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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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忌讳谈死,以为不吉利;但古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则不然,他们往往认为死是好事,是生命的开始,而对于生他们也持辩证态度,说人一生下来就开始走向死亡了。对我们来说,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研究死及对于死的态度,实际上也就是变换一个角度重新审视人生,因此古印第安人的这种生死观也就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墨西哥生活与书本中的死》一书就是专门研究墨西哥印第安人对死的观念及其表现的。
  全书分三部分:一、墨西哥民间口头传说中的死;二、墨西哥古抄本中的死;三、史学著作中记载的有关古墨西哥人对死的观念、葬仪、死刑律令等。这里我们着重介绍书中反映的墨西哥印第安人传统的辩证生死观念。
  墨西哥古代的印第安人无表意文字,只在鹿皮、植物纤维或类似蚕丝的爬虫分泌物上以象形文字记事。一方面物质材料限制了传播媒介,另一方面象形文字限制了概括力和表现力,加之后来西班牙征服者的破坏;墨西哥最初的居民们更多地仰赖口头语言延续自己的文化传统,以至目下有关古墨西哥文化的材料仍较多地存在于土著民间传说之中。除日常的口头传播外,古印第安人还举办学校,在那里向年青人口授有关征战、草药、哲学、艺术、辩术、历史等方面的知识与本领。那些教师们上课时如同演员表演一样载歌载舞,他们以形体语言配合口头语言,而且口头语言也很讲求韵律。借着这“舞乐”的形式,教师们传授了许多历史与哲学的知识,其中一节课(或说一首歌)是这样讲的:
  ……
  
  彼时无昼,
  长夜漫漫,
  举目混沌一片。
  众神聚首,
  地在特奥梯华干。
  彼相呼唤:
  “诸神,快来哟,
  谁肯献身?
  谁肯负此重担?
  去换来白昼,
  换来光明灿烂?”
   于是有两个神慷慨自焚,太阳与月亮便出来了。然而它们还不能运转,死死地象钉在天上一样,于是又有神出来自我牺牲,终于有了昼夜交替的宇宙。特奥梯华干是墨西哥人心目中的众神之国,有如中国远古传说的昆仑一样神圣,但这神圣竟在于众神为人类所作的自我牺牲。不过“神祗们”自有其生死价值观:
  
  吾辈死去,
  却会死而复生,
  生命倘得继续,
  吾辈当不胜欣幸。
  
  公元九世纪中叶,特奥梯华干不知何故而毁灭,以它为中心的玛雅文化也随之而神秘地消失,继之而起的是土拉文化。土拉是距今墨西哥城七十公里的一个地方,是托尔台克人的圣地。托尔台克人崇拜的是克沙尔柯亚特,他是一个一体两面、即同时掌管生与死大事的羽蛇。此外他还有一种两面性质,即在托尔台克人心目中,他既是天神又是人君,很像中国远古神话中那些人神合一的形象。不过,正因他“俗缘未尽”,根据托尔台克人的观念,他就得有个归宿,无论他怎样强大,他必须得死掉。于是就又有了这样一个传说:巫师们把他灌醉,他便与同胞姐妹发生了乱伦行为,他因此遭到敌人的非难;克沙尔柯亚特发觉大错铸成,痛不欲生,遂离土拉而去。
  
  据说在芦苇一年
  他到了大洋岸边,
  他伫立着,不禁失声痛哭,
  ……
  他装束好后即引火自焚,
  他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当火熄灭时,
  克沙尔柯亚特的心灵已升到天空,
  他因此而得到了霞光之神的称号。
  
  在土拉文化之后,台兹柯克文化及阿兹台克文化中都也有神为人类牺牲自己的传说,如台兹柯克的诗人国王奈沙华尔克约特尔曾目睹其父为众人壮烈牺牲的情景,他自己在临终前也还教导其幼子认识死亡的哲理。这些动人的传说对今人也许只有审美价值,但对于古墨西哥人则有着历史、伦理、哲学等多方面的价值。我们从中应看到这样一种观念:生不是绝对的,它必以死为条件;天神之所以神圣,就在于他们赋予死以一种积极的意义、即为了更好的生;因此古墨西哥的神都相对的有那么一些人情味,总与人世保持一定的关系。这种观念多少也会使中国读者们感到亲切,它与老子“有无相生”、“反者道之动”的思想颇为契合。难怪墨西哥前总统埃切维里亚说墨西哥人的传统精神是东方的。
  古墨西哥的文字虽然不发达,并且其典籍遭到西班牙征服者大规模的破坏,但是那些残存的古抄本却也能为研究墨西哥的文化传统提供一定的依据。以传世的古历书为例,其中就生动地反映了古墨西哥人对于生与死的辩证认识。有一种叫回波华特立的历法记载在用象形文字书写的历书上,传世至今。这种历法每月有二十日,其中十八日是以具体的动植物、器物等为名,如第一日为鳄鱼日,第二日为风日,第三日为宗庙日等等;唯有第六日与第十七日以抽象的“死”(mlqul-ztli)和“运动”(ollin)为名,即是说印第安人认为死是每月循环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而且恰恰与运动相对应。根据这种历法,每年有十八个月,在三百六十天之外的五日、即第一月的最后四日与第二月的第一日均为凶日,在这五天中出生的人被叫作nen,据说会终生不幸。然而这五日又正是下一年循环的开始。在每年的循环之上,还有一个周期为五十二年的大循环。这个大循环以一个极似中国古代伏羲六十四卦图的圆来表示。该图以上为东,下为西,左为北,右为南,中心为火;并以四种物质象征这四个方向,即东为芦苇,西为宗庙,北为石斧,南为兔子。根据这个“五十二卦图”,自正西之后就是十三个石斧年,越向北就越接近死,至正北则为五十二年大循环中的凶年。由此可见在墨西哥印第安人的传统观念中,小自每月,大至以上的循环中,都包含死这个环节,而死又绝不意味着结束,相反它正是生的前奏,因为东方象征着太阳的升起,绿色的芦苇又象征着生机。这样,在古墨西哥人看来,死与生是相因相随的,唯一永恒的只是这种周而复始环环相递的循环运动。这里顺便提一下,我国当代彝族学者刘尧汉先生在其近著《中国文明源头新探》(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中曾将此历与彝历相比较,这是很有趣的;只是书中将此历中每月的最后二日合在一起,印成了“雨花”,其实应分别为“雨”(guiāhuitl)日和“花”(xóchitl)日,估计这是排印上的错误。
  在古墨西哥人遗传下来的文字材料中,还有一件很有趣的双蛇图。此图分三个层次,第一是五层天,其中最下一层是雨珠;第二是两条相交的蛇,其中黑色的那条被石斧拦腰砍断;第三是土地、地下水与农作物,在白色的蛇头下,地下水充盈,作物茂盛,而在被砍断的黑色蛇头下则无地下水和作物。马丁内斯在她的著作中解释说,这象征着干旱,当是很有道理的。可惜她此处落墨不多,几乎是一带而过,而笔者却觉得此图很值得中国学者们注意。这两条蛇的形象初看上去很像中国神话中伏羲与女娲的双蛇图,但其所含的哲理则更接近阴阳太极图。黑白两蛇相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显现出一种动态。若在正常情况下,“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必是风调雨顺的。但是现在一方的条件出了问题,阴阳失调,正常的运动秩序就被破坏了。不过,从更高的意义上说,一方的正常与一方的反常相交于同一时空,生命与破坏生命的因素共存,这也应被视为一种宇宙的常规。由此又可见墨西哥印第安人对事物辩证关系的深刻认识,所以此图不仅说明了对干旱现象的理解,而且反映了一种发达的哲学体系、使中国人感到亲切的哲学体系。这种哲学已经掌握了对立事物间相反相成的运动规律,而不迷失于生与死表面现象的纠缠。
  
  对于生与死的辩证观念不仅反映在口头传说与典籍内,而且也广泛地影响着墨西哥印第安人的日常生活。在古代,死对墨西哥人同样也有着神秘、令人哀伤的一面,只不过他们往往又从另一面见到吉祥。例如孩子们在死人时总要哭泣,大人们就说那些眼泪正是天神受感动后降下的天雨,故而是吉兆。又如战胜者,特别是好战的墨西哥——特诺奇地特兰部族,总要屠杀大批战俘来祭祀战神回奇洛波特里,企图以牺牲者的死向天神换来人间的生;但确也有不少人并不以作牺牲为残酷,反而将其视为乐事,引以为荣,因此能坦然地引颈受戮。每年人们还要庆祝一个叫xocotl xuetxi的节日,这个节日是献给死者的,彼时人们以欢乐的歌舞来取悦亡灵与神祗。xuetxi这个名称,如果考虑到西班牙人在用罗马拼音进行音译时难免的误差,在汉语里是不妨译成“鬼节”的,除了所含的意义,其发音也很接近quǐjié,这也许又是一个巧合。此外,人们对在雨节时死去的儿童也表示特别的庆贺,因为据说此时天折的孩子在天上幸福地生活四年之后,又能顺利地转世,重返人间,在古墨西哥人的观念中也有冥界,而且包括九层地府;不过那里可不是亡灵受苦的地方,而是死者过渡为神仙或步入好运之所。人们真正感到痛苦的既不是死,也不是生,而是往宰自身的命运。久而久之,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就铸成了墨西哥印第安人的一种民族性格。以科尔特斯为首的西班牙征服者在十六世纪二十年代攻取墨西哥时对此深有体会。他的部下、《征服新西班牙信史》的作者贝·迪·德尔卡斯提略就曾生动地描述过墨西哥人前赴后继拚死血战的场面,他对这种气概颇感敬畏。
  上述对于死的传统观念也深刻影响了现代墨西哥人的精神,马丁内斯教授列举了一些现、当代墨西哥著名艺术家和作家创作中的例证来说明这一点。她谈到大雕塑家何塞·瓜达卢普·波萨达等人的作品,说其中有许多是身着西方服装欢舞的骷髅,甚至有的穿着华美的少女衣饰,显得很滑稽。这些充满幽默意味的形象并非产生于一种玩世不恭的轻浮态度,而是对于死亡及某些社会政治现象的嘲讽,因为这些骷髅形象往往每一个都代表着特定的思想观念或历史典故,例如普拉多大酒店的壁画上那个叫卡特琳娜的骷髅就象征着浮华自负。马丁内斯还谈到卡洛斯·富恩特斯、奥克塔维奥·帕兹和胡安·鲁尔福等当代著名作家的作品。在《所有的猫都是棕色的》这出剧中,富恩特斯让剧中人玛丽娜说道:“对我们最容易的是死,稍难些的是幻想,较难的是反抗,最最难的是爱。”在《换皮》里他又写道:“一切墨西哥人的死,都是为建设新生活作的牺牲。”奥克塔维奥·帕兹在《孤独的迷宫》中写道:“古墨西哥人视生死间的对立并非如我们那样地绝对。生最终要导向与其对立互补的死,而死自身也并非一种目标,人总要以其死来满足他对生活无止境的贪欲。”这段话可与一首现代墨西哥民歌相呼应。那歌唱道:
  
  为更好地生活
  我爱上了死亡,
  我爱死亡
  原为更好地生活。
  我可真走运,
  我掌管了死,
  因为它是我生的。
  
  (Pilar Martinez:La Muerteenlaviclay Liblosde Me xico. Lepro-servicío Técnicc,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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