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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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长收异人
  1941年,也即民国三十年的四月间,正值春夏之交,古城县的芙蓉镇上发生了一起罕见的人命案子。镇上金店老板王采银的大少爷新婚之夜与新娘突然双双毙命在洞房,次日清早才被家人发现,于是急奔县衙告状,要求官府迅急捉拿凶手归案,替无辜死者报仇雪恨。
  自古道,人命关天。县长庄忠仁虽说刚上任不久,但接案后不敢怠慢,亲自带人前往勘察案发现场。然而,遗憾的是现场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新郎王少爷赤身裸体,躺在红萝帐中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尸体已经僵硬,而浑身上下却无半点伤痕;新娘是镇上一家私立中学的国文教员,此刻却只见她穿戴整齐,用一条白绸带套着脖颈,将自己纤纤细小的身材悬挂在窗户上,舌头都吐出了一大截,杏眼凸出,十分骇人。书桌上用砚子压着一幅雪白的手绢,上面留下了墨迹犹新的一首绝命诗:“大厅红烛亮灿灿,洞房帐内凄惨惨。画虎已成未点斑,百年偕老半夜间。欢心未满哀心至,贺客未遂吊客还。自古红颜多薄命,我亦红颜命亦堪。”
  根据这首绝命诗的内容推测,无疑新郎亡命在先,新娘悬梁在后。可是,新郎究竟如何死去的呢?若是谋害,洞房内并无搏斗迹象,也未发现毒液残汁。而新娘之死也是谜团。看来症结所在,必须首先解开新郎死亡之谜,才能露出庐山真貌。可眼前半点线索都没有,满山荆棘,问樵夫从何处着手呢?
  就在庄忠仁为这棘手的案子忙得焦头烂额之际,又碰上了一桩让他啼笑皆非的案子。一对年轻夫妇吵吵嚷嚷,推推拉拉地闹进县衙,要求县长为他们明辨是非,给个说法。
  还真是牛事未了,马事又发。庄县长尽管心头不快,但还得出面料理,亲自坐堂。
  女的先喊冤,状告丈夫在外经商三年,昨天刚回家才落脚,便无缘无故地提出要休妻。不用说,肯定在外面已采花再娶,另接丝萝。
  男的冷笑,这是恶人先告状。恰恰相反,自己离家数载,妻子难耐洞房寂寞,早已红杏出墙。昨晚自己刚回家便发现了蛛丝马迹。
  庄县长便接上了话茬,有何凭证?
  丈夫理直气壮回应,昨晚刚进家门,便发现妻子办了一桌丰盛酒席,桌上摆着两套餐具。而家中就妻子一人独住,夜间设宴不是约会奸夫,还会款待何人?
  妻子大声叫屈,说明设宴特意是为丈夫归来洗尘。
  庄县长不由冷笑,你怎么知道丈夫昨晚会归家呢?
  妇人喃喃交代,白天在镇上那个绰号叫“活神仙”的测字先生处测了字,是他告诉自己的。
  庄县长当即下令将“活神仙”传进县衙对质。
  这“活神仙”30岁上下,面色灰黄,身材颀长,穿一件蓝布长衫,蓄一绺山羊胡子,颇有点仙风道骨。进来便自报家门,真名实姓叫梁志业,因家贫,高中辍学,为谋生研究易经,学会占卦测字,现在小镇上摆摊混口饭吃。
  庄县长便问,你凭啥测出这妇人的丈夫昨天会归?
  “活神仙”微笑解释道,这妇人昨天上午前来测字,问她丈夫在何处经商?当时我凑巧发现旁边的一扇门板上有条虫子。便心有灵犀一点通,门内加虫不就是一个“闽”字么,便随即回应在福建一带活动。妇人又问何日归程,我又随口回应,就在早晚之间。妇人倚在一棵树旁顿时眉开眼笑,我又顿生奇想,树乃木也,木字旁边加个人,不就成了“休”字。便存心开个玩笑吓唬她:“你丈夫归来后说不定会休了你!”妇人一听果然慌了神,急忙又向我讨教,我便叹气:“你俩只有去见官明断!”不承想,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都应验了。并非我有先见之明,乃是逢场作戏,无意中瞎猫撞上了死老鼠,见笑了,见笑了!
  “活神仙”这番绘声绘色的解释,顿时让众人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小夫妻俩疑团顿消,重归于好。“活神仙”正准备起身告辞,却只见庄县长抱拳一揖:“梁先生留步,本县还有一事求教,请你耽搁片刻。”竟将“活神仙”留下来共进午餐。
  席间,酒过数巡后,庄县长便道出了镇上那桩罕见的人命案子,恳求“活神仙”能否指点迷津。“活神仙”心内一惊,人命关天的事可不能逢场作戏啊!架不住县长再三恳求,只得点头答应试试看。等到酒足饭饱后,便与庄县长一干人来到了案发现场。
  “活神仙”绕着洞房前后仔细勘察了半天,然后又钻进那张新梁床里面鼓捣了好一阵子,最后便要求庄县长吩咐随从将这梁床移开,只见靠里面的那片雪白的墙壁上出现了一片移动的小黑点,“活神仙”伸出食指在小黑点上一捺,再朝庄县长面前展示。庄县长凝眸细瞧,这才看清楚是一团蠕动的白虱子,不由心内一动。“活神仙”随即笑道:“凶手就是这些虱子!”于是,又吩咐随从找来锄头,沿着白虱蠕动的墙脚下猛挖。掘地三尺,终于发现下面有条阴沟,沟里曲着一条碗口粗的巨蟒,早已死亡腐烂,那白虱子便是从它身上爬出来沿着墙脚朝上蠕动的……
  庄县长还沉浸在惊愕之中,“活神仙”便在旁边替他解开了疑团。老父台,你可知道,新婚之夜正是这些臭虫蠕上了这对新人的梁床内,首先爬上了新郎的裸体上。新郎抓了一手,却不敢明言。为啥?新娘子乃大家闺秀,又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女性,倘若知道这新床上有臭虫,岂不怪罪于新郎,哪里还有颠鸾倒凤,鱼水之欢的乐趣?所以他便咬咬牙,暗中将这手里的臭虫塞进嘴里咬死,却不知何故又吞进了肚内。臭虫乃毒蟒身上之物,自然奇毒无比。一旦进入新郎肚内,无疑毒性发作,无形之中要了这条年轻的生命。待到新娘发现新郎悄没声息时,自然吓得魂飞魄散。洞房内就他们新婚夫妻俩人,新郎突然猝死,新娘无疑成了凶手,还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思前想后,只有以死显示自己的清白。所以她便写下了这首绝命诗后悬梁自尽了。
  疑案真相大白,众人无不惊叹,“活神仙”更加名声大震。庄县长就有心收下这位异人跟随在自己身边,便开门见山道:“梁先生,瞧你料事如神,本领非凡。若是长期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岂不荒废了自己?本县有心收留你,留在身边作个幕僚,说不定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封妻荫子,富贵加身,岂不也有出头之日!”
  庄县长这番话语还真打动了“活神仙”,他当即点头应允。从此跻身在县衙内,替庄县长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又出色地干了几桩大事,让世人惊叹,更加遐迩闻名。
  
  土匪抢军师
  “活神仙”自从吃上了衙门饭以后,就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了,一举一动,都得按部就班。而过惯了游云野鹤般生活的他自然一时难以适应,总是免不了要越轨。而庄县长念他胸有城府,本领非凡,且又刚收入公门,不便严加约束,只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自由散漫,只是关键时刻让他不离左右。
  “活神仙”有了这恩典,自然高兴万分,从此出出进进,又自由随便了。不承想有一天大清早他从县衙出门后便突然消失了。刚开始,庄县长还以为他走亲访友去了。可十天半月过后仍不见他的身影,这才明白“活神仙”也许过不惯县衙的生活不辞而别了。庄县长为之不免嗟叹唏嘘了一番,可惜失去了一位难得的异人。
  其实,“活神仙”并非有意出走,而是被邻县阎王峪里的土匪头子廖大熊派人暗中绑架走了。“活神仙”与这土匪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为何遭了他的暗算?事出有因,说来话长。原来这廖大熊虽说占山为寇,打家劫舍,却从不惊忧平民百姓,有时还劫富济贫,从而深孚民心,也算得是条绿林好汉,草莽英雄。可他为何又要绑架素昧平生的“活神仙”呢?皆因人怕出名猪怕胖,“活神仙”的大名惊动了这位山大王。廖大熊虽然威镇方圆四乡八寨,但仍然不时受到官府的征剿和其他山头土匪的骚扰。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年头,为了保存和壮大自己的力量,进一步扩充自己的地盘,就必须像《三国演义》中的刘备那样,需要寻访一个像诸葛亮那样的智囊人物辅佐自己打天下。占山为王的廖大熊虽说出身草莽,一介粗汉,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但这个浅显的道理他还是懂得,所以心中早就有了物色一个军师的意思。前不久听了有关“活神仙”测字占卦十分灵验,侦破疑案百发百中的传闻佳话后,顿觉肃然起敬,十分钦佩。心中便暗自思忖,这“活神仙”既然有如此未卜先知的本领,指挥行军打仗必然也是位能人高手。于是急忙召来几位办事干练的部下,如此这般地商议了一番,便打发他们下了山。这几个喽啰还真手脚麻利,两天时间之内便将“活神仙”绑架了,装进一条口袋,用竹竿抬进了“阎王峪”。
  当“活神仙”从口袋里钻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置身在土匪议事的大厅内。只见四周尽是一个个身形剽悍的凶恶之徒,面目狰狞恐怖。上首的那把虎皮高椅上端坐着一个虎头豹眼,胡子拉碴的胖大汉。瞧见“活神仙”恢复常态镇定下来之后,他便起身离了高椅,噔噔噔地从上首走下来,一把紧紧握住“活神仙”的双手大声嚷道:“梁先生,让你受惊了!廖某久闻你‘活神仙’的大名,无缘见面。只好让手下人以这种方式将你请上山来,如此不恭,恳请恕罪!”
  “活神仙”于是便明白这粗野汉子原来是“阎王峪”的土匪头子廖大熊,心内顿生寒意,却强作镇定,嘿嘿冷笑:“不是请上山,而是绑上山的!”
  廖大熊便仰面大笑:“是啊,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都抢,抢军师可还是头一次!”
  “抢军师?”“活神仙”顿时满腹疑团,十分不解。
  廖大熊一把拉住“活神仙”一边朝上首走,一边笑嘻嘻地解释道:“梁先生,廖某乃一介有勇无谋的匹夫,早就想物色一位军师紧随身边指点。前不久访得先生足智多谋,岂能失之交臂?从此以后,你我兄弟相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竟将“活神仙”推上自己的那把高椅上,俯身便拜。下首的喽啰竟也随着俯伏在地,齐声呐喊:“叩见军师!”
  “活神仙”惊得手脚无措,结结巴巴地推辞道:“我梁志业不过一介三教九流之辈,只晓得占卦测字,有何本事当之大任?请大王收回成命,以免误了山寨大事!”
  廖大熊便又仰头大笑:“梁先生不必过谦,既然能占卦测字,必能指挥行军打仗,这个军师廖某拜定了!”
  笑罢,又面朝众人大声宣布道:“从今以后,一切都得听从军师号令,如有违抗者,杀无赦!”
  众人便打着拱手朗声回应:“任从军师调遣,决无二话!”
  “活神仙”一瞧这阵势,深知大局已定,自己上了贼船,恐怕一时脱不了身,只得暗暗长叹一声,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深山建奇功
  “活神仙”上山以后,廖大熊果然待他敬若神明,言听计从。手下喽啰自然更加不敢怠慢,对这位军师恭敬有加,俯首听命。“活神仙”逐渐觉察到这些土匪大都出身贫寒之家,身上虽然沾了匪气,但不失正义之感,从不见惊扰平民百姓,有时还干些劫富济贫的义举。于是心中便对这支队伍逐渐有了好感。产生了报效对方知遇之恩的念头。终于寻了个机会,略施小计,让廖大熊收伏了邻近几个山头的小股土匪,壮大了山寨的队伍,同时也树立了军师的威望。
  这天,有探子前来报告,阎王峪突然涌进了一支溃不成军的国军队伍,据说是被日寇金田大佐的部队驱赶过来的。廖大熊便向军师问计。“活神仙”毫不犹豫地回答:“来者虽说是官兵部队,但毕竟都是炎黄子孙,而今国难当头,国土沦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理当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戮力同心,驱赶倭寇,方显我中华儿女的本色!”廖大熊经过军师这么一点拨,大彻大悟,连称有理有理,当即点起人马下山接应。
  这支国军队伍果真是第九战区陈诚部下。在与日寇抗衡的长沙保卫战中,被金田大佐的部队紧紧咬住。双方激战数日,国军伤亡惨重,一个团的兵力只剩下一半。最后在团长袁阔海的率领下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阎王峪,企图凭借此间的险要地势,一举击溃后面的追兵。袁团长做梦也没想到,这阎王峪内竟然还有这么一支深明大义的土匪部队赶来支援国军,自然又惊又喜。当即激动地握住廖大熊的双手抖个不停,嘴里连声嚷着:“感谢你这位山大王伸出正义援助之手,抗战胜利之日当为你们树碑立传!”
  廖大熊敞怀大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况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应当齐心协力抵御外侮!”接着便又将自己的军师介绍给袁团长。袁团长表面热情握手问好,心里却有点瞧不起这位草头军师,认为只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而已。
  黄昏,金田大佐的部队果然长驱直入阎王峪,想不到竟遭到了伏兵的沉重打击,只得慌忙退出峪外。次日,连着又发动了好几次进攻,日军损失惨重,还是攻不下山头,金田大佐恼火了,只好致电上司,要求派来几架战斗机,企图炸平这个土匪窝。幸亏袁团长撤退时还带来了几门大炮,关键时刻发挥了威力,当日机刚出现在山头上空,地面的大炮立即怒吼起来,吓得日机胆战心惊,连炸弹都来不及扔便掉头狼狈而逃。
  袁团长挺得意地拍着廖大熊的肩膀炫耀道:“老弟,有我们国军在,准让你这金銮殿堂毫发无损!”
  “活神仙”一旁冷笑着接上了话茬:“只怕未必。鬼子的飞机白天不敢来了,难道晚上不能出动么?天一黑下来地面的大炮可就找不着天上的目标。只怕上面的飞机一下蛋,阎王峪可就变成一片火海,我们也就走投无路了!”
  袁团长一听这话,果然皱起浓眉,半天没吭声。倒是廖大熊先着急了,大声嚷道:“这么说我们得搬家了?”
  “活神仙”点了点头:“是要搬家了。不过,人不要转移,‘家’可以搬!”
  廖大熊疑惑道:“军师,你在说胡话吧?”
  袁团长点点头:“有何锦囊妙计尽管献上!”
  “活神仙”便如此这般地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创意。袁团长听罢竖起大拇指兴奋地夸赞道:“想不到你这军师还真满腹经纶,胜过我们的高参。佩服,佩服!”自然刮目相看了。
  当晚,阎王峪内灯火全熄,漆黑一团。而在距此间的另一座荒山野岭上却灯火闪烁,人影憧憧,尤其是那座古寺大庙里不时播放出一片音乐声,使得这座沉寂的山头突然热闹起来。半个时辰,鬼子的飞机果然从天而降,因为怕撞着山头,它们不敢飞低,只能在半空中寻找目标。很快发现了灯火闪烁的那个山头,便以为是阎王峪,于是轮番朝这个山头狂轰滥炸。刹那间,只见这山头上火光冲天,浓烟四起,几乎被夷为平地。日机下完蛋后,自以为大功告成,竟得意洋洋地抖抖身子,凯旋而归。愚蠢的驾驶员怎知轰炸的是假“阎王峪”,下面的人影全是稻草人。
  次日凌晨,金田大佐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全部兵力畅通无阻地冲进了“阎王峪”。进峪以后,这鬼子指挥官才猛然发现,峪内无轰炸痕迹,不曾损坏一草一木,心中便蓦地一惊,难道我们的战斗机吃素去了?昨夜明明听得轰隆、轰隆的炸弹响,这些“蛋”究竟下到哪里去了呢?金田大佐正惶惑间,只见一颗信号弹“砰”地半空升起,随即枪声四起,弹如飞蝗,猝不及防的鬼子兵顿时死的死,伤的伤,很快倒下了一大片。金田大佐胯下的那头大洋马也中了一颗流弹,扑地倒下,将这鬼子头目掀翻在地。接着,冲锋号响起,峡峪两边的高地上似有神兵天降,密集的子弹组成了一道道火网,逼得鬼子走投无路。只见片刻之间,日兵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草木沾腥,鬼哭狼嚎。金田大佐率领残部好不容易突围出来,岂敢恋战?只得匆匆狼狈而逃。
  这个大胜仗,打出了袁阔海这支部队的威风,也给廖大熊这支土匪部队贴上了金。随着战局的变化,廖大熊在军师的劝说下,终于被当局收编,成了一支抗日队伍。廖大熊被任命为团长,梁志业也由军师变成了团参谋长。可上上下下的人却仍然沿袭原来的昵称,亲切地叫他军师,他便也习以为常。
  半个月后,廖大熊率领这支队伍移师古城县驻守,与卷土前来的金田大佐展开了拉锯战。廖大熊全仗军师鼎力相助,出谋划策,连着打了好几个胜仗,缴获了日军不少枪支弹药装备自己,羽翼日渐丰满,声势越来越大,成了金田大佐的心腹大患。当然,最使他感到头痛的还是这支部队的军师。梁志业这个充满智慧的神奇式的人物,金田大佐已经领教了他的厉害,留给他的惨重教训太深刻了。“活神仙”果真名不虚传!此人不除,寝食难安!金田大佐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这个对头冤家碎尸万段!
  
  古刹藏春色
  “立秋”已至,天气开始渐渐凉快了。古城人虽然经常依旧能听到远方的枪炮声,但自从有了廖大熊这支部队驻扎,凭借四围群山作屏障,日本鬼子一时攻进城来绝非易事,老百姓也便有了一种安全感。为了感谢上苍庇护,神灵保佑,于是,便有不少善男信女纷纷赶进九龙寺里烧香拜佛,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救急解难,普渡众生。
  九龙寺位于城郊外的青松岭上,始建于晚清年间,历来香火甚旺。前些年因战事频繁,炮火连天,危及古城,众百姓游离失所,谁还有心思前来求神拜佛?近些日子有了抗日队伍的保护,古城结束了混乱的局面,于是九龙寺的香火便又随着兴旺起来了。每天前来朝拜的香客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这天午后,香客散尽,古寺重归寂寞。突然,大雄宝殿内踱进一位头戴礼帽,身着中山装的男人。他,就是“活神仙”梁志业。他是这寺庙的一位小和尚特意邀来做客的。半年以前,他曾经在此间摆过卦摊,替香客们占过卦测过字。今日旧地重游,物是人非,一个三教九流的汉子摇身一变成了数百人队伍的军师,不,应当是团参谋长,身价百倍,今非昔比。应了一句俗语,早晨没饭吃,下午有马骑。一个人的命运变迁,还真在造化之间。想到此处,“活神仙”不由感叹万分,竟无端长吟出声:“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话音刚落,只听得耳畔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他便迅速转身一瞧,不知啥时身后站着位老和尚,似乎有点眼熟。
  “‘活神仙’,别来无恙!今日再度重逢,真乃三生有缘,幸甚,幸甚!”老和尚双手合掌,慈眉善目,紧紧盯住对方。
  “活神仙”蓦然一惊,仿佛记忆犹新,不由失声喊了起来:“庄县长,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老和尚长叹出声:“想我庄仁忠虽然也曾为一方父母官,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又能起什么作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壮志难酬,何图虚名?终于看破红尘,挂印出家,古刹安身,以度残生!”
  “活神仙”听罢这席话语,不由十分同情,便也将自己这半年的经历讲述了一遍,庄仁忠听得直点头,不住地赞叹:“同桌吃饭,各有各命。由此说来,老衲要祝贺梁先生青云直上,洪福齐天!”
  “活神仙”正要张口答语,冷不防从大殿后面传来一个女人莺声燕语般的吟哦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便不由一愣,竟然发呆了。
  庄仁忠见状暗暗发笑,急忙朝后面发话道:“秋月,快快出来拜见贵人。”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从殿后闪身踱步出来。“活神仙”顿觉眼前一亮,双目像被磁铁般地吸引去了。也难怪,自己年届“而立”之龄,过去因为身份低贱,从没近过女色;后来随了部队战事频繁,更无暇去想女人。而今闲下来了,蓦然间异性相遇,难免春心荡漾,顿生波澜。更何况面前的这位女性与众不同,貌若天仙,气质非凡,就是神仙见了也会生情,何况凡夫俗子?当下,他便有点失态了,心猿意马。庄仁忠在旁边连呼数声他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庄仁忠这才为“活神仙”介绍道:“这是我的侄女秋月,刚刚大学毕业,兵荒马乱的年月无以择业,成天在家忧国忧民,无端忧出病来。被老衲从家中接出来,安置在此间静心修养,让她看破红尘,但愿心魔即魔,心佛即佛。”然后又指着梁志业道,“这就是我与你常说起的‘活神仙’,半年前我收留的一位异人,后来突然失踪,而今成了古城驻军的团参谋长。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日后定当会继续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秋月当即朝“活神仙”投去深情的一瞥,嗲声道:“梁长官,小女子久闻大名,今日有缘相见,真个三生有幸,请不吝多加指教。”
  “活神仙”急忙抱拳道谢:“庄小姐过奖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下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庄仁忠便岔开话头:“瞧你们俩人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倒不如去老纳禅房内叙谈,里面十分清静,无人打扰,不知意下如何?”
  “活神仙”尚未点头表态,庄秋月急忙热情相邀:“今日有缘得见梁长官,怎可失之交臂?但愿恳请当面赐教,还望万勿推却。”竟然伸出纤纤玉手,一把握住了“活神仙”的右手直往禅房拖去。
  “活神仙”顿时就像被魔法缠住,身不由己地跟随了去。进房后还未落座,美女就已双手捧过一杯香茗。“活神仙”接过后,心头就像撞鹿。四下一望,庄仁忠早已不见人影,禅房内就剩下他和美女两人,不由心内更加紧张。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便强作镇静地呷了两口香茗。孰料,这香茗一落肚内,更觉心烦意乱,脸红耳赤。庄秋月见状,便急忙关上房门。凑近身子嗲声问道:“梁长官,有何吩咐,小女子定当效劳。”
  此刻,“活神仙”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激动得浑身上下直哆嗦,心内一阵躁动,猛地展开双臂,像饿虎扑食似地一把将面前这位秀色可餐的美人儿紧紧搂在怀里,脚步踉跄地扑向那张禅床……
  当“活神仙”好不容易从这小美人身上爬起来时,正好被推门而进的庄仁忠撞了个正着,只见他立刻沉下脸来,厉声叱道:“梁志业,你好大胆子!佛门圣地,怎容你如此兽行?你当千刀万剐,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活神仙”顿时露出满脸惊慌的神色,他怎知自己的越轨都是那杯香茗作怪。就在这发窘尴尬之时,只见庄秋月立即抢步上前,双手拦住气势汹汹的庄仁忠,娇声含羞道:“叔父息怒,侄女已与梁兄定下终身,既然以身相许,你就不必过分干涉了!”
  庄仁忠这才放缓脸色,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掉头便出去了。
  庄秋月回过头来,又紧紧抱住“活神仙”撒娇道:“你这个木头人呀,还说是活神仙,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还真个徒有虚名!”
  “活神仙”耷拉着脑袋,心虚地道歉道:“庄小姐,对不住你了,只怪我一时头脑发热,铸下如此大错,还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相信我下不为例,你我的缘分就此了结吧!”
  庄秋月闻言,顿时弹跳起来:“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玩弄我?没门!实话告诉你,你要真个有这企图,我这就上街现身说法,瞧你这个参谋长的脸皮往哪搁?”
  “活神仙”苦着脸儿低声下气解释道:“庄小姐,不是我不愿明媒正娶你,可现在我是个军人,又逢战事频繁,身边怎好带女人?”
  庄秋月将头一摇,吐字如铁:“不行,我既然把身子给了你,今天就得跟定了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木头也得跟着走!”
  话说到了这分上,“活神仙”只得暗暗叫苦了。蚂蟥缠上鹭鸶脚,要想脱身不得脱。沉吟半晌,终于只好这样表态:“庄小姐,我是军人,有组织有纪律,这事必须先请示我的上司才能拍板。”
  庄秋月冷笑道:“好吧,让你先喘口气。不过实话告诉你,这事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掂量,掂量着吧!”
  
  遗恨九龙寺
  “活神仙”回到驻地,吞吞吐吐地将自己的艳遇全告诉了团长廖大熊。不过,他隐瞒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将与庄秋月的萍水相逢说成了早有婚约,今日天赐佳偶。
  廖大熊听罢军师这般喜从天降的姻缘,自然高兴万分。拍着军师的肩膀哈哈大笑:“你小子还真有艳福啊!”当即吩咐部下张灯结彩,布置新房,准备为军师挑个良辰吉日拜堂完婚。谁知,当晚庄秋月就独自一人进了营房,声称是军师的新妇。廖大熊也就乐得因陋就简,摆了几桌酒席,连夜将这对新人送进了洞房。
  “活神仙”无意中捡了个美人儿作老婆,自然惊喜交加。回忆这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又不由感慨万分,还真个是人强莫有命强,万般都是命安排啊!燕尔新婚,这对新婚夫妇自然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众人嬉笑,“活神仙”还真过上了神仙的日子!
  团长廖大熊虽说出身草莽,胸无点墨,但脑子还算活络,肚里也能打得主意出。自从将“活神仙”收在身边当军师后,又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大开了窍门,也便日益成熟起来,凡事多了几个心眼。这会军师突然带进一个美人儿,而且急着结了婚,成天呆在军营里。这就让廖大熊产生了疑团。“活神仙”似乎从来不近女色,也没听说过曾有婚约,为啥这会突然天上掉下了林妹妹,冲着“活神仙”要婚配,这简直是匪夷所思!更叫人可疑的是,“活神仙”婚后斗志松懈,没有过去那股子杀敌报国的勇气,而他的新婚妻子经常缠着他在军营内东串西游,形迹可疑,弟兄们碍于军师的面子不好当面得罪,只得暗中向团长作了密报。还有,听说九龙寺的和尚全换了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此间的廖大熊学会了粗中有细,仔细分析了这些疑点,悟出了一点名堂。于是决定“引蛇出洞”,故意布下了一个疑阵。派出一支小分队夜袭金田大佐的驻地,同时当着庄秋月的面故意与“活神仙”商议这次行动计划。结果,小分队刚刚摸进日本鬼子的驻地便遭到了伏击,幸亏早已采取应急措施,才得以安全撤退。
  这一计果真让庄秋月露出了狐狸尾巴,廖大熊也便心中有底了,但他并没有急于告诉“活神仙”,他身边潜伏着一条“美女蛇”。因为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揭开这个问题还不到时候,“活神仙”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相反还会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有侦探向廖团长密报,金田大佐近日正在调兵遣将,估计将发动全面袭击,一举攻占古城。
  廖团长为此专门召开了一个军事研究会议,部署行动计划。为了防止泄密,会议室外面设立了好几道哨卡,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会议期间,庄秋月好几次出现在警戒线上,称有急事,要求与丈夫梁参谋长见面,均被哨兵挡了驾。廖大熊闻讯,沉吟片刻,只好准了“活神仙”的假,让他外出片刻。
  庄秋月一见丈夫出来,便焦急地说道:“志业,我叔父突然患病在床,刚才我去了一趟,他说有重要话要交代你,我在此间等你好久了。”说完,便拉着他的手急匆匆地朝九龙寺方向奔去。
  夫妇俩进入庄仁忠的禅房后,还没等“活神仙”喘口气,便觉得脑后一阵风响,一根粗大的棍子砸在他的头顶上,他当即倒地昏迷过去了……
  廖团长左等右等不见参谋长归来,情知有异,急忙吩咐一位连长带兵迅速包围九龙寺,彻底搜查。半个小时后,连长回来报告,将九龙寺里里外外搜了遍,不仅参谋长夫妇失踪了,就连寺里的几个和尚也都蒸发了。廖团长便顿足叹息:“我太大意了,总是想方设法捕住这条毒蛇,想不到反倒被它咬了一口。只是梁参谋长一旦落入敌特虎口,不知性命如何?”于是与部下绞尽脑汁,商议补救措施,以便争取让军师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当“活神仙”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又给人装在口袋里正抬着走哩。他便蓦然一惊。半年前,自己就这样被廖大熊用口袋装着抢上山去当了军师,今天又重现了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中了敌特的圈套,被对方绑架了?而此刻庄秋月和她的叔父又在何处呢?是不是也遭了暗算?想到此间,不免悲伤起来,暗自嗟叹,“活神仙”啊,“活神仙”,你还真是徒有虚名,要不,怎么连自己都保不住了?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当他第二次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置身在日本人的军营里。一个猪头马面,蓄着仁丹胡子的鬼子军官就站在他的身边,旁边还立着满脸谄笑的庄仁忠和庄秋月。庄秋月一见“活神仙”醒过来了,便抢先介绍:“这就是我们的长官金田大佐先生,见到他你应当感到荣幸!”
  “活神仙”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庄仁忠和庄秋月果然都是潜伏在九龙寺的日本特务。
  当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金田大佐也开口了:“‘活神仙’,多么令人敬仰崇拜的绰号!我俩虽然不曾谋面,但在战场上打过交道,我佩服你的足智多谋,今天终于将你请过来了。”
  “活神仙”鼻孔里哼了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从来不安好心!”
  金田大佐“嘿嘿”笑了:“我希望你能向庄仁忠学习,人家连县长都不愿当了,反过来归顺皇军,这就叫弃暗投明。只要你也能与我们合作,金钱美女大大的有。这位秋子小姐其实并不姓庄,乃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培养的间谍之花。为了请来你这位尊神,我可是花费了大本钱。不过你若舍不得她,仍然可以让她继续陪伴你。”
  话说得这么清楚,“活神仙”当然全部明白过来了,不由仰头长叹:“可惜我枉有‘活神仙’的虚名,怎么没能识破这不仁不忠的狗汉奸的真面目,怎么没能识破这一身骚臭的美女蛇,可悲啊,可悲!”
  庄仁忠一旁冷笑:“梁志业,识时务者为俊杰,要不,恐怕就没你好果子吃了!”
  金田大佐恶狠狠地又一次摊牌:“将你们的军事联防和这次军事行动统统说出来,我会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你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
  这三人软硬兼施,磨破嘴皮说了大半天,“活神仙”就是坚贞不屈,昂头挺胸一句话:“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要杀要剐,不必多言!”
  金田大佐原以为“活神仙”不过是三教九流之辈,有奶便是娘。存心想将他收伏在身边,替他卖命效力。尤其是在这次军事行动之前,若能从他口中掏出有关情报,夺取古城便可垂手而得。所以不惜让潜伏的特务暴露身份,将“活神仙”劫持到此。不曾想他竟如此坚贞不屈,软硬不吃。金田大佐自然又气又恼,只得命令部下严刑拷打,直到“活神仙”皮开肉绽,鲜血淋淋,“活神仙”依然毫不屈服。金田大佐终于无计可施,狠狠地瞪了庄仁忠一眼,沮丧地叹出了一声:“中国人里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而像梁志业这样的人太多了!这也许就是我们皇军处处受挫的原因。”
  数天后,金田大佐的部队在攻占古城的战斗中,钻进了廖大熊部队布下的口袋里,以至全军覆没,无一漏网。官兵们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了金田大佐、秋子和汉奸庄仁忠的尸体,却始终无法寻找到他们的参谋长。这位乱世军师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然而有关他的传闻轶史佳话却一直仍在民间流传着。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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