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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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朱栽了。栽在一段手机拍摄的视频上。
  消息就像这几天法国梧桐上飘散出来的毛絮,见人就朝鼻孔、喉咙、颈项里钻。扛得住的,只是痒一下,遭不住的,会过敏,发炎,起疹子。比如我。
  如果老朱早点栽,我无所念;迟些栽,我有可能如了愿。偏偏他不合时宜地掉了链子。掉的还不是一般的链子,是关乎一个人的道德、品质、作风、形象等方方面面的裤链子。这一掉,老朱变成了笨猪,挨了刀,放了血,还不配做腊肉香肠,因为季节不对。何况,他是病猪,那肉又脏又臭!
  老朱栽之前,是我们亭江县文广局的一把手。只有他不在场,我和同事才敢偶尔叫他老朱。我一直觉得,喊他老朱并不见得不尊敬,相反比喊局长更显得亲切,只是,大家都知道,老朱不喜欢被人喊老朱。如今他栽了,不管是私下里议论,还是公开谈论他的那些事,大伙儿都是老朱这老朱那,顺顺溜溜要多自然有多自然,而且绝对与尊不尊敬亲不亲切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也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一个个更像是心照不宣有意在与他划清界限,撇清关系。此一时彼一时,同样的称呼意味大相径庭,确实有点意思。又好没意思。
  说实话,视频在网上刚火起来的时候,我点开去看过,一点也不黄不污不暴力。不就是一男一女在湿地公园的小树林里相依相偎,又没有光溜溜要死要活地打野战,充其量是两人的动作不够规范,啃来啃去超出了同志朋友的界限。视频拍摄的时间在晚上,小树林距离有路灯的亭台小径有点偏背,偷拍者又躲得稍远,总的来说图像不够清晰,不是很熟的人根本难以辨认。但发布者耍了伎俩,取了一个极具刺激性的标题:某县某局某男局长和某县某幼儿园某女园长的激情狂欢夜。不点名,不点明,只以隐晦扯人眼球吊人胃口。男人和女人扯上关系,本来就够有看点,何况还是男局长和女园长的狂欢夜!在猎奇心的驱使下,无所不能的网民很快就“人肉”出了某县是哪个县,某局是啥局,某男局长是谁,某幼儿园是第几幼儿园,某女园长叫啥名。时间地点人物都齐全了,小视频摇身一变成热播大片,点击率和转发率哗啦啦地飙升。
  再实话实说,光看视频,并不能说明两人有没有那一腿。可网民不这样想。网民就喜欢嬉笑怒骂,就喜欢煽风点火,就喜欢以喷为乐。一时间小城风满楼,到处是流言蜚语。有关部门稳不起了,慌着回应,已成立调查组,待情况核实后及时通报。官方的正式通报未出来前,最容易滋生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我听到最多的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老朱不止有作风问题,还有别的这问题那问题。
  再再实话实说,直到现在,我都没想通这老朱就算荷尔蒙旺盛蓬勃,他老婆人老珠黄喂不饱他,他饿痨虾虾非要去偷嘴,就不能找一个远一点的地方?就不能找一个安全点的地方?好歹两个都在小县城算是有头有面的人,莫非还缺酒店开房那几个渣渣钱?野外、树林、夜茫茫,刺激是刺激了,情趣是情趣了,双双成为网红把脸丢尽,真是狗血淋漓恶心够了。
  官宣是几天后出来的。不仅坐实了视频内容,还通报说老朱涉嫌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虽然只是“涉嫌”,而且通报中没有“严重”一词,但从视频一出现在网上,我们就没见过老朱,随便一想,都能猜到他钩子上的屎粑儿多得揩不干净。果然,上头很快就来人了,组织我们局里的党员干部开会,宣布了免去老朱职务的决定。上头的人没有超出通报内容谈老朱的问题,我们只知道老朱不再是我们的领导,以后他会不会黑发变白发出现在法庭上,会不会在被告席上声泪俱下地懺悔,说一大串对不起组织和人民以及谁谁的话,得靠时间给答案。
  我对老朱的感情有点复杂,曾一度认为他是我人生道路上遇到的“贵人”。大学毕业到文广局工作时,我干的是文化市场稽查工作,东一趟西一趟到处跑检查,累得要死不说,还经常受到一些违法经营文化产品者的蛮横阻扰和人身威胁。幸而我爱好写作,偶尔能在报上发表点文章。老朱发现我这个“人才”后,就直接把我调到他身边当了文秘。我三十岁那年,老朱还提拔我做了办公室副主任。这个副主任连副科级的待遇都享受不了,但听起来还算是一个洋盘的“官”,尤其是不知内情的人,见了我都要往脸上挤笑,这就足以让我的内心如洪湖水浪打浪,展开丰富而美好的联想。毕竟才刚而立之年就得到领导赏识,焉能说前途不亮,不无量?
  然而,命运不按套路出牌,老朱没再更上一层楼,我在副主任位置上也再没挪动屁股往上爬一格。十一年里,正主任来了又走,走了又换,接我班给老朱当文秘的人,混得好的都成正科了。我在老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他就是装看不见,舍不得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动动手指再对我拔苗助长一丁点。去年底又一个主任调走了,上边没派人来,不管学历还是资历,以及各种小道消息,都该我顺理成章接班递补,谁知局里只让我负责办公室工作,连代理主任的头衔都没给。我私下里怀疑,主任那个位置是给谁特意留着的。
  我老婆说,老朱肯定是怪我没送礼。我翻着白眼鄙视她,别用世俗和铜臭玷污我们文化人。再说,老朱在大会小会上都在不断强调咱们文化战线上的人,更应该洁身自好,抵制各种歪门邪道。我可是一直铭记他老人家的谆谆教诲呢。话是这么说,但升不了职,关乎待遇,更关乎面子,十多年挪不动窝,旁人肯定会认为我能力不行,所以我也悄悄生过小人之心,揣度老朱是不是说一套做一套。抑或是他不安逸我写了那么多的文章,都没有为他歌功颂德过。我不懂事,他凭啥要给我办事?没给我小鞋穿已经算是“高风亮节”了,我哪还能得陇望蜀痴心妄想得到他的栽培?
  怪就怪在,当我有了随遇而安认命的想法时,老朱又明里暗里透露出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让我的心发痒。意思是这些年我做出的成绩领导和群众都有目共睹,只要机会成熟了,他会给我安排一个独当一面的地方去历练。特别是文化馆的孙馆长退休前,老朱还当我面发出诱人的感叹——像你这种爱耍笔杆子的人,倒是适合去文化馆发挥特长。
  若能接老孙的位置,我不仅能摇身一变成副科,而且文化馆除了开展群众性文艺活动,还编着一本文学期刊,历来都是馆长兼着主编。于是我就盼啊盼,熬啊熬,眼看着就要水到渠成,老朱却发情发骚栽了,他给我的许诺也就风吹过,再也无法兑现了。   说多了,都是泪。泪流满面了还得说,因为我冤呀。老朱一栽,局里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就像打了鸡血,对我的未来展开无边无际的联想。明摆着,我做过老朱的文秘,又是他把我弄到办公室副主任位置上的,这关系能简单吗?我是哭笑不得,被我一直看不起想挪开屁股的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居然如此吃香,被好些人惦记着觊觎着。有意思的是,命运不只是逗我玩,也捉弄了那些盼我跟着老朱倒霉的人,我经受住了组织的调查和检验。事实证明,我不是老朱的人,我是组织的人。我和他有关系,但关系绝对正常。除了工作接触,我与他,他与我,没有发生过乌七八糟复杂到见不得人的关系。
  只是,老朱的垮台,犹如被粗暴破拆的烂尾楼,我能从飞沙走石中逃出,也难免让扬尘弄个灰头土脸。无辜的我被不是我的靠山和背景的老朱毁掉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件大事——我去文化馆主事泡汤了。
  上面派来接管局长宝座的是原远山镇的镇党委书记牛旺。从田间地里到城里,挽起的裤脚都没有扯伸展,这个皮肤黝黑,脸上有着田埂一样皱褶的新官,一来就耍了威风,用粗大的嗓门强调,在纪委对老朱的调查没有正式出结论前,严禁捕风捉影议论和传播无事实依据的小道消息;宣布王挺峰同志任文化馆常务副馆长,接替已满退休年龄的老孙主持文化馆的全面工作。
  没我啥好事,我懒得对新局长的驾到以及他的“重要讲话”鼓掌欢迎。凭什么是王挺峰?他来文广局才三年多,地皮都没踩热就提了干,这也太不正常了。虽说馆长的位置还空着,但是任命书说得清清楚楚,人家是常务副馆长,主持文化馆全面工作,明摆着过渡一段时间就会转正。这打击对我太大了,弄得我心里寒风乱钻,胃肠乱翻。我不欢,极不欢,没有背转身骂几声,就算是给足他牛大局长的面子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牛局下了命令不许议论老朱的事,可老朱的问题一天没有结论,一天就有人管不住嘴。有人说,那段出现在网上的视频是王某某拍摄的。王某某为了逮到老朱的现行,盯梢跟踪了好长一段时间。王某某是谁,说的人听的人都心照不宣。我不信。且不说老朱和王某某无冤无仇无过节,单是王某某那会儿还只是一个普通科员,整垮老朱,就算组织上再破格,他都不可能直接升为局座。
  又有人传,设套整老朱的是某副局长,王某某为跪舔某副局长才不辞艰辛搞跟拍。我更不信。我到局里这些年,压根就没见过听过某副局长和老朱关系有多紧张。况且某副局长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有几年好干?如今提倡干部年轻化,劳神费力扳倒老朱,他能保证就能上位?事实也证明,上头调来的是比我还小一岁的牛旺。蹊跷归蹊跷,反正我不认为老朱晚节不保是一场阴谋。不是说人在做天在看吗,老朱不贪那一口,又咋会遭起喃?要非说有阴谋,倒像是有人想利用老朱事件一箭多雕,既黑王挺峰,又给某副局长泼脏水!我承认我也眼红王挺峰,但我是有思想的眼红。凭这一点,我就比他们高尚。可惜,这高尚很快就坍塌。某天我蹲在厕所里,在嘘嘘声中听到两人带着尿骚味的交谈:“告诉你一个秘密,王某某是李副县长的干儿子!”“真的呀?难怪……”
  我被震得腿杆一阵痉挛,就此落下便秘的病根。我有点信了。王挺峰长得斯文白净,完全够得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狗日的,学女人傍干爹!下贱,恶心!啐了几口,在心里骂了几天后,我又不信了。因为李副县长是本地人,从村干部干到县市长,一步一个脚印,从来没传出过负面绯闻和丑闻。不说德高望重,最起码在老百姓心目中不是一個赃官,更不是一个性取向畸变的色官。
  老朱事件发酵成如此脏乱差,真应了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咱这文广局的文化人嚼起牙巴翻起是非来怎一个怕字了得。我不齿被谣言污蚀,决定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想,命运似乎还没把我的神经折腾得肿胀,突然硬塞来一份大礼。
  那天,门卫领来一人,说要找牛局。
  来人穿一身崭新的衣服,看起来伸伸展展,他的右手护着挂在胸前的帆布包,左手提着一个编织袋,袋子的下方掏有两洞,伸着两只惊惶的鸡头。一看就知道他的身份。现在还有这么土气的农民真是少见,我不冷不热地问:“你是牛局的亲戚?”
  “不是。”他有点不自在地抬起左手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受了一提一放惊吓的两只鸡在袋子里乱扑腾,“门上的人说老牛,不不,牛书记,不不,牛局长,他出去了,我想问他啥时候能回来,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
  既不是亲戚,我们这也不是扶贫办,我倒是好奇一个农民找文广局领导有啥重要的事:“牛局可能还要一会才回来,要不你和我说,我帮你转达?”
  “这……那……我还是等他吧。”老农把装鸡的编织袋放在地上,瞟了一眼沙发,见我没表示,局促不安,没敢坐下。
  他不想说,我还不想麻烦呐。本不想理他了,见他右手还紧紧搂着帆布包,又多了一句嘴:“你那包里是土特产吧,野山珍还是老腊肉?”
  “票子。”
  票子!找牛局行贿?不对呀,行贿的敢如此光明正大?再说文广局都靠财政养活,哪有啥赚钱的项目和业务给一个农民?那他为什么要给牛局送钱呢?莫不是牛局在当镇书记时……我被他的话引诱着往一边子想。感到惊诧就更加警惕,悄悄打开手机视频功能,偷着录像取证。我问:“你是远山镇的?包里的票子是给牛局的?”
  “对头,我是远山镇柿子坪村的。”他又用衣袖抹了一下脸,“老牛真是一个好人呢,当书记那会儿可帮了我们不少大忙。这不,我们还来不及感谢他,他就调到城里了。”
  没猛料,我只好继续套:“知恩图报是美德,可农民挣钱也不容易,什么样的忙能让你们舍得用这么大包钱感谢他?”
  “这忙,可大着呢,要不是他……”
  “老柳,真是你呀!”关键时刻,牛局如有神助赶了回来,“一听门卫说有人提着鸡来找我,我就猜是你。走,到我办公室去,咱哥俩好好聊聊。”
  眼睁睁看着老农被牛局带走,我失落得都想撞墙。不过,运气不算太差,我抓拍到了被叫老柳的那人空着手出来的画面。
  送客回来,牛局瞟了我一眼:“老柳和你聊了些啥?”   我努力掩饰着紧张:“他只说等你,别的没说。”
  牛局哈哈一笑:“柳大嘴没瞎呱唧,我就不担心你这笔杆子生乱了。”
  他都敢明目张胆收礼收钱,还会怕我生乱?况且,这事不明不白,又如何生乱?我心里开始翻江倒海,不知道该怎么回他,只应和着他尴尬地笑笑。
  此后,只要不经意翻出手机中那段视频,看着老柳紧紧抱着的那个帆布包,我的心里就会煮起开水。每当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手指滑向删除键时,又总会想到老朱被一段视频弄得身败名裂的下场,觉得放过如此重要的线索实在可惜。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把柄”越来越像烫手山芋,弄得我心神不宁。
  最终我鬼使神差地写了一个小小说,特意投到县报。因为忐忑,在写那个小小说的时候,我耍了小聪明,把故事的背景放在一个工厂里。内容是一个工人无意中发现了厂长有婚外情的秘密,并将跟踪拍摄到的视频交到了与厂长关系紧张的副厂长那里。工人在副厂长的授意下,将视频发布到网上,成功扳倒了厂长。戏剧性的是,副厂长并没因此夺位成功,上级机关重新外调了一人来做厂长。为了堵住那个工人的嘴,副厂长硬着头皮力保工人做了车间主任。一直觉得事有蹊跷的老厂长的秘书想找出录制那个视频的人,在暗中调查时,意外地偷看到了新厂长收人钱物,并用手机拍下证据。正当秘书想以同样的手段,将视频发布到网上或者交到纪委之际,新厂长找秘书谈话,说拟提拔秘书为分厂副厂长。手中的证据和突如其来的喜讯相互碰撞交织,一时间让秘书不知所措,寝食难安。去分厂当副厂长没多久就在纠结中抑郁成疾……
  稿件发表后,如我设想的那样,牛局看到了,并拿着报纸找我说:“老周,你的大作我拜读了。文学上的事我不太懂,但我觉得你这篇文章调子低了点,把整个工厂的上上下下都描写得乌七八糟,通篇没有一个好人,夸张得太不符实际了点吧。就算两任厂长都有问题,你也该让秘书以举报的方式树立出一个正面人物,弘扬出一股正能量嘛。反正把秘书好端端地整成一个病人,总不是个滋味。”
  “牛局那么忙,还关注我的拙作,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了。”这话,我觉得不算是恭维,我也不想恭维他。既然他自己说不太懂文学,我就好生绕他一绕,让他晓得内行也不是那么好被外行指挥着走的,“按说,文学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一个写作者应该站在一定的高度,使其作品传递出一种积极向上的正能量。但是,文学毕竟不是新闻纪实,既要考虑生活是怎么样的,又要考虑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谋篇布局需要合理性,却不能完全被合理性覆盖了,否则就味同嚼蜡。就拿我这篇拙作来说,不是要刻画出一个大义凛然、六亲不认的英雄,更注重反映人性的复杂,恩怨情仇不是谁都能做到泾渭分明的。压垮秘书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就是他内心的焦灼与挣扎。而这种焦灼与挣扎,在现实中,很多人都有。”说到这,我硬生生把“包括我”三个字逼回肚子里,生拉活扯地换成了一句,“我想,这更具有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吧。”
  我居然没有把他绕晕:“知恩图报人之常情,但人间正气永胜于邪气。你完全可以将结局描写成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党性原则战胜了纠结。秘书一举报,形象不就高大起来了?这样的作品难道就没有意义和价值?老周,你是作家,更是一个文广干部,下笔的时候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方向一定要正确。若你能利用好手中的笔,多宣扬一些新风尚,正能量,也是对自身素质的一种提高嘛。”
  我果真是对“牛”弹琴。他是领导,站的高度我是达不到的。我不想和他争,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装了谦恭的样子点头:“牛局说得对,我今晚就把结局改过来。”
  “我也就是和你交流一下个人意见,有点班门弄斧了。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就不用改了吧。”牛局脸上突然浮出浅笑,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说,“我不懂写作,但我坚信一个作家只有站在正确的立场上,才能写出好作品。老周,你是我们文广局最厉害的一支笔,希望你能创作出更多优秀的作品,为我们局争光添彩。”
  牛局的话,强烈刺激了我去远山镇找老柳的欲望。刊发的文字可以不改了,现实中还没定稿的“作品”完全可以重新构思书写。不是说要讲党性和原则吗,这些我都不缺。
  没想到,行前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在小小说中描写的情节竟然活生生在现实中上演了。去文化馆才几个月的王挺峰竟然又调到县电视台去了。牛局找我谈话,说经局党组讨论,拟任命我为文化馆常务副馆长,主持文化馆全面工作。
  惊喜来得太突然了!回到家,抱着老婆转了两圈,喘着粗气向她报喜。女人的心就是细,老婆高兴之余还不忘提醒我,“虽说人正不怕影子歪,但你毕竟跟过老朱那么长的时间,任前公示期间,你更要夹着尾巴做人,千万别生出什么乱子,让某些小人给你泼脏水。”
  我嘴上答应着是,心里已经煮起了开水。我不知道该感谢牛局的提拔,忘了老柳送钱的事,还是该如牛局说的“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党性原则战胜了纠结”,让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呢?
  连续几天失眠后,我做了一个决定,还是要去远山镇一趟。那事不弄个清楚明白,我怕是真要步那篇小小說里秘书的后尘,不疯掉,都要抑郁。
  到了周六,我悄悄坐上了去远山镇的班车。
  远山镇在县城以北,有点偏。五十多公里的山路,汽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走出镇车站,一伙人就围上来问到哪里坐不坐车。我没敢瞎搭腔,去旁边的小卖
  部买了一瓶水,问老板柿子坪村怎么走。老板说,远呢,有十多里山路。你还是坐摩的或者三轮吧。我怕被宰,又问坐车过去大概要多少钱。老板说一般就十来元。心里有了底,我就招呼了一个电三轮先问车费,司机开口就是二十五块。我装了老乘客,嘴角一扯说:“你抢人嗦,前天我打摩的才十元。”他跟着我屁股后面转:“哥子,坐三轮比摩的安全,还不晒太阳不吹风。再不给你都要给十五才得行。”价压不下了,我就上了他的车。出镇子不远,就是泥巴路。明显是扩过了,但还没有修整好,上面铺着一些煤渣。车辙印一根一根交错着,电动三轮窄小的轮胎遇到稍深一些的槽沟,就颠簸得厉害。有几次我都震得屁股弹起来一头撞在塑料顶棚上。我喊他开慢些,他答应着却并减速。不断有小车鸣着喇叭超过去,拖出一段长长的黑黑的尘烟。车窗虽然关着,我还是本能地用手去捂嘴鼻,吐嫌气:“这鬼地方咋这么多车!”司机说:“一到周末或者节假日,去柿子坪村游玩的人就多得很。”我嗤道:“那鬼地方有啥好玩?”司机啧起来:“还不是你们城里人好稀奇。说既可以看风景,又能吃绿色无公害菜蔬。那话是咋鸡巴说的喃,天然氧吧,能洗肺。净整些新名堂,说穿了还不是怕死!”我在背后瞪了他一眼:“你咋这么不知好歹呢,城里人不到这来玩,你能挣到拉客的钱吗?”司机人心不足:“我们跑来跑去累死累活能挣几碗稀饭钱啊,柿子坪村的人才是赚欢啦!他们现在更洋盘,生态农业的名堂搞得越来越多。游客吃喝玩乐耍够了,还可以自己去田坝头采摘新鲜果蔬带起走。尤其是他们那养的跑山鸡最吃香了。别看一只要卖一百多   元,游客手都不打个抖,一买就是好几只呢。”我继续在背后瞪他:“人家村子能搞的,你们村为啥不跟着学?”司机说:“这你又不晓得了嘛。柿子坪村现在能成为我们镇的样板村,那是因为遇到了贵人。前几年镇上调来一个姓牛的书记可牛逼了,骂镇上村上那些当官的只会哭穷不晓得动脑筋,提出要搞新农村改革。牛书记还真不吹牛,说到做到,专门挑了当时全镇最穷的柿子坪村搞试点。除了他自己经常骑着自行车去村里指导,还给他们请了省里的专家去上课。一句话,是要钱给钱,要技术给技术。几年下来,柿子坪村变了样,那个牛书记也变了样,从来时白白净净的书生硬是风吹日晒成了老农民。真是一个好官呀。”
  他提到老牛,我就来了兴趣,故意歪着说:“那个牛书记算什么好官呀!搞来搞去也只关照了柿子坪村,又没有搞活你们这些别的村,说不定收了柿子坪村啥好处呢。”司机竟然一个急刹,转过脸来凶我一眼:“你打胡乱说!柿子坪村当时穷得叮当响能给他啥好处?倒是听说他自己还贴进去不少钱呢。告诉你,牛书记早就说了,柿子坪村试点成功了,就会根据各村的实际情况进行改革。虽说他现在调走了,但接任的新书记现在都是在按照他设计的路子搞。你好生看看,不止是这条机耕道开始扩修了,以后村村都要通柏油路。路好走了,山里的东西更好卖了,我们也会富起来的!哼,你不了解就不要开黄腔,你四下去问问,咱这谁不说牛书记是个好官!”
  咦,这也太玄了吧。这司机像是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事先准备好台词一样。看他的架势,像是要吃人,吓得我赶紧跟着他说了一句牛书记是好官,他才扭动油门继续前行。到了柿子坪村口的牌坊下,他还有点气呼呼,问我哪儿下车。我根本不知道老柳住哪,便回了他,就这吧。他横,惹不起,我还不坐他的车了。
  村子在山的怀抱里,明显能感觉气温比镇上低几度。我深吸了几口湿润清新的空气,不是像司机说的怕死要洗肺,只是想换掉在窄小车厢里的那种憋闷感。顺路往里走,隔一截就能看到竖着标有箭头的指示牌。诸如红心猕猴桃种植基地,珍珠葡萄种植园,桃花沟,枇杷林……还当真像是一座花果山。沿路还有不少挂着红灯笼的农家乐,每一家门口的坝子里都停着一些车,看来来玩的人还真不少。可往里探望,也不见得有多少人,有多热闹。我随意走进一家,要了一杯茶。茶是当地的红白茶,叶片泡开了很大片,茶水泛着浅红,飘起来的热气中有一种水果的味道。掺水的姑娘说,这是高山茶,生津止渴,还能润肠胃。喝了几口后,感觉情绪调整到位了,我就向掺水的姑娘打听老柳。她听了我的描述说,你找的是柳支书吧?我也不敢确定,那天去送钱的老柳是不是支书,只能碰运气地朝着她说的那个柳支书所在的坡下大棚区走去。坡旁有一片矮树林,不知道是啥树,树林里敞放着一些土黄的麻鸡。有游客带着孩子提着竹篮在树脚下的草叶中找鸡蛋捡。正是草莓成熟的季节,从敞开的大棚门望去,三五成群的游客正不停将摘下的草莓装进篮子里。原来农家乐里不热闹,是游客大多都下田玩新香了。走了十来分钟,到了大棚前,我向正从拖拉机上往下搬桑树苗的农妇打听柳支书,她就扯着嗓子喊,柳支书,有人找。里面答应了一声,隔了一会才钻
  出个人影。谢天谢地,他还真是我要找的老柳。我喊了一声老柳,他愣了一下,又马上往脸上堆笑,加快了脚步朝我走来,手在衣角上使劲擦了擦,握住我的手说:“城里来的干部,欢迎欢迎。”我有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啥干部啊,叫我老周就行。”老柳张望着问:“老牛来了没?”我摇摇头:“听说你们这现在整好玩了,我来看看。”老柳一脸得意:“是呐,以前这鸟不生蛋的地方,现在有了人气,可热闹喽。”
  一个农民抱着一捆树苗从我们身边过去,我问老柳:“栽这么多桑树,要养蚕?”他呵呵笑着:“这不是养蚕的桑树,是台湾的长果桑。这玩意可不得了,结的果子有指头粗,十多公分长呢。不像本地桑果要等到乌紫发黑才不酸苦,它开始透红就蜜甜了,吃起来有一股水果香,要卖三四十元一斤呢。今年栽好,明年游客就能下田挑选采摘,一时吃不完的鲜果还可以做蜜饯果酱,可是好宝贝呢。”
  老柳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大棚里带。突然,他一拍脑门:“你看我多不懂礼,咋净顾着和你站在田坝头说话喃。这也中午了,走,杀馆子喝酒去。”又朝着一个农妇喊,“婆娘,我要请贵客喝酒去,就不回家吃饭了哈。”又招呼了两个男人过来,拉着我进了一家跑山鸡点杀馆。老柳也不看菜单,冲迎上来招呼的老板喊,整只巴适的鸡来。一只鸡,做了几道菜。鸡背一段是用芋儿红烧的,鸡胸脯的肉做了宫保鸡丁,鸡腿撕成丝丝凉拌的,鸡翅鸡头鸡爪等炖了汤,鸡杂用芹菜爆炒了。麻辣的和清淡的都有,色香味俱佳。酒喝得差不多了,又端来凉拌的折耳根,炝炒的枸地牙等野菜。
  酒饱饭足,我喊收钱。老柳挡着说:“老周你这是啥意思,看不起人嗦。就冲你和老牛一个单位的,就是稀客,贵客。就该我老柳办招待。”旁边的老板一听,把老柳递钱的手拨开,也急了:“搞个铲铲,贵客是牛书记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谁也别管了,这顿我请了。”抢来推去的,我和老柳的钱最终都没给出去,还被老板请到竹林下喝茶。
  趁他们的热情劲正高,我开始旁敲侧击:“你们对老牛真好,我跟着沾光了呢。”
  老柳一边裹着叶子烟一边说:“比起老牛对我们的好,我们欠他的那就多呐。我们村在山沟沟里,又不出矿产,以前就只能打懒条靠山吃山,卖点林木啥的。村里人穷怕了,女的想方设法往外嫁,男人又娶不上婆娘。不怕你笑话,老牛来当镇书记后,第一次到我们村检查工作就骂我守着好山好水却把村子快要搞成光棍村,拍着桌子说光喊穷有球用,得动脑筋思变。那之后,他可没少往我们村跑,出主意想办法,组织村社干部去邻县的新农村实地參观学习,又请了省里的农技专家来考察指导。看了人家的那些村子,听了专家的建议,想着农业一转型,日子就会好过起来,我们个个都热血沸腾。可发展需要钱啊,村里没钱,镇上也困难。老牛急得嘴巴都起了泡,到处求人化缘。在上跑山鸡项目时,他还把家里的房子抵押了为我们贷款……跑山鸡项目早就赚钱了,可每次要还他的钱,他都说不急。拖着拖着,他都调走了钱还没还上,村里人没少骂我不道义。找不到他城里的家,就给他打电话,他还是那句话,他暂时不缺钱,让我们先留着帮补其它新项目。
  若信他这话,我才真不道义,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他若真不缺钱,还用得着抵押房子?和村里几个干部一合议,干脆招呼都不给他打一声,直接找到他单位送去。你猜都猜不到,这老牛钱是爽爽快快地收了,转身又给我们推荐了台湾果桑项目,把钱又垫出来帮着买了树苗。老周,你说这老牛为了啥呢,人都不在镇上了,还一心帮着我们。他做了那么多好事,还不要我们宣扬,说别给他生乱。今天是酒喝多了,我才和你说,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呱唧,给我生乱啊……”
  烟点燃了,吧嗒了几口,老柳对带来的那两人说:“我在这陪老周,你们抓紧时间回大棚栽树苗去。”
  他们忙着,我哪好意思还赖着不走。而且,问这问那,听到的都是好话,我也没有必要再找茬生乱了。
  我一站起身说该回城了,老柳紧跟着站起来拉着我挽留,说难得来一趟,咋都该住一夜再走。我推说还有事要办,必须赶回去。他就不再留,要找人送我去镇上车站。他摸出手机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喊我再坐一会。又闲聊了几句,一辆面包车开来。拉开车门,后排座椅拆了,放着一个背篓,装着四只鸡。老柳说:“也没啥好东西,就送你和老牛各两只跑山鸡。”我没婉拒,也没掏钱,只道了谢。挥手上车时,老柳喊道:“老周,记着替我带句话给老牛,请他有空的时候来村里转转,我们想他……”
  下车的时候,我把六百元钱塞给司机:“请你转告柳支书,这钱不给,鸡吃起来就不香。若他见外,就是给我生乱,我就只有在老牛跟前给他生乱……”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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