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花问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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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8岁之后,我剪断了和我故乡最后的一根脐带。
  那一年我考取了这个村庄前所未有的名校。
  爷爷从终年守望的羊群选了两头毛色最乌亮的山羊,一路下坡,拴到我门前。酒宴如婚宴,父亲一遍又一遍拨电话给八竿子才能搂到的亲友,凑也要凑齐这热闹。
  那个时候,50桌的宾客和我一样——统统不知道那是我见她的倒数第二面。
  2、
  她是拄着拐杖挪到我面前的。头背虾米一样弯着。每动一步,浆在身上的衣服壳子比身子先动一下。
  母亲趴在我耳边嘀咕了一番“八竿子”,提示我:“四姨奶奶”。
  四姨奶奶颤颤巍巍的从斜襟褂子里掏出二十块钱,整整齐齐用红布包着。母亲推推拒拒。
  四姨奶奶拐杖往地下一顿,几乎恼怒,“人人瞧不起我,连给孩子的钱也没人要。”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女朋克,剃了平头,满脸青春痘。母亲后来又拿给我几根芦荟叶子,说“四姨奶奶给的,涂脸上就好了。”又叮嘱我钱不要花,放箱子底压着。
  钱和钱有什么区别?我一面摆弄着芦荟叶子,一面回忆起来:她是一个疯子。
  3、
  小时候我打过她,我的四姨奶奶。
  童年的夏天每个孩子都是从河里捞出来的,湿哒哒的走在沿河柳下。
  四姨奶奶那个时候就拄拐杖,站在正午的白日头里一遍遍咒念:“谁下河淹死谁,谁下河淹死谁……”有时候也会抓住我们的胳膊。
  烦了我们就拿小石子往她灰布褂子上砸。
  母亲告诉我:“她大孙女刚死,她一直是疯的。我小时候她就天天站在河边念唱‘大闺女想男人,大闺女别嫁人’”。
  在母亲的转述里,四姨奶奶是附近几个村庄第一个离婚的女人。
  1960年的春天,四姨奶奶从人民公社领到了和她货郎丈夫的离婚协议书。据说这是我们这十几个村庄联合组成的公社里第一桩自由离婚案件。
  货郎出轨了。
  货郎爱上了邻村一个右派的老婆。
  “右派老婆”带着四个南京城的儿女住在村头,据说每天都需要闺女烧饭,儿子烧水,在暮色里洗澡梳头,然后摇着蒲扇抽烟纳凉。
  四姨奶奶正在玉米地里埋头拔草的时候,货郎把“右派老婆”和她的四个孩子接进了家。
  四姨奶奶问,人家男人呢?货郎只答,离婚吧。
  四姨奶奶很快改嫁给一个放羊的光棍。羊倌嗜酒早逝。俩人围着羊棚垒的两间石头房子直到我小时候却也还结实。
  四姨奶奶经常爬到房顶用泥巴和稻草修补漏处。房顶下有她和羊倌的两儿两女。
  只是她疯了。常在河边。又唱又念。最喜欢扯着大姑娘的衣襟说她们“想男人”。
  4、
  1966年的冬天,文革悄悄的也蔓延到了我和四姨奶奶的村庄。
  爷爷回忆起来,笑说:“贫农太多,‘坏分子’的名额实在分不完,最后两个就派在货郎和他‘右派老婆’头上。”
  “搞破鞋”和别人独独不同。“右派老婆”脖子上挂满了旧鞋底,穿最丑陋的黑衣服,挨家挨户到每个人的院门口喊“我是破鞋”,让人吐上两口。
  四姨奶奶这个时候“疯病”好了,拿起鞋底狠狠往货郎和“右派老婆”头脸上甩。一直打到邻居出门拉劝。
  从此四姨奶奶却也真正“疯了”。
  “货郎怕‘右派老婆’挨家挨户批斗太累,推着小货郎车和‘破鞋’出来游街!推着‘破鞋’出来游街!”这是四姨奶奶一生反复倾诉的一幕。
  5、
  村庄里的女人叙事,最多的就是“疯”。
  这个村里常有女人“疯”了。
  有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突然某天口吐白沫,整碗整碗灌下刚煮沸的开水,告诉丈夫和婆婆:“我是白蛇大仙转世”,勒令他们跪下并给自己煮一盘肉馅的水饺。
  四姨奶奶常年的“疯”再寻常不过。
  人人啃着瓜果说“她是个疯子”,人人也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她的儿女已经长大成人,她“疯”着也没荒了粮食和灶台。
  直到我母亲也“疯”了。
  那种“疯”是一种近似艺术的咒念。
  每个深夜,我拿着手电筒在麦垛下的月光里找到正边哭边笑的母亲,她唱念的咒骂像歌谣一样动人。星辉月色下像是有观众,她的泪水和曲调在蝉声蛙鸣里回荡,唱给熟睡的丈夫和天上的月亮。
  6岁那年的一个正午,我和妹妹从抽屉里掏出所有的煎饼渣泡了碗午饭。四姨奶奶拿着几包草药找到了坐在柳树下的母亲。
  “孩子,喝了吧,喝了就好了。你看看你的孩子饭都吃不上了。”
  那个下午,母亲喝下了四姨奶奶一碗带着蚯蚓、红花、蛇皮的中药,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四姨奶奶杀了一只鸡,用她的拐杖捅旺了灶台的火苗。
  我和母亲、妹妹把半熟的母鸡啃个精光。
  6、
  四姨奶奶的大孙女叫小芳。死在公路转弯下的一颗柳树旁。
  小芳顶着冲天麻花辫,一辆摩托车就给撞倒了。
  四姨奶奶和全村十几口亲戚抱着死尸往医院赶,中途拖拉机又翻在上坡路上,好几个人骨折了腿。
  大儿媳妇也“疯”了之后,四姨奶奶的“疯病”神奇的好了。每天蹲在儿子家给媳妇煮饭洗衣,听儿媳的斥责咒骂——直到大儿媳又生了大孙子。
  2000年之后四姨奶奶的时光都是兴奋和喜悦的,没人再想起“疯”这个字眼。
  四姨奶奶上小学的大孙子憨实粗壮,每天露着温顺的大白牙和四姨奶奶一起采摘水果。祖孙二人再把一个个又红又亮的大苹果装进包装袋,整整齐齐码进纸箱子。
  2000年之后,这个村庄再也没有蔬菜和粮食。
  农药的细雾缭绕在每个清晨,成排成排的大卡车一辆又一辆把鲜亮的桃子、梨子、樱桃运去遥远的城市。
  四姨奶奶这样的工种据说一天能赚一百块钱,一个秋季就会攒下孙子的学费。   “没病”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四姨奶奶的大儿媳妇不见了。跟水果贩子跑了。跑到了遥远的南宁。
  儿子喝酒,毒打孙子。四姨奶奶抡着拐杖把孙子带回石头房子。
  从此又变回“疯子”。
  6、
  最后一次见四姨奶奶我是逃回这个村庄的。
  26岁那年我流掉了我第一个孩子。
  孩子的父亲是个潦倒乐手,疯狂的想结婚。
  我跑回家,摸着平滑的肚子,在柳树下坐了半个月。
  柳絮簌簌的飘在衣服上,飘进鼻孔里,顺着河水流成趟。四姨奶奶悄无声息的站在我背后,说“我要找你爷爷”。
  我问她“柳絮飘到河尽头会不会就沉下水底?”四姨奶奶说“我找你爷爷”。
  爷爷正坐在太师椅上听京戏。
  四姨奶奶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在他面前,从胳肢窝里掏出一个生锈的小铁盒。
  “我拿给你看看”,四姨奶奶窸窸窣窣的打开铁盒,摸出两张发脆的白纸。白纸上一式一样写着:靳学花和宋作武协议离婚。
  “是你给我办的!是你劝我办的!政府和公社盖了公章的!我是公社做主离的婚!”四姨奶奶又跳又骂一个下午,虾米一样的腰身里扭动出垂死的节奏,眼睛里的精光和嘴唇上的口沫流淌着绝望和疯狂。
  在她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我和爷爷凑出了章节。
  原来四姨奶奶已经糊涂衰弱到时常忘记了地点和去处,走到村头的石块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河塘里游泳出来的孩子成群结队的围成排,远远观看她念念咒骂,看够了就笑嘻嘻的扔石子。
  已经读初中的大孙子碰上几回这样的场面。也只是远远看。
  四姨奶奶一口咬定是因为自己离了婚,老老少少统统瞧她不起。
  父亲母亲哭笑不得的把她劝回家,当个笑话聊了整个街坊。
  7、
  送走四姨奶奶的傍晚,我坐在柳树下捧着饭碗,把米饭一粒粒扔进河里。男友醉醺醺的打来电话,“我要结婚,我要孩子,你这个王八蛋。你是个王八蛋。你一直是个王八蛋。”
  我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其实还是特别喜欢你唱的歌。”
  “我老家很多女人会唱歌,我母亲,我四姨奶奶,唱歌都特别好听。如果你见了她们,你肯定能唱的更好。以后,你还是要好好唱歌,多唱一些歌给别人听。”
  8、
  趟在男友和前男友的宿醉里,我是几乎不回家的。
  母亲问我,这次怎么在家这么长时间?我说,我累了,休年假呢。
  “年假”结束了,我和很多这个村庄的姑娘一起再把自己当柳树,挪到另一个“故乡”。
  四姨奶奶的死讯我也只是在母亲的电话里听到的。
  母亲絮絮叨叨的告诉我,“你四姨奶奶上吊了,她怀疑自己得了绝症。”
  “床头底下压着一万多块钱。死之前她曾到邻居家串门,说要治病钱都得花光了。死了,钱全留给孙子上学。”
  9、
  2013年的中秋节,我回家。
  四姨奶奶已经死了三年。
  还没进家门,便望见有颗柳树倒了。半个身子躺在河水里。
  “怎么倒了?”
  “这本来就种在河堤上,根扎不进柏油里。风一吹就能倒了。”母亲说。
  我想问怎么处理,是否需要再寻人用绳索拉起来?把树根重新埋好固定能否让它活下去?
  母亲兴冲冲地抢断话头,跟我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妹妹怀孕了。刚有,还不让往外处说。”
  我看着满脸喜悦的母亲,答非所问:“你还记得我读大学前,四姨奶奶来给我送钱吗?那好像是我见她的倒数第二面。”
  母亲很诧异,“以后都没见过吗?”。
  “没有”。
  0、
  妹妹的孩子也是在柳树下长大的。
  我在电话里问妹妹那棵柳树的去处,妹妹一边和孩子吵闹一边告诉我:“早就当柴火烧了。那么多柳。沿河都是。”
  2014年,我遇上了一位修行的法师。
  第一个问题我问他“你说众生平等,那门前的这棵柳和那棵柳可有差别?为什么我们总会在这棵的叶子、那棵的树形上产生偏爱?”
  法师答我,“只有差别心,从无差别法。”
  我又问他,“那怎么阻止一棵柳树的命运和别的柳树格外不同?”
  法师笑笑,“你想阻止谁?你看到了柳,你看到你自己了吗?”
  《牡丹亭》说柳梦梅和杜丽娘,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爱在柳树下做梦。
  生生死死情之所衷。终于在2014年我第一次梦到了四姨奶奶。
  在梦里,她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变作柳。
  我正要上前摸摸她,她突然笑着指指我:“你到底是人还是柳?”
  (本文作者为《齐鲁周刊》首席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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