌上,这是观煜住持吩咐他为述缙送的午膳。而桌上另一只托盘里的早膳,述缙酒醉至此时,自然是纹丝未动。
  善因走到窗边,把窗户一扇一扇打开,他回头望向述缙,昏睡中的述缙双眉紧蹙,似是有难以化解的愁绪蕴于其间。
  善因走到床边,轻轻推着述缙,“公子,公子。”
  述缙一直觉浅,略有风吹草动便难以成眠,今日虽然因为宿醉头脑发晕,也还是很快醒来。眼前渐渐清明,他看见上方善因的一张小脸,然后望见禅房顶上折射进来的耀目日光。
  述缙颇为尴尬:“啊……我起晚了。”
  述缙环顾了一番四周,倾柳自然是早已离去了。昨日酒醉之日他似乎与倾柳说了许多话,只是现下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善因扶他靠着床柱坐起,服侍他喝了一口浓茶,镇镇他发散的神思,“时辰不早,住持吩咐我叫公子去隔壁一见。”思索了一番,善因又补充一句:“公子还是稍事休整,住持是不耐这些腌臜之气的。”
  “我知道了。”述缙刚说完这话,他的腹腔由于饥饿,忽然不受控制地叫了起来,这突兀的叫声,使他愈加羞赧了。
  述缙梳洗好后,拖沓着来到隔壁。他以手叩门,很快门内传来应对之声:“进来。”
  “偷带入寺的梨雪酿,昨儿个一并饮尽了?”余光窥见述缙身着簇新白衫,观煜住持仍在书案处笔走龙蛇。
  述缙偶尔作画状态不佳时也会饮几口酒,催发一下灵感,昨日酒醉与作画无关,倒纯粹是因为樱颜之故了。
  述缙走近,看清观煜住持笔下原是《与朱元思书》: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述缙细心品味之后连连赞叹:“起先十六字,当真是好意境。”
  “你不过白认得几个字,吴叔痒的文章也是你足以品评的?”
  “今日叫我过来,只是为了训诫吗?”
  “是我话说得重了。”观煜住持委婉了声调,瞧着述缙一脸的颓丧之态,他也觉得有些不忍,只是一想到昨日夜里善因转述给他的情状,他不由坚定心志,“我昨日做梦,梦见一桩旧事,想与你分说分说。”
  “哦?是何事呢。”述缙心里打起鼓来,不知观煜住持所卖这关子里究竟有何机窍。
  观煜住持一挥衣袖,移到床榻处,“坐下说话罢。”他的笑容云朗风清,仿佛一丝雷鸣或阴翳都不曾存在过。
  一旁的红泥火炉上,正煮着暖胃的青梅酒。袅袅酒香蒸腾而起,在这出家人的屋舍之内不住地萦回。
  【柒】
  二十年前,你还未出生,那时我也还未出家。
  那一年,你祖母病重,一连昏睡数旬,缠绵床榻之上毫无生气。遍访江南诸城名医,药石罔灵,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在邻人的引荐下,得知宛陵城百里之外的居灵山上有一霖元寺,曾有人家中长者病重,无计可施之下前往霖元寺沐浴焚香、虔心祷拜百日之后,家中长者竟真的渐渐痊愈,最终恢复如常。
  家族之中发生了这种事,我自然责无旁贷,车夫驾马行了一天一夜,终于将我送至霖元寺。
  彼时霖元寺的主持是颐焕住持,他让我自选修行之所,我择了一间毗邻放生池的禅房。从此,我便在禅房之内日日焚香叩拜。
  大约两月之后,到了中秋,霖元寺虽是方外之地,并无喧腾的过节气氛,但这日从山下四面八方奔赴前来进香者甚众,摩肩接踵的香客上香、祈福、求签、放生鱼龟……这一切落在我眼里,使得原本并无思乡之情的我也有了三分愁意。
  入夜,白日喧闹的人流纷纷散去,我味同爵蜡地吃着早已冷却的饭食,唯有天际高悬的圆月与寺中似有若无的桂香相佐。
  我放下筷子,披上一件外袍,径自推开门,行至不远处放生池边。
  见眼前已无路可走,我正想反身折回住所,却不想听见了一阵女子的笑声。
  循声望去,我看见不远处的台阶之下,有一红衣少女在池边玩耍。
  借着皎洁月光,我可以看清,在这寒凉秋夜,红衣少女竟褪下鞋袜,将双足浸在水中,她手中拿着鱼食,一点一点丢进池内。
  月色下鱼群浮涌,掀起粼粼水光,水光折射在石壁上姗姗舞动,带有一种幽秘的静美。
  “姑娘?”鬼使神差的,我竟出了声。
  她回过头,看见立于栏杆之上的我,不禁皱起蛾眉,却没有说话。
  “姑娘是进香夜宿的女客吗?”
  红衣少女将手中剩下的鱼食一把扔入池中,直起身子,“这与你无关。”她的一双玉足,在随着波纹荡漾开来的碎裂成线的月光中,时隐时现。
  我赶忙将视线移开,心下却跳个不停,“是在下突兀了。”
  “真是晦气,”她小声嘟囔着。她伶俐地出水上岸,抬头见我直盯着她瞧,不由冷笑道:“纵使是孝子也需睡觉,大晚上瞎晃悠什么呢?”
  我反将一军:“姑娘不也偷偷溜出房间玩耍么。”
  “你如何比得我!”她叉着腰,懒得再与我多言,拾级而上,抖落抖落衣裳上的草屑,便要趁着月色离开。   我也不知是哪根筋打错了,竟无理地追上她,“适才是在下唐突,姑娘见谅。”
  “罢了。你这便撒开手,我们两不相干,各回各屋。”
  我见她去意坚定,也不便多作挽留,只能眼见这道红影翩然离去。
  她离去后,我心内忽觉怅然若失。
  我也打算回屋,走了两步,看见路旁有一团轻薄的白色物事。拾起一看,原来是一方丝帕。想来,是方才的红衣女子整理衣衫时不慎遗下。
  我打开丝帕,中央绣着一丛莲叶,莲叶上露珠滚动、散落,一只新荷崭露尖尖角,尖角的粉白二色织线细密,过渡十分自然。莲叶之下,有一尾红鲤曼妙地游动,使整个景致都鲜活了起来。
  丝帕的右下角,用红线歪歪扭扭绣下“呈朱闲作”四字。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始终难以成眠。次日的祝祷也胡乱对付过去。到了晚间与昨日差不多的时辰,我依然来到放生池边。果然,阒静的夜色下,红衣女子正在焦急地寻找。
  “呈朱姑娘,”我将丝帕捧在手上,“你可是在寻它?”
  她见到丝帕,露出十分欣喜的神色,连忙奔至我近前,一把将丝帕掠走,接着转身就要离开。
  我不禁有些失望:“姑娘连声谢都不说么。”
  呈朱闻言回头,一脸不解:“你未经人同意,将我遗下的丝帕带走,害得我白费这许久的功夫,又有何谢足道?你擅自翻检我的帕子,知晓我的名字,我本应问你的罪才是。”
  我被她的强词夺理镇住,竟讷讷无言。
  她见了我的呆样,不禁笑了起来:“帕子沾染了你的气息,其实也要不得了,只是仍旧必须收回,不可被他人拾去,坏了山中规矩。”
  说完,呈朱将这方精美的丝帕用劲揉成一团,随后将其扔进放生池内,鱼群闻到帕子上的凡人气息,纷纷聚拢过来,呈朱在空中划了两道手势,轻喝一声“燃!”,丝帕竟无端在水面之上燃烧起来,挥发着幽幽的绿色火焰。
  待到火光渐渐暗下去,呈朱又低声言道“解!”,放生池内的绿焰迅速分解为数十点幽微光芒,发散到池水各处,径自浮动着。鱼群紧追光芒不放,一旦靠近便一口吞入腹中。
  呈朱见我惊惧,不由笑了起来,“早让你别夜间出门,你偏不听。我此番吓你一吓,给你个惊醒,也是我心慈。”
  “你……你是妖精!”我的唇齿都在打颤。
  “对,我是妖精。专吃俊俏书生的妖精。”呈朱张开樱桃小嘴,露出满口利齿,她的鬓边有十数道赤色鳞光幽然闪现,“你若不想被我吃掉,还不赶快逃命去。”
  我闻言,连忙跌足狂奔。
  狂奔一半路程,我停了下来,又折回放生池。呈朱又如昨日一般,双足浸没水中,向池中投喂鱼食。
  我提着胆子唤她:“呈朱姑娘。”
  她不由柳眉倒竖:“你皮痒了?竟敢再来。”
  “你若是想伤害我,昨日便动手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她意态颇为不耐:“你这人怎么如牛皮糖似的夹缠得紧?”
  “我只是,我只是……”我凝视着她乌黑的发、鲜红的衣、明媚生辉的脸,一股气血从丹田冲至头顶,“我只是心悦你,呈朱姑娘。”
  她听见我吐露胸臆,掩口一笑,“呵呵。”笑声中讽刺多过动容,“不过两面之缘,便轻言悦我。凡人的情话当真廉价。”
  “是我失礼。见姑娘并非凡间之人,以为姑娘必然超脱世态。”
  呈朱嗤笑道:“妖精也有灵识,懂得’礼义廉耻’四个字。”她见我面色绯红,又徐徐言道:“我是这放生池中头领,自霖元寺建寺便安居于此,镇日聆听佛法教诲,三百年红鲤成精。”
  她拨弄着池水,将其覆在肢体之上,池水浸润之处,她的身上便如鬓边一般显露出赤色的鳞光,犹如锦鳞入水,悠游地开合,“我瞧你衣饰不俗、气度悠逸,想来家境优渥,你不找个门当户对的闺秀赌书泼茶,纠缠我作甚呢?”
  “可我已是遇见了你,遇见你之后,眼里就再也看不见他人。”
  呈朱摇头道:“可见公子必是常出入风月之地,酸腐情话信手拈来。”
  我见她始终推拒的姿态,心内骤升出一股勇气,我大步跃下台阶,来到她身旁。寒凉的池水浸没了我的鞋袜,寒意从足底迅速向上攀升,仿佛将要冻结心肺。
  我凝定地看着她,不发一言。她惊异于我的举动,一时间也是哑然无声。
  水波摇荡开去,水声混合着散碎月光,宛如天人微不可闻的呢喃。良久,良久,她忽的红了眼眶,“也罢,随你。”
  “你这是应允的意思?”我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心内的狂喜。
  呈朱轻声叹息道:“如今你自是欣悦,但总有一日……想到我的种种不好,你会后悔的。”
  我闻言,指月为誓,语气无比郑重:“决然不会有那一日。”
  【捌】
  佐着这等绮艳旧事,不知不觉间,一壶青梅酒早已被述缙饮尽了。
  “那后来呢?”述缙急切地问道。
  故事才听了半截,观煜住持的禅房之外,夕阳的余晖已经洒遍了居灵山的每一个角落,晚课的钟声响了。
  观煜住持缓缓起身,揉了揉发酸的双腿,“后来,我与她情意深浓,再然后,百日之期已至,我领了颐焕住持给的祛病符咒回到宛陵家中,符咒挂于床头之后,你祖母果然渐渐病愈。等这一通忙活完后,我再回霖元寺,她已经离开了生活三百年的放生池,下山去了凡间。临行前,她拜托颐焕住持转送给我三片红鳞,说是凝注了她的修为,佩之可以避灾。”观煜住持将左手僧袍往上捋,露出黑金双线编织的三片质若玛瑙的红色鱼鳞。
  述缙不解:“她都已经离开霖元寺,你又为什么留下?”
  “我说了,遇见她之后,我眼里便再没了别人。”观煜住持目光溶溶,语意深沉,“失去她,我便再无尘世浮游的欲念,只想在她最后存在过的地方,怀抱那曾有过的短促温暖,了此残生。”
  “顺道因此气死了祖母,是么?”
  祖母的死因一直是家族的禁忌,但是自幼聪慧的述缙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以及邻人影影绰绰的指向中,早已拼凑出梗概来,只是而今亲口从观煜住持口中听见昔年的来龙去脉,还是忍不住用讽刺的口吻发问。   “是。我为当初的一念之差追悔莫及至今日,身披僧袍,心有挂碍。”观煜住持意态萧然,行至门边,又回过头来对述缙叮嘱道:“希望我的前车之鉴,你能引以为戒。往往一步行差踏错,因果变幻,终局已隔了山海之遥。”
  述缙被观煜住持说中心事,羞恼道:“我父母双亡,唯一的亲人早已遁入空门,现下孑然一身,已无长辈可以气死。”说罢,他慌乱间穿反鞋子,撞了观煜住持一把,飞也似的奔脱而出。
  夕照将霖元寺妆点得宁谧、安然,唯有舍利塔的塔尖映射着一点耀目的辉光。
  述缙漫无目的地狂奔,待他终于觉得疲累慢慢停下时,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樱树之下。
  述缙一脸狼狈之态,穿反了的鞋子使他的脚饱受折磨、酸疼不已,他气急败坏地坐在樱树露出地面的一截粗壮树根之上,笨拙地将鞋子按正确的次序穿好。
  “咳咳……”述缙跑得满身是汗,才换上的簇新白衫现如今皱巴巴地贴在背上,使述缙觉得又黏又痒。他更加感觉泄气了,这本是他为了面见樱颜特意换上的。
  虽然樱颜也不一定会愿意见他。
  观煜住持苦口婆心的拿出多年前的旧事,就是为了告诫述缙不可陷入错误的迷恋之中。凡人与妖精的结合一旦出离了传奇志异,往往都难有个好收稍。
  想来观煜住持是知道了昨夜发生之事,但他所知似乎也不尽不实。述缙心想,否则他怎会连樱颜压根不欲搭理我也不知道呢。
  樱颜与观煜住持故事里的呈朱无二,都是谨守居灵山规矩的妖精,并无与凡人多加交涉的欲念。
  述缙深恨自己此番来霖元寺带的梨雪酿数量有限,他真想再醉一场,不欲理会世事。
  许是老天听见他的心声,密集而嘈杂思绪击溃了述缙的神识,他嘤咛一声,捂着头晕厥过去。
  【玖】
  樱颜给述缙盖上柔韧枯草织就的软席的手顿住了。
  樱颜盯着述缙的唇,他的唇珠上仿佛施了咒语,带有莫测的诱惑力。
  竹笙昨夜之言犹在耳畔回旋……樱颜心知,自己跟述缙是难有什么结果的。当年呈朱之事,还不够看的么。
  樱颜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从袖中取出一只湖蓝色冰裂纹瓷瓶,她从地上捻起一片樱叶,将瓶中灵露倾倒数滴于樱叶之上,再将樱叶置于述缙眉心处。
  灵露浸润了樱叶,这樱叶迅速失去碧色,变成剔透之质,然后,樱叶竟连实体也渐渐消陨,最后如流水一般完全渗入述缙体内。
  樱叶与灵露皆消失后,述缙眉心更无半点水痕。
  樱颜收起瓷瓶,静待述缙醒来。
  出乎樱颜意料,述缙过了很久还没有醒来。
  述缙醒转时,月亮已经悄然悬挂天宇正中。他的身上盖着细密而温暖的草席,这草席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线缥缈的馨香。
  述缙只记得他从观煜住持禅房中奔脱而出,余下的事,他尽数都忘却了。脑袋里像是无端出现了一个空洞,记忆随他的身体倾斜与摇晃,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洞中,被不知名的力量碾成粉末。
  大夫不是说,患了这症候,若是再晕过去,怕是性命堪虞么。怎么他竟觉着此刻头脑还清明胜过往日呢?
  “你总算醒了。”樱颜的声音凉凉的,像是夜里凝结的露水。
  “是你救了我?”述缙回过头,眼见樱颜紧贴着树干,幻化出一个半透明的形体,连足部都隐去,宛如那日画卷中所见情景,仿佛目下她的力量十分不济。
  樱颜闪避述缙热切的目光,“不过是顺手而已。”
  “岂止是顺手,”述缙活动一番筋骨,他的气力竟比先前要足得多,连双目都有扫尘窥明之感,“我这身子骨竟比先时还要合用。瞧着樱颜姑娘此番情状,怕是方才为我耗损了颇多修为。”
  “你倒是机敏,这么快就洞察出来异样。”
  述缙叹息一声,旋即露出一个惨笑来,“樱颜姑娘这又是何必,我总归是将死之人,你这修为不过是泥牛入海罢了。”
  樱颜见述缙一副了无生趣的意态,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你这身子……当真没有可以转圜的法子么。”
  “我患了痨症呀,”述缙缓缓起身,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我之所以不分白天黑夜的辛苦作画,收取高昂的润笔费用,便是为了拿钱换得价格高昂的药材,用以续命……三年前,娘亲去世后,我大恸之下咳血晕厥,被仆人送去医馆。大夫诊断说,我心思郁结,又失于保养,小疾已经在无知觉间转换成了痨症,只能拖着,再无法根治了。”
  “倘或是那大夫医术有限,你再延请一位名医就诊呢?”
  思及这颇为不堪的前情,他的眼神也变得迷离,“我自然试过。只是宛陵城内的诸多良医都是一个结论,我便也不再挣扎。我变卖家产、遣散仆从,将所得财帛尽数投进医馆之内。原以为尚可支应到身死,却不想一年有余,便倾尽了看似颇丰的家财。虽已至此,我虽体弱,依旧苟延残喘着。好在上天待我尚且有一丝仁心,我的画艺不坏,润笔之费倒勉强能供应吃药度用。”
  “难为你了。”樱颜不曾想到这看似清逸的少年郎身上还有这般故事。但念及之前几次打过的照面,早已有蛛丝马迹,只是她不曾细想罢了。
  述缙展颜一笑。月光下,他的笑容深邃而幽寂,“说什么难为不难为,生而为人,不过是一口气下不来,偏也不想就这么寂寥地死去罢了。”
  樱颜不知该如何接话,唯有凝定地看着眼前的述缙。
  这会子,正因相对无言,方得以细观述缙其人,樱颜发现,此时的他虽受她的灵力镇压得以稳固神识,却仍旧残留着神魂出离躯壳的虚弱。
  这是大限将至的旌旗在招摇了。
  樱颜莫名,觉得心内猛然滋生一阵酸涩之感。
  【拾】
  倾柳再次出现在述缙面前时,述缙十分惊讶。
  倾柳换了一身行头,打扮得像是一个士绅,刮了胡子、束好乱发,举止言谈都十分合宜。他以山下某户地主远方亲眷的身份前来上香,捐了颇为丰硕的香油钱,俨然一副豪客做派。
  观煜方丈事务繁忙,于是便指了镇日无事的述缙相陪。   一众僧侣刚刚退去,述缙掩上房门,低声问道:“你又来霖元寺做什么?”
  倾柳将外袍脱了,随意扔在地上,他大喇喇地盘腿在述缙床榻上,“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位地仙,那老头说是我祖师爷爷,劝告我如今已近不惑之年,一生孤独,福无双至,需得收一名颖慧弟子,帮我渡过余生苦厄。我想来想去,这些年遇到的后生里,也就你根骨里还可见一点天分。”
  述缙张大嘴巴,“你……你的意思是,要收我为徒?”
  “是。看来你遇到的那个花妖修为不低呢,上次你还骗我说此处并无本领高强的妖精,”倾柳面有不豫之色,“她在你身上设下禁咒,等闲术士皆不可靠近你,就连我也不得不以香客之姿,从霖元寺佛法昌隆的正殿入内,借助佛力压制,才摆脱了她的规束。”
  “她是好心待我,”述缙神色温柔,“还有,法师您行事不羁凡俗,教人佩服,只是我天生惫懒,并不想做你的徒儿。”
  倾柳闻言怫然不悦,“多少人哭喊着想拜入我门下而不得!你这番拿乔是做给谁看?”
  “如此甚好,法师您去找那些愿拜您为师的人即可,何必强求我呢?”
  “可恶!可恶!”倾柳噌的站起,使劲地踩踏自己的外袍,“实在是不知好歹。”倾柳从身后一抓,那个并未悬挂腰间的酒葫芦凭空冒了出来,他拧开葫芦嘴,依稀可听见葫芦内凄切之声,想来是一个刚被倾柳捉住的妖灵。
  倾柳急怒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竟一口吞食了那个尚且残留灵识的妖灵。
  他狠狠地瞪了述缙一眼,眼中青芒大盛,旋即作起一阵风来将自己卷走。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转瞬消失于无形。唯有方才从酒葫芦里滴落下来的一滴清露,此刻散发出浓郁而幽甜的木樨香气。
  入夜。
  樱颜携着述缙跃上樱树。坐于樱树枝头,微微震颤着,仿佛天边的悬月也稍稍近了一分。
  述缙看着身旁形貌正当妙龄的少女,“这么些年,你一直待在居灵山上,不曾觉得寂寞吗?”
  “从前是不会的。昔年山里妖精众多,花草树木、飞鸟走兽,天长日久的,都能修出一些能为。居灵山灵力最高深的狐仙,护卫我们不受他处恃强凌弱的妖邪所欺辱,妖精们方才得以在山中安然度日……”
  那大概是一段非常遥远的回忆了,她的语调也因此格外悠远,“后来,据说狐仙寻了门径,被召至天庭成仙,天庭派来一位山神镇守居灵山。这位山神脾气不算很好,许多妖精受不了山神的严厉与苛责,卷了包袱离开居灵山。只留下我们这些本体扎根在大地之上的草木精灵。再后来,霖元寺修建时将我圈进寺庙,寺庙有佛光笼罩,等闲妖精不敢涉足,除了见见负责扫洒的僧人和观景的香客,再有同样被圈在寺中的竹笙之外,我几乎见不着别的生灵。”
  述缙问道:“既然你已经拥有凡人形态,也身怀灵力足以自保,为何不下山游历人间?”
  樱颜浅笑着摇头,“人间太过污浊,于修行无益。我也随别的妖精下过几次居灵山,然而,我不可离开本体太久。再者,倘若离开太久,无法汲取大地给予的灵气,我的灵力会慢慢枯竭。”
  述缙不禁感叹道:“好不容易修炼成精,还有这许多桎梏。”
  樱颜正色道:“拥有超出凡人力量不知几许的灵力,还有姣好的形貌可以变幻,不用受生老病死折磨,身为妖精,我已感到足够幸运。”
  “好罢……那你去人间后觉着如何?”
  “自然是比山中热闹许多。虽然次数有限,世情百态我也算瞧见几分。从凡人身上,我学到许多智慧。然而相较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居灵山,山中的清寂可让我愈加领悟内心的取舍。”
  此时款款而言的樱颜,温柔又甜美,与前两日重逢之时的她判若两人。
  交谈间隙,述缙瞥了一眼天色,月亮已逐渐向西倾斜,深浓的夜色缓缓稀薄起来,“似乎天已欲曙。”
  “折腾了一宿,你快些回去罢。”
  “那我明日再来寻你……可我该如何寻你,再对着樱树大声呼唤‘樱颜’吗?”
  樱颜见述缙一脸愁容,含笑把前日断发为藤的那根发丝又取下来,将发丝圈成缱绻圆环,置于述缙掌心。述缙只感觉一阵轻微麻意,发丝已经钻入他体内。
  樱颜指着消失了发圈之处说道:“我以发丝施咒,从此你将手置于胸口处,在心中默念我名,让我听闻你之‘心声’,我便会出现。”
  “竟有这般神奇!”述缙小声惊呼。他的动作稍大,立时震下无数樱花。
  “你呀。”樱颜语气中稍有嗔怪之意。不过花瓣早晚都要凋零,兴衰不过寻常事,她也并未放在心上。她将述缙送至地面,探了探他的脉息,短期内料想无事。
  樱颜心下稍安,旋即朝着樱树走去。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嘱咐道:“明日且记得寻我。”
  述缙憨然一笑,“是。”
  【拾壹】
  第二日午后,胡乱睡了数个时辰后,述缙如期而至,樱颜也应约出现。
  此后数日,白日间樱颜带述缙探寻几处现下已妖去巢空的妖精洞府——
  兔精洞府草垫极软,从山下农人田舍中窃取的蔬果未曾吃完也懒得带走,于是只能留在这幽寂之处缓慢地腐败。兔精挖了极多的出口用以逃生,曲曲折折,一眼难以洞穿。兔精恋上山下一户所种蔬果极鲜美的民女,欣然化身采药青年前去求亲,孰料民女父母嫌他“父母双亡”,又因他饭量过大,恐他吃尽家底,连入赘也不许,匆忙将民女嫁与村中打铁匠。兔精数百载修为不抵一凡俗铁匠,顿时伤心不已,竟离了居灵山,往漠北寻亲去了。
  蛇精洞府湿滑黏腻,气味着实不好闻。不过是风声钻入洞府,也都仿佛蛇的吐信声,让人不由浑身颤栗。蛇精蜕下的皮堆积在一处,厚厚十数条,烛火之下蛇皮微微泛起金光,可见其修为深厚。据说这蛇精不曾作孽,历经天劫之后,至今已是散仙,身份迭升,他方才弃了这洞府,目下正在世外神山岚洲问道。
  狸猫精洞府的石壁上,残留着一道道又深又长的爪痕,狸猫精也是个苦命的,为了报血海深仇,在这山中镇日苦修,却始终难以精进。后来他行差踏错,以捕食凡人魂魄的极端方式增进修为。如此为祸乡野,自然不容于天地,术法高强的术士将他镇压在了一处桥下,说是待他赎清罪行后方可获得自由……   得幸见到诸般异状,述缙虽赞叹不已,却觉不够过瘾。再多奇异,到底都是些妖精的洞府,他记得樱颜说过,居灵山是有山神的。
  述缙十分想去山神所在参拜。樱颜秉承仙凡有别的守则,没有应允他。但她又见述缙可怜兮兮的模样甚为不忍,于是在一处僻静的山头,带述缙腾云驾雾了片刻,欢喜得述缙不行,早将原先不能见到山神的郁郁抛却。
  夜间,述缙避开众人,带樱颜悄悄进入霖元寺西南角的藏经楼,这里有数百年来霖元寺高僧们的智慧精萃,樱颜入内之后如获至宝,顿时抛开外物,沉心其间,手不释卷。
  述缙不动声色地铺开宣纸,卷袖磨墨,用画笔捕捉月色映照的藏经楼中,樱颜于青灯之下醉心研读经卷的清姿。
  子时,二人在樱树下分手,相约来日。
  每一日,述缙与樱颜去往不同之地,竭力饱览欣赏居灵山的风光与惊奇。
  述缙跟樱颜彼此心知,距离樱花花期结束的日子愈来愈近,他们需得趁着余下仅有的时光纵情享受。
  花期结束之后,樱颜将进入长达一年休眠期。更何况,述缙的生命的更漏不知哪一日便将骤然滴尽。
  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少年画师,一个是芳华绝世的千岁女妖,他们所拥有的,唯有当下而已。除此之外,寿命、力量、经历……他们之间的一切皆非对等。
  但就如同观煜住持所说——可我已是遇见了你,遇见你之后,眼里就再也看不见他人。
  既然除开彼此再无他人可恋,那么,即使只能与你相携走过这风光绮丽的瞬间。我也已经觉得足够。
  第六日,晚间分别时,述缙一时心念转动,想也不想的,给了樱颜一个临别时分的拥抱。
  樱颜没有拒绝。
  第七日,他们去了山顶的观景台。
  观景台边有一树开得灿然的桃花,正是满山青翠一点红,显得格外绮丽多情。述缙央着樱颜,用腾云驾雾之术携他飞上观景台。
  倚着观景台上古朴的护栏,樱颜向述缙传授了一些平日里需得注意,免被妖邪侵害的机宜,听得述缙点头不迭。述缙不曾想到,人间竟还藏匿了这许多不为人知的异事。
  待天色将晚,述缙与樱颜携手步入下山石阶,却不想迎面看见一脸急色的竹笙。
  “姐姐,大事不好!”竹笙气喘吁吁,也知自己腿短,等爬上高而陡峭的石阶,怕是黄花菜都已凉透。他捏了个诀,驾起一朵淡薄云彩,极迅捷地飘摇至樱颜身旁。
  樱颜掏出帕子,为竹笙拭去满头大汗,“这是怎了,慌慌张张的。”
  “我方才午睡醒了,正在与一只趴在竹叶上的螳螂逗乐,忽然听见有人说话,”竹笙的本体是一丛绿竹,正在霖元寺正殿一角,平素来来往往者甚多,他不耐烦喧扰,却因扎根于此,无法搬离,“却原来是住持身边那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叫善因的,吩咐一众工匠前去东北角,说是要将姐姐的本体樱树挖起,移往别处呢!”
  纵使老道如樱颜,也不禁慌神,“什么……”草木精灵本体移植绝非小事,且不说移植之时工匠一个不慎,枝木便会伤根动骨,若是移植之所的气脉与草木精灵不属,长此以往莫说有修为逐渐散去之厄,怕是连本体因为对大地灵气汲取不足而渐渐枯竭,最终灵识散尽、形神俱灭。
  竹笙恨恨地望向一旁手足无措的述缙,用藕节般软嫩的小手指着他,“若不是因为这小画师之故,姐姐一贯不理凡事潜心修行,又何至于此。”竹笙抓住樱颜衣袂,神色无比恳切,“昔年萍飘娘娘的前车之鉴,姐姐难道忘记了么。”
  那是居灵山上一位本来功成得道,飞升之期指日可待的狐仙,却不想因为一心怀诡计的道士丧尽千年修为,甚至连性命也葬送。
  竹笙似乎想到颇久远一事,不禁露出讥诮之意,只是他声音软糯,这讥诮也失了大半力道,“是了。他是住持亲侄,住持自认曾吃过妖精的苦,又怎愿他重蹈覆辙呢。”
  述缙被竹笙指责,却也辩无可辩。难怪这些时日来观煜住持都不管他,述缙还以为那日他的顶撞使得观煜住持寒心,便不欲再管他。
  谁承想,观煜住持原是早已拟定主意,隐忍不发只是为了一举釜底抽薪,彻底断送他与樱颜的机缘。
  起风了,述缙的面色略略显得苍白,“多说无益,还是前去看看。”他抓起樱颜柔荑,樱颜会意,旋即驾起云彩,二人腾云而去,转瞬身影便消失于山岭的另一端。
  竹笙在原地连连顿足,“没想到樱颜姐姐也是’重色轻友’之辈,这才多早晚,已瞧不着身侧的竹笙了!岂不知驾云并非我强项,往往飞腾数里便易从云头栽落么,呜呜。”他想挤出几滴泪应景,却终是挤不出来。
  竹笙从山崖边费了地扯了几片云彩,粗率地揉作一团,他撅着嘴趴在云团之上,摇摇摆摆地朝着樱树之处低空飞去。
  【拾贰】
  述缙与樱颜立于云端,探视下界。
  原本少有人至的樱树之下,此时聚集之人为数颇多,观煜住持、沙弥善因、以及一群头戴斗笠的工匠。
  工匠手持各式掘土工具,铲、锄、耙等不一而足,在观煜住持的指挥下,工匠们围绕着樱花树开始有序掘土。
  “二叔,他们是在做什么?”述缙让樱颜送他去往地面,他从院外奔入院内,心内生出强烈的不安之感。
  然后述缙觉察到,这是第二次称呼观煜住持“二叔”,上一次还是述缙七岁时。
  也许是述缙潜意识内,希冀观煜住持能看在他的面上,不要将事情做绝。
  观煜主持目光微微凝滞,“这些人是丛熙园的工匠,我已与丛熙园联系了,将这棵古树赠予丛熙园,换得三万石米粮赈济今年饱受黄河水灾之苦的灾民。”
  丛熙园是威宁伯的所修筑的私家别苑,威宁伯居于金陵,这座丛熙园位于溧水之畔,费了威宁伯好大气力,也砸下无尽金珠银宝,园里虽有品类繁多的珍品花卉,却总觉不足,从前述缙也见丛熙园多次派管事来寻观煜住持,可不论威宁伯开出多高价码,观煜住持亦不为所动。
  “好好的,干嘛非把这棵树挪走。”述缙竭力控制语意中的急切之情。   “捐掉这棵树,一是为了灾民计,身为出家人,当以慈悲济天下。二则,也是为你好。”住持深深地望了述缙一眼。
  述缙大声说道:“若真是为我好,你就别将她移走,她不喜人间污浊!”
  “你还年幼,并不知自己究竟在作甚,我却知晓。身为长辈,我应替你做出对的决断。”观煜住持不再理会述缙,他走到工匠身边,吩咐他们加快速度挖掘,不久为运树所特制的八匹马拉的马车就要到山门了。
  述缙见观煜观煜住持的神色,心里有了计较。他不再大声喊叫,而是在一位工匠面前直挺挺躺倒,他对观煜住持说:“若还要挖,便从我身上开始。”
  “将他移开。”观煜住持轻描淡写地吩咐道。靠近述缙的两位工匠立时放下手中的活,把述缙抬起来制服住,任凭述缙如何厮打都无法挣脱这二人的束缚。
  “二叔,你别这样。不要动她。”述缙渐渐失去力气,在工匠的“搀扶”才没有倒下去,他苦苦哀求道:“求你,别再挖了,这样会伤及她的根基!”
  “阿弥陀佛。”观煜住持念了一声佛号,他扭过头去,不再直视满面愤恨的述缙。
  无风,然而枝木间樱花纷纷坠落,片片都是樱颜难以止住的眼泪。
  挣扎间述缙看见,被工匠抛至一旁的泥土中,有一小块新鲜而潮湿的树皮,泛有微微红痕。那一定是来自樱颜的本体,述缙心里难过至极,此刻樱颜心内不知该多怕,身上又有多痛。
  述缙心里一横。
  述缙装作无力之状,暗中却在积蓄力气,趁两个工匠松懈的间隙,他一把挣脱束缚。述缙不再阻扰工匠掘土寻根,他跑到另一处,捡起一根他已在心里掂量半晌的木棍。
  述缙拾捡起木棍,勉力以镇静的语气呼唤观煜住持:“二叔。”
  观煜住持见他仍旧执迷不悔,叹息道:“述缙,事已至此,别再做无用功了。”
  “二叔,”述缙将木棍举起,“我知劝不住你,那我只好与她一道受苦。我不求你心疼她,只求你还对侄儿有一分顾念之情。”述缙闭上眼,狠狠地将木棍挥到自己头上。
  血顺着述缙侧脸缓缓流至脖颈。
  一贯持重的观煜住持不曾想到述缙会这般行事,一时之间不由也慌了神。观煜住持正想对他说些什么,述缙耳边却传来樱颜的声音。
  樱颜吟诵着长串的咒语。咒语声里,述缙耳边的声响越来越轻微,他感知到脚底升起一股急劲烈风,然而周遭的事物并未受到风的影响,纷纷静止着,就连观煜住持和工匠的神色动作亦是定格的。
  忽的,他眼前闪过一片耀目的白芒。
  等述缙的双目适应了亮度,他察觉自己来到一处除却他和樱颜之外再无别物的白光境域之内,唯有樱花的幽香无尽地延绵。
  “这是哪里?”述缙问樱颜。
  樱颜解释道:“此处唤作‘花境’,是草木精灵所独有的以花木为元素制造出来的幻境。幻境独立于人世之外,抛却凡俗时辰桎梏,不受外界干扰。”
  领略完幻境之神奇,述缙思及正事,不由沮丧道:“述缙无用,没能护佑你。”
  樱颜摇头,温和地安抚他:“罢了,都是命里的劫数,我自己选的。”她心疼地检查述缙的伤口:“逞英雄的滋味可还爽吗?”
  “我也实是别无他法了。”述缙双手一摊。说话间,伤口又涌出一股血。
  樱颜不疾不徐地指挥述缙,“弯腰,停,别动。”樱颜用樱花覆在他受伤的地方,施法消除伤口。
  “好了,”待伤口恢复如初,樱颜用冰凉的指尖在述缙英俊的脸上缓缓划过,带着玩味的笑意,“不曾想到这个咒术还兼具美容之效。”
  “痒。”述缙不自禁挣扎道。他想起方才樱颜所说的“花境”之中可以凝定时间,因而他对樱颜说道:“不若我们在此处多待一些时日罢,好想个妥善法子应对此厄。”
  “不可,”樱颜想也不想便否决掉述缙的提议,“我不得已带你入’花境’,是为替你治伤。凡人在’花境’内待太久,会有损阳气。”
  述缙面色怅然,“我真想永远待在这里。”
  “呆子,一瞬之欢愉胜过漫长的乏味。拥有这一瞬,也就拥有了永远。”樱颜在述缙仍然沉浸在惆怅情绪之中时,迅速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拾叁】
  述缙感知到身子发生轻微晃动,下一个瞬息,他的耳畔再度出现各色声响。他离开了樱颜一手缔造的“花境”,又重新回到人间。
  未及述缙作出反应,观煜住持仿佛神魂脱离躯壳般,已一个箭步奔至他身边,却惊见述缙片刻之前挂红的脑门上一丝伤痕也无。他疑惑了一瞬,然后了然地问述缙:“是她的手笔?”
  述缙点头称是。他喉头涌出一股腥甜,然而考虑到此时情境仍未有个终局,述缙只好生生忍住咽下。
  “你呵,”观煜住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气急差点扯断念珠,“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你竟以此威胁于我!”
  “二叔,我有一事相问。”
  “你问。”
  “你先叫工匠们停下来。”
  “也罢,瞧你这阵势,我竟着实降服不住。”观煜住持使了个颜色,侍立身侧的善因便招呼工匠们先行休歇。
  “我想问二叔,当年因何出家?”
  “……”观煜住持沉默。他已告知述缙前情,不知为何仍有一问。
  “你说过,是因为呈朱姑娘。你无处寻觅,却也不曾忘怀。难以取舍之下,方才决意出家。你在霖元寺的这些年,说是修行,实则是在等待她或有归来放生池的一日,对吗?”
  观煜住持神色黯了一下:“都已是过去之事了。二十年过去,想必她不会归来了。”脉脉夕光之下,观煜住持看起来犹如一尊鎏金的塑像,凝定且寂然,看得述缙心口一酸。
  “二叔愿意为了呈朱姑娘抛弃宗族、亲属,抛弃红尘中的种种繁华,只为能够心无旁骛地怀抱对她的思念寂寂等待,哪怕到最后她也不曾回归,”述缙越说越激动,青筋也隐隐暴起,“咳咳……二叔,我敬佩你,也谙羡你对呈朱姑娘的深情,将心比心,你因何不愿对我之处境稍稍感同身受呢?”   “只是……”
  “二叔,”述缙抓住观煜住持的手,语意急切而郑重,“我与她俱已商议妥帖,每逢春日樱花盛放时节我与她相会,花谢便分离。出霖元寺后,她安心修行,我亦会好生读书,备考来年的乡试。我与她只祈求能一年短聚一时便可,并无更多奢望。”
  观煜住持沉思良久,拍拍述缙肩背,“你可想清楚了?这条路,并不易走。”
  “我知。但我必当甘之如饴。”
  “不会中途变卦?”
  “不会。”
  “那好,”从述缙遇见樱颜之后再无笑颜的观煜住持,脸上忽然绽放微笑,“既然如此,就按你所思所想去做。愿你内心丰盈,也愿你始终认为这般行事将胜过安稳的俗世生活。”他招呼那些工匠道:“可以摘去斗笠了。”
  述缙见着那些工匠摘去斗笠后,露出来受戒的光头,不由傻眼愣住。难怪他觉得这些工匠有些眼熟呢,原来尽是寺中僧侣假扮。
  “那威宁伯那边……”
  “早知这樱树是移不动的。此时山门处的马车上,想必已经摆满魏紫姚黄。”观煜住持擅长花木一道,他所种植的牡丹皆是名品,一株已是千金难求,瞧着他口气,想来是为了米粮,将这些年所爱重的牡丹皆赠予威宁伯了。
  观煜住持拿起一把锄头放到述缙手中:“你心志坚定,也不枉我布了这局。你将这些坑尽数填上,以示对二叔的谢意罢。”言罢,观煜住持领着僧人离开此处。
  述缙将方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凝思一遍,不由感念观煜住持的一番苦心。他抬起铁锹,将掘出的土一点一点重新填入坑内。
  “我帮你。”述缙身旁伸过来一只手。
  是满面笑意的樱颜。
  【拾肆】
  述缙还未说话,一阵馥郁酒香率先侵入他的鼻息。
  是倾柳。
  这家伙当真是神出鬼没、阴魂不散,述缙回头,见倾柳已经又变幻成初见时的邋遢行状。
  倾柳赶在述缙出声之前说道:“可惜了你的好根骨,偏要跟妖精夹缠。”语气中带着叹惋。
  “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述缙将樱颜护在身后。
  “我这次不是找你的,”倾柳的目光越过单薄的述缙,落到樱颜身上,“姑娘已经修成花境之术,当真难得。”倾柳不乏激赏之意。
  樱颜并不愿与之虚与委蛇,“你的来意可以报上来了。”
  “呵,姑娘豪爽,”倾柳咯咯笑道,面露森冷之意,“我在江南搜寻多年,有生之年终于找到姑娘这样千岁妖灵。想必姑娘知道我的来意。”
  “什么除妖法师,什么收徒渡厄,通通都是假的,”樱颜一挥手,地上那些未填起的土坑中骤然爆长出数十根粗壮根须,锐刺般地须尖纷纷对准倾柳,“你定然是从芍药口中得知了我的存在,之后又在居灵山俘获了香桂,折磨她吐露我的本领。然后蛰伏暗处布局,诱导观煜主持的神魂,将我运往山下,你好半道劫持,运送到隐蔽地界,一点一点榨干我的灵力。”
  倾柳轻轻叹息一声,“姑娘不愧是活了千岁,智慧卓群。我确实是作这般算计,只是没有想到述缙居然能破开我在观煜主持身上设下的诱心术。就差这么一点了。”他用两根手指比划着一段微小的距离,“不要紧,只是差一点,我勤快一点便可将其补全。若能得到姑娘这般高深修为化为己用,我不单可以摆脱病厄,不再如魅似鬼,或许还可以期待肉身成圣那一日。”
  肉身成圣,飞升仙界,是每个修仙者最殷切的渴盼。有走正途餐花饮露不事凡俗的山中高士,自然也有难耐苦寒想走捷径的倾柳之流。吞噬从来是最简便霸道的提升修为之法,而且上瘾。
  倾柳吞噬了无计妖精,遭到天谴反噬,但假若他汲取了樱颜广博的大地灵力,冲和掉之前那些小妖的阴寒作用,将体内所有力量融合、统一、归元,倾柳所期未尝不可能成为现实。
  倾柳面上异色乍起,述缙还来不及示警,倾柳已将铜钱串扯开,三十六枚铜钱飞旋而出,在空中发出龙啸般的低吟,倾柳催动灵力,铜钱上得黯淡之色一扫而空,铜钱瞬息变成簇新,仿似边缘都带起锋锐。
  樱颜不甘示弱,发动根须与之缠斗,根须粗广笨重,铜钱灵活弱小,一时难分胜负。
  倾柳又拿出酒葫芦,将葫芦口打开,一股阴寒之气汹涌而至,顿时樱颜与述缙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樱颜一手护住述缙心脉,一手从霖元寺的放生池中召唤出池水,池水细密迅捷而至,汇合成一团,再被樱颜发散出去,一寸一寸逼近倾柳。水遇到刺骨寒气,迅速凝结成冰,这冰锥尖锐又坚硬,含有杀意。在冰锥距离倾柳双目只有寸余之时,倾柳收起酒葫芦,瞬时逼人寒气消弭于无形。
  这一边倾柳的寒气不敌樱颜,那边铜钱却已将樱颜召唤的根须纷纷割断,根须失去灵力操纵,颓然缩回土中,三十六枚铜钱歼灭对手,将目标对准樱颜与述缙。
  “姑娘灵力精深,在下佩服,”倾柳摩挲手腕,方才冰锥势力大盛,竟然割伤了他,这使他十分羞恼,“但邪不胜正,姑娘还是束手就擒为好。”
  “我是妖精,未必是邪,你虽是法师,但必非正义之士。”樱颜喝道。
  倾柳不再絮言,铜钱结成阵法,环绕樱颜不住飞旋,试图找到破绽。樱颜不敢轻敌,然而这些时日她不觉间耗费太多灵力,加之樱花花期将至,她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此番与倾柳对峙至此,她已然很吃力。
  樱颜与铜钱撕斗之时,倾柳从地上拾起一截断裂的冰锥,他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附着在冰锥之上,使尽全力将其置入铜钱阵中。
  樱颜无暇分神,倒是述缙注意到了凶器,但他手无缚鸡之力,电光火石之间来不及细想,只能代樱颜受了这重重一击。
  述缙忽然觉得脑中无比空茫,倦怠之感潮水一般涌来,紧接而至的,是眼前渐渐爬升转瞬覆盖整个视界的,凛冽而密室的黑暗。
  倾柳狠绝,却从未杀过凡人,一时也惊愕住。连带着铜钱阵也缓慢下来。
  不等他再有动作,一根竹枝贯穿了他的胸膛,并速度分解了他的灵力,修为溃散的倾柳霎时面色惨白。他挣扎着想要掏出符咒,竹枝加剧着在他体内搅动,震碎了他的魂魄。神魂的碎片溢出,倾柳眼中的青芒也终于消失。   木樨香、芍药香、鱼腥气……那些被倾柳吞噬后还未完全消解的妖灵们终于破体而出,或可求得转生之机。
  竹枝沾了血色,微微颤抖,生命力枯竭的倾柳颓丧地倒下。他的身后,是本体若隐若现的竹笙。
  樱颜慌忙将述缙放平,他的面色迅速变得苍白,呼吸逐渐绵长、轻薄。暮色下,他的身体仿佛汲取了大地深处霸道的阴寒之气,缓缓变凉。
  述缙的大限竟来得这样快。
  竹笙紧赶慢赶,终于来到此处,却惊见眼前这一幕,他从未杀生,此番却是为了樱颜破戒,“姐姐,他……”
  樱颜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述缙,“他快死了。”
  “怎么会!方才他还活蹦乱跳的好好一个人,怎会这么轻易就……”
  这么短,好辰光竟只有这么短,樱颜轻轻拨动着述缙散碎的鬓发,“没办法啊,他本已身患痨症,命不久矣。方才又被倾柳一击震碎了心脉。”
  “山神府邸中也种有一些仙家药草,不若我去窃来几株给他续命?”
  “山神所植仙草虽好,但亦无济于事。凡人虽然卑弱如蝼蚁,生死却不是那么容易移转的。”
  “这……这该如何是好!”竹笙毕竟不曾经历什么动荡,此番已是没了主意。
  樱颜笑靥如花,泪零如雨。心痛至极,原来是可以乍现欢颜的,“他曾说,并不想就这般寂寥地死去。”
  “姐姐?”
  樱颜从述缙怀中掏出一张贴身保存的画卷,这是方才在观景台,述缙为她所作的画。她出离观景台,飘摇于云雾之上,衣袂飘香、巧笑倩兮。
  这些时日,述缙为她作了许多幅画:在藏经楼中手不释卷的,溪流边浣洗丝帕的,乃至于她趁着守夜僧侣瞌睡时去到正殿拜佛的……述缙一双妙笔,画卷上她的姿容尽态极妍,大有洛神意态。
  此刻,唯有眼前墨迹未干的一幅可供观瞻。云纹上的墨迹晕染了她的衣裙,使她的身影显得模糊。
  她多想,多想再将所有画卷都细细阅览一遍啊。
  这最后的一遍。
  “我是能救回他的,对不对?”此刻,樱颜不是在对竹笙说话,她是在问自己的心。
  竹笙心内骤然一窒,“姐姐可别有什么荒诞念头。千年修行不易,一朝顿丧,并非明智之举。”
  “呵……毕竟修行近千年,总归有一些能为。如今,总算是派上用场。”樱颜拔下发丝,再度断发为藤束住竹笙,“我已做好决定,你不必再劝。”
  不理会竹笙的哭喊,樱颜以手掌触地,地面上的落花感应到她的力量,纷纷飞旋起来,不止地面落英,樱树之上的花瓣此时也都纷纷离枝,盘旋至樱颜身侧,霎时满树缤纷为之一空。
  樱颜将述缙扶起,二人面对盘腿坐定,樱颜将述缙的双手与她交叠,曼声吟诵起此生最复杂漫长的一道咒语。
  伴随着咒语的演进,空中舞动的花瓣开始有意识地聚集在一处,紧接着花瓣分成数十股,围绕着樱颜与述缙缠成一个花瓣织就的“茧”,将二人密不透风地封入茧内。
  须臾之间,花茧结成,焕发出耀目光华,愈来愈盛,一时间,连金乌之光也要避其锋芒。
  这是——春泥之术。草木精灵力量最为强大的一道咒术。以通身修为为祭,孤注一掷,足以拥有改天逆命之力。
  良久,花茧终于呈现溃意,束住竹笙的树藤也自行解开,樱颜已经无力维持缠藤之术了。竹笙奔至花茧前,见述缙已经醒转,面上恢复血色。
  泪流满面的述缙,双手径自穿过樱颜透明的躯壳,再无法触及到她。
  【拾伍】
  十日后。宛陵城,祝宅。
  七姨娘满怀期待地展开画卷,不想竟大失所望,“明明说好是‘夜里芳樱’,这画卷之上怎么竟只剩一树枯枝?”
  述缙语意萧然,“我离开霖元寺时,樱树已是这般情状了。”
  “昔年匆匆一别,怎么就到了而今这地步。我原想……”七姨娘说着,不禁滴下泪来,祝老爷见她伤怀,顿时急得不行。
  “不过是一幅画,一棵树而已,如夫人为何如此伤怀呢。”述缙虽已恢复康健体魄,祛除了折磨他数年的痨症,然而心境却如死灰,始终难以复原。
  若不是交画期限已至,他根本不欲出霖元寺,回到这红尘俗世之中。他终于能够体会观煜住持当年的心境了,只是为时已晚。
  七姨娘拭泪毕,将丝帕往桌上一丢,寒声问道:“你可知这樱树枯亡之故?”大有不知真相不罢休之势。
  “她……”述缙哽咽了一下,酥麻的酸涩之感瞬间攻城略地,“好容易修炼成精,却一时情热爱上凡人,被法师觉知,并因此葬送性命。”
  七姨娘闻言,惊骇之色异于常人,良久,方喃喃道:“这竟是……一桩奇闻了。”她失态地跌落至椅上,面上戚然之色顿现。
  述缙见她失神不语,想来是不欲再说什么。他走上前,将定金退还,放在桌上,再缓缓将画卷收起——这幅画,他决意自行保留。
  一旦离开,他大约再没有勇气踏足霖元寺了。
  述缙腕间露出忽闪忽闪的数点赤芒,被七姨娘无意间捕捉到。她敏捷地抓住述缙的左手,指着他腕间那黑金丝线串连的三枚红鳞问道:“这手串是谁人所赠?”
  述缙还未答话,一旁的祝老爷惊呼道:“老七,你这是做什么。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七姨娘心中有事,不耐与祝老爷虚与委蛇,她旋即一道眼波过去,浅笑嫣然道:“老爷,您可有日子没去看望夫人了,这便去一遭,可好呢?”
  祝老爷闻言讷讷称是,随后离开七姨娘的院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正院去了。
  述缙顿生警觉之意,“你并非凡人!”
  “是,”七姨娘落落大方地承认,“你还未回答我,这手串从何而来。”说完,她将手串从述缙腕上取下,置于掌中细观。
  述缙见她并无恶意,语意热切,于是直言相告:“手串乃家叔所赠,意为佑我平安。”
  “家叔……”七姨娘将这称谓在唇舌间翻覆数遭,迟疑地问道:“可否告知妾身,他现身在何处?”   “居灵山,霖元寺。”
  “霖元寺,他竟去了霖元寺!难怪我遍寻宛陵城也找不着他半分踪迹。”
  “敢问……”
  七姨娘目光如电,瞧了述缙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她展颜道:“这红鳞手串,还是昔年我托人转送于他。”
  述缙一思便知,“你……你是呈朱!”
  “是。”
  述缙一时情急,站起身来指责呈朱道:“昔年你既与家叔订立盟誓,又为何中道弃他而去!”
  二十年前的事,隔着曲折的时光,呈朱一时也有些恍惚,“我那时初涉情关,与他暂别后,孤寂时怯意顿生,愈演愈烈之下,便做了逃兵。”
  “妖精也会害怕吗?”
  “这是自然。妖精怕被和尚道士打回原形,也怕修行不济难以躲避天劫,”呈朱捏着红鳞手串,目光犹疑,“自然也会害怕情热退去后的种种不堪。”
  呈朱并不想走,但是当年天资聪颖的她已经修炼出内丹,倾柳顺着山下一只蚌精的话查到了她的踪迹,留给她逃生的时间十分有限,甚至来不及向观煜方丈说一声再见。
  “那你可知,家叔自你消失后,便剃度出家,至今已有二十载。”述缙并不知昔年复杂的纠葛,他只是觉得世事当真有些滑稽,“他已是霖元寺住持,成了人人景仰的高僧。”
  “蜀中、滇南、漠北……我周游天下,唯独不敢回到江南。十多年过去,偶然之际折返金陵,这才动了来宛陵寻他的心思。”呈朱无限黯然,“前番情浅,是我误了他。”
  比起短暂的情缘,动物求生的本能指引着她的一举一动,还是活着比较重要啊,一旦死去,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了。
  述缙见话题越发凝肃,于是转了话头:“之所以让我去画夜里芳樱,你可是与樱颜相识?”
  “正是。彼时我常常趁月色朦胧之际在居灵山四处闲逛,偶然结识了樱颜,甚为投契。后来因情远遁,抛闪家园也弃了旧友。此番回归,因我一贯所见是夜里的她,便想叫人绘出她夜里的芳容,以解思念之情。”
  “可惜,因为我,樱颜已是本体枯竭……”说了没两句,述缙自己又将话题拉扯至凝重地步。
  “她虽是沉静性子,却比我勇敢,也更一往无前。”呈朱看着面前神色颓丧的述缙,劝解道:“她愿为你神魂俱灭,你要懂得她的苦心。你若浑浑噩噩虚度此生,怎能对得起她的牺牲?”
  述缙闻言,心神震动不已。
  述缙回想起那日最后一幕:在世人眼中,樱花盛放时节最美,而在述缙心中,当樱颜本体的最后一片樱花落进他的掌心,樱颜带着笑意消失在他眼前的那个瞬间,才是樱花最美的时刻。
  彼时情景,述缙恸极,说不出话来。他把被樱颜施了咒术的手放在胸口,让樱颜感知到他身体中一声声跳动着的,他的心声。他心底无声的情话。
  “既然死不了,那么从今往后,便好好活着罢。”
  这是樱颜最后的话语。
  【拾陆】
  从苏州城折返宛陵城的路上,经过一座茶水铺子。述缙此番回乡,一路车马劳顿,吩咐管家暂时在此休歇。
  茶水铺子位居金陵城与宛陵城交界之处,此处交通便利,过客极多,因而消息流通十分灵便。
  不过一盏茶时间,旁边那桌的商旅打扮的三人便从“数月前宛陵城祝老爷最宠爱的七姨娘不明不白的去了,许是正室善妒”,说到“一旬前听人说霖元寺的观煜住持知天命之年便已坐化圆寂,真乃有大功德者”……个余下言谈颇为繁杂,不能胜述。
  述缙闻言,唇边含着一缕浅笑。
  过了一会儿,管家慌忙奔来,“老爷,大爷与大姑娘醒了,正哭着呢。”
  述缙放下茶盏,起身问道:“羊乳还有吗?”
  管家付了茶钱,扶着述缙向马车处行去,“已不多了。好在晚间便可到家,老爷放心,我会吩咐我那家里人尽快为大爷大姑娘寻得妥帖的乳娘。”
  “咳咳……你做事,我是放心的。”昨日客栈之内,述缙忽然来了兴致要亲自照看这双孩儿,不想惹得自己夜间受了凉。好在服药及时,已没有大碍。
  这对龙凤胎是述缙在折返宛陵城的半道上捡到的,瞧着襁褓精致,婴孩也无残疾,想来是有隐情。
  但那并非述缙操心之事,他已至而立之年,虽有举人功名,亦薄有资产,却并无娶亲之念。他原以为自己将孤独终老,谁想上苍竟赐予他一对儿女。
  他给一双孩儿取了小名,男孩瑛郎,女孩芬娘。
  次日,述缙于书房内思谋送予宛陵城县令的礼单。需得通过官府,尽快将瑛郎与芬娘正式过继到他名下,他才能够安心。
  礼单将将理好,管家便送来一封书信。是述缙旧友、现任庐州知府所寄。
  庐州知府在信中言及,述缙虽然科举一途未能顺意,但他素知述缙才干练达,适逢他府衙的通判告老还乡,这便想到述缙,希望述缙能不嫌职级低微,前去庐州,助他处理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务。
  世事难以皆如人意,述缙考了两次会试,都名落孙山。虽然他亦在吏部选官之列,但等那不知何处有职缺的荒僻小城,此番庐州知府之邀足以让他喜上眉梢。
  述缙笔走龙蛇,写就一封情真意切的回信,吹干墨迹便让管家派人将信速速送去庐州。
  述缙心里高兴,又想到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儿,踱步去了主院的东暖阁。
  述缙离去后,书房之内一时悄寂无人。在这春日尾稍,窗外忽而飘起一阵空濛的细雨。
  书房东北角平素紧闭的那扇窗户,不知为何被轻易风吹开,缠绵雨丝随之侵入内室。窗户右侧挂着一幅述缙爱重的绢画,雨丝仿佛有灵,专来浸润这旧画。
  待画卷被雨丝浸透,这幅悬挂此处已有十余载的画卷上,原本只剩一树枯枝的樱树,不知为何,竟在枯木之上冒起绒绒浅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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