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跨入“林家大院”、走向林海的呢?这其中既有情感上的渊源,也有偶然因素的引导。渊源是我成长于江南水乡,受绿树烟雨的熏陶,自小就喜爱在山溪花木中读书游玩。导因是20世纪50年代初,当我正准备报考大学时,读到新中国第一任林业部部长梁希教授写的文章,内有“让黄河流碧水,叫赤地变青山”、“把河山装成锦绣,将大地绘成丹青”、“新中国的林人同时也是新中国的艺人”等词句。这种用诗的语言来表达专业的情操,与我热爱文学、热爱自然的浪漫情怀很是贴切,所以我就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跨进了“林家大院”。
　　在填报志愿前,我还曾进入当时南京大学农学院丁家桥校园,看到挂着森林系牌子的木质小楼,一个尖尖的木结构门廊,长长的风雨走廊,两侧绿树掩映、花木深深,好一处宁静的书香之地!我静悄悄地在里面徜徉,一种树冠挺拔、小枝如凤尾的树(后来知道是“活化石”—水杉) 给我留下了很美的印象。我就以第一学校志愿、第一专业志愿报考了南京大学农学院森林系(此后发展为南京林学院、南京林业大学),从此走上了终生林海探索之途。
　　四年的学子生涯以及后来的留校任教、林业实践与带领学生实习考察等过程,范围主要是以南京近郊的山林为中心,向外辐射至江苏、浙江、安徽一带的中亚热带与北亚热带林区。地处江南的绿树、园林、修竹、古松,成了我们常探常新的野外大课堂。当然这与我以后考察的南疆北国、西南高山,尤其是西藏高原诸林区相比,江南之“林”,我并不认同其为“森”林,且由于江南之地人口稠密,林地呈断续的斑块状,难以形成林“海”。但江南之林,特色在“秀”。江南的常绿针叶树(松、杉、柏等),尖塔形的树冠,或挺拔,或清奇;阔叶树(樟、栎、枫、柳等),或绿伞亭亭,或纤枝摇曳。烟雨中,柔光下,与多姿多彩的草、花、灌木相映成趣,形成了秀美的风景林、园林小区。这对身居紫金山下的林家学子来说,可谓“近水楼台”,提供了深入林海的优美的“海岸线”,也培育出对山川林海的挚爱之情。于是我在江南的秀林中走过了青春,走向专业与人生的成熟阶段。
　　
　　野外课堂的春夏秋冬
　　
　　南京的紫金山地处宁镇山脉北部(北纬32°03′,东经118°51′),海拔虽然只有448米,但在平均海拔不足10米的江南平原地区,突兀于长江南岸,显示出“龙蟠虎踞”的雄伟气势,同时是一处富于历史文化内涵、面积较大的风景林区。这里不仅有反映北亚热带湿润气候的马尾松与多种阔叶树的混交林,而且有历代精心栽植的园林树木。到上世纪50年代时,业已形成了包含园林古树、自然演变状况较好的林分,覆盖着整个山体以及明孝陵、中山陵等历史性建筑。这一片独特的文化风景林区,因为它靠我们学校很近(南林常被我们称为“位于紫金山麓、玄武湖畔”),所以是我们日常专业实习常去的基地。从大学时代起的十几年间,我基本上每年都来这里采种、识别树木,做林分和季相调查,指导学生实习等。那时的紫金山林区游人稀少,十分幽静,我们这些专业人员成了经常光顾的“鉴赏家”。物候变化,四季景色,丰富了我们的感性与理性知识,也给了我们一次次赏心悦目的经历。
　　春季,针、阔叶树木开始萌动,梅花山的各色梅花也竞相绽放。记得我当时特别喜欢其中一种“绿萼梅花”,花色淡绿,与众不同。夏季的紫金山,青松、翠柏成列成林,更有多种阔叶树分布于沟旁谷地,生长茂密。而中山陵沿途道路整洁纵深,两侧的行道树主要是二球悬铃木(多称为“法国梧桐”)形成浓密的树荫,把人们引向了园林深处。入秋(10-11月),枫树、枫香等落叶阔叶树,叶色相继变为深浅不同的红黄色,夹于常绿树之间,把林区装点得华丽多彩。到了冬季,常绿的松柏和阔叶树仍维持着山体的深绿色基调,如逢降雪,则绿树盛雪,蔚为壮丽。
　　江南园林的珍稀古树,气势恢弘。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雪松、龙柏、水杉等优异树木。雪松又叫“喜马拉雅雪松”,产自西喜马拉雅山南翼。20世纪初,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从海外带回其种子,而后南方各地普遍栽植。中山陵附近的雪松生长优异,尖塔形的树冠高耸华盖,四季葱绿,浓密的枝叶在冬季还能积冰盛雪,与“雪松”之名相呼应。记得当年调查时的雪松,胸径普遍在60-80厘米,树高15-20米,说明它十分适应长江流域的气候,不仅可作庭院树种,还可用于绿化荒山。日后我进藏工作,每次回南京时火车跨过长江大桥,看到两岸坡地上栽植的雪松,立即有回到家园的亲切感,同时还增添了一份对西藏的特殊牵念。
　　在中山陵音乐台后侧,环列着挺拔飘逸的水杉树,春季一片嫩绿,小枝如凤尾,秋季变为紫红色。当年测得树高近20米,胸径40-50厘米。水杉在20世纪初期原已被学术界认定为第四纪冰期绝迹的物种,却在我国鄂西山区被发现。情况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原中央大学向西南后方转移的途中,我母校的老师干铎、王战先生行至湖北磨刀溪附近,坐在滑竿上看到这种不常见的树,忙令停“轿”,采集了枝叶标本,转给郑万钧、胡先老师鉴定。从此,孑遗植物水杉闻名于世,被称为树木中的“活化石”,与银杏同属发现于我国树木中的珍稀物种。由于它的科学价值和优美的观赏价值,被广植于庭园、沃地。而在中山陵露天音乐台,更构成了一道绿色的天幕,很有自然意境。
　　在紫金山林区中,松(马尾松为主)、杉(水杉、杉木等)、栎(多种壳斗科树种)、竹(毛竹、刚竹、淡竹为主)以及北亚热带和暖温带的阔叶树均组成各具特色的林分。而其中在南坡谷地灵谷寺附近,有一片自然状态较好的阔叶林,是我们用作实习的标准地之一。这是一片以壳斗科的麻栎、栓皮栎等落叶栎类树种为主的林分,树高20米左右,胸径50～60厘米以上,乔木层郁闭度达0.8～0.9,林下有樟科的山胡椒、木姜子等亚热带成分。这一片栎类混交林,在夏秋之际,于葱茏的绿林中,间有秋叶野花,把建筑风格独特的无梁殿映衬得更加幽静,为“灵谷深松”增添了一片绿阴。当我们攀上灵谷塔的九层蟠龙石柱,俯瞰四周,碧树拥绕,连坡及沟,江南秀林,一览无余,远眺长江,蜿蜒如带,顿觉心旷神怡,完全忘却了外业工作的劳累。
　　
　　小生命随我翻山穿林
　　
　　在往返于南京林业大学校园和紫金山林区的历次实习、调查中,必经明孝陵、梅花山至水榭、藏经楼一带。沿途所见植物有天然次生的,也有人工布局栽植的,形成了比较丰富的物种区。所以我们常常走走停停,观察、讲解和采集标本。在风景林区考察实习,本应无险可遇。但我也曾有过两次小小的险情。一次是在准备实习的过程中,我们几个年轻教师一同骑自行车从南林出发,沿太平门城墙小道,经中山植物园和明孝陵(石象路)、中山陵,前往灵谷寺。出发时一路下坡,颇感快意,但当黄昏时分返回时,缓长的上坡,就比较吃力了,也显示出女士虽胆大、却力小的弱势,一不小心,从车上摔下来。这一摔导致右腿多日行动不便,2—3个月后,青肿才逐渐消除。
　　另一次是在1964年暑期,我带领学生进行紫金山南北坡森林规划设计。紫金山林区,南北坡面、海拔高低,植物的成分与生长环境有所不同。山的中部以上主要是马尾松林,其生长状况以山中部为好,山坡上部的马尾松生长较差,坡下段以松、阔混交林和阔叶混交林为主。我们由南坡向北坡,由低向高,翻越山脊,调查坡面各地段的松林和阴坡山麓阔叶林。有些地段坡度较陡,甚至达到40—45度,且多乱石。而那时我已怀孕6个月,但为了自行完成教学的全过程,我未透露情况,故没有人知晓。我穿了一件宽大的衣服,照样带学生进行野外调查,只是暗自小心地走在陡坡乱石间。野外活动完成后,女学生才有所觉察,连忙过来搀扶。我轻松地说:“如果说有险,已经安然度过了。而对小生命来说,随着我一起翻山穿林,经受了大自然的考验,倒是早早地锻炼了一番,未尝不是好事。”师生们在说笑中愉快地踏上了归途。
　　
　　宜溧丘陵清茶飘香
　　
　　江南的丘陵低山,松、杉、竹、茶等林分,也是我们实习与科研的基地。位于太湖西侧宜溧山区的宜兴林场、老山林场、下蜀林场,更是我们定点的实验区。这一带覆盖着著名的“下蜀黄土”,是我国第四纪黄土分布的最南界。在湿润的北亚热带地区,对于林木生长而言,黄土具有质地黏重和易旱的缺点,故这里发育的林木基本上属于片状小径材、薪炭林类型,以松、杉、栎为主,村落周围土壤较肥沃处多有竹林和茶园。
　　马尾松是江南普遍采用的造林树种。但由于单一树种连片造林,容易发生松毛虫害,若发生大虫害,成片的松林针叶被啮,一片枯黄,被称为“不冒烟的森林火灾”。又加上为了取薪材,大量砍伐枝条,仅留下小帽子形的树冠,故常使松林生长孱弱。
　　杉木也是亚热带地区速生针叶树种之一,20世纪中期,由于追求营造“速生丰产林”,宜溧山区曾一度大量种植杉木,成为我国杉木生产中心最北的一区。但从科学营林的角度来看,应真正遵循“适地适树”的原则,努力营造速生、高产、优质林,应重视从乡土树种中筛选相对速生的种类,也要掌握引进树种对生态环境的需求和适应性。以杉木为例,除要求湿润亚热带气候外,对土壤条件要求也较高,需要深厚肥沃、排水良好的微酸性土壤。而现实中的满坡造林,普遍形成了“小老树”林。因此,我们通过教学与科研实践,以调查实例为林业生产提供科学依据。同时教育学生,重视乡土树种、适地适树、营造混交林、规避“小老树”等科学规律。
　　我在江南丘陵,攀峰下谷,沐雨栉风,小难小险,等闲视之。而这期间,大自然也回报我们以收获和享受。在沟谷地带,气候温润、土壤深厚的针阔混交林中,我们调查到有树干通直、树高逾20米、胸径达80厘米的马尾松,耸立于林冠层之上。而在坡地林缘,也有三五成丛的粗壮杉木,树龄二十余年,树高近20米,长势旺盛,枝叶葱茏,毫无“小老树”的模样,是“适地适树”的具体写照。
　　宜溧山区还是江苏主要产茶区,出产的茶叶在低山丘陵地带属于中上等,我们也曾对茶叶的生长、生物量与经营措施做过调查。记得在清明时节,我们在绵绵细雨中看茶农们采收嫩叶,焙制新茶,茶场同志还泡上初制的毛尖茶供我们品尝,真是清香四溢,口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