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自梳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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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婆,还记不记得你几时去斋堂(姑婆屋)啊?”“我不记得啦。”90岁的陈润弟从床上坐起来,脸上布满皱纹,却白皙依旧。
  另一间屋里,90岁的陈爱好双腿盘坐在凉席上,双手在身前作揖状,许久才用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微弱而尖细的声音:“身体健康”。“前几年她很爱唱歌的,各种沙井的顺口溜和民谣都会唱,现在老了,唱不了了。”护理员说。
  已经94岁的陈细金依旧吐字清晰,思维灵活。“斋堂?那时候才二十几岁,现在过了70年,怎能记得那么多?”她热情地帮忙搬凳子,戴上眼镜,干瘦的脸上挂满笑容。
  在沙井敬老院,这是仅有的3位“自梳女”。“自梳”(又称“梳起”)是清代以来流行于珠三角地区的独特民俗,那时封建礼法严苛,蚕丝业的兴起让女子有了谋生能力,不少女子不甘欺凌,把梳着的长辫子通过特定仪式自行束髻,以示矢志不嫁。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宝安区沙井镇曾有“自梳女”数百人,如今健在的不超过7人,年龄都在90岁左右,最大的已有百岁高龄。她们是深圳自梳女最后的代表,随着身体机能的衰退,自梳女的鲜活形象将逐渐模糊至消逝。
  “要自由,害怕嫁到夫家伺候人”
  说起梳起的原因,陈细金脱口而出:“那时候旧封建,我出世时就有很多人不结婚了。”她说,过去女孩不能嫁给同姓的人,要结婚只能嫁到其他村里,还要通过媒人说亲。
  陈细金所住的村以养蚝为生,周围几个村则以耕田为主,若嫁到别的村,女子也要下地耕田。“很多女子不想耕田就不嫁人了,整个沙井有一两百人不结婚呢。”提及此,护理员握着她的手说:“她的手指又细又长,很靓。”“当然啦,我没耕过田的。”陈细金脸上流露出得意的表情。
  那个年代,封建礼法严苛,讲究男尊女卑。女子嫁到男方家,要承担所有家务,孝顺公婆,伺候丈夫。早上打水给公婆洗脸,晚上舀水给公婆洗澡,受婆家的气,还要服侍丈夫,生育后要抱着小孩哄他养他。“鸡公仔,尾弯弯,做人心抱(媳妇)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晚),眼泪未干入下间(厨房)。”这歌谣就是她们婚后生活的写照。
  “看到别人做妈妈的,吓死我了,我很怕。”陈细金眉头皱起,不愿多谈此事。当时涉世未深的她从未体会过结婚生子的滋味,就坚定地选择“梳起”。沉默许久,她又补充一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旧封建嘛。”
  目睹了周围女子婚后的遭遇,陈细金宁愿不结婚,这样一辈子都能自由。她与十几个姐妹约定梳起,“我们谈自由、谈快乐,很有伴、很开心的”。说起这段时光,陈细金眼神立刻亮起来,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那你觉得什么是自由啊?”“嘿,自由就是自主安排嘛,想玩就玩,想聊就聊。”
  快到适婚年龄,她和父母聊天时说:“阿妈,我不结婚啦。”“这是一辈子的事情,要想清楚啊!”她还依稀记得,梳起时父母多次征求她意见,都没有动摇她的想法。
  梳起那天,24岁的她和20多个姐妹聚在斋堂,互相帮对方梳头——那个年代,珠三角地区的未婚女子都留着长长的麻花辫,结婚时由母亲或女长辈将辫子挽成发髻。自梳女则通过特定仪式,将麻花辫挽成发髻,以示独身终老、永不嫁人。
  仪式在斋堂(又叫“姑婆屋”)内举行。当事者会预先购置新衣、鞋袜、妆镜、头绳及香、烛等,以黄皮叶煮水沐浴,供拜观音,立誓永不嫁人。
  “一梳福,二梳寿,三梳自在,四梳清白,五梳坚心,六梳金兰姐妹相爱,七梳大吉大利,八梳无灾无难。”姐妹们边梳头边念歌谣,帮陈细金将辫子梳成发髻。她穿上新衣新鞋,向自梳姐妹行礼。
  陈细金的“自梳”是自主选择,没有表现出对那个时代的“恨”,所有的不满只归结到“麻烦”二字,选择的原因也只是“不喜欢”。
  但并非每个人的选择都是如此。过去结婚出嫁要严格按长幼顺序,若姐姐或哥哥未结婚,弟弟妹妹是不能结婚的。有人为了让年纪小的弟妹先结婚,只能选择梳起。也有人因为家境贫寒或身患疾病,不愿嫁去“做小”(小老婆)受欺凌,也只能无奈梳起。
  “不寂寞,车衣服、开蚝仔谋生”
  陈细金七八岁时,女孩都不能去学校上课,只能上私塾。她还记得老师是一个30多岁的寡妇,教授的内容都是三字经、天地玄黄、女孝经等。由于在家要干活,上课时间并不固定,分成上午、下午和晚上三段,有空就去上。每人的学习进度不一样,课本也不同。陈细金是家里最小的,反而每天都有时间上课。但老师只教大家怎么读,从不解释,学生们并不理解所学的内容。
  “讲人之初、性本善啊,要孝顺父母、服从老公啊,都是以前的旧封建。”对书本的内容,陈细金仍能记得大概。但她仔细想想,又说道:“以前封建的时候肯定对啦,但现在都不是一个世界了,肯定不对啦。以前跟着潮流走,现在也是跟着潮流走,要服从时代嘛”。
  活了94年,陈细金对时代潮流看得很清楚。在那个时代,虽然不能做实质的抗争,却有机会选择不受欺负。事实上,自梳女独特民俗的起源,除了封建礼教严苛的背景外,还有女性独立谋生能力的增强。那时珠三角蚕丝业的发展,成了自梳女集体谋生的技能。
  对陈细金而言,生存技能就是车衣服和开蚝仔。成为“自梳女”后,陈细金走出深闺,开始做衣服谋生。人们把布匹带过来,她为其量尺寸,裁剪布料,一针一线缝制成衣,一件能赚几毛钱。家人的衣服、村里的衣服,大多是她做的。“车(缝)衣服没人教的哦。”陈细金说,她们都是看着长辈的手法自学的。
  和陈细金一样,如今记忆不清的陈润弟也是个缝纫能手。护理员告诉记者,即使光线很暗,她也能躺在床上穿针引线。枕头、被子哪里掉线了,她都能细致地缝好,还喜欢用线把好看的珠子串起来。在陈润弟的床上,干净的枕头上能看到针线缝过的痕迹。
  除了缝衣服,陈细金还会到基围去开蚝。所谓“基围”是为了防御水患,在靠近海的田地周围修筑堤围。在宝安沙井有四个村以养蚝为名,蚝一、蚝二、蚝三、蚝四村,改革开放前,蚝民曾多达6000多人。陈细金就是蚝四村的居民,没衣服做的时候,她就去开蚝,按件计工分,一干就是两三个小时。   与人们惯常认为的孤独落寞不同,在陈细金看来,梳起后的生活自由而快乐。没有家法礼教的束缚,她还是家里的小女儿,能在父母身边撒娇。没有养家的压力,也能自主地去工作。
  不少自梳女当时还漂洋过海到南洋打工,大多给大老板做女佣。据《沙井镇志》记载,鸦片战争后,有沙井人离乡过埠谋生,第一个到达的地方多为越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沙井地区,因为民不聊生,数百青壮年远赴越南务工。勤劳智慧、自强自立成为那个年代自梳女的标签。
  “解放后,部分自梳女结婚了”
  在陈细金的房间入口处,摆着一张近乎黑白的相片。相片中的女子留着齐耳短发,眉目清秀,笑靥如花。她身着深绿色旗袍领上衣,戴着镶金翡翠耳环。但由于时光的消磨,衣服已接近灰色。只有耳朵上戴着的镶金翡翠耳环躲过了时光的侵蚀,还闪着明亮的金光。
  这是陈细金40多岁时拍的照片。当时她年过不惑,流露出一种柔美和坚韧的风韵。在更早的时光里,她必定是一个热情洋溢、活泼开朗的美丽少女。她有遇到过喜欢的人吗?后悔当初的选择吗?对自梳女来说,这或许是个敏感的问题。“没有。”陈细金答得很干脆。“喜欢又有什么用呢,都不结婚了。”她笑着耸耸肩,摊开双手。
  “那有人喜欢你吗?”“很多人喜欢嘛。”她笑了,表情中夹杂着一丝无奈,却很快平和起来,她不后悔梳起。
  事实上,在自梳女民俗刚盛行时,一旦辫子梳起就不能反悔,若有不轨行为,会遭到酷刑毒打,甚至“浸猪笼”。不过,随着社会风气的开化,渐渐有人中途“变节”,结婚生子。
  “解放后,有小部分自梳女结婚了,但解放前几乎没有。”陈细金说。自梳女的民俗延续300多年,在晚清至民国前达到高潮,直到20世纪30年代后,受战乱影响和女性社会地位的提高,自梳女的民俗渐渐消逝。
  或许陈细金曾经有过纠结或挣扎,但对于94岁的她而言,一切的痛苦、后悔等消极情绪都毫不重要,过去的都已经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她还活着,平和地去面对才最舒心。“我当时的姐妹都去世啦,就剩我一个人。”陈细金淡淡地说。
  采访过程中,摄影记者摆弄着反光板、闪光灯等器材,为陈细金拍照。“姑婆,你要看镜头啊,笑。”陈细金坐直身子,伸手把卷起的衣角摊平,表情羞涩:“拍照要够胆子才拍的好看,现在老咯,不好看啦。”
  拍照时她面朝房门口,正好对着她40多岁时拍的照片。50多年的时光给她的面庞刻上了皱纹,也将她那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洗刷成稀疏的白发。只有那对耳环,在闪光灯下依然色泽明亮。
  最后的归宿
  在敬老院安养晚年是不少自梳女最后的归宿。陈爱好75岁就来到沙井敬老院,如今已有15年。5年后,陈润弟也来了。陈细金年纪最大,是最晚来的,到敬老院时已有90岁高龄。
  中午十一点整,护理员准时送来饭菜,一份节瓜排骨汤、一份清蒸鱼和青菜。陈细金拿起筷子,熟练地将清蒸鱼上的姜丝和葱一根一根地挑出来。即便是吃饭,她也保持着自己一贯的风格:不喜欢的事情坚决不做。“我不喜欢吃葱和姜的。”陈细金说。直到全部葱姜清干净为止,她才开始吃饭。
  在敬老院,陈细金的生活很有规律。由于身体机能下降,每天以休息为主,但她算是众多老人中最活跃的。每顿饭后,她都会在种满花草树木的小院子散步,走累了便回到大厅,坐在小板凳上休息,和其他阿公阿婆聊天。
  虽然年事已高,她却仍擅长打花牌。这是中国传统的长牌类纸牌游戏,牌呈长条形,约一小拃长、半寸宽,用硬纸刷清漆制成。她还喜欢看电视,尤其爱看香港翡翠台、本港台的电视剧。
  在陈细金的床头柜上,放着4本《广经堂通胜》。“通胜”即“黄历”,是在中国农历基础上产生,标注当天吉凶宜忌、生肖运程等的历法。在陈细金的生活中,这本书是重要的出行指南。年轻时,遇到婚丧嫁娶、动工出行等大事,长辈都会在书上挑个合适的日子。年老时,后辈已看不懂书里密密麻麻的字了,却仍有邻居或亲戚前来询问当日宜忌。
  不过,这些书到了2012年的版本后就再没有更新。陈细金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除了封面的几个大字,里面的内容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隔壁陈润弟的屋里,护理员进来发五保户的补贴。陈润弟双手拿着名单仔细端详。“知道哪个是你的名字吗?”护理员在一旁逗她。许久,她指着自己的名字,原本凝重的脸上笑开了花,“这个嘛,陈润弟,不是娣哦。”护理员让她按了指纹,将50元补助金放到她手上。陈润弟把绿色的50元纸币摊开,突然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毛泽东是太阳,毛泽东是太阳”。唱毕,她从枕头底下拿出黑色的钱包,其中还有一张旧版红色的一元纸币。她小心地把纸币叠好,塞进钱包里,又继续安静地躺在床上。
  安静地度过晚年,好好地享受这最后的平静时光,是深圳最后自梳女的归宿。随着时光的推移,她们的身体机能日渐萎缩,自梳女的鲜活形象也日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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