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贝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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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向丽上午接到电话:老徐从广州过来,在深圳留到下午,想和向丽约一下。向丽满口答应,本来还计划好带老徐去盐田吃海鲜的,老徐总是叽歪广州的海鲜没有深圳这边新鲜生猛,都给常去的那家海鲜舫订了座位,结果临到十一点,接到李想班主任电话,说李想有点发烧,让向丽把李想接回去,好在下午也没什么主课,不来也行。
  海鲜舫泡了汤,中午只好在家请老徐,随便炒两样小菜,单给李想炖一道蛋花羹。李思中午也回来,扒拉着碗里的饭,没有小时候和老徐那么熟稔,但过一会儿,还是询问老徐家那儿子的情况:成绩了,学校了,和同学的关系了……老徐笑着慢慢应付他,摸摸李思的后脑勺。李思大了,有点想躲,但知道老妈的这个老同学是自小就亲的,腼腆地笑笑,若有所思地又去夹一筷墨鱼炒肉丝。妹妹李想看来病得根本就不重,在饭桌上一直唠叨没完,不停地取笑哥哥,李思端不住,终于和妹妹唇枪舌剑起来,两个人在饭桌上越吵越厉害。
  老徐有些羡慕:“到底你们好啊,愣是生了俩!羡煞我们这帮同学了!”
  向丽懒懒地笑:“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他们长大了,我好熬出头呢!”发一下呆,小声地嘀咕:“熬出头的时候,恐怕我也没心没力干任何事了。”
  老徐和向丽是从高中到大学的同学,彼此太了解,虽然联系频繁,但还是不知劝解她从哪儿下手。最近几年,她们来往少多了,即便一个住广州,一个在深圳,但似乎都忙。老徐的事业越来越顺手,又结交许多新的朋友。向丽自从有了李想后,就一直困守在家,闲闲地相夫教子,用向丽自己的话来刻薄地说:全是给李家做牛做马了。
  吃罢饭,两个孩子午睡。老徐帮向丽打扫餐桌。这是间老旧的高层住宅,说是三室一厅,但因为早期的设计,结构都不大好,几个房间都小小的,挨挨挤挤,通向外部的窗户都能和邻家对着眼,好像没有私密一般。老徐一边擦手一边朝厅里的外窗看:“这家又换人了?这回又是干吗的?”向丽住19楼,1901。老徐说的是旁边的1902,这家连向丽也没见过业主,常年出租,搬来搬去吵死了,有一次还碰到一个暴露狂,每天洗完澡,亮了灯,赤着全身在厅里闲逛,后来发动业主委员会,直至闹到房东那里,才勉强搬走的。老徐嘀咕向丽还守着这旧宅,向丽的解释不外是这房子是学区房,顺着孩子们住在这里。
  老徐笑:“顺着孩子——们?不就是为着李思嘛,你们家就是重男轻女的。李想的户籍还没转过来吗?”
  向丽说:“罚款太重,也觉得还没必要,到过两年,可能政策变化了呢?”
  老徐嗅嗅鼻子:“什么味儿?真难闻。刚才吃饭时我就闻到了,没好意思说。现在这味儿太大了,”她朝窗户那边再望一眼。
  向丽叹口气:“就是这家,可能养着狗吧,好重的味儿!”
  老徐摇头:“这看着不像养狗的,倒像贩狗的。你看,一条接一条的,有几条还关在笼子里呢……”
  向丽苦笑:“住这里这么多年,什么邻居都碰到了!”向丽不想接老徐的话茬,总是那一套:你们至于过这种日子吗?不是有套复式楼吗,准备让它烂掉的?也别太把孩子当个事儿了,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为孩子牺牲太多,大家压力都大。
  2
  下午李思上学,李想说再睡会儿,然后看看电视。因为老徐到来,向丽不好斥责女儿。老徐不让她送,说自己再去华强北办点事就要回广州。向丽一直送到路口,看老徐的身影消失在钢筋水泥的建筑群中,她愣了一会儿,觉得出来一趟还真不容易,自己就往地铁站去了。
  出到购物公园站,她顺着MALL里面的路走。这个下午不知为什么这样有闲情逸致?许是老徐的到来刺着她哪条神经?她一点也没惦记在家里逃学看电视的女儿,就一家一家店铺地慢慢逛过去了。
  试了好几身衣服,码数都合适,还是导购小姐都艳羡的S号,但向丽的劲就是提不起来,觉得衣镜里穿着华服的那个女人,怎么看怎么怪异,生生地就像衣服套在一具没有感觉的冰凉的木头上。有个女孩子点透了她:“姐,什么都好,真配你的气质!你再把头发打理下,就更光鲜照人了!”
  头发!对,问题就出在头发上!
  还没到四十五呢,向丽的头发就有点秃,最近掉发愈加厉害,一缕一缕的,没敢怎么梳理,就用手轻轻地一挠,一大把就下来了。
  她朝着那家灯火辉煌的假发店走去。据说是一家很有名气的店,范冰冰做的代言人,一会儿长卷,一会儿波波,一会儿栗黄,竟然还有亮紫色!
  瑞贝卡!竟然是这么个名字!
  向丽坐下来,由着那个长相甜美的,她一直没分清是男孩女孩的那位造型师给她选各种假发,一次一次地变着模样:她头一次发觉,真的,长这么大,她真头一次感觉到,不同的发型,把整个人都变化了!发型的魔力竟然如此大!
  瑞贝卡!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它的创业者当初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呢?
  向丽很小的时候看过一部黑白电影,美国的,《蝴蝶梦》。她一直记得里面有个神秘的女主人,一座浩瀚巨大的英国庄园,数不清的房间,举止得体的女佣,训练有素的仆从。是两个相当有名的影星主演的,男的有贵族的典雅和忧郁气质,女的拘谨而美丽,但可怕的导演,他让这两个生龙活虎的明星败给了那个从未现身的女主人:瑞贝卡!生生地让向丽震撼于这部片子从未谋面的掌舵者。
  她还记得看这部片子时那喘不上气来的巨大压力,想探究谜底的极度的好奇心。她甚至都不太在意男女主人公那多少有点美妙的爱情,那部片子悬疑的主调,扣人心弦的逻辑推理。瑞贝卡,她像一条阴影一样,存在那幢庄园的每一处,她的衣服,她的用品,她对所有人的控制。是的,所有人,银幕下的,那个黄皮肤梳着马尾辫的紧紧咬着嘴唇的中国小姑娘。
  笼罩在她头上,围绕在她周遭。
  不知道瑞贝卡的长相、身材、发色。所有的一切只是旁人的复述:美,艳,让人窒息的气质。这银幕下小小的女孩叹为观止,像一把匕首刺中了她的心。
  “可以吗?”发型师摆弄着最后一顶假发。深褐色的,带点粗糙的大波浪卷——卷的力度如此漫不经心,就好像快要凋谢的花儿一样,符合向丽这个年纪不过分装饰自己的心态,而且,不招摇,不以为意,视若无睹,随随便便。   “好的,就这顶吧。”向丽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瑞贝卡在她的头顶,和她的头发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骨肉不离,水乳交融,不离不弃。
  3
  李建平挂断电话,愣了半天也没缓过劲来。过了很久,拿起桌上那盅工夫茶,抿到唇边,才发觉早透凉了。
  大学时期,班里每个同学都有绰号,大都是一年级下学期起的,因为那时候同学都混熟了,彼此性格和优缺点都彰显出来,一般来说,绰号都取得挺形神兼备的——到底是当时的天之骄子的作品。只李建平,绰号不停地改来改去。开始叫“外星人”,因为当时他眼大,脑袋大,身子瘦小,有点像那会儿挺流行的片子《ET》里的主角。后来到二年级下学期,又改唤他“耗子”,那段时间他得过一场胃病,胃出血,本来就瘦的身子,因为病的折磨,让他的嘴有点往前突,像一只谋食的老鼠。到三年级下学期,又被叫作“十八子”,班上姓李的有三个,不知为什么偏把李建平叫成这样。到快毕业的时候,他被牢牢实实地唤成了“阿福”,一直延续到现在。
  阿福是因为他的福气。华工8431班的每位同学都不得不叹服李建平的福气:胃出血的时候,正赶上省里大学生报特困指标,卧病在床的阿福全票当选;华工南门小餐馆的吊扇砸下来的时候,正坐在它下方的李建平嫌清水面上得太慢,无聊地起身把嗑在手上的瓜子壳扔到了外面,惊心动魄地躲过这一不堪设想的劫;快毕业的时候,他和小一级的师妹确定了纯真的恋爱关系——多少玉树临风的帅哥都没把握住呢,偏他,牵得美人归。再有,就是后来了,一桩接一桩地证实了他“绰号”的合理性:他分配到深圳;第二年,鱼雁传书缠绵一年多的小师妹也分配到深圳——两个分属贵州和河北的外省人,竟然被国家分配到了改革开放最红红火火的前沿城市;离开国企后下海经商,他又轻轻松松地几乎空手套白狼地赚取第一桶金。当然,不胜枚举。可能就是在生孩子的事上有点不顺,他和向丽结婚算早的,但一次又一次地流产,总算在同学们的孩子普遍七八岁时,他们终于保住了李思。按一直流行的观点,阿福还是有福气的,毕竟是个男孩子。结果几年后,早辞职的向丽又怀了孕,没被计划生育的观念洗脑,可能仍旧记得前几年流产的痛苦,一口气愣是生下了李想。这下,阿福的名声已经在8431班遍地开了,人人嗟叹:就他有两个娃儿,还男女双全,足足凑成了“好”字——这是多少中国城市家庭多少年想都不敢想的事儿了!
  李建平推开冰凉的茶盅,叫秘书给他重新添置一壶热茶过来。秘书是从老家带过来的,追根溯源,也算是一门远亲,当时过来当小保姆用的,帮着照看才出生的李想。后来就这样留下来,学了财务,学了办公室自动化流程,一边帮着照看李思李想,一边就协助建平做些杂事。建平后来做路桥项目,就一辆VOLVO的XC CLASSIC,杂务全交给秘书管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当地招路桥工,和上线的账务往来,薪水的明细,甚至包括给上线的打点,也全是秘书一手操办的。老徐有次取笑建平:“你真是亏得‘阿福’这个名声!一个小保姆也能被你调教成全职文员!”建平附和着笑笑,想自己也真是担待得起这个绰号,人家公司开得红红火火的,却一年也挣不下几个钱,每年还得为公司员工的流失而伤神费脑。偏他,阿青用得如火如荼,完全是自家人的意思,家务公务的杂事,都能一起包下。
  阿青过来,把茶壶重又沏上。阿青就是秘书的名字。建平看她一眼,低声说:“下河滩的过江桥垮掉了,刚才老江打电话过来,说掉下去三辆车,死伤人数还没有精确数字。”
  阿青惊一下,还是平稳地给建平换一道热水:“那江总怎么说?对我们,有没有影响?”
  建平笑笑:“江总说正好批这个项目的时候他调走了。也算我们运气好,这个项目没有投上标。”
  阿青点头:“那现在是不是要彻查路桥项目了?不过,江总笔下过的,没有问题吧?”
  建平想,阿青不枉跟他这几年,凡是和向丽都不能说的,在阿青眼里就明镜一般。
  4
  李想一个人在家里,把被子挪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的网络选项,看《名侦探柯南》。妈妈老说她不像小姑娘,为什么不喜欢那些女孩子喜欢的动画片?李想问妈妈,女孩子喜欢哪种动画片?妈妈想来想去,说了《花仙子》,李想听到这名字就够了,鼻子里扑出一口轻蔑的气。
  又不是上幼儿园,谁这么大了,还会喜欢那种华而不实的童话?也不知道妈妈当年怎么考上大学的——据说他们那会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上个大学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何况还是国家重点大学呢!
  可是,《花仙子》——我去!
  从那名字里就知道你能学到啥?开满鲜花的世界?安徒生童话?所有人都善良,所有人都把你当洋娃娃——那不是傻瓜的代名词吗?赵小凡要知道了,会不会把嘴里的牙箍笑掉跌到地上碎成一片银光?
  班里现在有两个女生开始套牙箍,赵小凡是第一个。老师有一次问,这么早就戴,不等口腔完全成熟吗?赵小凡老声老气地回复道:“再不戴就晚了。我的牙早换光了,这是我十四岁的礼物!”
  李想用尖酸的口气复述这些话的时候,向丽真有些吃惊:“你们现在和老师,已经相处成这样了?!”
  李想又用鼻子咻一口气,歪侧一下脑袋,没算大逆不道地喷在妈妈脸上。
  她恨死赵小凡了!
  年岁比她大,个头比她高,资历比她老!所以,她就在李想面前当女王!
  如果还在老家,在姥爷的张家口市里,李想怎么也不会败在这个贱人手下!对的,到广东来,她听不懂半句粤语,偏偏班上好多同学都讲广东话,欺负她是外来妹、北妹,她学会的第一个骂人的词儿就是:贱人!
  刚来那会儿,她真不想上学,每天都想哭,她只想再回张家口。这是帮什么人啊,连雪都没见过的赵小凡,老在她头上作威作福的。老师表扬李想:“看看人家写的作文!她是班上最小的,还是转学过来的,看看人家的句子——大家都喜欢赞美雪的美好,纯洁的,白净的,有着所有和白色有关的无邪的颂扬,可是,我透过皑皑雪景纯美的背后,看到的是雪融化后的泥泞和肮脏,看到的是被大雪覆盖后的人类的无力抵抗……这是多么有思想的句子,这是要多比你们读了多少书才能写出的文章。”老师放下李想的范文,敲着她的讲台,“看些日本动漫,能让你们有这样的想像力吗?能让你们有这样的思维吗?这就是差距!”老师狠狠地扫着每个同学。   班干部发练习本的时候,赵小凡大声地在课桌间转悠念叨:“李想,李想,坐哪儿呢?”她明明知道李想的位置!然后赵小凡拿着那摞本子过来,李想的就掉在地上了,赵小凡踩上去。李想分明看得清清楚楚的,赵小凡用那双耐克鞋狠劲地在她的本子上摩擦着扭了几脚:“哟,把你本子弄脏了!”赵小凡呵呵地大笑起来,低头看着那被她肮脏的脚印弄污秽的本子:“啊,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雪融化后的泥泞和肮脏啊……”全班同学都是她的同谋,他们大笑着附和着,笑得前仰后合,像张家口每次迎来初雪时那些小伙伴的快乐的脸。
  赵小凡会不会已经发现她笔袋里的所有的笔已经全部断成两截了?——这可真费些力气的,央求哥哥拿了爸爸工具箱里的老虎钳,又害怕,又得使蛮力,才全部弄成的。
  李想抬眼看看挂钟,已经下午四点,快到放学时间了。那么,不久,赵小凡就会发现她的单车已经没法骑了:轮胎的气门芯全部拔掉,轮胎上还扎了好多小眼!
  5
  李思坐最后一排。他其实眼睛不好,早近视了,好像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而且个子也不高,正前方,有个已经一米八的大个子严严实实地把他挡住,往右往左,都有宽肩膀的男同学也把他的视线完全遮蔽。但他没办法,老师是按刚结束的考试排名分配的座位,谁让他考最后一名的?
  最后一名!
  他在小学结束时,还曾拿过省里奥数的名次呢,那会儿,他有多骄傲!而现在……他好像也习惯了,又不是第一次拿最后一名。爸怎么说来着,再是最后一名,你也是这所市里甚至省里都数一数二的中学里的火箭班的学生!你要比多少人都强!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那是爸在给他打气!怎么进这个班的,他多少还是有点明白的。本来只在全市招五十人,后来有两人,一个直接去英国了,一个去广州读华附。李思当时的成绩差了10分左右,按说也没多大希望,但他爸的消息就是灵通,而且,据说花钱的气量也大,一下子他就进了这个火箭班,和那些真正优秀的学生成了同学。
  在一起,才知道彼此的差距,都是些人尖子啊,不知道他们的父母打小是怎么培养他们的。李思觉得自己的过去都不堪回首:奥数,写作,定向英语,然后是小号培训,围棋培训,绘画培训。还有,因为父母个子不高,先天身材的不足,逼着母亲在这个越来越以颜值吃天下的世界,让他一对一地接受篮球训练!
  现在他的同学们,有两个英语已经过了雅思7.5分,还有几个学完了高中物理,另有十个取得了至少两届的奥数名次,可怕的是,他们还有几个能熟练优雅完整地弹奏复调的《卡农》,用钢笔勾画惟妙惟肖的同学速描。李思一直以为自己的阅读比他们有优势,爸爸,特别是妈妈,喜欢阅读大量的书籍,从小,李思闷在家里,不和外头疯吵的小伙伴玩单车漂移的时光,是在妈妈的书架下度过的,他看明史,看君士坦丁堡之战,看《九三年》,看《约翰·克利斯朵夫》。可是当有一天,那个长着一脸红肿痤疮的男生,闲闲地和别的同学议论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时候,李思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爸爸说:怎么样都坚持下!你已经很棒了!
  爸爸略有所思地看着他,戴着眼镜的眼睛穿透李思同样戴着眼镜的眼睛,四片光感玻璃在光线的来回折射中显得如此模糊,他们彼此其实根本看不到对方心灵的窗户。李思点点头,他知道爸的言下之意。爸信誓旦旦地说过,即便全世界都放弃他,他的父亲也不会放弃他!
  李思想冷笑一下,谁会为这种虚词感动?他知道他的挫败会是父母的挫败,如果他不能顺利直上这所中学高中部的火箭班,对他父母的打击会有多大?!他太了解这一切了。只是,他比他们还渴望能上那个班,不是名声上的,而是那种学习的氛围,他太爱这种氛围了:老师几乎不怎么布置作业,课后压力相当小——也许同学都找到自行补习的方式,课本的知识已经完全不能满足他的同学们了。
  他无法想象他再回到过去的日子,天天补习,山一样高的作业,只为那三天的高考而做的一切习题。他再也不能驰骋在他的书海里了——他有多喜欢看那些课外书啊!
  妈妈说:你怎么能学文科?文科将来的方向只能去当公务员,当机关的秘书,然后,除非我们家有背景,你才能在政府机构混上去。我们家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背景?所以,你为自己将来的规划,还是往商科和工科走吧,这样,才有希望!
  6
  向丽往窗外看一眼,那几条狗在屋里蹲着,懒散的眼光彼此凝视。1902装配了防盗网,斜对着向丽家的那扇窗下,有只巨大的铁笼子,更像是监狱里关特殊案犯的小黑间,锁着一条身量颇大的狗。狗皮毛呈灰褐相间的色泽,怒不可遏地在笼里蹿来蹿去。向丽想,这真是训练有素啊,怎么它们极少出声?
  味道越来越难闻了。像老徐说的,你得去告告他们了,这要是到盛夏时节,你不被熏死才怪呢!
  向丽不好再找业主委员会。上回为那个裸身在家的男人,业主委员会尽管声明是单间对单间的个案,只影响向丽家的观瞻,但还是出动庞大的阵势,把那位暴露癖通过原业主给撵走了。这回,难道只有向丽一家闻得到那兽类的腥味?
  她选套黑色西服,下身幸好是百褶的长裙,让她庄重之下显得不那么死板和正儿八经,脚上趿双黑色小羊皮尖头鞋,小心地把那顶“瑞贝卡”戴上。她咄咄咄地敲了1902的房门。
  好久,才有懒洋洋还带点警觉的女声应过来。向丽知道有人在家的,她在窗子里已经侦察过了。门小心地开条缝,向丽微笑地对着只能看到一只眼睛和半边鼻子的脸:“我是住你隔壁的,1901的。”
  门敞开,放向丽进去。是个挺文气的女孩子,有点熟络的笑脸,穿着一套很显身段的休闲装,忙手忙脚地趿拉着拖鞋要给向丽倒杯水喝,向丽礼貌地拒绝了。屋里的狗全警觉起来,耳朵竖着,尾巴夹起来,半边身子全都呈站立的姿势。不过,还好,全没有叫开来,尽管向丽听着它们的喉咙里有咻咻的喘气声,自我克制的压抑。
  女孩子很熟练地叫向丽“姐”,拉过一把背椅坐下来,让向丽坐单人软沙发上,开始说个不停:“姐,你是业主,还是租的?……现在房子好贵啊,哪里买得起,这是业主没怎么装修,价格还算好的,我们是租一年押三个月呢!……本来业主住香港的,不知怎么知道现在深圳这边租金狂涨,正和我叨咕要涨房租呢!……我在给他写邮件,姐你说呢?这房子可订的是一年的租约合同啊,我们也交了一年的房租啊,我们的房间只有一个房间朝阳,而且有些东西设备旧的都是我们自己更换的,包括沙发,电视我们也是用自己的。……我是希望业主能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小青年们,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而且我们的工作正好处于一个不高不低状态,好难的,姐,大家谁都年轻过的,是不是?……您和业主熟吗?”   向丽半天倒不能言语,只奇怪地问:“上有老,下有小?”她没怎么注意这家里还住了这么多人。女孩子可能是东北的,不把向丽当外人,直接引到主卧去。真有两张床,一张双人铺,挨着一张单人床,靠窗下横放着一张木制的摇篮床,一点空间也回旋不开了。其余的房间,天啊,全部圈着狗,各种各样的狗,各种类型的狗!只留着厨房和卫生间,有一点人类生活的感觉。
  向丽不能明白,这种地方,怎么能人畜共存?女孩子又答道:“外面租门面,老贵了,哪里负担得起?只能先将就这样了。……我们做这行,也是才起步,倒是比原来做办公室白领稍微强一点。……总得活吧……”说话当口,她的QQ叫起来,她看一下,脸色大好:“太棒了,业主说,那就明年续约的时候再说吧!”她跳起来,差点想抱向丽一下。向丽一嘴的牢骚,倒不好意思吐出来。是的,谁没年轻过呢?将就些吧,人家业主在房租这么疯狂的时节都让步了,她还是可以忍一下的吧?
  向丽只说了自己的小小的要求:不许再有那么浓烈的畜生味儿。然后,你驯服的狗倒还不错,以后也别让它们瞎叫唤。到时候,扰民了,就不是我一个人一家人的事儿了!
  女孩子欢天喜地地应了。
  7
  建平给刘啸一打电话,说了工作室进展的情况。不是特别顺,条条框框的限制比较多,而且,现在深圳的房价,已经疯了,带着租金一路高歌猛唱。刘啸一是建平上北大总裁班认识相交的同学,一个班五十多人,最后谈得来的,或者说大家背景眼界旗鼓相当的,也就两三个。现在社会上这种班真办得很多,钱也交得厉害,说起来是培训什么课程,其实往明白了去,就是给大家提供一个互相认识的圈子,好多后来的转型商机,都是从这些班里出来的。
  刘啸一执业证书应该是律师,而且还是受雇于政府法律援助机构的公益律师,上过中央台。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心理咨询师,对心理干预心理抑郁有很强的实践经验,曾经去过好多灾后救援地,参与过多名受难者家属和幸存者的心理治疗过程。
  建平早不想干路桥公司了,钱倒是赚得还行,但总归不是长久之策。前年同学聚会在上海,一帮鲜衣怒马的同学里,他自忖混得也不差,不说自己的流动资产,只表一下在深圳的几套房,一座两百平方米的写字楼,也比一众同学都要人模狗样些。但当时他上铺的兄弟在那里洋洋洒言:“现在有谁还干自己的专业了?有谁?没饿死就不错了!我们都在社会上混了二十多年,什么领域没有?看下阿福,”他用手指头点点建平,像当年在上铺时让阿福递过那本《少女之心》一样,暧昧而无耻,“他现在不就是个包工头吗?手底下全是来来回回流水的农民工。华工的自动检控系毕业的高材生?我去……”大家呵呵笑一圈,建平也附和着笑,还像曾经在一起四年时的样子,手掌生猛地打了他上铺的兄弟一拳头,隔着二十多年的那记拳头,凌厉而决绝。
  路桥越来越不好做了。这次下河滩的过江桥,应该也会闹得很大:三辆车!晕!江总算躲过了这劫,建平也算是跟着江总过了这劫。可是以后呢?谁能说得清这次的运气是因为江总跟着阿福,还是因为阿福的运气跟着江总了?下一回出事呢?这么多年,李建平也做过好几个项目,高速接着路面走的,倒不用担心什么,就怕这些过江过河的桥!江总心里未必没有账,工程款一批批地进贡上去,能真用到实处的还剩下多少钱?除了桥,还有那些隧道呢!建平的心又紧一下。
  刘啸一可能在开车,话筒连在车载手机扩音蓝牙上,有点回声。刘啸一说:“没事,你先跑你那边的,总得慢慢来。你和他们这种人打交道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没关系。看看他们的口风,要什么?”
  “唉——”建平长叹一声,挂了机。怎么开家心理咨询所也这样麻烦的?
  多少年前大学毕业,他曾经向往过社会上的驰骋。当年他分到的单位也不错,但因为是国企,条条框框论资排辈的情况一如所有的单位,便是在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城市也没能例外,一年了,他仍旧是计划处每天清早来打扫卫生和灌满热水瓶放在每张办公桌前的那个大学生,还不如后一年分过来的,在一家大型民企马上提升为技术部副主管的向丽呢。两年后,建平实在看不到在国企有任何出头之日的希望,果断地离职,去了一家港资企业。一路这样走过来,倒也算顺风顺水的。辞职,办自己的公司,倒闭,和江总联络上,组建自己的路桥公司。存款上的钱在涨,资产也在增加,但建平觉得心累,再也不想这样一辈子下去了,再也不想到人家离弃了祖祖辈辈家业的废墟上,建一条又一条自己都提心吊胆开车过去怕出事的公路和公路桥。
  他想出来,用曾经赚的钱,再打一片新的天下,在社会上会被尊敬的角色,去解救困扰自己而无法自拔的那些可怜的人,当然,不可能是慈善,但是医治心理上有问题的病人,总算悬壶济世的一种,而且,也体面和亮堂些。虽然,君子爱财,但取之有道。建平就想下辈子活得嘹亮!
  可是,总有一层看不见的网,或者是阴霾,笼罩着他,堵得他呼不出气来。
  8
  毕业纪念册样本出来了。是几个班委设计的,大家在班上传着看。
  倒真的还挺新颖的,每位同学都占一个页面,照片不是大头照,而是各人最爱的生活照,下面是交好的同学的留言,写友谊,写最值得记忆的一些桥段,配了个人的真实笔迹,也配了小照。当然了,每一个页面底色的设计都不同。有些女神级的,是浅蓝底玫瑰花,有些男神级的,是青蓝的天空下闪烁的繁星,还有些配了自己喜欢的画面,有放火山口汹涌喷薄的,有放火星表层的,还有一位同学,竟然放了一张弗洛伊德的照片,和自己的故作沉思的照片排成一排,头顶上散着智慧的光芒。
  李思翻到自己的,如任何排名一样,他在最后一页很顺利地找着了。
  李建平赶到老师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六点了。老师是个女的,戴着副黑框眼镜,人挺瘦小,但扬起脸对着李建平的时候,愠怒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气势上的劣势。李建平倒不是第一次和她打交道,每回家长会后都会送老师一个红包,但这些红包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班主任对李思的无视。建平回回暗地里骂娘,觉得班主任比江总更不是个东西。   李思站在办公室时,垂头丧气,瑟瑟发抖。看见爸爸过来,更是把身子扭成一团,好像要缩成个隐形人,不被父亲看到。
  班主任严厉地让李思到教室里等着,用鼻子点一下办公桌前的圆脚凳,示意李建平坐下来。
  先说一通要直升到高中部的话:英语,物理,化学,数学,李思没有哪一科算是有希望的,除了语文,这孩子的文言文还不错,但现在毕竟是21世纪,中国目前的教育不可能倒退着走,中国现在全面学习英语,有些孩子托福考了102分,在课外报班学习第二外语呢,所以,文言文再好,大约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处。考虑一下,不要浪费时间在火箭班了,他们基本上都不上课本内容,已经铆足劲去备战奥数奥物奥化,李思就不要陪练了吧?耽误时间,怕连普通高中也进不去。
  班主任面无表情地推推她的黑框眼镜,李建平研究一下,应该是MARKUST的,绝对正品,国内市场价至少五千元往上走。她是用他给的红包买下的吧?
  最近李思的情绪不稳定,可能有考前综合征。现在几乎每门课的次次小考都能排倒数第一,这对他有很不良的负面影响。我想,这次同学间的伤害,从语言到肢体上,可能都是一种发泄。我请家长来,也是沟通一下。班主任不紧不慢地说完。
  李思把人家打了?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有脾气?他在家里,别看是哥哥,因为有妹妹,反而全家人都不怎么宠着他,他从小就没什么拗脾气,只有别人欺侮他,他呵呵一笑即过的,就是因为被妹妹欺负惯了,在外面也从来好脾气的。李建平忙问班主任起因。
  班主任把撕破了的那本纪念册丢到李建平面前。
  在最后那页,快被拦腰撕掉了,底色是一张教室的画面,是谁偷拍的一张照片,李思因为坐最后一排,可能正从教室后门出去,手已经拉开后门的一半了,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头正答应着。
  本来照片没什么,配的图也还好,在这张底图的空闲处,还有李思拔河的一张特写照,汗流下来,但很开心的样子。如果只看这些,倒没注意那张衬底的大照片,重新翻了色,呈有点黑白的复古色。但有位同学的留言让看者留了意:又想开什么后门呢?从前门走一次试试吧!
  李建平问:“这是纪念册,毕业留念用的?”
  班主任很严肃地点头:“这不算什么吧,只是一点风趣的小玩笑,他们现在这帮孩子,比我们想象的要幽默和有情趣得多,你不能为了这些同学间的小玩笑,把人家给挠了脸,还抓了脖子,几道印子,人家家长……”
  李建平捶了桌子:“我不许这种纪念册发下去!你给我听好了,你全部给我收回来!”他凶起来,眼睛瞪着班主任。我他妈的忍够了,你拿我钱,不上心我儿子,让他在初升高前三个月就想着法子把他踢出去,唯恐降低你的升学率。好,我都认了,谁让我儿子不能和那些天才比呢?但现在,这种纪念册,一辈子的事,我绝不让它成为我孩子一辈子的阴影!
  班主任吓一跳,抖索一下,又正经起来:“那可不行,已经付印了,我们已经交钱了!”
  李建平狠狠地说:“那就太好了,你给我把这些毁掉!重新做一页李思的页面。多少钱,我来出!我来赔!”
  9
  才进三月,太阳就好得不得了。中午两个孩子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就又揉着惺忪的双眼磕磕绊绊地上学去了。向丽有时候不太明白现在的孩子,怎么中午那么能睡的?想起她从前的时候,也没觉得有那么多觉的。
  现在倒是觉多了,困乏得不行。向丽看看挂在厅里的钟,显示的是下午两点,卧室里床头柜上的石英钟,也是下午两点,还有李思的房间,李想的房间。家里的钟真是挺多的,就连厨房都摆着一个主要作用是计时器的座钟。向丽静下来,整套不大的老式三居室里,传来的全是秒针目中无人的滴答声。向丽的心跟着跳起来,比秒针的速度要快多了,好像要和它赛跑一般。她一下子觉得喘不过气来,慢慢地扶着窗边的那把椅子蹲下去,蹲下去。
  狗吠声开始悄悄地过来了,一声,试探性的,两声,有点小焦急的,再连着几声,有点恐惧的哀鸣了。向丽似乎听到有邻居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谁家的狗?管着点啊!叫唤啥?”她勉力扶着椅把,慢慢又站起来。从这边望过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可能是太阳光的缘故,那双眼睛带点明黄的琥珀的光芒,在那双眼睛下,压抑的喘气声,能感觉到它的鼻息的滞涩和凝重。
  向丽朝它笑笑,轻轻地说:“瑞贝卡,谢谢你!”
  向丽吃力地走向小桌,打开下面一个暗合的抽屉,取出两粒药丸咽下去。她瘫坐在沙发一隅,心里有点厌倦地看着那板药片。她才四十多岁,每天一日三次地离不开药片过日子,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她看了一下窗口。窗口其实相较有些邻居来说,是比较开阔的,视野上的开阔。他们从来没有安防盗栏,向丽一直认为,防盗栏给人监狱的错觉,憋闷得慌。曾经在这个小区之前,他们住另一处,小区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建的,是爬楼梯的那种多层建筑,家家都安了防盗栏——当时李思还小,李想也才刚出生。他们安防盗栏的目的,其实是怕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小心从窗口掉下去。后来就随着大流装了,弄得越发像个鸽子笼,向丽老觉得自己的病,就是那会儿憋出来的根。
  向丽站起来,现在身体平稳多了,她调整一下呼吸,又朝窗口走去。
  她唤作“瑞贝卡”的那条狗圈在那个最大的笼子里。它的毛色不纯,有点杂,灰、白、黑还夹些棕色,有点渐进的变色调,鼻子挺尖的,顶着个黑色的鼻头,身躯庞大,最大的笼子也委屈着它。它不怎么安静地坐着,也不焦虑地走来走去,只挺着身子,慢慢踱两步,然后冷静地看着什么。别的狗都有点怕它,或者嫌弃它?来来往往那么多条狗,没有一条往它靠近的,也没有一条向它示好的。不知道是不是价钱的原因,还是因为不算名门望族的身份,它一直没有买家。向丽在家里一个人的时候,就透过窗户朝它打招呼。隔着它家的防盗栏还有它自己的笼子,也真不容易,它竟然会向向丽略略点头,以示交好。
  向丽叹一口气,折回身子,慢慢地装扮自己,仍旧戴了那顶“瑞贝卡”,在镜子里左顾右盼一番。   她很想离家出走。就出去那么两三天,就想让建平胆战心惊两三天。那是自然会的,谁家主妇没有踪影两三天,主人不得急疯掉?她倒不是想要证明建平对自己一如过往的爱情。爱情?算了吧,向丽自己也觉得提这两个字实在害臊。只是,她想的是挑战建平:他昨晚回来,不发一声,先把桌子给踢翻了!然后抡起一只扶手椅掼在地上,那沉重的闷响,连平日里有一点遥远的广场舞干扰就必须投诉的楼上人家,都晓得有人向世界宣战了,大气没敢出一声。
  “你一天到晚在家带孩子,你看看你带出什么样来了?!”建平大声怒吼着,连天花板的吊顶都摇摇欲坠着。
  是的,她一天到晚在家!她就是带孩子的!生了大的,又生小的,辞职在家,还是那么多烦恼,没一个省心的。那会儿大的小的都躲进自己的小房里,大气不敢出一声。
  “你想让孩子怎么样?你非得让他读清华,读北大,读哈佛,读牛津吗?”她差点叫出来,但她也躲在一边,看建平气得哆嗦着的身子,已经有点老态地蜷曲,那头干枯的黑发,发梢处显出了灰白的发根来,挡不住想要掩饰沧桑的染发剂的拙劣。
  他也不容易!为着这个家,付出了全部的身心。在外头忙,还要管孩子的事儿——他是看重孩子的,李思从小到大的家长会,和老师的沟通,全是建平百忙之中要抽出来一定办的。
  向丽叹口气,换下出门装,摘了瑞贝卡。她望着一直盯着她的那隔壁的活生生的瑞贝卡:“唉,离家出走都没勇气呢!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瑞贝卡盯着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10
  班上要提名五个同学去大剧院观看演出。老师说,你们先考虑一下,等下班长把候选名单给我,要先选出十二个候选者,然后集体投票,前五名的就去参加。
  老师走后,班里炸了锅。能去大剧院看演出,据说还是国外的舞蹈团过来的,那简直太棒了!原来这种机会都是老师直接派名额下来的,后来开过几次家长会,现在这些活动也开始民主了。
  赵小凡扔给李想一张纸条,把李想做着美梦的思路打断。李想疑惑地看着赵小凡,这个女孩子个头高大,一点也不像广东人,可能因为比李想大了两岁的原因,连神态都是大人的模样。李想有点不寒而栗。
  我知道我的笔全是你弄断的。我还知道你拔了我的气门芯。
  这是纸条上的字,写得倒工整,个头挺大,像极了赵小凡的身躯。
  李想低头,不敢吭气。悄悄地扭转头从闹腾腾的同学中往赵小凡望,她正呵呵地对着自己狞笑。李想哆嗦起来。
  老师走进来,问班长要候选名单,把十二个同学的名字依次在黑板上写下来,不错的是,李想在里面。李想稍微正儿八经地挺直身子,像个群众基础良好的模范学生一样,眼睛盯着黑板。老师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下来。
  “李想!看看有多少人举手?我说过了,每个人只能投五票啊,别犯规!”老师严肃地说着,开始点举着的手。
  “我是选她的,我选李想!她不去谁去?学习好,还会跳舞呢!”赵小凡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在下面说起来。李想不敢回头看,觉得有刷刷刷的举手声响彻云霄,前面也陆续有同学补举了,有点巴结地看着后面座位赵小凡的方向。
  赵小凡,李想,还有另外三个同学,都获得了观看的资格。
  放学的时候,李想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书包,然后还是心有余悸地过到赵小凡身边来:“谢谢你帮我拉票。”
  赵小凡摇摇头:“不客气。我就是不想和你成敌人!你以后不要再弄断我的笔,也不要再弄坏我单车了。”
  李想不好意思地嘟一下嘴:“不会的了。”
  赵小凡问:“你告诉过你妈这些事了吗?”
  李想轻蔑地说:“谁会告诉他们?我又不是小孩子!”
  赵小凡搂搂李想:“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真是够朋友,我安利你!”李想笑起来,想“安利”这个词在这句话里是不是有点用错了?但有啥关系,她毕竟搞定了班上的霸王花。
  赵小凡家原来也不是深圳的,在深圳往西南方向还有五六个小时大巴的路程。几年前,家里因为征地修高速发了一笔,老豆不想一辈子混在老家,听一帮朋友的,拉帮结伙就在深圳安下来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深圳本地的,你的白话讲得么么地道,又在村里面有屋有楼的。”
  赵小凡讥讽地笑一下:“我要是深圳本地的,我会读这所学校?”这倒真刺痛了李想的心。哥哥有深圳户籍,可爸妈生了她,还把她的户籍悬着那,放在张家口老家。“村里的屋,是当时老豆的亲戚介绍我们买的,都是一衣带水的关系,算给我们实惠了,也只是有个住的地儿罢了。”赵小凡成绩不算好,但还喜欢用词,比较上进呐。
  小凡说她家可不是深圳的土财主,凭着租楼出去就衣食无忧的,她爸还是要干活的,要养活连她在内五个姊妹兄弟呢。她妈和广东女人一样,不干事的,在家做饭炒菜煲老火靓汤。
  “你哪天有空来我家玩吧?我爸总是出去收狗,各种各样的狗,可漂亮了。改天你看上喜欢的,就送你一条吧。”赵小凡倒亲热劲实足。
  李想抿嘴摇摇头:“我妈不让我们养狗。我家隔壁住的就是卖宠物狗的。我妈都不让我们进他们的门。”
  11
  建平的新生意进展还是不顺。没想到成立个心理诊疗工作室那么费劲!现在事情难办的是,要先租下办公楼,要有两个以上二级心理咨询师的执业证书作资质证明,这一切办下来后,还得报卫生局审批,据说有治疗性质的,都得报好多部门查验才能过。所以,现在先得砸钱租下一层楼面来,装修的过程中,再一步一步跑这些资质证明,跑卫生局医疗系统这些管理部门,如果批下来,就可以开张营业了,如果批不下来,那……就算白折腾了。
  刘啸一倒不担心,他负责资质证明的那些证书,这在他那儿,简直太容易了。还有咨询师的选择,他手上一大把学过心理学的校友师弟师妹呢,刚出社会,挣钱无门,灰头土脸地想冲进随便哪家能帮他们完成租房和吃饭问题的公司呢。这些全没问题。问题是建平的患得患失:前期投资全是建平砸进去的,租投资大厦的一层楼面,装修装潢,再买办公用品,天哪,一算下来,两百多万!如果到最后什么也没拿到,根本不让你营业的话,那不全白瞎了?!   刘啸一很淡定,既然开了头,总得冲进去!现在深圳确实没有一家像样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如果我们做起来了,每年在百度排名上花点钱做广告,那简直赚钱如流水一样啊!李建平嘴上没说,心里还是犯点小嘀咕,你是以“技术”入股再加五十万元,你当然不担心什么事情。我是全弄进去了大头啊!
  开车到江总介绍的一个卫生局负责人的办公楼楼下后,李建平叹一口气,仰望着那十六楼的高度,心里觉得一点也没摆脱曾经做路桥的那些苦。那些苦是心里的,是回家后躺在舒适的床上后仍觉得气不顺的,是那种笼罩在头顶散不去的某些阴霾。
  卫生局的那位负责人态度倒和气,脸光光的,潮汕口音,笑眯眯的模样。对建平挺客气,还主动握手,给建平拿了瓶矿泉水:“怎么想起来要做这行的?”
  “呵呵,也算是为着公益吧。现在好多人过得挺好,但很多都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富士康跳楼的那些人,一条条的都是生命啊。如果能多点关爱,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吧?”李建平说得挺诚恳的。
  “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抑郁症患者都选择跳楼?自杀的话,割腕啊,吊颈啊,吃安眠药啊,还能有个比较齐全的尸首,这跳楼,怎么想都害怕……那一步如何迈出去的啊!”负责人叹息着,眼睛盯着某个地方,稍有点发呆。
  也许他身边有人跳下去过,太触动他了?现在据说官场也不好混,好多当官的就是这样跳下去的,前赴后继地往下跳……
  “抑郁症者,应该是脑子里缺乏一种酶一样的东西,控制不了自己想死去的愿望。他们倒是有着必死之心的,往下一跳,再后悔也没用了。不像割腕吃安眠药的,还有时间后悔。就是吊颈的,套上头索后,脚下的凳子踩不踩?踩了后还能用双手使点力道把自己扳回来。”李建平小心地说。他不是特别懂抑郁症,而且,他自己的心理咨询工作室,也不完全是对抑郁症患者的,只要有心理问题,大都可以过来咨询。他不想在这个负责人面前表现出自己掌握人家心理的某种强势。就像面对刘啸一,他也希望他不要把所有人特别是他自己当有问题的病人来察言观色,这种感觉其实很不舒服的。
  晚上到家,稍微有点精神。最近他总是回家,不像原来做路桥的时候,每天在外面,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建平看到儿子在书房里做作业,女儿在房里背英语课文——李想的语言天赋好像特别好,很容易就在班上的英文成绩里名列前茅,李想还特别能言善辩,讲的好多都是建平听不懂的话,据说是现在流行的词汇。女儿活泼开朗,让建平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看到李思闷头做着作业,半天没找到出口的那道物理题,建平心里反而放下了:算了,由着孩子去吧,如果考不上北大清华,别的大学也未必不可以,再不济,还可以选择出国留学呢!现在多少同学的孩子都奔到国外了,人家也不一样过得优哉游哉?
  向丽打发孩子后,也早早躺下了。她老是容易犯困,据说中午早养成睡一个小时午觉的习惯,天打雷霹也捍不动她的习惯。
  午夜里,建平被向丽的梦呓声吵醒,她不停地叫着一个名字,像外国人的名字。建平被吵醒的时候很分明地听清楚了,一早醒来想问向丽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发音了。
  12
  向丽最近和1902来往比较多。
  她平常不太喜欢和邻居交往,原来有邻居约她饭后打打小麻将,她冷眼冷语地拒绝掉。曾经老徐还说她,打小麻将是邻里交往的一种联络方式嘛!那是,难怪老徐在广州,搬过两处地方了,一个外省人,把广州过得像老家一样亲切和稔熟,现在还加了好多个社区群,社交不亦乐乎。向丽和她比起来,孤单得多。
  1902来的买家,一般在下午和晚上居多,有时候会待在那里一两个小时,什么样的主顾都有。有漂亮的女孩子,有带着十二岁左右小男孩过来的父母,也有许多少妇和老头老太太,当然,也有中年的大腹便便的成功男士。这些买狗的,和他们自己的外形倒不像,比方说,漂亮女孩子也有特别喜欢庞大身躯的牧羊犬的,成功男士也有喜欢小京巴儿的,有点要互相弥补不足的意思呢。
  1902的女孩子说:流水的狗儿,铁打的窝。我们这边才养熟不到三天的,就被别人拿走了,也快,真动不得感情的。说话的时候,她眼里还窝着汪眼泪,好像对那些来来往往的犬类真下了功夫一般。她说,原来还没觉得狗亲,自从生了小孩子,越发爱心蓬勃成长,看不得这些小宠物受委屈的样子,也受不了和它们建立了感情却被买家带走的情形。
  向丽盯着笼子里的瑞贝卡,它一直没有被人带走。1902说,也才半个月不到吧,不急。而且它价格有点高,有些买家觉得它不是名贵品种,毛色又杂,而且它的眼神太凌厉了,怕回去不好处出感情来,就一直等着呢!
  “为什么它不是名贵品种,价钱反而还高?”向丽看着瑞贝卡,她其实并不知道它是男是女,而且以她的个性,她都不太好意思问1902这个问题。
  “当时收它的时候,卖家说是从深山老林里捕来的,野性太大,还给咬断了人家的两根手指头,所以这些风险都算上了。不然也不会把它圈在笼子里,慢慢地把它圈服了,就会性子好一点。它毛皮虽杂,但成色挺好的。也是看缘分,有些买家就喜欢这些性子烈的。我们这里是不能买卖藏獒的,您知道藏獒吧,那家伙长得也不怎么样,倒真是只认主人的忠犬,所以价格贵得离谱,黑市上的成交价都快抵得上一套二线城市的两居室了。”女孩子说起犬类的贩卖来,倒挺流利的。向丽听说,女孩子大学毕业后就向往着一线城市,来到深圳,在好几家大公司都工作过,但后来觉得没有前途,而且终日这样,也感觉虚度光阴,反正现在提倡全民创业。她也做过微商,做过淘宝店主,太多的竞争对手了,她没能力出类拔萃,只好另辟蹊径,闯出别人不那么趋之若鹜的天下来,拾遗补缺。
  向丽看到她的眼光里全是渴望,好像远大前程就在前面等着她似的。后来,她的公婆遛孩子回来了,她把孩子接过去,两个老人又帮着给宠物洗澡,好小的淋浴间里,充满了小狗们此起彼伏的欢叫声。
  女孩子的婆婆抱歉地对盯着瑞贝卡看着的向丽说:“就是它最臭了,还不好好让人洗,它只让你冲。”婆婆把瑞贝卡的笼门打开,它的脖子上有条铁链,它朝上方扬了扬脖子,呈135度的角,咆哮了一声。   向丽惊吓得往后退一步:“……狼!”
  婆婆笑起来:“哪有狼被圈在笼子里的?它要是狼,早想尽法子逃走了。狼才不会安于被人圈起来的命呢!”婆婆拉着瑞贝卡,它挣扎一下,还是顺从地走到淋浴间去了。
  向丽回到家里,一直站在窗口盯着瑞贝卡的笼子,没过多久,它就回来了,重新很顺从地进了笼,皮毛有些潮,应该被公公用吹风机打理过,但没干透。它进了自己的窝,用鼻子低着咻咻地闻几遍,然后曲了身子,也朝窗外看过去。
  他们的眼神对着。它盯着她,她也盯着它,两个,一个也不肯先移开目光,都带点挑衅的意思,后来,慢慢地,两个的眼神都不像开始那么凌厉那么多疑那么敌意,变柔和些了。终于,向丽最先缴了械,朝它微微地笑一下。瑞贝卡没有表现出笑意,它移动着咄咄逼人的目光,转而朝旁边看看,再过来注视着向丽。向丽觉得收到它交好的信息。向丽轻轻地唤了它:瑞贝卡。
  它竟然点点脑袋。
  那天,吵闹的1902闭了灯,从幽幽的厅里传出暗暗的光来。向丽一直站在自家的窗口这边,还在凝视瑞贝卡的动静。它没有睡,反而精神起来,眼睛的光是幽蓝而神秘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向丽感觉,那厅里的光线,分明是它的两只眼睛射出来的。它看一眼向丽,淡淡的感觉,好像已经熟识而不需要再确认的那种放心。它一直盯着笼子外,笼子外的窗外。向丽感觉到它的可怜,多么喜欢活蹦乱跳的畜类,而且如此高大威猛的体格,放在农家或者田野,到处都是它驰骋的疆场,而现在却被逮住圈在笼子里,将来指着一个买家把它买回去,也仍躲不过城市钢筋水泥的铜墙铁壁的归宿。
  驯服地,被一根链子拉住,学会自觉排便,每天最高兴的事,不外乎在夜里被主人牵着,被遛着,嘴里可能还要套个保护嚼头,以防伤人。
  13
  李思想半天,也不知道如何躲过学校大门口保安的盘问,最后决定不冒这个险。有次好像听同学说,他们总从侧边翻墙出去。他又溜到侧边,看重重的墙头发呆,又转悠半天,终于看到一棵歪脖子老树,粗大的枝杈离墙头的距离倒不远,李思往手里吐了唾沫,哼哧哼哧地上树,到端点的时候闭了眼睛,给自己打打气,就真的跃到墙头了。
  幸亏没有背书包,不然还真有负担呢。李思跳到地面的时候,有两个过路的大人回头看着他,眼神挺诧异的,他忙爬起来,拍拍手掌,装作没事似的大大咧咧地走了。
  逃学也不容易。特别是像深圳这个地方,全是一样的校服,这个时间点出来的学生,大人们,大约也是有着和他父母相仿年纪的大人们,都有点奇怪地瞧着他。他尽量不迎着那些目光,像爸爸和妈妈一样的目光。
  也不算漫无目的,他倒是知道那地方,听说图书是论斤卖的,而且在里面还可以免费阅读,甚至有沉重的木凳,让你支撑乏累的身躯。
  爸从来就不知道他给儿子惹的麻烦,让李思像个笑话一样地活在这个班上,这个世界上。谁不想进全市最好学校的火箭班?李思当年也是宁做凤尾不当鸡头的心,以为自己稍一努力,也不至于太差。事实是,两年半的现实里,他就真的是一只真真切切的凤尾,还是那么不好看的一条尾巴!被人嘲笑,被人打趣,被老师白眼!好了,毕业册老爸也能插一手,听听老师在课堂上的讽刺话:“一本小纪念册,想改成世界名画也可以啊,但也得是名家的手!”同学都在冷笑。是的,在深圳,你想和谁拼钱啊?哪个不是大款的儿子女儿?明明可以吓住老师直接告往教育局的事,明明可以用理讲清的事,老爸非要用钱来摆平!
  这是更大的屈辱了!
  李思转了趟地铁,出了站口,来到比较空阔的草坪。他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这是个大站,他记得百度上搜的是往北的方向有那家YOYO书城的,可现在,他看着日光,没找着太阳,有点犯糊涂了。
  前面有嘶喊声,伴着狗吠声。李思往那边过去。
  围着的人圈里,是两条狗在争斗。这可是真刀真枪地厮杀,有条黑色的犬已经被一条大黄狗咬掉了半截耳朵,乌红的血淅淅沥沥地从它的伤口流出来。有个男人还在叫唤它:“起来!起来!别装熊样子!”他用一根棍子戳着它,根本无视它的伤痛。那条赢了的狗虎视眈眈地在一旁吠叫,像待发的箭,离开弦就会直射过去一样。旁边看的人木木的,都没什么表情。
  李思有点可怜那条黑狗,问旁边的人:“在干吗呢?”
  那个人有点邋遢,都开春了,还抄着手挤在一件棉夹克的袖笼里,没有理会李思的问话。旁边多数的看客都是这样的装扮,好像无所事事的样子,穿得挺简单的,有点像老爸原来路桥公司的那些干力气活儿的工人。他们的目光全都木木的,冷冷的,没有一点渴望,似乎这个世界与他们无关,既然无关,为何偏要看畜类的相互残杀?
  终于有个人回复了李思:“那人在练狗呢!他想训练斗狗,赚钱吧!”李思看了一会儿,狗的主人真的挺冷血的,还在逼着黑狗反抗。那条黑狗嘴里鼻子里咻咻地冒着气,尖牙咧出来,也是骇人的。它夹紧了尾巴,头低下来,前肢屈起来,后肢越来越竖直,一副复仇者的模样。旁边的人开始起哄。李思退下来,他离开了。他真不想看到结果,结果他觉得和他想的是一样的,从那条苟延残喘的眼睛里就看出了畏惧,是对实力的害怕,是对权威的屈服。它哪里斗得赢打败过它的那条气势正旺的大黄狗呢?
  这个主人其实想训练大黄狗吧?生生地拿黑狗当陪练!李思心里有点难过。他更难过的是那些看客。他们这个点也没有工作?他们都准备这样看别人的一场搏斗吗?那些爱狗的人竟然没有过来阻拦这种凶残的野蛮的方式?!李思看到的狗,不都是被主人像孩子一样呵护在身的吗,不都是被宠着和人吃一样的东西,温温柔柔地会讨人的欢喜的那些宠物的吗?像隔壁的1902养着待卖的那些狗一样,是被人家买回去当宝贝的吗?
  14
  李想现在和赵小凡关系越来越铁了。真是不打不相识,原来她们两个人其实有很多志趣相投的地方,比如都爱看《犬夜叉》,也都粉过《地狱蝴蝶丸》的COSPLAY啊,当然也全爱《名侦探柯南》。说到这个的时候,赵小凡还用胳膊挤挤李想,朝她斜睨一眼:“不然,我怎么知道是你弄断我所有的笔,你把我单车的气全部放跑,还扎了几个洞在轮胎上的?”李想倒很大方地笑了。   赵小凡比较瘦,腿就显得很长,还喜欢双手抱胸,有点大姐大的范儿,她老是指点李想:“你别老穿长裤,得露出腿来,再不露,什么时候能露啊?我告诉你街口有家专改服装的裁缝店,你校服上衣买最小号的,让她给你把长度留到腰那儿,再收紧,线条就出来了!”李想原本以为有些同学家里穷,没有钱买新校服,一年级的上衣还将就着穿,都快露到肚脐那儿来了,看着真寒碜,弄半天,她们全是故意的,是为了显身条啊!
  赵小凡轻蔑地看她一眼:“你要学的还真多呢!”李想也觉得是。赵小凡成绩并不好,但她每回都有惊人的见解。有次她们谈到美人鱼,说起小时候看这篇童话时好难受,赵小凡就说:“我就不明白了,她文盲吗?有什么,写封信给那王子不就行了?什么都清楚了,至于流泪到深夜,最后还烂成一堆泡沫吗?”美人鱼是李想小时候最喜欢的童话,听赵小凡这样说,真心觉得安徒生骗了她好多年。是啊,写片字条就能一清二楚的事情,弄成了生死官司。李想就一点也不喜欢童话了,觉得童话里的故事果真是骗人的。
  李想说:“我哥说,迪拜有世界上最高级的宾馆,建在海水边的沙漠上。我们一定要去迪拜炫富!”
  赵小凡又鼻子一哼:“我们哪里能到迪拜去炫富,我们去迪拜是穷人,好不好?我们要去就去越南和印度尼西亚炫富,你没看QQ新闻里,越南女人是到我们最穷的地方当新娘的。”李想又觉得赵小凡的知识真丰富,比哥哥还要厉害!
  赵小凡确实比哥哥还要厉害。赵小凡是家里的老二。老母生了姐姐、她还有妹妹后,又接着生了对双胞胎女儿,这下可把老豆老母愁死了,找了两个买家,分头卖掉了那对双胞胎,老母带着妹妹到处躲计生办,姐姐跟着奶奶过,她被老豆带着到处跑,广东的大部分她都去过了。后来好了,老母终于生了弟弟,他们家才团圆的。好日子从弟弟生下来的时候开始的,因为修公路,划了她们村,祖上的地换了好大一票钱,老家没地方待了,也没土地种粮食,也犯不着再种粮食了,老豆就带着一家子来到深圳淘金。
  深圳其实真挺好的,老豆说很容易就发财。老豆做过很多事,赚过好多钱,在深圳亲戚的村里买了房,离中心市区挺近的,将来也要拆迁的,如果不赌的话,本来靠这些房子,将来又会赚上一大票。但后来赌博输了些,就只剩下一套房子赚租金。老豆金盆洗手不赌了,因为他要供孩子几个都读大学,说读点书不是为了有出息,而是机会更多些。老豆思想挺活络,和一般人不一样。他还勤快,老跑外地去贩狗回来,也不知道哪里搞的,一批一批的,卖到广西有人吃,卖到大城市的宠物店,还有得钱赚。
  李想也挺崇拜自己的父亲,因为一家子的钱,也都是爸爸挣回来的。爸爸是老板,管着好多号人,都是爸爸给他们薪水,他们才有钱回去养家糊口——这可是阿青专门对她说的。阿青也崇拜爸爸,说爸爸能力强,没有爸爸搞不掂的事情!
  只有妈妈有时候会嘀咕:“学了四年的专业,到最后,干什么去了?!”
  妈妈现在最没用了,只在家里训斥她和哥哥。但她看到妈妈有时候挺能耐的,有次家里的摇头扇坏掉了,妈妈就把摇头扇后面的机器卸下来,随便拿些工具鼓捣一下,摇头扇又能摇头又能吹风,和原来一模一样了。爸爸都在旁边叹气:“你妈原来是很牛的工程师呢!华科机械系的高材生!”妈这时候就又生气,扔了工具箱,数落他们:“高材生?!我现在是你们李家三口的全职保姆了!”
  15
  向丽洗头的时候,又是一抓一大把的脱发。她心疼地捋着自己的头发,把脱发从卫生间的地漏里掏出来,小心地缠成一卷,有点不舍地放进卫生篓里。对着镜子,她叹口气,不敢用梳子整理头发,只用两手轻轻地扒拉着,慢慢地理顺。
  她出来,踅回自己的卧室,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把那个盒子打开,取出“瑞贝卡”。她用手细细地摸着“瑞贝卡”,想象曾经拥有过这发丝的女人。是的,店里的人介绍过,他们家的假发,都是直接从别人那里收购过来的,再清洗、消毒、打理、整形,然后用特殊工艺设计成每种不同的样子,把它们密密实实地织在这薄薄的发套上——哇,这发套,都有如假包换的头皮的纹路,戴在头上,真是严丝合缝地合成一体,任谁都看不出是假发呢!现代的技术!向丽也叹一声。
  老徐和向丽不同,她碰到的是白发的问题,又怕染的次数多了,对身体不好,她所以会戴假发,也只是为了掩饰年龄的泄密。但老徐有点忌讳这个。好多年前兴接发,老徐爱时髦,也做了大波浪,飘逸到胸前,非常妩媚。后来老徐碰到些倒霉事,比如丢钱了,母亲生病了,开车遇到一起大车祸,差点丢命了。老徐当时哀叹着给向丽打电话,讲着讲着,突然就叫一声,半天才豁然开朗地告诉这边一头雾水的向丽:不定是哪个倒霉鬼的头发给织到我头上了,让我触了这许多霉头!还没挂断电话呢,就听到老徐那边撕扯她大波浪的声音了。
  向丽看着“瑞贝卡”,小心地摸着那丝一般的头发。她不大相信老徐的那些茅塞顿开的理论,她只是在猜测,头发的主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也许是个孩子。
  前年她回张家口,陪老父亲去老家看望还健在的大伯父一家,哪位婶娘的孙女儿就披着两条粗长的大辫子,她妈妈就说已经养了三年了,过年后就绞了卖掉。孩子开始挺不高兴的,过会儿听妈妈说可以卖到两百元钱,几年的学费都不用愁了,就挺高兴地答应了。
  “瑞贝卡”。向丽倒希望是个神秘的女人,就像有次在GAGA鲜语的门口看到的,穿着茄紫色的紧身连衣裙,手上拎着一只硕大的手提袋,一低头,春风把她的秀发恣意抚弄,连她的脸也看不清了——一定是有故事的女人吧。
  有故事的女人,像《蝴蝶梦》里的瑞贝卡一样,从生到死,都是传奇!
  李思出生才四个月,她就休满产假急不可耐地上了班。单位里正好开始全面实行计算机办公,所有数据全部录入到电脑里。向丽那会儿拼命地工作,奶水在她胸前溢出都没当回事。小跑着赶到家,看到嗷嗷待哺的李思,也没觉得有愧疚感,倒是充实的,一天都在被需要中度过。社会的,还有孩子的。后来就又有了李想。建平说我们怀个孩子可真不容易,这个就要了吧,你也不要上班了,孩子总不能没有妈妈的陪伴吧?确实怀上孩子真不容易,李思前面流产了三胎,硬是保下来的,没想到生完李思身子倒顺了,就这样又诞下李想来。儿女双全,多少同学羡慕他们家啊!——说得最多的,就是建平对得起那个绰号:阿福啊阿福,你小子也忒有福气了,你们竟然有两个孩子,还一儿一女!   阿福的福气被向丽的辞职回家而显得更加张扬。有了两个孩子,建平更是打拼得不要命,钱那会儿哗哗地赚回来,日子越来越好了。可是每天对着两个哭哭闹闹的孩子,每天和同学对话都是询问养孩子的经验,那好不容易修来的学士文凭,考下的工程师职称,刚提上去的正科级待遇,还有刚签的一个机械改造的项目,全都雨打风吹去了。
  建平他知道什么?他每天就是在工地上跑,每天就是和拿着章的对他的事业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物喝得一醉方休,每天就是和工地上的民工斗着心眼儿,他醉眼惺忪地说:“和我玩权宜?和我讲条件?我就是从最底下的村里过来的——我什么没见过?我太了解你们了!”
  向丽看看时间,要按时服药了。两粒白色的药片,她和着水送下去,没有任何味道。
  建平从来不问家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时钟:墙上的,床头柜上的,电视柜上的,甚至连厨房和浴室都有。就像他从来不知道向丽的身体状况,那个早就出了问题的身体。
  16
  李思今天回来的时候没有拿书包,他说学校布置的作业本来就不多,他懒得拿回来了。这倒是实话,他们班主要是为冲奥做准备的,课内课外作业早就应付得了,老师的意思也是功夫放在课本外,说起这些,和别的普校的应试教育的不同,老师脸上满溢的是骄傲。
  但向丽担心的是,李思不是金字塔尖上的人物,这样被搞坏了习惯,将来铁定直升不了这个高中的火箭班,如果到普通班,肯定是要冲锋考大学,会不会又被落在别的同学们的起跑线上了呢?
  李想的作业倒做完了。她读的学校是民办的,好像也轻松,都六年级了,还在上些音乐课啊、美术课啊,就是英语抓得比较紧。这所民办学校听说是早年通过深圳湾游到香港的本地人,现在跑回来办的。可能当年吃过职业上的亏,硬是把英语看得比语文数学还要重,还开了一门粤语课。李想到底年轻,很容易就学得半通不通的一口港腔,把张家口带过来的土音扫去半截。
  向丽其实心疼女儿些。那会儿李想都有4岁了,建平工作最忙的时候,李思又刚上小学,向丽老是晕,有次还晕倒在厕所里。结果就让张家口的父亲把李思带回老家,在那儿待到小学四年级才回来。虽说每年寒暑假都过来,但到底没在向丽身边成长,她就觉得对女儿亏得慌。
  两个孩子今天悠闲起来,陪妈妈坐在沙发上聊天。正好1902把那条瑞贝卡牵过来,他们要去拿货——货是指新的狗。他们生意不错,家里的狗几乎都卖掉,就只瑞贝卡一个在家。它单独处的时候会叫唤,声音又长又亮,听着挺瘆人的,楼上楼下不只一次投诉了。向丽很爽快地答应下。
  两个孩子倒高兴。李思小时候总央求妈妈给买条狗,李想也求过,但向丽从来不让。她反驳他们的话是:“有你们三个就够了,还再添条狗?我算是累死活该好吧?”他们就不敢吭声了。
  瑞贝卡拴条链子,过来的时候,开始有很强的警觉,眼睛一直到处转悠,好像侦察兵一般地在盯周遭的地形,鼻子也咻咻的,闻来嗅去,然后脖子仰成45度,朝天花板嚎一声,听得出它的克制,但还是让李思吓一跳:“妈,怎么像狼?”李思退后一步。
  向丽一直在招呼瑞贝卡,它到底和她应该熟稔些。在陌生的环境,畜类和人类应该一样的,总是期望有个熟悉的。但瑞贝卡并没有朝向丽偎过来,还是身子往后缩,头低下来,警觉地盯视着周围的一切。
  李想没像李思那么害怕。李想慢慢地过去摸摸瑞贝卡的背,它的毛有点硬,还是在警备状态,并没有松懈下来。李想蹲下身去,白一眼哥哥:“也许就是狼呢!我听赵小凡说,他爸跑到外地贩狗回来,有一次去山里,就是抓了条狼的,还不是把它当作狗卖了,听说价钱挺好的。”
  向丽倒紧张起来:“那后来怎么样了?伤人了没?”
  李想摇摇头:“没有吧,赵小凡说,有些人就是喜欢很有个性的狗呢,狼狗狼狗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也许有些人只是买回去吃了呢。她爸贩几种狗呢,有的当宠物,有的就是做菜用的。”
  李思不屑于妹妹的误解:“狼狗还是狗呢,可狼就是狼啊!一种驯服了的,一种是野性的!”
  向丽叹口气:“还给人家喂了肚子里。嗨,要被那些护狗协会的人知晓了,不定闹得满城风雨的。”
  李思说:“我看到现在还有人训练斗狗呢,那些狗,好惨的,看着鲜血淋淋的,可残忍了!”
  向丽问:“你在哪儿看到的?”
  李思自觉说漏嘴,赶紧小心地摸一下瑞贝卡:“妈,你说,它最后不会被斗狗的看上,买回去和别的狗厮杀吧?”瑞贝卡被李思碰了下,毛发又硬起来,眼睛深沉地盯着对方,有点骇人的模样。
  17
  刘啸一的办公室在福田区,是幢老式的商业楼,在特区刚建立的时候,算是了不得的地方,就是现在也处在市中心的位置。不过这幢楼外墙挺惹眼的,漆了大红色,闻说是闹鬼频繁的地方,所以用火红的色彩来辟邪。李建平过来的时候是周六,大楼没什么人,保安向他索要身份证登记后才让他上去。空空旷旷的大厅,空空荡荡的楼道,空空寂寂的电梯。到了刘啸一的律师楼层,照明偏暗,摆设又带点古色古香的味道,越发显得有点老旧和阴森的寒气。
  李建平笑起来,问刘啸一,这地方是有传说中的闹鬼事件吗?
  刘啸一也笑,如果真闹鬼,你会害怕吗?他带着李建平参观一下他们的律师楼。不算豪华,也不算讲究,大约每个律师有间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围着楼层转一圈,互不相扰,和大多数律师所的格局相似。建平的心理咨询所的装修已粗具雏形,格式和律师楼也差不多,但现代化的味道更重些,都是金属色的办公桌椅,每间咨询室还有宽敞的太妃椅,舒适,闲暇,背对着宽大的落地窗,容易进入睡眠状态,符合治疗的气氛。刘啸一牵头决定的设计,深圳毕竟是大都市,又容易吸收海外的东西,西式的美式的装修总错不了,唬得住人。
  刘啸一给李建平沏了茶,建平摆手拒绝了。他不喝茶,因为会影响晚上的睡眠。刘啸一说,其实怕鬼啊,晚上睡眠不好啊,和身体还是有关系。恐伤肾!不用想太多,吃好喝好拉好睡好,什么养生都是唬人的。   建平笑起来。原来读书,后来做生意,也没那么多讲究的,身体累,倒是吃嘛嘛香,现在呢?和现代人一样,怎么这样多的现代病?原来没听说过什么抑郁症狂躁症的,也没看到有那么多人有心理疾病,现在和你一接触,呵,我的天,满身边都是。特别是听你讲些例子,简直都觉得身边没有正常人了。
  刘啸一倒严肃起来。其实每个人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重要的是看你如何调节了。就像压力,谁没有?有的人承受得了,有的人承受不了,脑筋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干脆往楼下一跳,一了百了。
  建平点头。大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进了那种误区,一根筋钻进去,也真是不容易出来啊。
  刘啸一笑道,所以说要关爱啊,不管他怎么啰哩啰嗦说,都全部倾听着,当人家的垃圾筒,试着排解对方。这还算是好的。有些,他自己进去了,觉得自己挺牛的,不想找别人帮忙解脱,也不想借助药物,结果很多悲剧就产生了。不说人,就是动物,关在笼子里的狮子老虎啊,特别是从深山或者草原里捕获过来的,它们曾经那么自由自在过,现在圈在假山假水里供人赏玩,大惊小叫,它们不得病才怪呢!
  两个人呵呵地扯一通将来的商业合作模式,股权怎么分配处理,吸引人才的方式方法。心理咨询工作室的名字都起好了:云梳理!
  建平不想回家太早,看看时间,还准备在刘啸一这里耗一下。又进刘啸一的办公室,倒不大,小巧而古雅,办公桌挺大的,后面一排全是书柜,各式各样的书,以宗教和心理学的居多,法律的也有一些。建平抽眼看看,佛教的,道教的,基督教的,甚至还有伊斯兰教的,应有尽有。啸一在旁边解释,所有的宗教都是哲学,不要为它所迷,要有所思有所用。建平频频点头。
  书架正中摆放着一张刘啸一的全家福,儿子女儿还有他老婆。李建平和刘啸一虽然也认识两三年了,但对他的家世并不清楚,从没听他提过家人,这下猛地看见如人中龙凤的一对儿女,比自己的略大些,都上的挺好的学校,倒羡慕了一阵。书架不起眼的偏侧上,放着刘啸一的一张小照,可能是前些年照的,微笑着侧头。一起摆放的,是他妻子的一张小照,倒看着有些年纪了,应该是近年照的。两张单人照都佩了不同的相框,各倾45度角斜对着,看着有些依偎有些眷恋的风情。
  建平的心咯噔一下,喉咙生硬地吞咽着,扭过头请刘啸一和他一起用餐。如往常一样,刘啸一满口应承,压根儿没有周六要举家团聚的推却。
  下电梯的时候,建平倒有些心慌,不知为什么又想到有关这幢楼的传闻,加上电梯的灯光昏昏暗暗的,他竟找不出敷衍刘啸一的话来,那种阴森的情绪一直涌在他胸怀。
  刘啸一妻子的小照,是黑白照,配的镜框也是纯黑框的。
  刘啸一失去妻子了吗?从没听他说过啊。他们刚认识的那会儿,他好像提过和老婆孩子一起去过澳大利亚的呢。这两年,会有这么大的变故吗?
  18
  李思仍旧在家里躲着看他的书。他现在喜欢看拜占庭历史,喜欢看欧洲历史,已经看完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了,正看到金雀花王朝。有次在课上聊起爱德华一世以《罗德兰法令》征服最后一个威尔士公国,那些历史上赫赫有名却极为拗口的外国人名,他如数家珍地讲完,倒真折服了一些同学。
  考试成绩又下来了。这个班课外作业不多,但一批批的考试可真不少,完全是题海战术,为了将来征战奥数奥物和奥化的比赛,比人教社出的教材已经高出了一大截。李思又毫无悬念地成为倒数第一。
  有个同学在黑板上火速地画了一幅画,两个男孩子勾肩搭背地气宇轩昂地走着,手里分别拿着得了满分的考卷。画侧还有题记:你有背景,我们有背影!
  同学都笑成一团。李思也附和着哈哈大笑。除了没心没肺地装聋作哑,他还能怎么办?他的大度在掩饰爸爸上回给他的丢脸举动:多土豪啊,竟然把毕业纪念册全部回收,要求重新印刷!他知不知道这班里无论哪一位同学的家长,都不会比他混得差吗?这是个讲求成绩的地方,一点小钱得的势利,算个屁啊!
  老师现在也不大管他,只找他谈过,希望为将来做点认真的打算,还是赶紧把课本拣起来,请些家教,把中考的应试项目全部掌握好,将来还能考个本部的重点班,如果想考上211或者985的大学,再努点力,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他有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曾经他也是个相当优秀的学生,他也是取得过奥数的名次的,如果爸当时没下这把力气让他贸然进了所谓的火箭班,他肯定在重点班里也是名列前茅的学生,像原来一样,课本轻松拿下,还能有时间读点课外书,和同学老师吹点牛,都有不错的素材。而现在,爸一心想让他和最优秀的,那些奔着奥数奥物比赛去的金字塔顶上的学生一起。他默默地“啐”了一口,想起和妈妈说过,这些人,在国外,是被嘲笑成不懂生活的GEEK的,而在中国,就被弄成了天之骄子,你看过《生活大爆炸》吗?他们多可笑啊!而妈妈只叹口气说,当时问过你的意见的,你自己也很高兴,说宁为凤尾,绝不做鸡头!是的,当时他也是虚荣的,好像和那些最拔尖的人物在一起,自己也成了最拔尖的人物一样。就像爸爸,也会把和格力电器的女老总合影的照片放到朋友圈里晒,其实人家根本当时就是个风景,态度好到与会的每个人,谁都可以和她合照留念的。
  他拨开门,看到妹妹在看影碟,应该是《猫和老鼠》,挺幼稚的动画片,但李想还乐此不疲,跟着画面一起又笑又闹。李思记起来小时候,他也喜欢这部片子,每回受不了老鼠对猫的戏弄,看到老鼠总趁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把房里搞得一团糟,而最后担当这个罪过的总是汤姆猫。他还记得受不了小小的杰瑞把汤姆整得团团转,有一次他进入角色,使劲地大叫:快跑啊!妈妈当时还说,美国人真有意思,硬是从弱者的角度出发,让大家从心里可怜那只猫。
  但李想不是。她喜欢的是杰瑞,以小凌大以弱欺强的聪敏和机智,诡计得逞后的自以为是。这真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所以小小的老鼠也靠自己的狡诈赢得了天下。李思想不通的是,李想竟然把杰瑞当作楷模一般,这天下靠一点小聪明就能占有的吗?
  妈妈没和李想在一块,妈妈也没做事。中午就给兄妹俩炒了个蛋炒饭,她自己也没怎么吃,收拾完了,就倚在窗口看那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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