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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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敬泽,评论家、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一
  公元前651年夏天,齐桓公小白在葵丘大会诸侯。即位三十四年之后,他和管仲共同开创的霸业达到了辉煌的顶点,所谓“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混乱的华夏世界重新看到了希望:或许新秩序正在降临,在周天子的旗号和仁慈的大国霸权之下,将迎来持久的和平。
  葵丘大概在今天的河南民权。在春秋,时间宽余,漫长的葵丘之会从夏开到秋,最终,各国诸侯在桓公率领下庄严盟誓:“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
  关于葵丘之盟的盟书,《孟子》和《春秋榖梁传》均有记载,据《榖梁传》,包括以下条款:
  “毋壅泉”——不得壅塞水道,以邻为壑。
  “毋讫籴”——不得在灾荒时阻断粮食贸易。
  “毋易树子”
  “毋以妾为妻”。
  “毋使妇人与国事”。
  《孟子》的记载则起承转合,气势恢宏,但问题是,它太像文章,文章的作者太像孟子。孔子低调,孟子高声,他很可能忍不住要按他的理想和逻辑提供一份更加完善的文本。所以,《榖梁》与《孟子》,我信《榖梁》。在《榖梁》这个版本中,作为齐桓霸业之纲领的“尊王攘夷”,并未落实为实质性内容,所谓毋壅泉、毋讫籴,是为了确立国家间的行为准则,而后三条,现在看来,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但在春秋确实是“唯此为大”之事,它重申了以嫡长子继承为核心的宗法制原则,并且为这个原则下的国际干涉提供了依据。
  讽刺的是,对照这后三条,真正有问题的,首先是齐国自己。齐桓公小白有三位正妻,这三位哪个也没给他生个儿子,偏偏是六个小妾一人生了一个,一共六个。由此形成了一个宪法性的危机:他没有嫡子,他不得不在庶子中选择一个继承人,选出的这个太子又缺乏法理上的优先权,完全可以料想,太子将面临激烈的竞争和挑战。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小白没把握好节奏,六个小主怀孕生子的时间相差不远。无嫡子,长子的年龄优势也不明显,六个儿子如狼如虎,环伺君位,可怜的小白啊,霸主的心里苦过黄连。
  在葵丘的那些天,在成功和荣耀的巅峰之上,齐桓公小白和管仲,深夜孤灯,默然相对,心境竟是凄凉的。这一年,他们都六十多岁了,在春秋已是高寿,小白尚健,而管仲的身体日渐衰弱。他们大概就是在那些夜晚做出了决定,将公子昭立为太子。但是,管仲知道,很可能,这不是问题的解决而是纷争的开始,公子昭的母亲并不受桓公宠爱,被一群女人所包围的桓公很可能会改变主意,结果将是血雨腥风。
  在中原的秋夜,管仲提笔草拟盟约,“尊王攘夷”是遥远的,而眼前的危机正在迫近。他写下了——
  “毋易树子”。太子一经册立,不得更换。
  “毋以妾为妻”。那成群的狐狸精啊,如果其中有一个爬上正妻之位,必定会搅乱继承安排。
  还有,“毋使妇人与国事”。
  ——这一条他知道小白做不到。小白的耳根子那么软,风行草偃,枕边的风终会吹散齐国的霸业。但是,他写下了,他希望桓公记住这些话,而这份盟约或许会在未来为公子昭增添一分优势。
  在那个夜晚,管仲确切地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他所做的一切是多么脆弱,他毕生的事业终将被小白那些轻浮盲目的精子所毁坏。
  二
  子鱼永远忘不了那一年。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葵丘之会,另一件是,他的父亲死了。
  那个春日,当他被紧急宣召进宫时,他还以为父亲死了。他的父亲是宋国的国君,谥号也是“桓”,宋桓公。桓公久病,所以,当子鱼跌跌撞撞地冲进正寝,只觉得壅塞了很久的泪水就要决堤而出……
  但是,父亲看着他,父亲伸出手,微笑着:
  我还没死呢。来,过来。
  父亲一手拉着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兹父:
  孩子,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兹父,这是子鱼嫡出的异母弟弟,兹父的母亲是国君的正妻,兹父生下来就注定会成为宋国的国君。兹父长大了,但他依然像个孩子,他看着子鱼,他庶出的兄长,他的脸热得发烫,他的声音颤抖:
  子鱼比我大,人也比我好、比我仁义,应该把君位传给子鱼!
  那一刻漫长如夜。不知过了多久,子鱼才转过脸来看向父亲,父亲的眼睛浑浊而安静,但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丝光微微跳动。他又看兹父,这少年,这亲爱的弟弟,他的脸真干净啊。现在,兹父倔强地看着子鱼,好像生气了,好像他在向这个世界索要一件心爱的玩具。
  父亲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这一下如同惊雷,子鱼一下子醒了,他猛地站起来,扑通跪倒:
  父亲!使不得呀!要论仁义,弟弟能把国都让出去,还有比这更仁义的吗?再说,我一个庶出的儿子,这也不顺啊!
  说完,他就奔出了寝宫。那一天,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多长,似乎他的身后追着一把刀,追着如狼如虎的仇人。
  子鱼扑倒在田垄上,湿润的泥土使他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弟弟是真诚的,这个孩子一向有些呆气,他真的认为他从典册上学来的那些道理应该在世间完美地实现。子鱼也知道,父亲其实是期望他应允下来,父亲、弟弟和子鱼自己都知道,子鱼会是更好的王。但是,这是春秋啊,这是为了君位骨肉相残的时代,一切坚固的事物都在君位面前烟消云散,推位让国,这在古老的传说中体现着最高尚的德行,但在这个时代,它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不现实。不合时宜的德行或许就是疯狂和灾祸,子鱼知道,就在刚才,如果他应允了,他就登上了一座猗乎危哉的高台,也许通向权力和荣耀,也许,通向堕落和耻辱。
  而大地和田野多么安稳。就在那一天,子鱼告诉自己,做一个忠诚、正直的臣子,为了宋国,为了他的弟弟、他的君王,那个将在历史上被称为宋襄公的孩子。
  然后,来不及安葬父亲,子鱼陪同新君兹父赶往葵丘。
  在葵丘,除了台前的行礼如仪、觥筹交错,幕后之事对未来时局影响深远。   ——桓公和管仲把齐国的太子托付给了宋襄公兹父。他们希望,在桓公身后,一旦发生危及太子的变乱,襄公将充当公子昭的保护人。
  那些天里,在葵丘之会的营地,兹父和子鱼成了最耀眼的明星。看,这就是那对兄弟!这也是新闻和流言的盛会,他们推位让国的事迹已由此传遍天下,随行的史官们把这一体现了这个时代德行之高和礼法之严的事件郑重地写入了各国史册。
  桓公和管仲,这两位神话般的巨人用慈祥的,或许还有些伤感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是啊,如果我们家里那几个孽障都像这对兄弟一样,那该多好,那就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管仲把他们请进营帐,当着桓公的面说出他的嘱托。子鱼看着这个老人,他忽然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让桓公信服不渝,为什么能够料理天下。这个人看上去亲切而疲惫,他有一种几乎能够触摸到的、冰凉的明智,他对人性和世事不抱幻想,但令人着迷的是,他依然是热情的,他既不愤怒亦不颓唐,就好像,面对着不可救药的世事,他会忽然一笑:好吧,既然如此,咱们何不试试,万一会好一点呢?
  渐渐地,子鱼听清了这其中的精密算计和审慎筹划。是的,他们把齐国未来的安宁托付给了宋国,宋国只是一个中等国家,这使它能在齐国虚弱之时提供支持,但最终又不可能危害齐国。而且,宋国在周天子的天下体系中始终处于特殊的地位:宋国是商朝的后裔。当年武王灭纣,将商纣之子武庚封于商之旧地,武王死后,武庚与武王的两个弟弟串通谋反,被周公平定,将武庚之地封给纣王的庶兄微子,这就是宋。宋是殷商社稷的守护者,它在周朝被刻意赋予尊荣崇隆的地位,但这种地位从根本上是森严的客气,宋是天下之客,它不应也不能反客为主。如果齐国因为家务事闹起来,那么,请个外人主持公道不是很合适吗?
  子鱼想,这对宋国来说也许是合适的。刚刚即位的新君与强大的齐国建立了特殊关系,宋国也由此在凶险莫测的天下博弈中占据了有利的位置。他转过头去,看向兹父,襄公兹父的脸上满是年轻的亢奋,他毫不迟疑地接受了嘱托,他受宠若惊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齐国什么时候乱啊?他要为齐国、为这两位老人去战斗!
  ——也许不那么合适。子鱼忽有不祥的预感。他不喜欢不确定性,他不喜欢与未知之事博弈,也许这是他推辞君位的一个隐秘原因。但是现在,宋国被这老人微笑着系在齐国这头巨象的尾巴上,谁能保证这头巨象不会发疯,谁能知道宋国的干预将会付出多大代价以及是否能够成功,如果不成功,宋国的命运又将如何?
  三
  管仲的安排准确无误地实现了。
  葵丘之会后六年,管仲去世,他同时带走了桓公的意志力和判断力。尽管公子昭已被立为太子,但管仲和桓公对宗法伦理的强调实际上也产生了负面效应:同样是庶出的儿子,别人为什么不行?而桓公在身边一群低贱小人影响下的犹豫动摇进一步加剧了局势的不稳定,甚至在管仲生前,他已经暗地答应卫共姬改立她的儿子公子无亏。管仲之死开启了变乱的闸门,除公子昭外,其他五个儿子各自纠集力量,争夺储位。公元前643年冬,齐桓公在儿子们的相砍相杀中凄凉死去。无亏占了上风,被立为国君,公子昭逃往宋国。
  宋襄公迎来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没有丝毫犹豫,仗剑而起,号召诸侯联军,在第二年春天讨伐齐国。即位不到三个月的无亏被齐人杀死,随后,襄公率领联军镇压了其他四位公子,公子昭即位,是为齐孝公。
  长风浩荡、一往无前的春天。宋襄公兹父,这商王的后裔,此刻站在了华夏世界的中心。有周一代,宋国一直是谦恭内敛的客人,但现在,宋国不仅拯救了齐国,而且成为华夏宗法秩序的维护者,立于信义和道义的高地。
  这是令人目眩的胜利,年轻的兹父一定认为,他距死去的齐桓公仅仅一步之遥。齐国经历了这场内乱已经一蹶不振,人们刚刚开始习惯的霸主秩序忽然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而整个华夏核心区域,似乎没有什么国家和宋国竞争。为什么不呢?宋国应该成为新的霸主。
  到了此时,襄公才真正成为一个君王、真正愿意成为一个君王。他真正体会到权力的巨大效力和快感,他惊喜地发现,君王不仅是以高洁的德行供人仰望,君王生杀予夺,君王令人畏惧,君王能旋转乾坤。
  襄公兹父成为了一个自信的君王。他不再听从兄长的指导和劝谏。
  六年后,公元前637年,襄公兹父在屈辱的失败中薨逝。他很固执,很可能直到临死也不明白为何失败。他临死时,兄长子鱼守护在他身边。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子鱼是否后悔当初推辞国君之位。我认为他不会后悔,他是贵族政治养育出的完美政治家,正直、节制、坦荡,他不是枭雄或英雄,他永远在常识的边界内思考和行动。他在襄公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而襄公拒绝了子鱼的每一次劝谏,一意孤行,几次把宋国带到毁灭的边缘。
  此时,子鱼看着襄公兹父,他的弟弟,他的君王,他或许会想起箕子。有人说,箕子是微子和纣王的叔父,也有人说,箕子和微子一样,也和他子鱼一样,是君王的庶兄。有一年,据说已被周朝封到朝鲜的箕子,西去长安朝见天子,路过殷墟时,只见宫室倾毁,遍地禾黍,箕子“欲哭则不可”,他不能放声大哭,不能公然表达故国之思,“欲泣则近妇人”,他又不能像妇人一样暗自饮泣,于是,立于殷墟,箕子怆然而歌:
  麦秀渐渐兮,
  禾黍油油。
  彼狡童兮,
  不与我好兮!
  那狡童、那熊孩子、那淘气包、那该死的冤家、那亡国之君的纣王,他当初不听我的话呀!
  这首歌在宋国长久流传。人们不能理解为什么宋人会被这简单的歌声打动,为什么宋人唱起这首歌会含着眼泪。那是深长的痛悔和哀伤,有谁能够理解这古老部族的骄傲和凄凉,他们如此高贵,他们建立了这天之下、地之上的第一个伟大王朝。夏和商相比不过是模糊暗淡的影子,商朝才是确切而庄严的青铜重器。可一切竟这样失去了,归于沉默,历史从此由周人书写,宋人作为永远的失败者默然苟活。他们中的有些人愤然远走,越远越好,走到了天下之外,传说他们甚至远赴美洲。而宋人被留在这里,被封闭于过去,就像一滴松脂封闭了一只昆虫,从此,他们永远是祖先耻辱和失败的证物,他们是“亡国之余”。   子鱼的心疼痛地收缩着,多少年了,多少代了,宋人依然是亡国之余。
  子鱼忽然意识到,他这个弟弟如此可怜。天下人都在嘲笑宋襄公的愚蠢,他的弟弟将作为固执、迂腐的蠢货被后人记住。实际上,在春秋时代,天下人也正是这么看待宋人的,襄公不过是提供了又一个例证。但是,他在这一刻理解了他的弟弟,他只是被“亡国之余”这个符咒镇住了,这可怜的孩子,他毕生都在和这个符咒苦斗。
  四
  子鱼忧虑地注视着弟弟——襄公兹父,兹父的目光在很远的地方燃烧。子鱼真希望他别看得那么远,他应该把目光收回来,好好看看身边:形势远不像他想的那么乐观。的确,齐国已无力称霸,晋国正陷于内乱,但是,你必须盯着楚国,那是唯一有实力争夺霸主之位的南方强权。只是出于审慎,它才没有与齐桓公迎面对决,鄢陵之战不过是一次妥协,齐国没有获得真正的胜利,楚国放慢了脚步,但楚国从未停止。现在,这强悍的楚国,绝不会听任宋国成为新霸主,而宋国也根本无力与楚抗衡。
  如此显而易见,但宋襄公不看。他停不下来,他急不可待,他要让天下尘埃落定。
  公元前641年,平定齐国的第二年春天,襄公决意召开诸侯盟会。发了帖子、备了酒席,但没人来。那些天里,宋国的使臣奔走四方,祈求、劝诱、威胁,只求贵国的国君能来一趟,见证新霸主的产生。各国很客气,各国都很忙,不曾说出但清晰可辨的那句话是:“你也配!” 甚至连刚刚被他送上君位的齐孝公都不能拨冗前来。因失望而恼怒,襄公竟然抓捕了滕国的国君婴齐,即使在春秋,这也是引起公愤的政治灾难。
  最终,只有曹国、邾国参加了盟会。理论上说,襄公兹父也算是个盟主了。
  子鱼不禁苦笑,曹和邾,那是两个多么小的国家,小得像小米一样。可是兹父却如此兴奋,滔滔不绝地向这两个小朋友宣讲他平定天下的伟略。而另外一个本来赶来加盟的小小的鄫国,一言不合,兹父竟指使邾国逮捕了人家的国君,而且竟然“用之”!“用”是多么轻易的一个词啊,它所说的却是,把这倒霉的鄫国国君像杀一头牛、一只羊一样宰了献给一个莫名其妙的野神,据说这样就能收服信这野神的野蛮东夷。
  子鱼忍不住了,是的,殷商本有人殉之风,在他们的先祖那里,杀人献祭也是常事。但是多少年了,此类事久已废止,更不用说把一个堂堂国君拿去献祭,小国国君也是君啊,这该会有多坏的国际影响!
  子鱼的谏言激烈直白:
  “昔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义士犹曰薄德,今一会而虐二国之君,又用诸淫昏之鬼,将以求霸,不亦难乎?得死为幸!”
  得死为幸!能得善终就烧高香了,搞不好宋国要亡!
  ——子鱼忽然意识到,在和弟弟的每一次争论中,他都会提到宋国的灭亡。子鱼对亡国如此恐惧,实际上,他们已经亡了,他们只是在灭亡中恐惧着、等待着下一次灭亡。
  然而,如此穷酸脆弱的联盟也很快瓦解了。秋天,不顾子鱼的力劝,宋国和曹国翻脸开战。
  到了那年冬天,宋襄公短暂的、实际上从未被承认的霸业宣告终结,齐、楚、陈、蔡、郑、鲁各国在齐国会盟。新的以楚国为主导的联盟形成了,那几乎包括了所有主要的中原华夏国家,宋国除外。
  在得到消息的那天,子鱼对发呆的弟弟说:
  好吧,咱们回家。
  在那个难熬的冬天,兹父很安静,雄心或野心曾让他狂躁而残忍,但现在,他常常独自端坐着,一动不动,一坐一天。
  一天傍晚,子鱼推开殿门,向兹父走去,他要和他好好谈谈,他要告诉他,宋国不可能成为霸主。放下你的梦想,解开你的痴念,你能做的仅仅是守住你的国,守住先祖的社稷。
  昏暗中,兹父猛然站了起来,他扑向子鱼,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来得正好!寡人想明白了,寡人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急促、混乱地讲述着他的计划。子鱼静静地听着,只觉得血渐渐地凉……
  公元前639年春天,襄公兹父要和楚王商量个事,他哀求楚王在齐国境内举行宋、齐、楚三国会议,同时要带上那些追随楚国的诸侯国一起来,拥戴我襄公做一回天下霸主。
  那是子鱼第一次见到楚成王。这个蛮夷,他身上散发着猛兽的气息,当他走进营帐,你会感到地面在他脚下升起,虎啸群山,让每个人噤然无声。
  子鱼悲哀地看着,他的弟弟在楚成王面前文弱如绵羊,而这只羊正一本正经地与猛兽谈判。
  楚成王的目光简直都慈祥了,他的巨掌都要胡噜到襄公的后脑勺了:好啊,没问题!到时候我带着他们去,谁不去我跟谁急!
  襄公竟然信了。襄公亢奋不已。
  子鱼说:“小国争盟,祸也。宋其亡乎!幸而后败。”
  这是他又一次提到亡国。
  但襄公不听。“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子鱼眼睁睁看着宋国走向悬崖。
  这年秋天,襄公期盼的盛大盟会在盂举行,此地在宋国境内,如今是河南睢县。按照约定,这是一次“乘车之会”,与会的各国君主都不带军队,不设武备。子鱼力劝襄公以“战车之会”行事,带上军队,甚至预设伏兵以为接应,毕竟这是在宋国的地盘上。
  襄公一听就急了:哥啊,亏你还是个君子,怎么能想出这么下作的主意!“不可!吾与之约以乘车之会。自我为之,自我堕之,不可!”
  子鱼愣愣地看着襄公,他忽然发现,这两年的失败固然洗去了他当日救齐之后的暴戾之气,但却在这君王的心里重燃执拗的道德激情,他现在坚信,他必须成为一个好人,一个道德高尚的君王,这是他谋求天下霸权的唯一道路。
  然后,就是那噩梦般的一日,楚国伏兵四起,所有便装的随从抽出了兵刃,把襄公团团围住。
  那时,子鱼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世界远去,从商纣的罪孽到萁子的悲伤,一切都将终结,宋国终于迎来了命定的沦亡和寂灭。
  襄公要子鱼逃出去,回到国都,领导抵抗:
  “子归守国矣!国,固子之国矣。吾不听子之言以至乎此!”   ——这君位、这国本该归你,现在,它是你的了。
  子鱼逃出去了。
  楚国大军将宋都团团围住。子鱼立在城头,听着楚兵在城下大叫:
  “子不与我国,吾将杀子君矣!”
  不投降就杀了你们的王!
  子鱼听着他的战士在城上喊道:
  “宋国已经有了新君,你爱杀就杀!”
  子鱼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知道,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救回他的弟弟、他的王。他必须殊死抵抗,使得楚王手中的襄公失去价值。有一刻,他甚至认真地思考他是否会真的成为王,他有点惊讶地发现,他真的不想,这顶王冠太沉重了。
  子鱼算得不错。楚军久攻不下,终于释放了襄公,解围而去。
  襄公却径直奔向卫国。
  子鱼知道襄公是怎么想的。
  他只是派人去接,带着一句话:
  “国为君守之,君何为不入?”
  那天,城门外,兄弟相见,默然无语。正是深秋,万叶飘零,天地肃杀。
  子鱼注视着兹父。子鱼绝望地对自己说:一切还没有结束。
  五
  然后,就是泓水之战。和有些传闻相反,子鱼并未参加这场战争,他甚至并未尽力阻止。
  卫国归来的襄公兹父迅速消瘦下去,在他体内似乎有熊熊之火在消耗他。子鱼知道,那不是受辱后的复仇激情,子鱼倒宁可他变成一个心怀仇恨的人,阴鸷而深沉。但是,兹父不要复仇,他只想向天下证明点什么。他想证明什么呢?宋国,这殷商的后裔,在这残酷的世界上更具强力和权谋?不,他想证明他更文明、更道德,他坚信这是他必须做的事,他要为此而战斗。
  襄公迫不及待地再度发动战争,公元前638年夏天,宋国联合卫国、滕国和许国攻伐郑国。
  子鱼没有跟随出征。他知道,这是弟弟的最后一次战争了。军队尚未出发,他已预知失败。想想吧,这是一支在自我想象中如此优雅和高尚的军队,而他们所面对的,其实不是郑国,而是楚国,楚国不可能不出兵支援它忠诚的被保护国,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楚国有一种野蛮人的信义。
  子鱼留在国都,他想,至少,还要有人守护我们的国。
  冬天,他听到了战败的消息。
  他听说兹父大腿负伤,所幸逃归。
  他听说了襄公在泓水河边的惊人的愚行,他听说宋军已经全军覆没,他听说死了的人被割掉左耳而活着的人被俘为奴。
  他还能说什么呢?
  面对他的弟弟、他的君王,他忽然明白,自纣王之后,殷商之人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王了。宋人无法在这俗世重建霸权或王权,因为他们活在过去,活在远方,活在梦中……
  子鱼的目光无限深远,远远地,他看见了两个宋人——
  一个叫孔丘,另一个叫庄周。
  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
  “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
  公曰:
  “不可。”
  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
  公曰:
  “未可。”
  既阵而后击之,宋师败绩。
  ……
  公曰:“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责任编辑 徐子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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