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河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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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好的朋友NPW一直在公路边上捡死狗。他开过一英里又一英里的路,眼角的余光始终瞥向道路两边,留意着有没有小堆的暗淡皮毛。他会将血迹斑斑的狗尸装进黑色垃圾袋里,然后放进一个塑料制成的大冷藏箱(他从北边一间夏季狩猎小屋里“解救”出来的);紧接着,在他那辆生锈的卡车后面度过一段嘎吱作响的旅程之后,这些狗儿们最终来到了我们的地下室,NPW就在那里将它们皮肉分离。我喜欢狗,但我过敏得厉害,想养一条也不行。我小时候一直希望长大了能变成一只威尔士柯基犬,而事实上我也确实挺像一只柯基,我的腰背很长而腿部却很粗胖。和柯基一样,有些小工作给我最合适——比如拿报纸什么的。如果NPW是只狗,他一定是只卡他豪拉豹犬,性格机警而暴烈,生来就是为了狩猎野猪。
  NPW说:“来吧,阿德里亚娜。解释一下鹿和狗的区别。”
  我说:“一種是有蹄类动物,一种是犬科动物。一种长蹄子,一种长爪子。一种吃水果和坚果,一种吃磨碎的食物和小块肉。”
  NPW说:“我是让你从感性的角度来说。”
  我们站在厨房里,下方就是地下室。我想象着狗儿们死去后的不同阶段:完整阶段、部分剥皮阶段、完全剥皮阶段、填充完毕阶段。NPW说他最近不是要把这些狗做成标本,而是做一些别的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但他是个专业的动物标本剥制师,所以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下个月就要搬走了,有很多事我都会怀念,不过在堆满脏兮兮狗尸的地方走来走去除外。从八岁到现在,我们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而每隔几年我们都会大吵一架;或许这就是检验真朋友的方式。如今,为了这些狗,我们极可能又会爆发周年性的争吵。我倒是挺希望朝他大吼大叫一通的。我生他的气是出于别的原因,但我的良心又不允许我为了那个原因跟他吵架。
  “鹿就是鹿而已,”我说,“但那些狗是有人爱过的。有人抚摸过它们的皮毛,亲吻过它们的鼻子,呼唤过它们的名字,寻找过它们的踪迹,知道它们再也回不了家了,还会为它们哭泣。”
  NPW双手抱胸,手臂上的文身露了出来。“所以如果某种动物在生前曾作为承载人类爱意的容器,我们就应该区别对待它们的尸体?”
  “狗不是容器。”我说,“它们会用爱回报你!鹿根本不懂爱。”
  “你不能用人类的方式来定义‘爱’。”他说。这个争论我赢不了,所以我离开了房间。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是一颗落到地上的苹果,爱上了一头鹿。我散发出甜蜜的气味,褐色的腐朽之处使我的外形不再圆润,一群蚂蚁咬空了我的内心,除了它们的下颚在啃噬我柔软的果肉之外,另一张嘴也在此刻俯下来触碰着我。我感受到了鹿柔软的嘴唇,黄色的门牙。我顺着它的舌头滑下,仿佛穿行在一处密闭幽暗的峡谷,就在这一刻,我爱上了它。那是一种没有掺杂着人类的感情,也不带任何欲望的爱,就发生在一次永恒的、彻底服从的吞咽过程中。我醒来时,床上有几片干树叶与两只活蚂蚁。照照镜子,我发现一片草叶粘在我的脸颊上,看起来像泪痕,尝起来却像苹果酒。
  NPW在厨房里吃一大盘鸡蛋,他在努力增肌。地下室飘来一股像是熏香和蜡的气味。我走进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望着我从炉子上的平底锅里叉出来尝了一口鸡蛋。居然没放盐,他可真是个怪物。
  “你到底准不准备让我看看你都在下面做些什么?”我问。
  他说:“现在还不行。”
  一声微弱而哀戚的吠叫从附近某个地方传来,仿佛就在我们的脚下。为了掩盖那声音,NPW大声说道:“我们今天是不是该去看望你妈妈了?”
  我不想再生他的气了。“没错。”
  早发性阿尔兹海默症夺走了我母亲的理智,她只能住进罗切斯特的一家疗养院,那地方离明尼阿波利斯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而我又没有车。我坐上了NPW的卡车,装作没看见后面的冷藏箱和副驾驶位的座位下那一箱沉甸甸的垃圾袋。五月份的天气也太热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气候和以前不太一样。我摆弄着空调,而NPW在和他女朋友罗比通电话,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敲定一些他搬走的细节。她一直缠着要他搬到北边去和她一起住,他们相互斗嘴是为了安慰彼此,而不是为了得出结论,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他最终还是会搬过去的;问题只在于什么时候搬,而这取决于我。他不愿意留下我一个人,毕竟我妈妈现在是那种状况,我又总是浪费整个下午的时间趴在餐桌上哭泣。但之后他得到了一份在那边一所民办学校里面教动物标本学的工作,为了更能留住他,对方还准备给他一间工作室,起始日期是六月一日。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他又怎么能拒绝呢?我不怪他,但我心里还是怨他的。
  “向阿德里亚娜问好!”罗比喊道,她柔和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后变成了一声带着金属味儿的高亢叫嚷。尽管有努力不去恨她,但其实我在这一点上一直不算特别努力,所以我一句话也没应她。过了一会儿,NPW冲我摇了摇头,挂断了电话。
  我们往城外走的时候,桥上有人在抗议。NPW的车速大约是每小时三英里,我们经过了一群满头大汗的朋友们身边。他摇下车窗,一股热气顿时涌了进来。那是一群露着文身、穿着黑色短裤和工作靴的家伙,每个人都无精打采地把手伸进车窗和NPW碰碰拳,也跟我打招呼,问我都去哪儿了,怎么一直都没看到我。工作太忙,我说,太多工作了。
  这话不是骗人的,我确实一直在忙工作,为往后一个人住在我们的底层复式公寓里攒钱,直到找到一个和NPW一样让我喜欢的室友,或者一半喜欢也行。但是我的工作对我来说并不算理想:我在一家搬家公司兼古董店里工作,替新近去世的人清空房子,卖掉房子里能卖的东西,然后把剩下的东西处理掉。我曾一度热爱过我的工作,痴迷于涉足他人生活过的印迹,然而自从我父亲去世、母亲搬走,我清理了自己儿时的家之后,这份工作就给我带来了一种新的共鸣。
  拥挤的车流疏散了,52号公路在明朗的蓝天下显得开阔无阻,NPW指了指我的背包,它就放在我的脚边。“我们拿个苹果吃吧。”他说。我拿出来,分给他,自己也拿起一个。我用衬衫擦了擦再吃,而他直接咬了一大口。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有质感,在完美的咔嚓声中咬开汁水充盈的果肉,让我想起了被鹿吃掉的梦境,以及我感受到的那种非人类的、无目的性的爱。我在两种爱的心境中吃下了苹果,反复咀嚼,反复思考。摒弃了消化的概念之后,我发现人类的爱并不比非人类的爱更高尚,更有力量。NPW把他吃完的果核扔出车窗外,朝它大喊道:“长成大树吧!”   这家疗养院有些阴森。我母亲今天根本就认不出我们,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于是我和NPW就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了好几个小时。她的手轻得像黄蜂窝,像纸一样薄而干燥,骨头仿佛是空心的。她是这里最年轻的老人之一,但也是忘性最大的老人之一。每次她清醒一些,NPW都会和她交谈,但我今天没有这个精力,所以只是听着。“是哪一个?”她非常清楚地说道,“是桥还是音乐?”而NPW说:“绝对是音乐。”
  她所在的房间还有另一个老人,两人被一道帘子隔开。那个老人一直在喃喃低语,仿佛风吹麦浪一般。阳光充裕的窗户温暖了这个消过毒的房间,让这里的温度十分宜人。我昏然睡去,变成了一条恋慕着天空的河流。我的身体是流动着的上万个眼睛,在岩石和泥土的怀抱里前行,天空从上面凝视着我;我在天空下永不停息地流动着,却将它的影子稳稳地映在身体中。我带着爱意,一遍一遍地反射着天空明亮的脸庞,天空给了我什么,我也回报它什么,我的爱反映了它的内在,不管它怎么变,我始终随着它变化。帘子另一边的老人提高了嗓门,我一下惊醒了。NPW不见踪影,而我的衣服不知怎的正在滴水,我妈的袖子(也就是之前我的手放着的位置)一直到手肘部位也都浸满了水。我走进旁边的洗手间,脱下衣服,把它放在电动烘手机下面烘干。当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NPW回来了,手里端着两杯咖啡,而一个护士正面露愁容地检查着我母亲的袖子。
  “我把水洒了。”我说。
  “我看出来了。”她说。
  我没有兄弟姐妹。NPW是唯一一个经历过我的童年时代还见过我父母以前模样的人,那时我父亲遇到雷雨天总是很兴奋,而我母亲见到鸭子总会笑。他还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卧室的布局,以及我们家那辆沃尔沃车里面的气味(闻起来就像融化的蜡笔和薯片)。我也还记得他的父母,这就很容易了,因为他们都还健在,那两个老不死的,每个月都会寄信威胁他,对他提一些过分的要求。更难得的是我还记得他还是个十岁小姑娘时的模样,长发及腰,脾气极差。他曾经砍断我们那些芭比娃娃的身体,拼凑出多手多脚、长着很多胸部的塑料怪物,现在再看看他,都成了著名的动物标本剥制师了。这项事业始于他在“垃圾车”里抓到的老鼠,“垃圾车”是一个位于密尔沃基的脏乱差混混聚居地,他二十出头的时候曾在那里断断续续地住过一阵子;而他的这门生意到现在还叫“垃圾车老鼠”,我几乎都要对这个名字恨不起来了。他会为那些家鼠缝制完美的小戏服,并把它们安放在音乐会的立体模型中:给扮演雷蒙斯乐队的老鼠们穿上镶钉皮夹克,给扮演歌手“王子”的老鼠穿上华丽的紫色套装,还有一次给扮演歌手比约克的老鼠穿了一条剪裁得体的天鹅羽毛裙。那只老鼠帮他赚了两百五十美元,还赢得了一次当地有线电视台节目访谈的机会。
  家庭是一个严格的范畴,除非出台了严厉的法律,否则是无法改变的。你可以通过一段婚姻进入一个家庭,也可以借由领养加入一个家庭,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办法正式成为某人的家庭成员了,比如你就不能成为别人的表兄或者亲妹。罗比成了NPW选择的新家人,而我永远都不能像她那样成为NPW身边合法的一员,虽然我认识他的时间比她要久得多,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性。性的缺失阻碍了友谊上升到爱情的进程,这就意味着与恋人关系不同的是,你没办法通过仪式把一个朋友和你绑定在一起,无法保证你们经历了争吵、时间流逝与记忆遗忘也始终被牵绊在一起。
  开车回来的路上,NPW看见了一条狗。我也看到了,一团毛茸茸的棕色毛球,这么小不可能是一头鹿,又比浣熊大一些,他一边减速一边说:“抱歉,阿德里亚娜,我要下去看看。”
  “你可看不出来一点抱歉的样子。”我说,但我还是跟他一起下了车,走进了路旁的毒辣阳光中。
  人行道上有一块血迹,还是湿润的,反射着阳光。由于之前就和NPW开车出来过,我自然明白湿润的血迹意味着新鲜的肉,这只动物还没有开始腐烂,如果你想的话,是可以吃的。如果要吃一头鹿,你需要许可证,猎鹿许可证就可以,但吃狗无论如何都是违法的。NPW的动作又快又轻,他把冷藏箱拖到车斗边缘,打开上盖,然后穿上了一条肮脏的围裙,戴上了一副黄色的厨房手套。那条狗侧卧着,眼睛闭着,嘴巴张得老大。它有一条完美的舌头,伸在外面。这是一条从实验室里出来的混种狗,有可爱的小脸和小巧紧实的身躯,它还是一条小狗,刚刚脱离幼犬期不久。我忍不住了,眼泪涌了上来。
  “没人会买这种东西的。”我含着泪说。
  “我知道。”NPW回答道。他把一个垃圾袋套在狗尸上,蹲下来把它抱进怀里。
  “什么意思?”我说,“如果你知道卖不出去,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在尝试一些奇怪的新东西。”他说,“我们能先不说这个了吗?”
  我看着他轻轻地把狗举起来放进冷藏箱里。他很强壮,以前只是意志比较强,不过现在这种强壮开始體现在他的身体上,他手臂的肌肉越发壮实,肩膀也更加宽阔。他还在长大;对于一个二十九岁的人来说也未免太过荒谬,但事实如此。相比之下,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孩子,沉默寡言,闷闷不乐。我明明见证了他一路走来的每一步,为什么还是不能弄懂他呢?至少我对他的了解还不足以留住他。
  “你真是个怪人,NPW。”我说。
  他回头看看我,咧嘴一笑。“你觉得这是新鲜事吗?”
  “有时候我还是会觉得新鲜。”
  狗放进了冷藏箱里,车斗的门也关好了。“棒极了。”NPW说。我们回到了卡车上。
  我是一块石头,爱上了一场森林大火。我的身体由大地的古老血液锻造而成,我通体坚硬,极少思考,从未意识到自己拥有一具身体。而火焰却只有身体,会在风中摆动,跳着舞,是流传至今的创造之火。我被火焰紧紧地握住时,仿佛能感受到那火热手掌的形状,在热量转换的过程中,我爱上了它。那是一种古老的爱恋,在火焰的噼啪声中,我先是被燃烧,再逐渐降温,最后变成被烘烤。它的触碰让我怀念起自己形成之初所经历的热量转换,尽管我当下正再次经历着。清晨,我醒来时觉得床单似乎都被烤焦了,连我的发梢也被烧焦成了白色。做早餐的时候,我听到脚下传来像是低沉吠叫的声音,还有一串旋律,似乎是NPW在唱歌,或者在吟唱些什么。熏香的气味萦绕不散。   上班的时候我有些心烦意乱,把书本和银器收拾成了一包,还把一堆扭曲发霉的唱片标成了“待售物品”,但它们完全就是些垃圾。我还为一瓶未开封的科尼亚克白兰地酒触动情肠哭了起来,老板只好把我送回了店里。在店里,我为一对年轻小夫妻铺开了一张又一张的地毯,结果他们却买了一把摇椅。那把摇椅真的很不错——是我在某人的姨妈家满是灰尘的阁楼上找到的,我自己也在上面度过了不少时光,坐上去摇啊摇,心虚地等待着被发现,然后被叫回去工作。
  我回家的时候,NPW还待在地下室里面,于是我用罗比从北边给我们寄过来的菰米做了一道砂锅。在我看来,北方菰米是一个人能吃到的最美妙的食物:它生长在水里,尝起来像浸泡在雨水中的茶叶;它的表面闪烁着暗红的光泽,内里就像宝石一样藏而不露,直到煮熟后裂开,你才会看到其中的一抹白色。对于奥吉布瓦族①来说,菰米是神圣的,对我来说也一样。其中蕴含着明尼苏达州的湖泊,而天空又倒映在湖泊中。我爱它爱到捧在手心怕掉了。NPW走上楼梯,在洗手池洗手良久,接着他也盛了一碗,坐到我对面。他吃了几大口,然后就放下了勺子。
  “鸟儿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说,“象征着什么?”
  “我真的没心情说这些。”我说。然后,在他耐心等待了好一阵子之后,我只好又开口:“我不知道。普普通通吧。挺自由的,也不是特别自由。”
  “猫呢?”
  我想了想:“孤芳自赏。享乐至上,又常常骄傲自满。”
  “狗呢?”
  我朝他扔过去一颗菰米。“人人都知道狗代表着什么。”
  “说来听听。”
  “忠诚,”我说,“友谊,奉献。”
  “好吧,行了。”他说着又拿起了勺子,“说起来,这菰米做得真不错。”
  “一般般。”我说,“你还记得我们去看我姑姑的时候,在飞机上看见的那场森林大火吗?”
  “就是飞过爱达荷州上空的时候?”他停顿了一秒钟,然后说,“怎么了?”
  “我想起了我妈妈曾经说过的话,”我说,“她说火会释放出某些树木的种子,让它们在火灾过后还能发芽,并且不断长大。我不记得她说的是哪些树了。”
  “要我查查看吗?”NPW说着,伸手去拿他的手机。
  “不用了。”我说。
  “黑松。”他读道,“加拿大短叶松。桉树。”他抬起头来,“还有来自北方平原的阿德里亚娜。”
  “天啊,别这样。”我说。
  “森林大火会烧开树冠,让阳光洒下来,”他读道,“这样地面就能长出新树来。”
  月底,我帮他把行李装上了卡车和一辆租来的拖车,他的东西一趟就能全部带走。他带走了所有的动物标本制作设备,我也不敢问他都对那些狗儿们做了什么。我们拥抱道别,他抱着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尽管他离我只有六个小时的路程,而且还说他会经常过来看我。我把脸颊贴在他那件粗糙的帆布夹克上,能感觉到他的胸口在急剧起伏;他在努力压抑哭泣的冲动,这不禁让我动容,当我们分开的时候,他的衣领已经被我的泪水沾湿了。我想告诉他我很抱歉,很抱歉我那么任性,很抱歉我因为他要离开而生他的气,很抱歉我的悲伤浸染了这个他本该欢笑着去面对的新开始。
  “路上小心。”我说。
  “你知道我一向小心。”他说。
  没有了他,房子就空了。夜幕降临后,寂静开始膨胀,还长出了手臂,朝我伸过来,所以我很早就上床睡觉了。一盏路灯透过窗外桑树的枝丫散发出橘黄色的光,时不时会有一辆车经过,仿佛延时频闪画面一般照亮房间。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是一只爱恋着月亮的蜉蝣:在我活着的那几个夜里,我在一汪亮银的水池中游泳;如果我能发出声音,我就会对着月亮嚎叫。
  真的传来了一声嚎叫。楼下的低吟声逐渐变大。一声吠叫,一阵微弱的呜咽,一张长着牙的嘴发出呼呼声。我看到一具完整的、抖动着皮毛的身体,忽然间醒过神来,吓僵在床上——有什么东西出现了。我的门紧紧关着,但门口却有几双眼睛在闪閃发亮。湿润的鼻子朝着我的方向。然后,一只接着一只,狗儿们轻轻地踏在地板上,进到了我的房间里。
  它们总共有五只,身体完好,皮毛油光水滑,脸上闪烁着好奇与渴望。我的恐惧很快消散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它们摇着尾巴在我的房间周围嗅来嗅去,用舌头品尝着空气,最后都停在了我的床脚边。其中一只发出一声轻柔的吠叫,我认出了它是从疗养院回来的路上NPW捡起的那只实验室混种小狗,它皮毛光滑,毫发无损。我试探性地拍了拍床,这条实验室小狗丝毫没有犹豫,直接跳到了我的被子上,转了一两圈,就从头到尾安顿了下来。其余四只蜷在我床边的地板上,伸懒腰,打哈欠,舒舒服服地趴了下来,我明白了它们是一份礼物。它们都是NPW的作品,守护我度过孤独长夜。实验室小狗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虽然它轻若无物,也没有在我的毯子上留下丝毫凹痕,但它却散发出一种鲜活的暖意。狗儿们的哼声像摇篮曲一般,身处它们中间,作为一只被其他动物所环绕的动物,一只懂得岩石、河流、苹果与世界之爱的动物,我沉沉睡去。
  【责任编辑:吴玲玉】
  ①北美原住民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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