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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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夏天很奇怪,丝毫听不见蝉鸣,
  四季于此地仿佛已不复存在。
  考最后一门课的时候,我的右手莫名抽搐了一下,是剧烈而短暂的痉挛。手中的笔被甩到卷子上,“咣啷咣啷”地滚到桌角。我出神地盯着它,听见学校后山的墓地里一片沙沙声,仿佛是谁的呻吟。
  这样来历不明的不祥预感,强烈而清晰。
  果然那天回到家,父母阴郁着脸告诉我,奶奶中风躺进了医院。
  我曾多次想过奶奶终结生命的方式,却从来没把中风纳入考虑范围之内。那是磨人的病,我一直以为奶奶要死就会很干脆,她已经受了半辈子疯病的折磨。倒不是很严重的疯病,也许是她生来如此,本性冷漠,从不爱人。
  于是我坐上了颠簸的汽车。向了山上的医院驶去。那原本是民国时就被废弃的医院,由于市内唯一的医院爆满而实现了资源利用,将其翻新后成为了一间设施简陋的贫民医院。把奶奶安置在这里,可以节省不少开支。
  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落叶被风卷起缠绕在我脚踝上。迎着沁凉的风,一座8层高、又瘦又薄的残旧建筑歪斜在我面前,耷拉的电线列出一道道狰狞的口子,窗口如同正吸食着什么似的,吸得围着它生长的树林营养不良精气殆尽。我伫立着凝望这满眼悲凉,肩头被妈妈轻轻碰了一下。
  “以后奶奶就靠你照顾了。”她说,“必要的时候,还要拜托你住上几天。”
  “为什么?”恐惧从胸膛穿射而过,“不是有护士吗?”
  “对不起,家里没有多余的积蓄要求医院提供完善的护理,你不是还要上大学吗?”妈妈安抚地摸了摸我软软的发,“反正你的假期很长,在医院里也可以复习功课。”
  我懂事地放弃了反抗,跟在他们身后走入医院。院内仿佛是放大版的卫生站。摆放的东西像是自家的旧物,来来往往尽是行动迟缓气息虚弱的人。我皱着鼻子试图把消毒药水味挡在呼吸道外,随着身后一阵凌乱的骚动,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回头看见人们纷纷侧身贴墙,为推着手术车奔跑而过的医生护士们让道,地下拉开一条长长的血河。我害怕地抓住妈妈的手,死死盯着手术车上躺着的浴血男子,他身体不断抽搐着,脖子被医生用手按着,血喷泉般往外冒。他的眼睛没有任何痛苦和挣扎,平静中透着绝望,没错,还有快感,是解脱的快感。
  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我,被推着越走越远,走向没有尽头的黑暗。但是,消失的那一刻,他好像有话未曾说完。我想听,听他说来不及说的话,就算是恶毒诅咒,或者是嘶声呐喊,因为我看见了,他眼内一闪而过的留恋,即使死在了半秒内。
  请活着,心脏底部不知何故响起微弱的祈祷声,一瞬就末了。我回过神来追随着沉默的父母,踏上盘旋而上的梯子。
  奶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是半睁着的,不知道是否能看见什么。她沉重的呼吸,布满老人斑的干瘪肌肤以及插进鼻子、血管和胃的针管,跟昨天第一次见她时毫无区别。我靠在窗边,看外面那片贫瘠的林子。我很讨厌医院,尤其是这间空气不洁净、位置不吉利的医院。这并不代表我是个鬼神论者,事实上相信或不相信都与我无干,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爱,我是出于爱,才会坐在死气沉沉的医院里,照顾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的奶奶的。
  她竟然如此努力地活着,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断气。我为她对活着的执着与渴望而感到惊奇,并且希望能为她尽我的一份力。
  时间差不多了,我就走到床边,轻轻给奶奶翻一个身。她好像有了微弱的反应,一定是疯病发作,想要对谁撕咬一番吧。小时候的我曾被她的疯病吓哭过,后来为了强迫自己战胜对它的恐惧。渐渐锻炼出了现在这副冷静坚强的模样。我必须咬紧牙关击退一切脆弱、恐惧,才有勇气和能力爱它的原本。
  那些善意而温柔的原本,只会给足够强大的人看。
  我又坐回到椅子上,刚把书捧在手中便听到门外一阵骚动。推车和医生护士们的声音打成一片,门被毫不客气地“咔嚓”打开,嘈杂声顿时冲撞进来。我不满地站起来,看着他们把新病人推进来,无视我和奶奶的存在,七手八脚地把病人安置在旁边的空床上。
  “等等,你们这是干嘛?”我反对道,“明明说好这是做单人病房用的。”
  “很抱歉,因为到处都满员了。”他们并没抽空瞥上我一眼,等到把点滴瓶挂好,将氧气机粗鲁地踢到角落,便匆匆离去。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医生整了整脖子上的听诊器,微微笑着,“收费方面我们自然会做出合理调整。”
  我向白床上瞄了瞄。沉睡着的是昨天割喉的男子,他的脖子被白色的纱布紧紧缠着,上面插着类似钢管的东西。他身穿白色的病服,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上纹满了图腾,颈后也有不少纹身,嘴巴鼻子耳朵上布满钉子。
  医生注意到我的视线,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看这些密集的纹身和穿孔,我猜他有自虐倾向。
  他还活着,我紧紧盯着他清秀而哀愁的脸,眉头、双颊、下巴乃至每一寸骨的轮廓都显出迷人的意志,那如爱神之弓的双唇仿佛有蜜汁正滴落下来。“自杀?”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没错,自杀未遂,割断了喉管,倒是没伤到大动脉,活下来了。”医生点了点病历牌。“这里只有他叫京的信息,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恐怕是个可怜的孤儿,天生天养长大的。”
  我很不喜欢他那高人一等的语气,很不喜欢。于是我不答一句话,等他没趣地离去。待到发现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无法从京恬静的脸上移开。我就站在那里,隔着一张床眺望他,如婴儿般入睡的他,仿佛梦见了好多好多痛苦。
  风吹来凉了我的背脊,我回过神来,把练习册摊开,专心致志地解起题来。这一年的夏天很奇怪,丝毫听不见蝉鸣,四季于此地仿佛已不复存在。偶尔妈妈会来替我的班,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耗在那里。我不过夜,连续几晚奶奶也没弄出什么麻烦事来,这也许跟她倔强的性格有关。奶奶和京,谁都没有醒来,也没见有别的人前来探望。远离电脑电视的日子变得特别漫长,我把小说都带过来看,有时嘴馋了还会跑下去买冰激凌。
  听起来,我像是在医院里度假。   渐渐的并不那么讨厌这所医院,它看上去比所有医院都朴素,朴素得那样真实。我常常坐在医院附近唯一的便利店门外,久久凝视这座孤寂的建筑物。就这样仰望着它的话,就好像看见了整座城市都浓缩到了这里,这座在政治上无人问津、被荒废着自生自灭的城市。大家都怀着各自的心事,故作从容地生活着,正如我一样。
  那是我在医院呆的第二个星期,像往常一样我很早就往医院里赶。必须在七点之前给奶奶翻身、按摩,不然就会引来难缠的褥疮、萎缩。沿着狭窄的楼道我来到34号病房,门打开的瞬间,我看见京像畸形的虫子一样蜷缩,盘踞在床上。
  他看上去那样悲伤、痛苦,双手不断地抠着脖子上还未痊愈的伤口,扯出一大片皮肉,手指上血迹斑斑。他的脑袋用力顶着被褥,唾液从半张的嘴巴流淌着,断断续续发出恐怖的非人类的嘶叫声。他向我抬起扭曲的脸庞的时候,手指已经深深陷入了脖子里,我清晰地听见他说的是什么——我脖子裂开了,血……血流干了,啊,流干了,我死了,啊哈哈哈哈,我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我浑身颤抖,脖子上那血肉模糊的景象让我窒息,然而他还在抠着,撕扯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喉管再一次破裂了,血喷到我的脸上。
  “啊——”我疯狂尖叫起来,滑倒在地上恐惧地一直叫。好痛,由脖子开始蔓延开去的疼痛。让我缩在地上不断发抖。医生护士们就在这时赶来,一瞬间被吓得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救他,他要死了!”我哭喊起来。
  他们把我扶到病房外,我看见他们害怕并且厌恶地掰开京的双手,阻止他再自残。他已经无法发声,全身奋力扭动挣扎着,在门被关上之前,我看见他笑了,无声地裸露着凄美、壮烈的笑。34号病房的异常引来数人好奇围观,我蹲在地上看见那些人的腿在门外徘徊、踮脚,抱着膝盖久久喘不过气来。那是极度漫长、如同坠落深渊般的等待,门再次开启时我已恍恍惚惚,那些腿从我身边走过,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位年轻的医生用湿毛巾为我拭擦脸上干掉的血。
  “没事。”他低声说,“我们救回他了。”
  “我奶奶呢?”
  “她依然毫无知觉,像平日一样昏睡着。”他口气怜悯地说。我扶着墙站起来,他关心地问我是否已无不适。
  “医生?”
  “嗯?”
  “为什么会这样?”我求助般地问,求他赐予我一个完满的答案。
  “谁知道呢。”他无奈地笑笑,转身重新回到他的岗位上去。我孤零零地缓缓打开病房的门,京软瘫在床上,身穿着刚换上的精神病服,双眼无神地盯着空气。他的双手被束缚在病服内,已经无法自我伤害。这场暴风雨夺走了他的灵魂似的,他空壳一般耷拉着。
  我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尽量远离他地绕过他的床。钢管又被重新插进他的喉咙里,他的呼吸并不顺畅。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病房内,紧紧箍住了我的心,我不由得停在他的床尾处,轻声说,你睡吧。
  他抬起眼看我,跟刚刚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安静的平和的,伴随着无法言说的悲伤。“你……”他沙哑着声音说,“你也死了吗?”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原来如此。”他吃力地环顾了一下这个病房,“原来地狱是这个样子的,啊,真臭。这副身体烂得那么快,尸虫都已经开始吃我了,在肚子里面一直蠕动,我很不舒服,不痛但感觉不好……”
  “你也开始腐烂了吗?”他问,看了一眼我躺在病床上丑陋的奶奶,“看,她也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
  我低头端详着从头到尾都让我觉得陌生的奶奶,一言不发。大概,她真的在烂了,就算她本人万分不情愿。然而,没有人真正在乎这些。
  ’那晚,我第一次在医院里过夜。
  夜很凉,我好不容易才入睡,又无数次醒来。透过月色我眼睁睁地望着奶奶沉睡的影子,试着从记忆深处挖出有关她的蛛丝马迹。但一切也只是徒劳,我从小就与她分开住,除了她发病时在我内心产生的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惧和无助之外,就剩下了支离破碎的、她劳作时的背影和孤苦伶仃的笑容。听说她曾经受尽爷爷的折磨,那个残忍的汉子有着暴戾的秉性。由于她对我伯父偏爱有加而经常压迫我的父亲,我父亲长大后就几乎没有理会过她,而伯父误入歧途后就不幸丧生。
  她的今天究竟是谁造成的,无人说得清。只是,母亲来察看病情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少了,就好像连我这个女儿都要抛弃掉一样。我们这可怜的一家,无论如何没日没夜地工作,都无法过上富裕的日子,相反的。我们越来越无暇顾及他人,心事渐渐堆积如山。
  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能让我想到如此之多。在我异常清醒的时候,我看见京白色的身影从床上令人毛骨悚然地爬起来,没错,就像僵尸一样,用力扯断了脖子上连着的管子,他跌跌撞撞地移动到门边。由于手被绑着,他无法打开门锁,弄出来一阵阵可怕的响动。我咬着手指。害怕得快要哭出来。
  最后他倒在了地上,我猜是由于帮助他呼吸的管子被扯断了的缘故。我很想去帮他,但我怕,我软弱,我怕我一旦靠近他,他就会跳起来杀死我。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煎熬,我再也无法忍受,几乎是哭着爬过去,抓到他手臂的瞬间,对于生命的实感透过掌心直穿我胸膛。我“啪”地开了灯,看见他那张稍微有点孩子气的脸,孩子气的头发,孩子气的穿孔、纹身。尽管走廊看上去无比阴森,我还是开始拼命叫喊:“来人啊,救命,救命,救命……”
  医生说我救了他一命,具体字句我丝毫没有听进去,只有把他抓在手心时那令人颤栗的感觉久久留在我心间。然而活过来的他依然消极而绝望,反反复复地说着死亡。他说他的脖子裂开了。血流干了,尸虫吃掉了他的肠子和肝,身上发出阵阵尸臭。
  他的身体越是愈合得好,他的叨念就越是喋喋不休。
  终于医院按捺不住,请来了精神科医生。那个看上去沉着冷漠的男人只来过一次,寥寥草草地说了个名词,并表示等京的身体痊愈可以转入精神科,就没再出现在34号病房。那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名词,叫做“行尸走肉症”,伴有高度自杀倾向和抑郁倾向。   我想起我在走廊上看到濒死的他时的景象,那个时候的他是清醒的,眼内涨满惆怅。那才是真实的他,我默默看着自己的手心,那个他和我手心内的他重合到了一起。我用我整个17岁的生命,都无法解释这种感觉。
  妈妈来的时候,向京投去惧怕、抗拒的视线。我连忙说他只是有妄想症,并无心伤害他人。她会意地点点头,放心笑了,和我一起快乐地分享带来的美味水果,并不断找机会称赞和感激我,好让我继续照看既无死亡迹象、又无醒来希望的奶奶。
  我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一片和谐地笑,惹得医生都来凑热闹。在弄虚作假的欢腾中,我看见京挨在病床上,眼泪从他脸颊滑了下来。医生说他一定是看见了我们谈笑风生的模样觉得寂寞了,这么多天来都无人来探望他。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他就从来没有说对过。
  那样的眼泪,跟我们中的谁,甚至跟这个世界都毫无关系。他不过是为自己的痛苦哭泣,并哭得比别人都美都动人。看他的纹身和穿洞,可以想象他精神正常时的生活,一定很艰辛很迷茫吧,那些洗不掉的证据和痕迹,就像现在流下的眼泪一般,灼伤了他伤痕累累的灵魂。
  而且令所有人都妒忌的,京也有被深深爱过,现在也被深深爱着。
  早上为奶奶做完按摩之后,我靠在窗边把头伸出去贪婪地乘凉,眼皮下忽然就闯入了一个雪白的身影。是个拥有一头漂亮黑发的女子,手执一束纯洁的百合花,徐徐走入医院。我从没在医院遇到过这么生气勃勃的生物,不禁被她吸去我的视线。
  34号病房的门被打开,她飘然进入,带来一股清凉温柔的风和馥郁的百合香。
  她看见我,优雅而友好地点头致意,我也机械笨拙地回礼。“京,我来了。”她把百合花插好,眉头紧锁地转向死尸一般挂在床边的京,“京,你怎么了?伤口很痛吗?”
  京迟缓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晓得是否认出了眼前温柔的女子,只是脸上浮现出深深的依恋之情。继而他笑了起来,笑容越咧越大,越来越歇斯底里,笑声反而像是撕心裂肺的悲鸣。女子瞪着漂亮的眼睛诧异不已,我连忙走过去安慰她并叫来医生。小跑过来的医生也只不过给京注射镇定剂,我看见京慢慢软在医生的臂弯里,像个孩子。
  他的眼角湿润了。
  “为什么?”这个骄傲而冷静的女子掩面低泣起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说她只是去了外地两个星期。
  医生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这只暧昧的手,“确切原因我们也无从得知,只得暂且把它理解成自杀后遗症。你……是他恋人?”
  “嗯,我们高中的时候就相恋,现在已经三年了。”
  “他有自残症没错吧?”医生的镜片闪出一道光。
  女子抱着双臂迟疑了一阵,随即点了点头,便陷入了沉默。医生开始解说精神科同事的诊断结果,以及唯一能采取的消极治疗。这名叫薰的女子很快接受了现实,并恢复了坚强睿智的常态,坐在床边默默凝视着京的睡颜。她如同慈母一般,轻轻抚摸着京的额发和脸庞,京的嘴角温润地上翘着。
  他们也许都是孤苦伶仃,所以一直相依为命过日子。
  我也凝视我的奶奶,试着握住她消瘦的手腕,然而干枯的触感并不好。京说自己已经死了,那么我的奶奶还活着吗?如果活着,那么此刻她又会有何想法?
  我从来不知情为何物,也不曾有男子教会我丝毫。学校、街道乃至陌生的角落,爱情的汁液流了满地,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深陷其中的我,只能自命清高不食烟火地冷眼旁观着。就像现在,我斜倚在窗边看叶薰为京喂食,看京麻木地张嘴,把送到嘴边的食物往下咽,他已经无法感知任何味道。
  “就算他一辈子都只能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没有关系吗?”我忍不住插嘴。
  “你知道吗?京是个缺少被爱的孩子,他长大很不容易。”叶薰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背对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但是他总是很努力。学不好文化课,他也没有像别人那样胆敢荒废一分一秒,从来没有停止过手中的活儿。他很可爱的,总是笑,也尽了万分努力保护着身边的人。”
  “他现在也是以那颗心活着的,只是他有些累了。”叶薰回过头来看我时,报以微微一笑,继续喂食、削水果。我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忽然间也很想给予她力量,但最终什么都无法说,低头开始给奶奶按摩。奶奶病情很稳定,只要手背和胃上还扎着针,就不会死去。我依然是没有想要向她倾诉的话语,但按摩和翻身也学着叶薰那般无微不至了。
  病房里多了这名美丽、娴静的女孩子后,日子更加平静了,恐怖、阴森的气氛也下降了不少。年轻的医生已经完全担当起奶奶和京的主治,虽然事实上他无所作为。他只会在薰给京擦身子的时候,啧啧地藐视那些密集、黑暗的图案。
  京的右胸盘踞着一颗骷髅头,薰非常爱它。而我更喜欢他背上绽放的那片花,红色的罂粟花。
  和那些纹身同样密集、横竖交错着的,是深浅不一的刀伤。医生当然不会放过这些可怜的、触目惊心的伤疤,发表起关于自残症的长篇大论。我皱着眉头注视着那些伤痕,有很多划得非常深,甚至能想象当时皮肉撕裂的景象。甚至连后背,也留有不少伤痕。
  “可是他能用刀子刮伤自己的背脊吗?”我不禁疑惑。
  “这些?这些是跟别人干架留下的,京的性子有些冲动。”薰笑着解释。面对着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她又爱又怜,还会忍不住抱住京赤裸的上身。但京并没有丝毫回应,他只会不断地抱怨肚子里的虫子绞得他很不舒服,他求我们帮他剖开肚子把蛆虫拿出来。我们不予理会,他的双眼就不断搜索着刀子,想要自己动手。他还说脖子很痒,千方百计想把皮撕掉,喉管也拿出来,这样能止痒。
  事实上他的脖子也临近痊愈了。
  可能是精神上的病作用到肉体上了,他越来越像僵尸。走路几乎不能弯曲,只能扭曲。也许是妄想症的缘故,眼睛总是惊悚地盯着虚无的某处。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死亡,把所能感知的那一丁点都用死亡来解释。他的身体好像真的正如他说的那样,正在腐烂、发臭。
  我的母亲到来的时候,也抱怨着病房里飘着阵阵尸臭。   也许恶魔真的要把他薄弱的意志带离肉体了,他连最初发病时的歇斯底里也消失不见了,两颊凹陷,皮肤发黑,常常僵硬地痉挛。我和医生都怀疑,他已经是僵尸,就算真的划开他的肉,也不会有血流出。
  薰用力咬着嘴唇,慌张得两眼泪汪汪,说不是的,你们摸摸,他还是鲜活的。
  不过,很快这些都得到了有力证明。
  那天我抱着新鲜出炉的面包从外面回到医院,因为我和薰都特别想吃面包,我就作为跑腿去了两公里外的面包店。在离病房好几米的地方,我闻到了血腥味,当我打开门我就几乎踩到了那满地鲜血。
  薰抓住京血淋淋的手腕,无视那已被划得血肉模糊的惨状,举起锋利的刀刃又狠狠划了一刀,溅起一道可怕的血泉。
  “怎样?”她抓住京的肩膀问,“快乐吗?流血的感觉很爽吧?”
  失血过多知觉丧失的京歪斜着身子,除了些微的抖动和沉重的呼吸,没有更多。
  “为什么?你以前总是美妙地呻吟着呢,为什么现在不了?嗯,来吧,释放出来吧,那呻吟声可棒了,让我好兴奋呢……”她划着京的伤口,却巧妙地不让自己沾上一滴血。
  “求你住手……”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说,“医……”
  她冲过来用力捂住了我的嘴巴,用刀子抵住我的喉咙。白色的蒸包从袋子里掉下来,瞬间染成了红色。
  “你敢叫一声,你脖子上的血至少喷出一米高。”她沙哑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
  脖子上一片冰凉、刺痛,我害怕得浑身发软,脑袋发晕。她放开我的同时飞快地把刀扔到了地上,然后抱着头尖叫起来。
  走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医生护士们的肩膀狠狠撞上了依靠门框支撑身体的我。他们紧张地扶起看上去惊吓过度、毫无破绽的薰,同时粗鲁地把我轰出去。在被赶出去前我看见京用尽全身力气爬到床下,捡起地上的刀往自己的手腕上兴奋地刺去……
  我滑下来,跪坐在地上,想像京那样嘶叫,想嚎哭,最终却不过是坚强、贪婪地一味呼吸着。
  京没有成功地把自己刺死,他只不过是想死,那些生活得风流快活的人却对他百般阻挠。他死不去,于是更加失去理智地叨念死亡。医生开始对他一脸厌恶,说他要是死了一了百了,就不用留在世上拖累薰小姐。
  “要是京死了,那我也不活了。”薰否定道,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好比刀片。照准我的喉咙横飞过来。我低头躲避的时候,看见奶奶的手动了一下。医生拍拍我肩膀说,你奶奶有好转了,或许有一天她能睁开眼睛。奶奶的眼珠的确在眼皮内转动,呼吸也比从前有力了不少,就好像要挣扎着醒来,告诉我什么似的。
  奶奶她其实一直都注视着吧?谁在施虐,谁在受苦,谁在以死来自我催眠。她一定都知道吧?获得救赎的方法。
  薰在暴露了秉性之后,开始不作掩饰地肆意折磨起京来,有时我会听见京的呻吟声。会痛吧?就算灵魂已坠落地狱深渊,肉体尖锐的痛却无情地将他拉回现实。我知道面对那个愚蠢的医生,说什么都没有用。每次我都只能抓住奶奶的手,向她传达着悲伤。
  那天台风肆虐,医院后山上那片瘦林子折了不少枝。医生说薰带着京去后山野餐了,为了庆祝京的脖子痊愈。我当然看到了京的脖子,看上去凹凹凸凸没有一丝平整,像个怪物。
  “你让他们带了刀子?”我忽地惊觉。
  “没关系,京的手被绑着呢。”医生摆摆手。反正京都是用刀子刺自己,他爱刺,刺死了好,刺死了干脆。这才是这个医生的心声吧?他不耐烦地给奶奶做了例行检查,就离开了病房。
  “奶奶。”我的心烦躁不安起来,第一次想要向这个老人倾诉些什么,“你是最懂的吧,那种滋味。爷爷他……爷爷他用烟头折磨了你大半辈子,就连乳房、阴部都不放过吧?我记起了,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只对我说过,但我却执意要把它忘记。是报复吧,到现在还要活着,不为别的,就为报复死去的爷爷。”
  “请你告诉我,我该怎样做?”
  我低头来回搓着手指,看见奶奶的手举了起来,往林子那边指了指。
  “对吧,我必须做些什么。”我抓住她的手,“我已经足够强大了,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一个人留在这家阴暗的医院,一心一意地把奶奶你照顾得那么好,血流成河我从来没有抱怨过。我足够坚强……只是奶奶,请你保佑我……我和他。”
  我无法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就算已经用它来陈述了所有事情,都无法好好唤上一声。离开奶奶的床头,我飞快地下了楼,一眨眼就没入了林子里。我从来没见过林子如此骚动过,风在顶部咆哮,落叶纷飞切在我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天迅速暗下来,乌云在盘旋,我逆风艰难而行,努力想要辨认每一条小路。
  野餐用的铺布被吹起挂在枝丫上,像一面巨大的旗子一样扭动、飘拂。树下散乱着餐具、食物,却寻不着刀子。我想唤一声却发现喉咙哽塞,只得软着腿疯狂地满林子跑。忽然隐约传来连续惨叫声,我顿时确定了方位循着声音跑去。
  薰和京都已经浑身鲜血淋漓,薰缩在一颗大树下,强忍着痉挛冷静地看着在她面前发疯的京。京的脸湿透了,我记得来时经过一条小溪,薰一定把他的脑袋按到水里面去了。八月炎炎却寒风刺骨,我跌坐在地上,看京手执水果刀抱头尖厉地叫着。
  “为什么?”京把刀子一下下刺在泥土里,不断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
  然而结局却是,京踉跄地爬到薰身上,把刀刃插进了她的心脏。
  薰在血泊中眼睁睁地望着京,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或者把嘴角的微笑完成,就停止了呼吸。
  世界顷刻寂静无声。
  I bleed as my way Of compensating everythingtO you How heavy is blood?HapDiness andsadness lies too close,
  痛苦已经足够了。
  ——我把京的肩膀紧紧抓在手心里,一遍遍地说。   京的眼睛已经有了聚焦点,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最初在走廊上所见的模样。很美的眼瞳,很美很美。风夹杂着雨水飘洒而下,把他脸上的血迹冲淡。他怅然若失地望着我,我们好像很久之前就认识,比在走廊时更早更早……是啊,要是我比叶薰更早遇到他,一定,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就这样依赖、安定而温暖地看着我。
  “我们把一切都埋葬了吧。”我把薰的尸体拖了起来。她周身雪白和血红,死黑的眼睛还在看着这一切。我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无论如何深呼吸,都无法平息胸口膨胀的恐惧。雨越下越大,雨帘伏在我眼前,顿时什么都看不到。
  我用刀把树枝削尖,奋力将土捣松,艰难地挖出坑来。此时已再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外在世界顿时变得虚无一片,只有耳边的杂杂雨声,和鼓膜内不饶人的嗡嗡作响。不知过去多久,已经无法挖得更深了,我们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迎着鸡啼声,把尸体放进坑里,让松散的泥土一点点淹没她。
  京探下身去,为薰合上了眼睛。她看上去那么纯美,好像只是睡着了,带着所有深沉的爱意沉入地底。京抚摸着她的脸,就像她第一次到来时抚摸他的脸一样。
  他哭泣着,悲怆地悼念着:“薰,原谅还活着的我。”
  三年前,他十六岁,遇见了最美好的叶薰,以为一切不幸都会以此为结点落下帷幕,陷入甜梦的痴念中不能自拔。他们一人爱得扭曲,一人爱得宽容,京就这样献出整副身体和灵魂,来祭祀薰无休无止的欲望,变态的欲望。然而,他也会被汲干,会衰竭,最后灵魂先于肉体死去。
  我们把坑填成原来的样子,叶薰彻底消失了。
  拍打泥土的时候,我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他抬头认真贪婪地看我,好像无论如何都看不够。雨水瓢泼而下,我们冷得瑟瑟发抖,碰在一起的手仿佛再也不愿意拿开了。他的泪水被混在雨水中,我们接吻的时候就被我纳入了口腔内。
  如此迷人的味道在味蕾上绽开,如此温润的触感包裹着单薄的生命。
  就算像现在那样罪恶、污秽、丑陋、悲哀,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但愿在不远处阴森森地注视着我们的那双眼,终有一日能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我们假装成薰有事提前离开了医院,把京托付给我照顾的模样。愚蠢的医生并没有起疑心,反而说也许薰永远不会回来了,谁要回来对着这半人半鬼啊!他甚至没察觉京的眼神要比他还清醒、深刻,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把奶奶照顾得很好,奶奶有起色了。四肢都有了些许知觉。
  握住奶奶的手,隔着一张床我看着京侧躺在那儿,一声不吭,穿着我偷给他的崭新的精神病服。他没有入睡,只是一直看着我。
  “果然还是离开这里吧。”我对他说,“我会想办法的,离开这里的话,就先去我奶奶家里住好了。我能把奶奶照顾好,也能把你……保护好的。”
  “嗯。”他简略地应答着,疲惫地垂下眼帘。
  “薰真的死了吗?”片刻他问道。
  “谁知道呢。”我放任地答着,开始给奶奶做全身按摩。才过去一天,他就开始思念死者了。但是没关系,因为他爱过。
  他放弃了追问,陷入了死寂的沉思当中。我以为这个话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消逝而去,但不到两天他又问我,薰是不是真的死了。
  “要是你真心希望,就当她活着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去了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生活。”我无坚不摧地答道,把买来的PUNK颈圈戴在他脖子上,刚好遮住了那道丑陋的伤痕。和他颈后的纹身非常般配,我又想起了他背上绝美的罂粟花。
  “但是她并没有去,”京皱着眉头,“她在这里。”
  “这里谁都不在哦。”我连环顾四周的动作也省了,斩钉截铁地说。
  他蜷缩起来,咬着颤抖的嘴唇。我无奈地扫视这个我待了快两个月的34号病房,它此刻看上去像个被废弃的厕所,斑驳的墙,缺口的窗,好像一下子又经历了几十个春秋,顿时苍老。
  薰是恶魔吗?像她这样美艳的,不是女鬼,就是妖精吧?电视电影小说全都是这么说的。我知道京是不会说谎,或许她真的在,在颓败的天花板上俯身邪恶地笑。如此一来,无论我们如何挣扎,都是徒然。
  尽管放马过来,我向来不怕。我会带京离开这里,然后以新生命的名义,好好活下去。
  “她回来了……”京把脑袋撞到床角上,“我听见了,她在我耳边说话,一直在叨叨念念……停下来,求你别说了,求你……”
  “振作点,没事的。”我抓住他的肩膀,“无论有多少个薰,我都会一一杀掉。”
  他冲我瞪着血红的双眼,里面有薰的影子。
  。医院同意我为京办出院手续,但他们强烈要求我把他送去疯人院。
  我假装同意,这样一来,出院手续变成了转院手续。总之要先离开这里,薰死灵的纠缠或许能减少一点。尽管他的精神状态每况越下,但我知道不会比从前差。他犯头痛病,彻夜不眠,精神萎缩,自言自语,但至少不会认定自己已死,不会时刻思寻着自杀。
  他恸哭,求饶,只求伏在他耳边的薰能住嘴一分钟。我仿佛能看见薰的死灵像蛇一样把他死死缠绕,一点点吸食他的大脑。一切都迫在眉睫,我焦急地等待着。
  把京带离这里后,奶奶也会接到我家来照顾。就这样这个奇特的暑假迎来尾声,自杀病人、血如泉喷、行尸走肉症、杀人埋尸……一切就如同是个虚幻的梦,但并不是个噩梦,不是的。没有比遇见京更好了。
  抱着办妥的手续,我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34号病房。近几天台风肆虐,已经无法分清楚现在已是黄昏时刻。争取天黑前的最后时间,我们会离开这里,京已经换好衣服等我了。
  “可以走了。”我轻轻关上房门,对换好便衣的京说。他浅色的头发赏心悦目地翘起,穿着的黑色上衣露出胸口处的纹身,是我陌生、又让人惊喜的京。“出租车已经在楼下等了。”
  “京是我的。”他转身说,眼睛是薰的。
  我呆愣地站在他身边,仿佛看到了透明的薰,附在他身上,他的眉目神情全是她。   “怎么了?”我试着摇晃他。
  他忽然用力按住我的手,把我推倒在床上,死死压在我身上,“京是我的,把京还给我,把京还给我……”他恨我入骨地念着,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那双手就像魔鬼的手一样,越箍越紧,我的脑袋,我的脸,我的眼睛,因缺氧而膨胀起来,就要炸开了。好辛苦,好难受……我死命地扒那双手,但任我怎么扒,都丝毫没有松懈。
  反而越来越紧了。
  “京……”在我听不见自己的嗓音之前,我用微弱的声音呼唤,那个我第一次呼唤的名字。他依然是那么迷人,跟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一样,惆怅中散发着让人欲罢不能的气息,跟现在这个俯视着我的他重合起来。
  京,我还想尽我余生来保护你的,但是上帝却不肯给予我机会了。
  我其实想带你去看各种各样的景色呢,也想等奶奶醒来,让她好好疼你,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只能到此为止了,对不起。
  但是,我还不想死。
  “京,救救我……”我抓住他手臂,就算已丝毫使不上力气。我会永远记住把你抓在手心的感觉的,就算我用了整个17岁的生命都无法解释它……
  是死前的正常反应吗?眼睛里好湿,好湿,再眨眨吧,快要看不见京那漂亮的眼瞳了……
  尾声
  明明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听上去却万籁俱寂。
  在那个被清理得一尘不染的病房里,不知为何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久久不散。男子从冰冷的女尸身上醒来,周围簇拥着平和、希冀。他迷迷糊糊地扫视着漆黑的房间,耳边的薰已经闭了嘴巴。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没有离开这里,为什么说要带他走的女子会那么安静地睡在他床上。
  他再也叫不醒她,于是抱着被悲伤、绝望啃噬干净的脑袋,缩在角落里一声声地低鸣。低鸣发自胸腔,发自大脑,发自他受伤的喉咙,仿佛要把最后一口气都吐清。爬起来的时候他笨拙、僵硬,满脸涨红、湿润。他把女子抱起来,缓缓走出了34号病房。
  这条走廊,跟他决定去死的那天走的地狱之路如出一辙。他就在那里看到她,再往后那些意识浅薄暗无天日的日子,他只听见她的唤声——
  请活着。
  请活着。
  所以他并没有死。
  在大雨滂沱中他挖了一个深如井池的洞坑,抱着女尸蜷缩在底部。他紧紧拥着她,抬头看深不见底、大颗大颗密密麻麻落着雨水的天空。丝毫没有慈悲心的苍天,只是没完没了地泼下冰雨。
  雨很快地淹了他的肩膀。
  他贪婪地望着女子恬静的睡颜,然后跟她一样闭上了眼睛,挂着浅笑的脸慢慢淹没在污浊的雨中。
  对不起,我无法独活。
  但愿你我终能奔赴同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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