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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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疾苦之事,不足以对外人道。
  就拿我来说吧,55岁的年纪,患有严重腰椎病。在我们农村,上有老下有小,这样的年纪正当令,腰椎坏掉,等于成了一个废物。所幸我父母早逝,少了奉养之虞;我和老婆只生有一个女儿。好在这女儿打小争气,不用我多操心。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律师,生活上不需我供给,时而还会对我有所周济……所以说我出来做保安,并不指靠那每月1500块的工资活着,只是不想让自己过早闲下来。家里有几亩地,春种秋收,完全机械化了,老婆一人便能打理。我先是在一处建筑工地当保安。后经人介绍,来到这家幼儿园,成了一名值更人。
  来这儿半年有余,总觉得这家号称“双语教学、让幼儿早期教育同世界接轨的幼儿园”,有些不靠谱:学费高出普通幼儿园一半不说,兼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虽说聘请了两位外籍教师,可据另一位保安私下透露,那个黑得跟煤球差不多的黑小子,根本不是什么英国人,而是肯尼亚人或坦桑尼亚人;另一位姑娘,穿戴长相和我们本地姑娘差不多,看上去却少了些体面,应该是印度人,也有可能是斯里兰卡人。
  像一般普通的幼儿园,正常放学后,总会有一些不能被家长及时接走的孩子。这些孩子的家长,大多干着丁是丁卯是卯的工作,身边没个隔辈人帮衬,校园周边便会出现几家“托管班”。但这家幼儿园,没有一家托管班与之联系——大概地处新城的缘故?又或许,来这里上学的孩子,据我观察,“清一水”出自公务员家庭,或是有钱人的家庭。生在这种家庭里的孩子,就跟泡在蜜罐子里一样,谁肯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受丁点委屈?
  却也有例外。
  就有这么一位家长,一个月内好几次不能按时接走孩子。
  他不能按时接走孩子,就得拖累当值老师。别的孩子都走了,其他教职员工也走得差不多了,往往是,幼儿园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我这位保安和一位当值老师。这位当值老师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幼师毕业,辗转去过好几家幼儿园。领着微薄工资,却干着烦累的工作……想一想,都会让人觉得心疼。因此,我也会在心里埋怨那位迟到的家长。
  天完全黑下来了。那位家长这才赶到。他骑一辆带斗的三轮车。从车上下来,一路小跑,赶到老师面前,弓身说着千恩万谢的话。从他佝偻的腰身来推断,并非孩子的父母,而是祖辈。那个备受冷落的孩子,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他了,一眼便能看出是我们乡下人家的孩子。穿着土气,神态和性情同别的孩子明显不同。有时他很淘气,发泄般玩弄空下来的滑梯和秋千,想必有别的孩子在,也很难有他表现的机会;有时他又会很安静,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塑胶草坪上,望着西边的天色发呆……他被家长拖着,放在三轮车斗的一只马扎上。不吵不闹,哑子一般,冲他的老师摆手。
  隔了两天。这位家长再次迟到。我同等在校门口的老师打声招呼:“李老师,又等着呐?”
  李老师点头:“可不嘛!我该跟这位家长谈谈。”
  她所说的“谈谈”,略有指责之意。我们又聊了几句,李老师忽然掏出手机,低头瞄一眼,不好意思地说:“潘师傅,今天有点特殊情况,我交了一个男朋友,晚上想请我吃饭……孩子的家长再不来,你帮我照看一下好吗?我想先走一步。”
  我说:“好!”
  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道老师同那位家长认真谈过没有。只是这位家长,照旧迟到不误。一次两次,渐成习惯:家长每有延迟,老师们便会把孩子丢给我,临时代管。一来二去,我就和这爷俩混熟了。得知这位家长,是孩子的姥爷,姓马,我便叫他老马。老马家住后柳庄子。离我家三里多地。同属一个乡镇,算是地道的老乡。
  这天放学,老马再次迟到。
  时令已至立冬,天便黑得早。孩子好像患了感冒,一摸他的额头,果然发烫。我将他领进值班室,倒了杯热水给他。见这孩子歪坐在椅子上,昏沉沉地打蔫,不由心生怜惜。哄他脱鞋上床,让他小睡一会儿。为了发汗,又给他盖了一床被子。
  天完全黑透的时候,老马这才姗姗来迟。顾不上道歉,张着沾满泥垢的手,去拽熟睡的外孙。我从后边一把将他推开,不客气地说:“你没看孩子刚睡踏实!出了通身的汗,你现在弄醒他,坐三马子吹冷风,你是想要他的命!”
  他手足无措地站着,像一个常遭人指摘,却屡教不改的人。灰白头发经风吹彻,根根直立,一副惊奓的模样。一张刀条脸,眼角的鱼尾纹呈放射状。黢黑和粗粝的面皮,往往会使人忽略他的五官。无法忽略的,却是他那一口龅牙。穿一件褪色的迷彩服上衣,平常若时间充裕,他或许会换件半新的夹克,裤子大多时候却不会更换,膝盖鼓凸,显然是长期蹲伏,或跪地劳作的缘故。他的真实年龄六十有五,我和他攀论过,比我整整大了十岁。想我若非好命,这也便是我今后生活的写照:活到满头白发的岁数,还要经受一个门卫的轻薄。
  想到这儿,我不禁暗自惭愧,换了一種声调,对他解释:“等孩子睡一觉嘛,让他消消汗再走。”
  炉子上的水开了。我将一半开水灌进暖瓶,一半用来煮面。也不炝锅,只等将面煮烂,浇些酱油,一碗清汤挂面虽不可口,却也能将就。床底下,我还常备着一壶白酒。五元一斤的散装白酒,五斤一桶,半个月便能喝完。作为一名值更人,我并非贪杯。喜欢喝两口,一是为了祛寒,二是指靠它,帮我挨过漫漫长夜。至于下酒菜,也就没太多讲究。除了从家里带来的花生,还有几头蒜。偶尔地,老婆还会从集市上给我批发些油炸蚕豆、火腿肠之类,然而这些粗简之物,却是一个喝酒人的最爱。
  我将酒杯斟满,瞟了一眼老马。见他勾头坐在床前,看着熟睡的外孙,眼里有着许多的疼爱和歉意。我赶忙起身,从抽屉里想找出另一个杯子,找来找去,却只翻出一副碗筷。便将杯子里的酒折进碗里,又将酒杯斟满。想了想,将斟满的酒杯挪到自己对面,轻声唤他:“老马,还没吃饭吧?过来喝一口。”
  他愣了下,受宠若惊般摆手。
  我唬他:“客气啥,南北庄住着。喝杯酒也欠不下我的,来来来,咱哥俩喝一杯。”
  他这才移步,磨磨怵怵坐到桌前。显然饿了,酒杯不动,一碗面条很快下了肚。等我将碗里的酒喝完,又斟上半碗,他这才端起杯子。   “咱们镇上不是有幼儿园吗?何苦把外孙送这儿来读,学费贵不说,接送起来也不太方便。”
  说实在的,酒酣耳热之际,说出这样一番不得体的话,我也自知理亏。我虽只是个门卫,却领着幼儿园的一份薪水,说这样的话,等于拆自家人的台。
  他抿口酒,呲着一口龅牙说:“这儿的教学水平高哇,将来孩子会有出息……以前也在镇上读过,教学水平差,再送那儿去读,也,也不太方便。”
  “差,差能到哪儿去!把小孩送幼儿园,大不了找个看管的地方,省大人的事儿。你以为能学到啥正经东西?”
  他摇头,认真说:“不是那么回事呀老弟。上好一点的幼儿园,孩子就能见世面。我们村有一户人家的外甥,是市里的,上的是高端幼儿园。人家会说英语,能弹会唱,咱家孩子跟人一比,简直傻孩儿一个。”
  我听得有些发愣,觉得他说得虽有道理,却忍不住心里发笑。岔开话头,问:“去镇上读幼儿园,又有啥不方便的?”
  他沉吟片刻,竟如诉衷肠那般,道出了他的心事。
  仍旧是那句老话,所谓疾苦之事,不足以对外人道。想不到这个老马,心里竟会堆积如此多的疾苦,不讲出来,恐怕会沤烂他的肚肠。他说他在蔬菜大棚干活,有时憋不住,就会讲给那些秧苗听。只是那些秧苗结出来的果实,全都听坏了心肠。譬如黄瓜,七歪八扭,没有一根长得顺溜;譬如西红柿,成熟到糜烂,也脱不了酸涩的味道。他说,老弟呀,在村子里,没人愿意和我拉呱。因為一拉呱,听得都是我肚子里的苦水。你不怕坏了兴致,就让我讲给你听听。
  他说他唯一的女儿,20岁那年嫁到镇上。无缘无故,夫家人就提出离婚。离就离吧,休就休吧,反正现在,也不是一纸休书的年代,离了谁都能活!在他的支持下,女儿没哭没闹,只把5岁儿子的抚养权攥在手里。她离开夫家,回了娘家,儿子则送到镇上的幼儿园就读,每天由女儿接送。在老马这里,他存了点私心,他想女儿这辈子若再也嫁不出去,那就终老在家里算了。他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把外孙抚养成人,将来女儿也好有个指靠。为此去了一趟派出所,特意将外孙的姓氏,更改为“马”。
  有一天中午,女儿哭哭啼啼去蔬菜大棚找他,说她的儿子不见了。
  她通常所说的“不见了”,大不了孩子被夫家人接走,老马已见怪不怪——时不时地,孩子的爷爷奶奶,便会去幼儿园看他们的孙子,实乃人之常情。老马能理解,也能接受。偏偏他的女儿,就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寸土必争,不能忍受夫家人对那孩子的半点亲近,她把那人之常情的“亲近”,想成是冒犯和侵略,实则是怕儿子在夫家人的引诱下,背叛了她。她如临大敌,常去幼儿园门前蹲守。若遇公婆前去探视,免不了会有一通争吵……但这一次,女儿说,他们把孩子偷偷接走了,是想把他带到城里。听人说,她曾经的丈夫在城里打工,如今带了一个女人回来。那女人不能生养,他们是想夺走她的孩子,再也不还回来。爸呀!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你可要为我做主哇!
  老马容不得女儿被别人欺负,便带上老伴和女儿,去镇上要人。回来的时候……老马讲到这儿,脸色陡变,面庞扭曲。一口龅牙,奇怪地呲着。
  就在当晚,天快黑了。他开一辆三马子,三马子上坐着他的老伴、女儿、外孙,他的全部身家性命,都在那辆车上。走到镇外一个岔路口,迎面驰来一辆中巴。两车交会,三轮车被顶在一棵树上,将一棵杨树拦腰撞断。这一场车祸,老马和外孙被甩进路旁的水沟,所幸安然无恙。老伴的脸被一根树枝刮破,双腿压在车轮下,当即昏死过去。他的女儿看上去毫发未损,却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命丧了黄泉。
  老马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任性而怯懦。他说平时在蔬菜大棚干活,面对碧绿鲜嫩的蔬菜,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就会这样没来由地哭一场……他每天要早早起床,生火做饭,伺候老伴将饭吃完,还要将外孙送来幼儿园读书。到了中午,必须返家一趟,照看一下瘫痪在床的老伴,来不及歇晌,就又要返回大棚干活。他说,累是累点,只要能干活,心里就会好受些呀。
  他哭一阵,偷偷朝对面觑一眼。龅牙突出,眉眼歪斜,显然怕惊醒睡熟的外孙。忽然再次带着哭腔说道:“兄弟呀,这还不算最难的,最难的是出了车祸以后,我遭的那些罪……”
  我低头,不忍去看他的那张脸,觉得一个人讲如此凄惨之事,却要配一副滑稽面孔,着实叫人难受。
  他说自从出了车祸,半个月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以医院为中心,一趟一趟跑交警队。有一位好心的交警给他出招,说你跑交警队没用,冤有头债有主,你得去找肇事方。他便一趟一趟,跑那辆中巴所属的运输公司。可那家运输公司,恰逢机构重组,兵荒马乱,他找不到主管领导,每天都被一把暗锁拒之门外。无奈,只好去找肇事司机。堵在那家人的门口,不吵不闹,只管哀号:我老婆在抢救室等着活命,我闺女在停尸间等着发丧,我是个穷人,手里没钱,总不能,让我死在你家门口吧。
  那位肇事司机,说来也不算坏人。左臂吊着纱布,最后带老马穿街过巷,躲在一处墙角,再不敢近前,指着一扇朱漆大门说,这是我们领导的家,老哥你沉住气,早晚能候到他狗日的。我也算倒了八辈子霉,俩月没发工资,孩子上学老人生病……老哥,我真的一点也帮不了你。那辆破中巴,半个月前我就发现刹车失灵,向领导汇报,他们根本没放在心上。老哥,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别把怨恨记在我头上。
  他守在那家人的门口,扒着门缝,侧耳细听。隐隐听到里面传出的狗叫。倒退着步子,站到街的对面,越过高耸院墙,看到二层小楼的某个房间里,原本遮着窗帘,过一阵又敞开。断定有人在家,他便抬手拍门,发出凄厉的哀号。
  他说那一阵,觉得自己就像个卖唱的。喊着同样的唱词,喊过一遍又一遍,却觉得那“唱词”的内容,竟然与己无关……门久拍不开,他便像个罪人,双膝跪地,身子匍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半天也不起来。
  直到近晚,领导才匆匆赶到。说他出门在外,家里没有旁人,只有老母亲一人在家。老人家耳背,听到外面喧嚷,以为坏人来闹事,吓得犯了心脏病。他显得有些委屈,对老马说,大哥,你的遭遇我也知道,可这是公司的事,总不该堵到我家门口来闹吧?况且说了,公司面临重组,我现在也不算领导,但我好心,已通知保险公司准备理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交警队要分清责任,保险公司才能走理赔手续……你来我家门口这么闹,我妈八十多了,真要出点啥事,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面对一辆呼啸而至的急救车,老马说他虽然不至于理亏,却也心生忌惮。接下来,照旧以医院为中心,一趟一趟跑交警队、运管公司、保险公司……他说有一次坐公交,邻座有一位“孙悟空”打扮的人。只见他穿一副锁子黄金甲,头戴一顶凤翅紫金冠,足蹬一双藕丝步云履,一根降妖除魔的如意金箍棒,斜搭在身边。老马当时就想,如若真的遇到了孙悟空,我求求他,也不至于走投无路……他痴痴地看着他,看得那“孙悟空”一脸茫然,而后逃也似的跳下车去。耳听到一阵锣鼓响,见一家临街的店铺前,人头攒动。这才知道,原来这“孙悟空”,并非到人间来降妖除魔,而是商铺开张,他被请来登台助兴的。
  “人遭了难,神仙都不会帮你。能帮你的,只有那些亲近的人。后来多亏全村人捐款,这才帮我渡过了难关。”老马这样庆幸地说着。此时他的脸上,已有微醺的醉意,眯着眼睛,身子摇晃,“我怕,我怕啊……”他说。
  “你怕啥?”我问。
  他说:“接下来的那些麻烦,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不由往下坠。
  葬了女儿,老婆出院,老马便开始以家为中心,一趟一趟跑交警队、运输公司、保险公司。其间兴许再没得到过高人点化,半年时间下来,事情仍得不到解决。多亏村里一位侄子给他出主意说,叔,别折腾啦,干脆跟他们打官司算了。
  打官司?老马说:“我这辈子都没跟人打过官司。”
  侄子说,你不跟他们打官司,他们公对公,有的是时间,你跟他们耗不起。侄子还说,他有一个朋友,就在司法所工作,他这就去找他,问问这官司该怎么打!
  当晚,侄子便带了一位律师过来。自称姓“董”。年纪不大,暂称“小董”。小董律师大概嫌老马家埋汰,大冷天的,执意不肯在屋子里坐,站在院子里同老马开门见山。
  这官司好打,但要做足功夫。小董律师说。
  交警队早就认定了,中巴车负全责,还要做啥功夫?老马不解,小声嘀咕。
  侄子在一旁提醒:全责归全责,但你那辆三马子,没牌照,属于违规上路……小董律师的意思,咱得花点钱,跑跑门路。现在这年头,别说打官司,干啥不得跑跑门路?
  老马支吾:我哪儿有钱……
  没钱,这官司就没法打。你不想早点让赔偿款下来吗?不想早点落个心里清静吗?
  多少钱?
  四万。
  所幸几个月前,老马想扩大蔬菜大棚的种植规模,申请了一笔农业扶持贷款。去信用社催问,贷款及时发放,好像暗中要助老马一臂之力。又借了些,凑足了四万,交给小董律师。
  过了一月有余,小董律师再次登门。这次除了本村侄子,还有另外一个陌生人。此人五十多岁,面相忠厚,也不嫌老马家埋汰,一屁股坐在炕头。小董律师介绍说,这位也姓董,老董,我同事。老马呵,你这官司,以后就让老董帮你打吧。老董可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律师,多么难缠的官司,他都能帮你搞定。
  此后,老马打官司的代理人,就成了老董。又过了一段时间,老马想起先前被拿走的四万,到底是在小董手里,还是在老董手里?催侄子去打听,转告说给了老董。又找老董询问,老董回复说,等这场官司啥时候处理清楚了,这笔钱啥时候才能给你整明白。
  这一等,老马就足足等了三年。
  “兄弟,你看咱们小老百姓,出了车祸,家破人亡,打场官司有多难啊!”
  我无语。老马抹了把脸,忽地笑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睡在对面床上的外孙,醒了。
  老马鼻音囔囔说:“醒了,我们家宝贝醒了……”弯腰抵近,用额头触外孙的额头,龇牙一乐,转头对我说:“好多了,脑门洼凉洼凉的。消消汗,我们爷俩就该回家了。”
  余下的日子,我本没想过能帮老马做些什么,却会常常因他的遭遇,陷入沉默。有天晚上,和女儿通电话,有意无意,便对她讲了老马打官司的事。
  第二天老马来接外孙。我将他喊住,叫到一旁,指点乾坤说:“老马,你打官司那事儿,我找了个明白人,给你问了问。”
  他一愣:“问啥了?”
  我说:“我找我闺女给你问了问,我亲闺女!政法大学毕业,现在广州当律师。她说你那四万块钱,律师不退给你,你可以直接去找法院……我闺女还说,如果你需要法律援助,她可以抽出时间,帮你重新打这场官司。”
  他转转眼珠,若有所思的样子。忽地抿紧嘴巴,兜住满口龅牙,和那晚同我诉衷肠的老马,简直判若两人。
  这话说过,转眼我也就忘了。至于老马以前打官司输赢的结果,也未放在心上。时间过得很快。这一天是星期六,我在家歇班。老马忽然找上门来,带了一兜子新鲜蔬菜,显然有事相求。
  他说,这两天他抽空去了一趟法院,好不容易找到当时主管这桩案子的法官。法官告诉他,你的官司早就结了,是走调解程序结案的。老马说,我不懂什么调解不调解,只是觉得奇怪,官司既然结了,咋没通知我一声?法官解释,调解也是办案方式的一种,调解成功,自然就要结案。至于咋没通知你,那是你代理人的问题。
  老马所说,我也一概不懂。最为关心的,仍是赔偿款问题,便问:“赔钱了吗?”
  老马低头,说:“赔了。”
  “赔了多少?”
  “法官告訴我,赔了五十三万……”
  我一听大喜,老马脸上却毫无喜色,反倒有些沮丧。
  “法官还告诉我,调解之前,法院曾做出过判决,当时判下来的钱更多,是七十多万!后来调解,董律师主动降到五十三万……”
  我一拍大腿:“这个董律师,他是不是傻呀?”
  老马说:“当时我问法官,这个老董为啥这样?法官说,当时赔付方说七十万不能一次付清,五十万能马上兑现……法官还说,运管公司和保险公司相互扯皮,即便这五十三万,也没能马上兑现,第一笔支付了十六万,已被老董领走;第二笔五万,还没来得及领走……老弟,我想求你,跟你闺女打听打听,碰到这种事,我该咋办?”   我当即给闺女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简略讲了讲事情经过。不通之处,由老马亲自解释。不想这个老马,说起正经事来,口齿木讷,吞吞吐吐,话没说几句,汗便从额头冒了出来。电话临近结束,才见他恢复了常态,不时“嗯嗯”幾声,或频频点头,呲着一口龅牙,朝我感激地瞥上一眼。
  放下电话,他对我简单讲了讲女儿的建议:这种情况下,老马可直接去法院提起申请,解除董律师的委托代理权。解除了代理权,老马就能名正言顺,拿到女儿用命、老伴锯掉双腿的代价,换回的那笔应得的赔偿。
  言罢此事,老马仍旧显得闷闷不乐。抿紧嘴唇,却兜不住满口龅牙。呆愣半晌,离去之前,不忘对我千恩万谢。
  很快临近寒假,其间没有听到老马打官司的任何消息。我问过几次,他总是支支吾吾。我便觉得,老马这人,办事缺点“准诚”,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大意就是如此。
  这天,老马再次迟到。
  保安过来换班,大概嫌麻烦,给我出主意说:“你既然回家,顺路把孩子捎回去得了。路上碰到老马就一块回,碰不到就直接给他送家里去,也绕不了多远。”
  我让孩子坐电动车后座。怕他冷,将自己的围脖给他系上。路上忍不住抱怨:“你姥爷这人,办事拖拖拉拉,不知道最近在忙啥。”
  孩子小声说:“我姥爷最近遇到麻烦了……”
  我一惊:“啥麻烦?”
  孩子说:“有个律师,还有村里的一位舅舅,天天来家里和姥爷吵架。”
  好久没下雪了。远远近近的庄子,怕冷似的缩成一团。灯火一星一星,从浓黑中跳闪出来,好似一个人即将冻毙,抖手划燃的一根根火柴。进了庄子,周围黑乎乎一片。听那孩子忽然叫了一声:“他们又来了!”
  这才发现,一处破败的院落前,停着一辆面包车。进了院子,听到一阵粗门大嗓的呼喝声。走进屋内,见灯光昏暗。未及看清眼前的阵势,一眼便看到老马,勾头坐在一张板凳上,仿佛一个受审讯的罪犯。身后一铺火炕堆得乱七八糟,有人隐身在黑暗中躺着,想必是他瘫痪在床的老伴。再往老马对面观瞧,见一人端坐桌前,一人站在他身后。那位坐在桌前的人,是个胖子,一脸阴沉,桌角摊开一个黑皮包,皮包旁堆一叠材料,正手拿一页纸,劈头盖脸地喝问着老马。
  老马当时的神情,显然已有些招架不住了。抬头见我进来,仿佛看到救兵。瞬间拔直腰背,没头没脑地说:“老潘来了……老潘的闺女是个大律师,是她告诉我这事该这么办的!”
  看这阵势,我便清楚坐在桌前的那位,应该是老马以前提到过的董律师。站在他身后的那位,三十多岁的年纪,不知是哪路神仙。
  我站在屋地当央,仿佛要为老马撑腰,拉长声调问:“咋回事呀,老马?”
  老马龇了龇龅牙,想笑一笑,却掩不住一脸慌乱,故作轻松说:“兄弟,又麻烦你了,把外孙给我送家里来了。你先坐炕上暖和暖和身子……也没多大点事儿。”
  “还说没多大点事儿?我的叔,你把事情做绝,还说没多大事儿!”那位站在董律师身后的男人,忽然发声。嘴里称呼老马为“叔”,显然正是老马的侄子。听他说话的口气,明显和董律师站在同一立场。
  董律师倒十分沉着,一眼一眼将我打量,显然在暗中揣摩我的身份。与此同时,欠身起来,从烟盒中捏出一根香烟,冲我一笑说:“抽烟!兄弟,你闺女,我知道……”
  他竟然说出我闺女的名字。他说在老家这一片,每一位从事法律工作的人,无不知晓我女儿的大名。说她小小年纪,便在南方大城市闯荡,打赢过好几场震惊全国的官司。
  我向来抽烟,此刻却不会接受,摆手将他拒绝。由于有女儿撑腰,心里更有底气,加重语气说:“老马,你遭了难,摊上官司,闺女能帮上你忙,那是应该的……”
  老马虽一脸懵懂,却很快明白我话里的意思,频频点头。
  老马侄子跨前一步,冲老马说话,眼神却斜睨向我:“你朋友?你朋友的闺女是大律师,刚出车祸那会儿,你咋不找你朋友帮忙?磨磨叽叽来找我,求人家董律师帮忙打这场官司!”
  老马低头,不敢言声。
  我在一旁替他解释:“我俩刚认识,也算是朋友,这又咋了?”
  “咋了?没啥毛病……”那小子梗着脖子,一脸的气急败坏。
  董律师拽他一把,一语双关道:“老马办事不讲究,背后肯定有人给他支招,可不管多大来头,咱也不怕……”
  我将他的话头打断:“你说‘有人出谋划策’,指的就是我闺女喽。给一个可怜人出谋划策,总比算计他仗义!”
  董律师满脸堆笑,显然不想和我做过多争辩,息事宁人说:“老弟呀,咱俩不打任何交道,没必要闹僵。你先坐,听我讲一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再给评评理,这总可以吧?”
  我一屁股坐下。掏出自己的一根烟点上,不屑说:“这有啥不可以!”
  董律师开口便讲,不愧为律师出身,自然出口成章,却不时会斜睨老马一眼,眼神显得十分轻蔑:“当初小董打这场官司,拖了太久,这才找到我。说当事人急等着用钱,官司打不下来,想撤诉,问我有没有兴趣接手这桩案子?我说你打都打了,肯定难缠,我怎么接。小董说,对方无非等着用钱,你给他一笔钱,等于买下这桩官司,这在法律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人身伤害赔偿请求权’……你和你侄子,还有小董,那天找到我的律师事务所,哭哭啼啼,求我帮你打这场官司,我说我得考虑考虑,是这么回事吧?”
  老马惶惶抬头,看一眼董律师,又瞄我一眼,不肯搭腔。
  老马侄子在一旁助威般吆喝一声:“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董律师接着又讲:“第二天晚上,我和小董律师,还有你侄子,来到你家。我就坐在你家炕头,你坐现在这个位置,谈妥了条件——我先付你二十万,以解你的燃眉之急。官司由我来打,输赢跟你无关……当时我花钱买下这桩官司,还不是看你可怜!看你老伴在医院等钱救命,看你闺女在殡仪馆等着下葬,你摸着良心说话,我先付你二十万,冒了多大风险?官司打输了,或赔付不到位,赔钱的是我,省心的是你……你当时还嫌价低,哭哭啼啼讨价还价。我可怜你,最后又给你多加了两万,总共二十二万。我们签了一份债权转让协议。你是甲方,我为乙方。甲方必须无条件协助乙方完成诉讼……这,总该没错吧!”   听完董律师似嗔似怨的申饬,我的脑袋也有点蒙,下意识去兜里摸烟,此时董律师递了一根烟过来,我没能分清敌友,顺手接过。董律师帮我将烟点着,深吸一口,终于慢慢明白整个事情的大概,不禁感到诧异——所谓“众说纷纭”,却不该有如此大的出入。不由转头去看老马,见他仍旧一副惶惶无助的神色,看一眼董律师,又瞄我一眼,兜紧龅牙,颈上喉结鼠窜。
  “没错!”
  又是那位侄子,双臂抱怀,起哄般喝喊一声。惊得老马皱眉,赶忙垂下头去。可见董律师所言非虚。
  董律师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得意之色。站起身来,手中抖搂着一页纸,像在法庭上辩论,神色激昂,边踱步边说:“协议就在我这儿,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可你咋就这么不厚道!为打这场官司,我花了整整三年时间,不说熬坏身子,也熬白了头发……”说到此处,董律师抬手胡噜一下自己的满头黑发,“这是刚染的,不染,我都没脸出门见人……为打这场官司,我花光家底,老婆险些和我离婚……如今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赔偿款盼下来,你可倒好,不但私自解除了我的委托代理权,还把赔偿款揣进你个人的腰包……”
  老马勾头坐着,忽地拔直腰背:“那天你们来,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给我二十二万,先让我应应急,算是帮我的忙。你让我按手印,不按不给钱。我等钱救命,哪管得了那么多!”
  “我操!他睁眼说瞎话……”侄子在一旁失口叫道。
  董律师也愣住。原本准备坐回椅子上,一屁股坐空,仰面摔倒在地。好一番挣扎,这才扶着桌腿慢慢爬起来。左手抵着腰眼,右手抖着那一纸协议,故作镇定说:“老马啊老马,没想到你会使这一损招!幸亏我留了个后手,让你侄子做担保。你们一个村的,论辈分没出‘五服’,他总不能睁眼说瞎话,偏向我吧!”
  “偏向不偏向,你们自己心里有数……”老马勾头坐着。灯光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声音虽沉闷,却慢条斯理,句句惊人,“我早听说了,还有那个小董,你们三个人,合起伙来给我做局——等官司打赢,你答应每人给他俩五万……他辈分上是我侄子,情分上可从没把我当成长辈……”
  “那,这协议上的签字,是不是你亲手签的?”
  “是!是我签的不假。可我不识字,只会写自个儿名字,上面的内容我搞不懂,你让我签,我就签呗!”
  “老马,你这么说话,会遭报应的!你,你不但撒谎,还反咬一口?”
  “我没撒谎!我闺女丢了一条命,我老伴锯了两条腿,赔偿五十多万,凭啥装进你一个人的腰包!”
  屋内瞬间冷场。
  老马的侄子在一旁顿脚,“好,好!他没撒谎,现在跟他说啥都没用!他只认钱,不认理儿……”侄子说出这番话,显得很是无奈。嘴巴凑近董律师耳边,一番低语,夺门而去。
  董律师揉着胸口,语重心长说:“老马呀,我阅人无数,替人打了半辈子官司,今天可真是服了你了!既然你不顾情面,那好,我身为一名律师,在此发个愿:即便倾家荡产,也要和你再打一场官司。打官司除外,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撒谎,那好,咱就按乡下规矩,先来一场‘赌咒’……”
  我闻之一惊。说起这所谓的赌咒,原本是在矛盾双方不能达成和解,是非不能明辨的情况下,为泄私愤,也为表明自己的清白,当事双方各自说出一个恶毒的咒语。此举,在我们这一带乡下十分盛行。就连小孩吵架,也会来上一句:你敢不敢赌咒?谁要撒谎,他娘生孩子没屁眼。妇人骂街,赌咒之语更是随处可闻,比如:谁撒谎,出门就遭雷劈!谁撒谎,出门让车撞死!
  屋外很快有了动静。
  侄子身后,尾随一位陌生女人,手握一把香烛。经由侄子协助,将一张高脚桌移至东墙。想来这女人,应是一位神婆。只见她一脸肃穆,动作麻溜,掀开老马家饭橱,找出三只碗来。又去外屋灶膛内填满炉灰。撕开香烛包装,数出一十二根,攥成小小一束。引火将深黑色香烛点燃。燃着后,慢悠悠挥手舞动,使那香烛速燃。淡淡熏香的味道随即在屋内弥散。她闭合双眼,默声叨念,将香烛三根一组,分别插入碗内。又将余下三根,交到侄子手里。经由侄子传递,交给了董律师。
  董律师神情肃然,站在桌案前,拜了三拜,嘴里发出一句赌咒:“我帮老马打这场官司,历经千辛万苦,如今在赔偿款的问题上出现分歧……神明在天,我若有半句撒谎,就让我断子绝孙!”
  众人听了此话,皆愕然,脸上是一副肃杀神色。等董律师起身,大家便将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向枯坐一旁的老马身上。
  这才见老马缓缓抬头。灰白间杂的头发蓬乱直立。双目微闭,薄唇兜住一口龅牙,像一个咬紧牙关、准备慷慨赴死的人。在那短暂静息的瞬间,他似曾微微睁开过双眼。有些惴惴,又有些愕然,而后將目光收回,慢慢起身。众人的沉默犹如磐石,全都压在他的背上,令他脚步踉跄。移至桌前,接过香烛,手却在瑟瑟发抖。并不跪拜,只潦草说了一句:“老天爷,我要撒谎,出门就让雷劈死我吧。”
  侄子摆手,喝止了他。“大冬天的,不打雷……你死不死的也没多大用,你得像董律师那样,拿自己的后人做赌咒。如果你不敢发那样的赌咒,说明你在撒谎——你本来就在撒谎!”
  闻听此言,大家再一次看向老马。
  他原本背对大家,仿佛定在那里。侄子话音未落,见他灰白的头颅撼动,腰背拔得更直,却不见有任何动作。
  侄子又说:“你发那样的咒啊!发那样的赌咒,才能证明你没撒谎!”
  话音刚落,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嘶吼:“你敢!”
  回头一望,见是老马的老伴,正从炕上颤巍巍爬起来。鸠形鹄面,睁着惊恐万状的眼睛,就连偎在她身边的男孩,也是一副惊惶无助的神色。老伴号啕大哭,边哭边喊:“你还敢发那样的赌咒?你不想想你闺女咋死的,都是因为你一句赌咒,应验在她身上。”
  我有点看不下去,赶忙抵近她的身前,安慰她说:“老嫂子,甭哭!看吓着了孩子。”
  老马的老伴边哭边诉,众人这才明白了事情原委。原来,老马那天带老伴和女儿,虽是顺利地讨回了外孙,却因多说了几句话,和女儿的夫家人吵了起来。夫家人说老马的女儿嫁到他家之前,就有神经病。瞒一头盖一脚,等于把他家给坑了。老马说你们全家都有神经病,即便我闺女有病,也是嫁到你家,你们一家人欺负她,憋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夫家人说,你敢赌咒吗?你敢说你闺女嫁过来之前没精神病吗?老马随口发了一句赌咒:我要瞎说一句,出门让车撞死!
  “你要了咱闺女的命,还想要外孙的命?你敢发这样的赌咒,先弄死我算了……”
  老伴说得绝望,顺手捞起一个痰盂,朝老马掷去。
  痰盂不偏不倚,恰好砸中一个香碗,撞翻一个,又带翻另一个。
  背身而立的老马,始终未曾转过身来。只见他佝偻腰身,面墙侍立,仿佛一个心怀不轨的圣徒,正在考虑:是否背弃他的信仰,还是继续遵从他的信仰。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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