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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这一年的冬天，南方也开始下雪。她站在街口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沐浴着难得一见的雪雨。
有人说对于爱情，想念与想起是两回事。
那么，是不是就像这场雪雨，飘下的是雪花，而打在脸上便成了雨。
这一年里她陆续收到一些来自法国的信件，每一封信里都夹着一张照片。是看上去像明信片一样的照片，是那个写信给她的人亲手拍摄的照片。
照片里有宝石蓝的天空，有屋顶尖尖的教堂，有精美绝伦的壁画，有成排的红砖房，还有满满一面墙的手工木头鞋和各种肤色的人。
他说，结交了很多新朋友，美国的、伊朗的、加拿大的，还有越南的。
他说，圣诞节的迪斯尼游行比想像中的更盛大。
他说，感恩节的火鸡跟烤鸡无论从肉质还是口感都是有巨大差别的。
他说，现在终于有机会接触真正的黑人篮球和最IN 的嘻哈音乐。
他说，认识了一个长得很清新的女孩，是韩国人。
他说，就当这是一场正式的道别吧，至少可以心无旁骛地说再见。
终于，他也学会用清新来形容别人。
她知道，有场青春在这场雪里结束，而有些想念仍在发生。
信封里掉落的照片上，依旧是那张在阳光下笑得犹如龙爪菊一样的脸。
２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遇见。
高一假期，卓恩年背着马桶包包乘座长途汽车回外婆家。
车厢内撩人的热浪掺杂着恶劣的体味及汗臭，前几排的座位不时有呼噜声和谩骂声飘来，三小时前还喜出望外的少妇人，现在正抱着呱呱哭泣的儿子咒骂着睡得酣畅淋漓的丈夫。
硕大的烤箱在炽热的阳光下一路颠簸，头靠椅背令人昏昏欲睡。数十分钟后醒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身边倏然多出一个人来。
削瘦，光头，白色T 恤，卡其布裤子，没有行李，带着MP3，耳塞的效果像只小喇叭，杂音很大。坐在他身边的卓恩年完全能听到里面的音乐，在张惠妹之后是迪克牛仔，再往后是赵传和动力火车……
汽车的引擎在座位底下散发着巨大的热量，他一直闭着眼睛，满脸不愿被打扰的样子。停车的时候闭着，接电话也闭着，包括喝可乐的时候也仍然闭着。
卓恩年远眺山涧的时候顺便看了他一眼，120 度角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挺拔的鼻子，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细长的眼角。
挪了挪身子调整好角度，她再一次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梦里看到了白素贞与许仙，断桥与乌篷船。然后，乌篷船摇了一下，桥断了，白娘娘变成了蛇，许仙成了法海。接踵而来的急刹车果断地将她逐出梦境，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仍然闭着眼睛，耳机仍然在哇哇歌唱，卓恩年向他道歉说对不起，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也许是没听到，也许是睡着了。
一路上除了开着车窗能感受到的猎猎风声，能听到的只剩下那个类似小扩音器的耳机里模糊不清的流行歌曲。
很久之后，卓恩年回想当初，觉得在那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她睡着了便会不由自主地将头倒向他的一边。那样看上去很美妙吧，至少在别人的眼中，他们更像一对私奔去远方的小情侣。
３
卓恩年没料到外婆家竟然变成了热闹非凡的农家乐，而他，俨然是游客中的一员。
这里不是山青水秀的地方，但是远离市区，四周都是田原和绿树，显得多了一分自然，少了一分喧嚣。外婆拿出年前熏制的香肠腊肉，端上自制的河水豆花，看桌上每个人吃得赞不绝口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
除了卓恩年，和他。
他像个化缘的和尚一样看着碟子、碗里为数不多的一点菜被其他人以横扫千军的架势扫荡竟然不动声色，先是皱着眉用指甲抠了抠陈年的碗壁，然后掏了只塑料袋出来铺在碗里，这才小口小口地开动。卓恩年站在一旁看他一连串的动作娴熟又自然，终于恼羞成怒。
咻——
当所有人都放弃盘里美食抬起头来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卓恩年时，她仰着头脸红脖子粗地用很大的嗓门说，嫌脏就不要吃！
外婆捅了捅她的腰，所有人都从尴尬的气氛中抽身离开，卓恩年帮着婶婶收拾完碗筷后发现那个洁癖小子不见了。外婆说城里孩子身娇肉贵别饿坏了，逼着恩年去厨房拿了两个大白馒头去找他。
虽然是夏天，但乡下的晚上总是比城里凉一些，卓恩年围着渔塘、院子、屋前屋后找了一遍确定没看到他。自己也没吃饭，更何况是那种骄矜的人，卓恩年一想到他就忍不住找东西磨牙。
星星出来的时候，卓恩年已经成功地磨完了大半只馒头。仍然喜欢爬上屋顶看月亮，没有城市的水泥墙，也没有高耸的商务楼，这里无论是月色、星光，还是轻轻柔柔的风，都没有任何阻挡。
卓恩年捏着最后一只馒头迈上最后一级楼梯就看到在西角边有个孤单的影子坐着，瘦瘦的背影，单薄得随时能被风吹走。
阿嚏——
打破平静的是卓恩年突如其来的喷嚏声，犹如掀起湖心涟漪的石子，那个人起身，走来。在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卓恩年突然在空气中嗅到寂寞的味道。他必定是寂寞的吧，来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望星的时候，始终都是一个人的冷冷清清。
喂，馒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楼，进了小院，被铁链拴着的大黑狗因为闻到馒头香，不由分说地扑向他，白色T 恤衬着两个乌黑的爪印，突兀得毫无道理。像是知道卓恩年的想法一样，在她还没来得及责备大黑的时候，他先说，没关系的。
直到他回房间换衣服的时候，卓恩年才想起他似乎没有带任何行李。
他，没有衣服穿了吧。
第二天，卓恩年起得很早去了集市，买了几件便宜又不花哨，看上去尽量显得不乡土的T 恤。她偷偷看过那件挂在走廊上被洗得很干净的白色T 恤，标签上印着NIKE 四个英文字母。
卓恩年买不起那么贵的衣服，她当然买不起，外婆给她的生活费三个月加起来都不值这件衣服的钱。她一直令自己显得淡然，并不是因为对那些未知的东西没有丝毫欲望，而相反，她太想知道，但又明白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资本去了解这个世界。
因为，了解世界，需要钱，很多钱。
譬如，这世界中一件小小的T 恤，就价值700。
４
后来每天他去哪里，她就远远地跟着。起初是怕他迷路，后来就成了习惯，他一出门，她必定尾随。
他总是光着脚在田坎上走，两只运动鞋的鞋带扣出个死结挂在脖子上，步伐从容而坚定。
他有随手揪根草就放在嘴里嚼的习惯，卓恩年觉得这是只有乡下孩子才会有的习惯竟然被他养成了，感觉就像从金碧辉煌的城堡里走出的小野人。有两次他揪了两根细长的草，被身后的卓恩年几步追上不由分说地抢了过去。又有两次他看到好看的野花想摘，被卓恩年很粗鲁地喝止住。
雨天不能出门，他就会在外婆那里要来几只土豆，把它们丢到灶火里烤着吃，每回都会剩下一两只不拿出来。卓恩年发现了就用棍子把它们掏出来，洗干净了吃，一连几次她都吃到烤土豆里夹着的一小丝香肠或者腊肉。
日子一久，卓恩年开始相信那都是他故意留给她的。再独处的时候也 显得不那么生疏，每回他出门都会淡淡地说一声，我出去了。似在说给她听，她也乖巧地不作答，随后就跟了上去。
卓恩年告诉他，这种细长叶子的草吃完了嘴巴会麻痹的，乡下人牙疼的时候就会扯这种草来熬水喝。这种小野花通常长在蛇穴附近，只要花动了，穴里的蛇就会以为是田鼠或者野兔送上门了。乡下除了土豆，还有红薯和地瓜可以烤，吃起来脆脆的，满嘴香。
笨蛋。
干嘛？卓恩年因为这些琐碎的小事开始这样叫他，他也干净利落地回答，但通常没有下文。
他从来不回头来跟卓恩年说话，但走在他身后的卓恩年却因为自己替他买了如此合体的衣服而有些小小的自豪。背影看去不大不小，这令他显得更像是落难王子。
就是落难王子，不然怎么会穿着昂贵的T 恤不带任何行李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一住就是一个月。
八月中的时候，外婆从箱子底下拿出一百的、五十的、十块、二十块的钞票，厚厚的一摞摊在恩年面前。
家里改成农家乐收入也多了，以后恩年还是多给自己买两件衣裳吧。人家城里的小姑娘都打扮得像朵花一样，咱们恩年打扮出来一定比她们好看。外婆一边说一边理着钱，一共是1320 块，放到卓恩年手里就像是1320 斤重一样。
５
他是开学前半个月离开的，卓恩年坐在突突响的小卡车上送他去车站。仍然是来这里时一样，外婆坐左边，恩年中间，他坐在靠窗的右边。
到长途车站的时候，外婆跟着司机一起去镇上买日用品，留下两个小人儿站在车站门口发呆。趁着他买票的时机，恩年去小卖部买了3 瓶可乐。可口可乐。
外婆家的可口可乐已经第12 次被他清空，卓恩年算了一下平均每两天就要去小镇上买一次饮料。她发现，偶尔他会拉开冰柜的门看到没有可口可乐就关上。是个宁愿渴着，也不肯喝其他口味屈就的倔人。
在他上车的时候，恩年把装着可乐的袋子塞到他怀里，红着脸埋着头转身就走。卓恩年不知道当这三瓶可乐见底的时候，当这些塑料瓶被丢弃的时候，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喂！
嗯？恩年蓦然回头，看到向她张望的他缓缓合上了嘴。
他说，我叫井一。
井一，井一，卓恩年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简单，干净，不惹微尘。
很高兴认识你，井一。她走到有他的车窗旁，向上仰望。
长途客车绝尘而去，卓恩年一个人留在浓黑的尾气里连眼神都带着长长的叹息。
回家之后，恩年听外婆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井一。她说那是个好孩子，总是抢着帮她干活，喂猪不嫌臭，喂鸡不嫌脏，洒鱼料也不嫌腥，就是每回吃饭都套个塑料袋……
恩年，清新是什么东西？外婆一边和面一边问。卓恩年想了一下说，不好形容呢外婆，你就把这想像成神仙种的花吧，凡人家是没有的。
花吗？那我们家恩年就是神仙的花咯，那个孩子说咱们恩年是长得很清新的女孩呢。外婆乐滋滋地笑，没有看到正有两朵红霞爬上卓恩年的脸颊。
晚上恩年独自爬上屋顶，摇摇晃晃地踩在摞起来的几块破砖头上，从这里往西望能看到一丁点河岸，河后面是层层叠叠的山峦，外婆说在山的背后就是大城市了。
那么如果井一住的大城市，就像这样与自己只是隔水相望的距离该有多好。
６
两年后。美术学院。
知了趴在枝繁叶茂的树枝上发出聒噪的声音，热辣的阳光下连公路也被狠狠地刮掉了一层皮。整个校园都洋溢着爱情香，手拉手走着，肩并肩坐着，成双成对的人影比比皆是。
同舍的女生受空气中厚重的荷尔蒙影响，都被人挽着牵着恋着爱着。卓恩年经过月明湖畔在想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往左是去图书馆找资料，往右就是去小礼堂看外语系的话剧表演。
路两旁，树下的绿化带里种满了栀子花，暖风袭过，闻到阵阵幽香。
教学楼的房体上站着一排塑像，男男女女地垂直于地面，平行在高高耸起的公寓墙上，像是要从房顶一步步，一个个地走下来，卓恩年最后还是决定找个地方安然地享受这个难得没有课的午后。
礼堂里的观众有一部分是看表演的，一部分是看美女的，还有一部分是像卓恩年这种找个有点小情趣的地方来避暑的。但大致上所有人的视线都是在关注一个地方，舞台上。外语系系花登场时呼声最高，卓恩年正好坐在一堆仰慕者中，四面楚歌震耳欲聋。
我是沿北。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突然有只手向卓恩年的方向伸过来，她转头看了看，就发现了整个礼堂里除她之外，第二个没被系花吸引的余孽。
这个叫沿北的人有一秒钟的时间让卓恩年以为回到了两年前的长途汽车站，那个叫井一的人也是用四个字来概括自己的，基于这个原因，沿北邀卓恩年一起去冷饮店坐坐，她也没有拒绝。
那是第一次听到有男生对自己说喜欢，所以卓恩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沿北站在她对面反倒很坦然，他说，卓恩年，请你喜欢我。说完还煞有其事地对着她深鞠一躬，引得旁边路过的小情侣们掩嘴笑得相当暧昧。
其实，在卓恩年心里有两种人是值得喜欢的，一种是有些小小的偏执，孤独成寂的小王子，另一种就是挥刀问情，连表白都如同海啸的土匪。只是，小王子停留在儿时的记忆里，而土匪恰好就在眼前。
那么，好吧。我会努力的。卓恩年抿嘴笑着觉得自己找到了小土匪，而这个土匪竟然会像韩剧男主角一样深情又直接地表白。
７
沿北坐在球场旁边系鞋带，手腕上绑着卓恩年给他的护腕。事实上在此之前卓恩年是用它来绑头发的，但沿北说好看，也就送给他了。
卓恩年大概是全场最没道德的观众，她除了在进球之后跟着众人一起鼓掌，其余时间都在看手里那本小词典。直到比赛结束的时候，沿北在球场上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竟如同随军家属一样，卓恩年跟着沿北以及他的球队吃了一顿庆功宴，一桌子鸡鱼活色生香。男生们负责大口喝酒，女生就使劲吃肉，卓恩年在喝第五口啤酒的时候突然呛到，咳出一大片泪花。
一分钟后，咳嗽得到了缓解，但整颗心却更用力地拧在了一起。
事实上卓恩年并没有听错，第五口酒刚入喉的时候，她清楚明白地听到沿北在说，井一，这里，坐这边来。
她一直埋着头不敢抬起来，直到沿北说，这是卓恩年，我的女朋友。
卓恩年仰头起来的时候，鼻尖和眼眶都泛着潮红，像是刚才的咳嗽留下的后遗症。而沿北却在自说自话地表演，这是我哥们儿，井一。这是他女朋友，乔乔。
视线从井一脸上移开，转30 度角才看到那个小鸟依人的姑娘——外语系系花，那个曾经把整个礼堂里所有眼球都吸引到舞台上的人。有流利的口语，精致的五官，难怪井一从头到尾都没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过。
井一。恩年终于鼓起勇气叫出那个盘旋在心里很多个夜晚的名字。
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写满了陌生，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卓恩年，嗯？
你好。我是，卓——恩——年。
哦，你好。
显然，卓恩年的自我介绍并没有激起井一的任何回忆，他的目光只在转向乔乔时才会显得激烈。像打错招呼，叫错人一样，卓恩年十足犯了错误的模样，胀红了脸坐下，端着杯子就喝，整桌人都惊 叹了——那是酒！
卓恩年觉得自己心里有只撒欢的小白兔在使劲蹦哒，做了无数个深呼吸也仍然不能制止它的雀跃。
后来听沿北说，井一的入校成绩高过学校录取线100 多分，没人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学校的建筑系。
大概是因为乔乔吧，他们那么登对。
卓恩年赌气似地轻轻踢了下脚旁的石子，没动，再踢一脚，还是没动，使劲再踢，啊，原来那根本就是块凝结在地面上的水泥块。卓恩年埋头看着跟自己作对的石头越想越气，眼泪轻飘飘地砸了下来，沿北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啊。
她抹了把脸说，被石子硌到了。
８
沿北在电脑上用CAD 完成作业的时候，卓恩年坐在他背后对照着词典看原文小说。沿北问，你为什么要读法语啊？卓恩年说，为了帅气又不失浪漫的法国男人。
卓恩年知道，这绝对是个肤浅的答案。其实，在几年前那个叫井一的人也这样问过，是以淡如止水的语气。他问，你为什么喜欢法语？
因为我想去尝遍那个国家所有的咖啡，一条条街，一家家店，每一种口味。
哦。井一接下来没有再问任何问题，把烤好的地瓜嚼得很大声。卓恩年往灶台里加了一块柴，说，然后认识一个去法国参观那些哥特式教堂的男生，他一定是学建筑的，那样我就可以做他的免费导游了。
又到寒假，沿北因为从来没见识过真正的田原风情，撒泼耍赖地央求卓恩年带他一起回娘家。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真的踏上那趟往外婆家行进的长途汽车时，卓恩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因为，在她和沿北的座位后面就是井一与女朋友乔乔，沿北在旁边笑嘻嘻地解释说井一和乔乔也没去乡下玩过，所以他自作主张地替卓恩年请了客。
到家的时候外婆显得很兴奋，仍然是那些香肠腊肉豆花饭，卓恩年在替每只碗套上塑料袋后盛饭上桌，却看到三双诧异的眼睛，外婆一边替井一挟菜，一边说这样干净。后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她笑着对外孙女说，那孩子变了，从前用塑料袋套碗大概是怕不卫生，现在厚实多了。
晚上坐在河滩上，沿北和乔乔像两只螃蟹一样在月光下踩着河水横行霸道，卓恩年拿出瓶可乐递给井一，却听到他说，没有冰红茶吗？
事实上，从很久以前开始外婆家的冰柜里就装满了可乐，是可口可乐，像是在等待谁的检阅一般，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
笨蛋！
笨蛋！卓恩年望着井一的背影叫第二声的时候，得来的是沿北的回应，他问她叫谁笨蛋呢。卓恩年说，我是笨蛋。
回农庄的路上沿北和乔乔走在后面，一会儿说河滩的柔软，一会儿说自己摸到了小螃蟹。卓恩年紧跟在井一背后，一直埋着头走路，像等着捡被他遗漏下的东西一样。她觉得自己才是个真正的笨蛋，时光在岁月里刻下年轮，没有人有义务去记得曾经发生过些什么。
第二天卓恩年还没起床的时候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乔乔面带哭相地说井一被蛇咬了。来不及换衣服，卓恩年就穿着那件曾被人遗忘在外婆箱子里的NIKE 短袖去了村卫生院。
满满一屋的人里，卓恩年很轻易就找到了正在包扎伤口的井一。不是说过吗，那些小花动不得，都是长在蛇穴附近的，怎么还要去摘呢。这是没有毒的小蛇，如果换成有毒的，没有血清，那你将来要怎么去法国呢？
坐在井一身旁的沿北瞬间抬头，我没事的，你别哭啊，你怎么知道是因为那些漂亮的花儿？可是你没有告诉过我呀。
其实，那天采花的是沿北，小蛇出洞，张嘴咬的却是挡在沿北身前的井一。
可是，卓恩年到底在哭什么呢？
９
早晨和傍晚的时候，仍然会站到屋顶上往西望。
两天后，卓恩年再往碗上套塑料袋的时候，井一先出声制止了。别那么麻烦了，我们都不是免疫力低下的人。
沿北到这里来后就玩得忘乎所以，反倒是有几回卓恩年站在屋顶转身就看到井一下楼的背影。他的脚伤未愈，脚肿得穿不进运动鞋，只能穿外婆专程给他织的毛线拖鞋，走路的速度慢得像只跛脚老狗。
男女生之间的单独谈话是男生开的头。井一问，你的法语是不是已经流利得超过母语了？
卓恩年阖拢词典摇了摇头，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去参观哥特建筑？
井一把咬在嘴里的牙签吐了出来，去不了的吧，这么多年，只学会了一句话，除非找个免费导游。卓恩年想问他学会了什么话的时候，被身后跑来的沿北打断了，他怀抱一大束娇艳欲滴的香水百合，直端端地往卓恩年怀里塞。
这是什么？卓恩年问。
今天情人节啊，这是我去镇上买的。
沿北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井一闪到卓恩年面前把她怀里开得正美好的鲜花抢了过来，丢到一旁。马不停蹄地在农庄和镇上奔波一天的沿北顿时火了，没等井一解释，他就送了个大拳头过去。
事实上，井一是想告诉他像这种香型浓郁的鲜花，并不适合有严重过敏性鼻炎的卓恩年。
站在三个人后面的乔乔没有听到井一的解释，也没看到沿北刚才高高扬起的拳头，她只是觉得卓恩年站的位置很有考究，是站在井一身后，或者说是井一把卓恩年拉到自己的身后，像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而沿北就是那只鹰。
晚饭的时候，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乔乔从前老往井一面前伸的筷子也静默下来，只安静地往自己碗里夹菜。沿北使劲扒饭的架势戛然止住，咚一声把碗丢到一旁，拽着井一的衣服问，你为什么那么了解她？
井一把嘴里那块肉骨头吐出来的时候看了沿北一眼，而沿北却在那一眼里读到一丝嘲讽的味道，似在反问，你觉得呢？
两个人的第二场拳击战开场了，乔乔离开，卓恩年累倒，男生们方才松开拳头。井一在离开小屋的时候对卓恩年说了那句沿北听不懂的法语，于是他跟在井一身后一路追去，追到房间里仍旧咄咄相逼，你喜欢她是吗？你喜欢她！你竟然当着我的面喜欢她！
站在门外的卓恩年清楚地听到沿北的愤怒，的确，在井一离开时对她说的那句法语就是，我喜欢你。这就是井一学会的唯一一句，是他专程用来表白，向她表白的法语。
我喜欢她，比你更早也比你更有资格喜欢她。
井一的话换来屋内哗啦啦一阵乱响，沿北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双眼通红。卓恩年站在这个自己喜欢了两年的人的门外，却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那一瞬间，她只难过得想哭。
１０
开学时需要解决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手。
在乔乔的手腕转向计算机系的学长时，卓恩年的分手理由就显得很婉约了，一个人终究代替不了另一个人，所以，对不起，沿北。
两天之后卓恩年在图书馆听来另一个消息，以超高分的绝对优势入学的井一竟突然向校方提出退学。
傍晚卓恩年去教室的路上碰到井一，她禁不住问，你要去哪儿？
１１
后来那顿晚餐井一只请了卓恩年一个人，两个人吃完饭坐在冰淇淋店的角落里，两客冰淇淋放在面前井一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卓恩年面前的他，视点一直停在玻璃窗外街对面那间NIKE 专卖店的橱窗里，很久之后才靠着沙发闭上眼睛，任由冰淇淋球渐渐化开。
井一说，有个人说会把法语讲得像母语一样流利，有个人说一定要做建筑师去法国看那些屋顶高高的天主教堂，有 个人说田野里那种蓝色小花是长在蛇穴附近的，有个人的话只说一半，他说我叫井一却没说完下半句。
卓恩年，假使我们再遇见，请忘记从前那个井一吧。
那一晚，井一说的话以及他的表情都有浓得散不尽的忧郁，他终于回复到初次相见的模样，闭着眼睛，靠着椅背，一副不愿被打扰的样子。对面街角拐出的摩托车灯直直打在卓恩年的位置，明晃晃的车灯射得她不得不埋下头，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一颗颗掉进了尘土里。
卓恩年记得，外婆送他们回学校的路上拎了一篮子可口可乐，到了要上车的时候，她忍着眼泪一脸的舍不得，把篮子使劲往井一怀里塞。接过竹篮的井一转手将它递给了沿北，再笑着回头对外婆说，我喝这个就行了。
他的手里，拿着一瓶还冒着冷气的，冰红茶。
整间学校没有任何人明白井一退学的原因，只有卓恩年知道，那个人无论是来还是离开都只是在赴一场邀约。
１２
人潮涌动的火车站，广播里不断更新着火车离站的时间，卓恩年握着站台票紧紧地跟在井一身后。车厢旁有卖饮料的小车，卓恩年拿出15 块钱在伸手去拿可口可乐的时候停住，她转头大声地问，井一，你要喝什么饮料？
冰红茶。
在井一的脚即将跨上火车时，她把装着三瓶冰红茶的塑料袋塞到他怀里，像电影里的长镜头一样，两个人静默地对视，身旁穿梭着一个个忙碌的影子。
井一深呼吸后在卓恩年的额上印了一个深深的吻，笑着说，别太想念我。
在卓恩年鼻子开始泛红的时候他钻进了车厢，坐在走廊的车窗旁挥手说再见。车轮开始转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火车开动的时候卓恩年随着车子跑了几步，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喜欢你。
井一要去法国了。
那里会有高鼻子大眼睛的白雪公主，有华美的教堂和静默的塞纳河，在那么那么远的地方，可千万不要让自己孤单啊。
１３
坐在冰淇淋店玻璃窗前的井一说，卓恩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哥哥。他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总想着把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留给我，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有一天，他给了我一张地图，一个锦囊，他让我照着锦囊的提示去那张地图上找一个人，如果找到，就会得到这世上最美好的一件宝贝。
事实上，南生是个病孩子，骨癌晚期令他变成了全家的珍惜动物。对着白晃晃的医院墙壁和那些神情木然的医生，他生出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井一说，卓恩年，你知道吗，南生在离家出走后一直不肯跟我们联系，直到发来第一条短信的时候，他说，他到了这世上最漂亮的地方，认识了个最漂亮的姑娘。
漂亮姑娘说她要去法国，去品尝那里每一条街每一家店里各种口味的咖啡。
漂亮姑娘说她要有个学建筑的男朋友，在他去参观那些哥特风格的教堂时，她可以做他免费的导游。
漂亮姑娘会在别人伸手向田间蓝色小花的时候生气，因为那意味着附近藏有蛇穴。
漂亮姑娘会在某一天听到一个人告诉她，我叫井一，我喜欢你。
只是漂亮姑娘永远不知道，那个说自己叫井一的人其实叫做南生，他只是想替自己叫做井一的弟弟找到这世界上最美的宝贝，因为有些感情有些故事，不是一句喜欢就能决定的。有时还需要一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必要条件，譬如健康。
井一说，卓恩年，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件宝贝。
所以，你一定要记得我。但是更要记住，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南生。
１４
对了。
如今我外婆经营的农家乐生意兴旺，已经修第三幢房子了，但我仍然习惯站在老屋的房顶，踩着砖头踮着脚尖往河对岸望。
我替这个农庄起了名字：在水之西。外婆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望着世界地图笑了笑没有回答。
如果下次你有机会来这里，请记得告诉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你认识她的外孙女，也许这样她会给你个优惠。
我当然明白井一临行时那个印在我额间的吻，是代表原谅。
他原谅我没有珍惜，原谅我将他错过。
他终究是懂得我的，懂得即便我们各自存有于对方的喜欢，也不能抹灭曾出现在我们生命里，那个沉默、偏执得像小王子的南生，和那些有他相伴的日子。
１５
我叫卓恩年。
这一年，我仍在这个有水的城市想念你。
这一年的冬天，南方也开始下雪。她站在街口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沐浴着难得一见的雪雨。
有人说对于爱情，想念与想起是两回事。
那么，是不是就像这场雪雨，飘下的是雪花，而打在脸上便成了雨。
这一年里她陆续收到一些来自法国的信件，每一封信里都夹着一张照片。是看上去像明信片一样的照片，是那个写信给她的人亲手拍摄的照片。
照片里有宝石蓝的天空，有屋顶尖尖的教堂，有精美绝伦的壁画，有成排的红砖房，还有满满一面墙的手工木头鞋和各种肤色的人。
他说，结交了很多新朋友，美国的、伊朗的、加拿大的，还有越南的。
他说，圣诞节的迪斯尼游行比想像中的更盛大。
他说，感恩节的火鸡跟烤鸡无论从肉质还是口感都是有巨大差别的。
他说，现在终于有机会接触真正的黑人篮球和最IN 的嘻哈音乐。
他说，认识了一个长得很清新的女孩，是韩国人。
他说，就当这是一场正式的道别吧，至少可以心无旁骛地说再见。
终于，他也学会用清新来形容别人。
她知道，有场青春在这场雪里结束，而有些想念仍在发生。
信封里掉落的照片上，依旧是那张在阳光下笑得犹如龙爪菊一样的脸。
２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遇见。
高一假期，卓恩年背着马桶包包乘座长途汽车回外婆家。
车厢内撩人的热浪掺杂着恶劣的体味及汗臭，前几排的座位不时有呼噜声和谩骂声飘来，三小时前还喜出望外的少妇人，现在正抱着呱呱哭泣的儿子咒骂着睡得酣畅淋漓的丈夫。
硕大的烤箱在炽热的阳光下一路颠簸，头靠椅背令人昏昏欲睡。数十分钟后醒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身边倏然多出一个人来。
削瘦，光头，白色T 恤，卡其布裤子，没有行李，带着MP3，耳塞的效果像只小喇叭，杂音很大。坐在他身边的卓恩年完全能听到里面的音乐，在张惠妹之后是迪克牛仔，再往后是赵传和动力火车……
汽车的引擎在座位底下散发着巨大的热量，他一直闭着眼睛，满脸不愿被打扰的样子。停车的时候闭着，接电话也闭着，包括喝可乐的时候也仍然闭着。
卓恩年远眺山涧的时候顺便看了他一眼，120 度角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挺拔的鼻子，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细长的眼角。
挪了挪身子调整好角度，她再一次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梦里看到了白素贞与许仙，断桥与乌篷船。然后，乌篷船摇了一下，桥断了，白娘娘变成了蛇，许仙成了法海。接踵而来的急刹车果断地将她逐出梦境，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仍然闭着眼睛，耳机仍然在哇哇歌唱，卓恩年向他道歉说对不起，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也许是没听到，也许是睡着了。
一路上除了开着车窗能感受到的猎猎风声，能听到的只剩下那个类似小扩音器的耳机里模糊不清的流行歌曲。
很久之后，卓恩年回想当初，觉得在那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她睡着了便会不由自主地将头倒向他的一边。那样看上去很美妙吧，至少在别人的眼中，他们更像一对私奔去远方的小情侣。
３
卓恩年没料到外婆家竟然变成了热闹非凡的农家乐，而他，俨然是游客中的一员。
这里不是山青水秀的地方，但是远离市区，四周都是田原和绿树，显得多了一分自然，少了一分喧嚣。外婆拿出年前熏制的香肠腊肉，端上自制的河水豆花，看桌上每个人吃得赞不绝口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
除了卓恩年，和他。
他像个化缘的和尚一样看着碟子、碗里为数不多的一点菜被其他人以横扫千军的架势扫荡竟然不动声色，先是皱着眉用指甲抠了抠陈年的碗壁，然后掏了只塑料袋出来铺在碗里，这才小口小口地开动。卓恩年站在一旁看他一连串的动作娴熟又自然，终于恼羞成怒。
咻——
当所有人都放弃盘里美食抬起头来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卓恩年时，她仰着头脸红脖子粗地用很大的嗓门说，嫌脏就不要吃！
外婆捅了捅她的腰，所有人都从尴尬的气氛中抽身离开，卓恩年帮着婶婶收拾完碗筷后发现那个洁癖小子不见了。外婆说城里孩子身娇肉贵别饿坏了，逼着恩年去厨房拿了两个大白馒头去找他。
虽然是夏天，但乡下的晚上总是比城里凉一些，卓恩年围着渔塘、院子、屋前屋后找了一遍确定没看到他。自己也没吃饭，更何况是那种骄矜的人，卓恩年一想到他就忍不住找东西磨牙。
星星出来的时候，卓恩年已经成功地磨完了大半只馒头。仍然喜欢爬上屋顶看月亮，没有城市的水泥墙，也没有高耸的商务楼，这里无论是月色、星光，还是轻轻柔柔的风，都没有任何阻挡。
卓恩年捏着最后一只馒头迈上最后一级楼梯就看到在西角边有个孤单的影子坐着，瘦瘦的背影，单薄得随时能被风吹走。
阿嚏——
打破平静的是卓恩年突如其来的喷嚏声，犹如掀起湖心涟漪的石子，那个人起身，走来。在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卓恩年突然在空气中嗅到寂寞的味道。他必定是寂寞的吧，来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望星的时候，始终都是一个人的冷冷清清。
喂，馒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楼，进了小院，被铁链拴着的大黑狗因为闻到馒头香，不由分说地扑向他，白色T 恤衬着两个乌黑的爪印，突兀得毫无道理。像是知道卓恩年的想法一样，在她还没来得及责备大黑的时候，他先说，没关系的。
直到他回房间换衣服的时候，卓恩年才想起他似乎没有带任何行李。
他，没有衣服穿了吧。
第二天，卓恩年起得很早去了集市，买了几件便宜又不花哨，看上去尽量显得不乡土的T 恤。她偷偷看过那件挂在走廊上被洗得很干净的白色T 恤，标签上印着NIKE 四个英文字母。
卓恩年买不起那么贵的衣服，她当然买不起，外婆给她的生活费三个月加起来都不值这件衣服的钱。她一直令自己显得淡然，并不是因为对那些未知的东西没有丝毫欲望，而相反，她太想知道，但又明白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资本去了解这个世界。
因为，了解世界，需要钱，很多钱。
譬如，这世界中一件小小的T 恤，就价值700。
４
后来每天他去哪里，她就远远地跟着。起初是怕他迷路，后来就成了习惯，他一出门，她必定尾随。
他总是光着脚在田坎上走，两只运动鞋的鞋带扣出个死结挂在脖子上，步伐从容而坚定。
他有随手揪根草就放在嘴里嚼的习惯，卓恩年觉得这是只有乡下孩子才会有的习惯竟然被他养成了，感觉就像从金碧辉煌的城堡里走出的小野人。有两次他揪了两根细长的草，被身后的卓恩年几步追上不由分说地抢了过去。又有两次他看到好看的野花想摘，被卓恩年很粗鲁地喝止住。
雨天不能出门，他就会在外婆那里要来几只土豆，把它们丢到灶火里烤着吃，每回都会剩下一两只不拿出来。卓恩年发现了就用棍子把它们掏出来，洗干净了吃，一连几次她都吃到烤土豆里夹着的一小丝香肠或者腊肉。
日子一久，卓恩年开始相信那都是他故意留给她的。再独处的时候也 显得不那么生疏，每回他出门都会淡淡地说一声，我出去了。似在说给她听，她也乖巧地不作答，随后就跟了上去。
卓恩年告诉他，这种细长叶子的草吃完了嘴巴会麻痹的，乡下人牙疼的时候就会扯这种草来熬水喝。这种小野花通常长在蛇穴附近，只要花动了，穴里的蛇就会以为是田鼠或者野兔送上门了。乡下除了土豆，还有红薯和地瓜可以烤，吃起来脆脆的，满嘴香。
笨蛋。
干嘛？卓恩年因为这些琐碎的小事开始这样叫他，他也干净利落地回答，但通常没有下文。
他从来不回头来跟卓恩年说话，但走在他身后的卓恩年却因为自己替他买了如此合体的衣服而有些小小的自豪。背影看去不大不小，这令他显得更像是落难王子。
就是落难王子，不然怎么会穿着昂贵的T 恤不带任何行李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一住就是一个月。
八月中的时候，外婆从箱子底下拿出一百的、五十的、十块、二十块的钞票，厚厚的一摞摊在恩年面前。
家里改成农家乐收入也多了，以后恩年还是多给自己买两件衣裳吧。人家城里的小姑娘都打扮得像朵花一样，咱们恩年打扮出来一定比她们好看。外婆一边说一边理着钱，一共是1320 块，放到卓恩年手里就像是1320 斤重一样。
５
他是开学前半个月离开的，卓恩年坐在突突响的小卡车上送他去车站。仍然是来这里时一样，外婆坐左边，恩年中间，他坐在靠窗的右边。
到长途车站的时候，外婆跟着司机一起去镇上买日用品，留下两个小人儿站在车站门口发呆。趁着他买票的时机，恩年去小卖部买了3 瓶可乐。可口可乐。
外婆家的可口可乐已经第12 次被他清空，卓恩年算了一下平均每两天就要去小镇上买一次饮料。她发现，偶尔他会拉开冰柜的门看到没有可口可乐就关上。是个宁愿渴着，也不肯喝其他口味屈就的倔人。
在他上车的时候，恩年把装着可乐的袋子塞到他怀里，红着脸埋着头转身就走。卓恩年不知道当这三瓶可乐见底的时候，当这些塑料瓶被丢弃的时候，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喂！
嗯？恩年蓦然回头，看到向她张望的他缓缓合上了嘴。
他说，我叫井一。
井一，井一，卓恩年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简单，干净，不惹微尘。
很高兴认识你，井一。她走到有他的车窗旁，向上仰望。
长途客车绝尘而去，卓恩年一个人留在浓黑的尾气里连眼神都带着长长的叹息。
回家之后，恩年听外婆一次又一次地提起井一。她说那是个好孩子，总是抢着帮她干活，喂猪不嫌臭，喂鸡不嫌脏，洒鱼料也不嫌腥，就是每回吃饭都套个塑料袋……
恩年，清新是什么东西？外婆一边和面一边问。卓恩年想了一下说，不好形容呢外婆，你就把这想像成神仙种的花吧，凡人家是没有的。
花吗？那我们家恩年就是神仙的花咯，那个孩子说咱们恩年是长得很清新的女孩呢。外婆乐滋滋地笑，没有看到正有两朵红霞爬上卓恩年的脸颊。
晚上恩年独自爬上屋顶，摇摇晃晃地踩在摞起来的几块破砖头上，从这里往西望能看到一丁点河岸，河后面是层层叠叠的山峦，外婆说在山的背后就是大城市了。
那么如果井一住的大城市，就像这样与自己只是隔水相望的距离该有多好。
６
两年后。美术学院。
知了趴在枝繁叶茂的树枝上发出聒噪的声音，热辣的阳光下连公路也被狠狠地刮掉了一层皮。整个校园都洋溢着爱情香，手拉手走着，肩并肩坐着，成双成对的人影比比皆是。
同舍的女生受空气中厚重的荷尔蒙影响，都被人挽着牵着恋着爱着。卓恩年经过月明湖畔在想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往左是去图书馆找资料，往右就是去小礼堂看外语系的话剧表演。
路两旁，树下的绿化带里种满了栀子花，暖风袭过，闻到阵阵幽香。
教学楼的房体上站着一排塑像，男男女女地垂直于地面，平行在高高耸起的公寓墙上，像是要从房顶一步步，一个个地走下来，卓恩年最后还是决定找个地方安然地享受这个难得没有课的午后。
礼堂里的观众有一部分是看表演的，一部分是看美女的，还有一部分是像卓恩年这种找个有点小情趣的地方来避暑的。但大致上所有人的视线都是在关注一个地方，舞台上。外语系系花登场时呼声最高，卓恩年正好坐在一堆仰慕者中，四面楚歌震耳欲聋。
我是沿北。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突然有只手向卓恩年的方向伸过来，她转头看了看，就发现了整个礼堂里除她之外，第二个没被系花吸引的余孽。
这个叫沿北的人有一秒钟的时间让卓恩年以为回到了两年前的长途汽车站，那个叫井一的人也是用四个字来概括自己的，基于这个原因，沿北邀卓恩年一起去冷饮店坐坐，她也没有拒绝。
那是第一次听到有男生对自己说喜欢，所以卓恩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沿北站在她对面反倒很坦然，他说，卓恩年，请你喜欢我。说完还煞有其事地对着她深鞠一躬，引得旁边路过的小情侣们掩嘴笑得相当暧昧。
其实，在卓恩年心里有两种人是值得喜欢的，一种是有些小小的偏执，孤独成寂的小王子，另一种就是挥刀问情，连表白都如同海啸的土匪。只是，小王子停留在儿时的记忆里，而土匪恰好就在眼前。
那么，好吧。我会努力的。卓恩年抿嘴笑着觉得自己找到了小土匪，而这个土匪竟然会像韩剧男主角一样深情又直接地表白。
７
沿北坐在球场旁边系鞋带，手腕上绑着卓恩年给他的护腕。事实上在此之前卓恩年是用它来绑头发的，但沿北说好看，也就送给他了。
卓恩年大概是全场最没道德的观众，她除了在进球之后跟着众人一起鼓掌，其余时间都在看手里那本小词典。直到比赛结束的时候，沿北在球场上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竟如同随军家属一样，卓恩年跟着沿北以及他的球队吃了一顿庆功宴，一桌子鸡鱼活色生香。男生们负责大口喝酒，女生就使劲吃肉，卓恩年在喝第五口啤酒的时候突然呛到，咳出一大片泪花。
一分钟后，咳嗽得到了缓解，但整颗心却更用力地拧在了一起。
事实上卓恩年并没有听错，第五口酒刚入喉的时候，她清楚明白地听到沿北在说，井一，这里，坐这边来。
她一直埋着头不敢抬起来，直到沿北说，这是卓恩年，我的女朋友。
卓恩年仰头起来的时候，鼻尖和眼眶都泛着潮红，像是刚才的咳嗽留下的后遗症。而沿北却在自说自话地表演，这是我哥们儿，井一。这是他女朋友，乔乔。
视线从井一脸上移开，转30 度角才看到那个小鸟依人的姑娘——外语系系花，那个曾经把整个礼堂里所有眼球都吸引到舞台上的人。有流利的口语，精致的五官，难怪井一从头到尾都没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过。
井一。恩年终于鼓起勇气叫出那个盘旋在心里很多个夜晚的名字。
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写满了陌生，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卓恩年，嗯？
你好。我是，卓——恩——年。
哦，你好。
显然，卓恩年的自我介绍并没有激起井一的任何回忆，他的目光只在转向乔乔时才会显得激烈。像打错招呼，叫错人一样，卓恩年十足犯了错误的模样，胀红了脸坐下，端着杯子就喝，整桌人都惊 叹了——那是酒！
卓恩年觉得自己心里有只撒欢的小白兔在使劲蹦哒，做了无数个深呼吸也仍然不能制止它的雀跃。
后来听沿北说，井一的入校成绩高过学校录取线100 多分，没人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学校的建筑系。
大概是因为乔乔吧，他们那么登对。
卓恩年赌气似地轻轻踢了下脚旁的石子，没动，再踢一脚，还是没动，使劲再踢，啊，原来那根本就是块凝结在地面上的水泥块。卓恩年埋头看着跟自己作对的石头越想越气，眼泪轻飘飘地砸了下来，沿北问她怎么了怎么了啊。
她抹了把脸说，被石子硌到了。
８
沿北在电脑上用CAD 完成作业的时候，卓恩年坐在他背后对照着词典看原文小说。沿北问，你为什么要读法语啊？卓恩年说，为了帅气又不失浪漫的法国男人。
卓恩年知道，这绝对是个肤浅的答案。其实，在几年前那个叫井一的人也这样问过，是以淡如止水的语气。他问，你为什么喜欢法语？
因为我想去尝遍那个国家所有的咖啡，一条条街，一家家店，每一种口味。
哦。井一接下来没有再问任何问题，把烤好的地瓜嚼得很大声。卓恩年往灶台里加了一块柴，说，然后认识一个去法国参观那些哥特式教堂的男生，他一定是学建筑的，那样我就可以做他的免费导游了。
又到寒假，沿北因为从来没见识过真正的田原风情，撒泼耍赖地央求卓恩年带他一起回娘家。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真的踏上那趟往外婆家行进的长途汽车时，卓恩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因为，在她和沿北的座位后面就是井一与女朋友乔乔，沿北在旁边笑嘻嘻地解释说井一和乔乔也没去乡下玩过，所以他自作主张地替卓恩年请了客。
到家的时候外婆显得很兴奋，仍然是那些香肠腊肉豆花饭，卓恩年在替每只碗套上塑料袋后盛饭上桌，却看到三双诧异的眼睛，外婆一边替井一挟菜，一边说这样干净。后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她笑着对外孙女说，那孩子变了，从前用塑料袋套碗大概是怕不卫生，现在厚实多了。
晚上坐在河滩上，沿北和乔乔像两只螃蟹一样在月光下踩着河水横行霸道，卓恩年拿出瓶可乐递给井一，却听到他说，没有冰红茶吗？
事实上，从很久以前开始外婆家的冰柜里就装满了可乐，是可口可乐，像是在等待谁的检阅一般，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
笨蛋！
笨蛋！卓恩年望着井一的背影叫第二声的时候，得来的是沿北的回应，他问她叫谁笨蛋呢。卓恩年说，我是笨蛋。
回农庄的路上沿北和乔乔走在后面，一会儿说河滩的柔软，一会儿说自己摸到了小螃蟹。卓恩年紧跟在井一背后，一直埋着头走路，像等着捡被他遗漏下的东西一样。她觉得自己才是个真正的笨蛋，时光在岁月里刻下年轮，没有人有义务去记得曾经发生过些什么。
第二天卓恩年还没起床的时候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乔乔面带哭相地说井一被蛇咬了。来不及换衣服，卓恩年就穿着那件曾被人遗忘在外婆箱子里的NIKE 短袖去了村卫生院。
满满一屋的人里，卓恩年很轻易就找到了正在包扎伤口的井一。不是说过吗，那些小花动不得，都是长在蛇穴附近的，怎么还要去摘呢。这是没有毒的小蛇，如果换成有毒的，没有血清，那你将来要怎么去法国呢？
坐在井一身旁的沿北瞬间抬头，我没事的，你别哭啊，你怎么知道是因为那些漂亮的花儿？可是你没有告诉过我呀。
其实，那天采花的是沿北，小蛇出洞，张嘴咬的却是挡在沿北身前的井一。
可是，卓恩年到底在哭什么呢？
９
早晨和傍晚的时候，仍然会站到屋顶上往西望。
两天后，卓恩年再往碗上套塑料袋的时候，井一先出声制止了。别那么麻烦了，我们都不是免疫力低下的人。
沿北到这里来后就玩得忘乎所以，反倒是有几回卓恩年站在屋顶转身就看到井一下楼的背影。他的脚伤未愈，脚肿得穿不进运动鞋，只能穿外婆专程给他织的毛线拖鞋，走路的速度慢得像只跛脚老狗。
男女生之间的单独谈话是男生开的头。井一问，你的法语是不是已经流利得超过母语了？
卓恩年阖拢词典摇了摇头，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去参观哥特建筑？
井一把咬在嘴里的牙签吐了出来，去不了的吧，这么多年，只学会了一句话，除非找个免费导游。卓恩年想问他学会了什么话的时候，被身后跑来的沿北打断了，他怀抱一大束娇艳欲滴的香水百合，直端端地往卓恩年怀里塞。
这是什么？卓恩年问。
今天情人节啊，这是我去镇上买的。
沿北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井一闪到卓恩年面前把她怀里开得正美好的鲜花抢了过来，丢到一旁。马不停蹄地在农庄和镇上奔波一天的沿北顿时火了，没等井一解释，他就送了个大拳头过去。
事实上，井一是想告诉他像这种香型浓郁的鲜花，并不适合有严重过敏性鼻炎的卓恩年。
站在三个人后面的乔乔没有听到井一的解释，也没看到沿北刚才高高扬起的拳头，她只是觉得卓恩年站的位置很有考究，是站在井一身后，或者说是井一把卓恩年拉到自己的身后，像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而沿北就是那只鹰。
晚饭的时候，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乔乔从前老往井一面前伸的筷子也静默下来，只安静地往自己碗里夹菜。沿北使劲扒饭的架势戛然止住，咚一声把碗丢到一旁，拽着井一的衣服问，你为什么那么了解她？
井一把嘴里那块肉骨头吐出来的时候看了沿北一眼，而沿北却在那一眼里读到一丝嘲讽的味道，似在反问，你觉得呢？
两个人的第二场拳击战开场了，乔乔离开，卓恩年累倒，男生们方才松开拳头。井一在离开小屋的时候对卓恩年说了那句沿北听不懂的法语，于是他跟在井一身后一路追去，追到房间里仍旧咄咄相逼，你喜欢她是吗？你喜欢她！你竟然当着我的面喜欢她！
站在门外的卓恩年清楚地听到沿北的愤怒，的确，在井一离开时对她说的那句法语就是，我喜欢你。这就是井一学会的唯一一句，是他专程用来表白，向她表白的法语。
我喜欢她，比你更早也比你更有资格喜欢她。
井一的话换来屋内哗啦啦一阵乱响，沿北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双眼通红。卓恩年站在这个自己喜欢了两年的人的门外，却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那一瞬间，她只难过得想哭。
１０
开学时需要解决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手。
在乔乔的手腕转向计算机系的学长时，卓恩年的分手理由就显得很婉约了，一个人终究代替不了另一个人，所以，对不起，沿北。
两天之后卓恩年在图书馆听来另一个消息，以超高分的绝对优势入学的井一竟突然向校方提出退学。
傍晚卓恩年去教室的路上碰到井一，她禁不住问，你要去哪儿？
１１
后来那顿晚餐井一只请了卓恩年一个人，两个人吃完饭坐在冰淇淋店的角落里，两客冰淇淋放在面前井一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卓恩年面前的他，视点一直停在玻璃窗外街对面那间NIKE 专卖店的橱窗里，很久之后才靠着沙发闭上眼睛，任由冰淇淋球渐渐化开。
井一说，有个人说会把法语讲得像母语一样流利，有个人说一定要做建筑师去法国看那些屋顶高高的天主教堂，有 个人说田野里那种蓝色小花是长在蛇穴附近的，有个人的话只说一半，他说我叫井一却没说完下半句。
卓恩年，假使我们再遇见，请忘记从前那个井一吧。
那一晚，井一说的话以及他的表情都有浓得散不尽的忧郁，他终于回复到初次相见的模样，闭着眼睛，靠着椅背，一副不愿被打扰的样子。对面街角拐出的摩托车灯直直打在卓恩年的位置，明晃晃的车灯射得她不得不埋下头，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一颗颗掉进了尘土里。
卓恩年记得，外婆送他们回学校的路上拎了一篮子可口可乐，到了要上车的时候，她忍着眼泪一脸的舍不得，把篮子使劲往井一怀里塞。接过竹篮的井一转手将它递给了沿北，再笑着回头对外婆说，我喝这个就行了。
他的手里，拿着一瓶还冒着冷气的，冰红茶。
整间学校没有任何人明白井一退学的原因，只有卓恩年知道，那个人无论是来还是离开都只是在赴一场邀约。
１２
人潮涌动的火车站，广播里不断更新着火车离站的时间，卓恩年握着站台票紧紧地跟在井一身后。车厢旁有卖饮料的小车，卓恩年拿出15 块钱在伸手去拿可口可乐的时候停住，她转头大声地问，井一，你要喝什么饮料？
冰红茶。
在井一的脚即将跨上火车时，她把装着三瓶冰红茶的塑料袋塞到他怀里，像电影里的长镜头一样，两个人静默地对视，身旁穿梭着一个个忙碌的影子。
井一深呼吸后在卓恩年的额上印了一个深深的吻，笑着说，别太想念我。
在卓恩年鼻子开始泛红的时候他钻进了车厢，坐在走廊的车窗旁挥手说再见。车轮开始转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火车开动的时候卓恩年随着车子跑了几步，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喜欢你。
井一要去法国了。
那里会有高鼻子大眼睛的白雪公主，有华美的教堂和静默的塞纳河，在那么那么远的地方，可千万不要让自己孤单啊。
１３
坐在冰淇淋店玻璃窗前的井一说，卓恩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哥哥。他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总想着把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留给我，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有一天，他给了我一张地图，一个锦囊，他让我照着锦囊的提示去那张地图上找一个人，如果找到，就会得到这世上最美好的一件宝贝。
事实上，南生是个病孩子，骨癌晚期令他变成了全家的珍惜动物。对着白晃晃的医院墙壁和那些神情木然的医生，他生出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井一说，卓恩年，你知道吗，南生在离家出走后一直不肯跟我们联系，直到发来第一条短信的时候，他说，他到了这世上最漂亮的地方，认识了个最漂亮的姑娘。
漂亮姑娘说她要去法国，去品尝那里每一条街每一家店里各种口味的咖啡。
漂亮姑娘说她要有个学建筑的男朋友，在他去参观那些哥特风格的教堂时，她可以做他免费的导游。
漂亮姑娘会在别人伸手向田间蓝色小花的时候生气，因为那意味着附近藏有蛇穴。
漂亮姑娘会在某一天听到一个人告诉她，我叫井一，我喜欢你。
只是漂亮姑娘永远不知道，那个说自己叫井一的人其实叫做南生，他只是想替自己叫做井一的弟弟找到这世界上最美的宝贝，因为有些感情有些故事，不是一句喜欢就能决定的。有时还需要一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必要条件，譬如健康。
井一说，卓恩年，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两件宝贝。
所以，你一定要记得我。但是更要记住，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南生。
１４
对了。
如今我外婆经营的农家乐生意兴旺，已经修第三幢房子了，但我仍然习惯站在老屋的房顶，踩着砖头踮着脚尖往河对岸望。
我替这个农庄起了名字：在水之西。外婆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望着世界地图笑了笑没有回答。
如果下次你有机会来这里，请记得告诉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你认识她的外孙女，也许这样她会给你个优惠。
我当然明白井一临行时那个印在我额间的吻，是代表原谅。
他原谅我没有珍惜，原谅我将他错过。
他终究是懂得我的，懂得即便我们各自存有于对方的喜欢，也不能抹灭曾出现在我们生命里，那个沉默、偏执得像小王子的南生，和那些有他相伴的日子。
１５
我叫卓恩年。
这一年，我仍在这个有水的城市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