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废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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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言熙醒来的时候,窗边半卷的竹帘外狂风不止,一庭院的枝叶都随之而舞,远处长天之上暮云低垂,黑压压的乌云翻滚着,预示着一场大雨的来临。
  他有些恍惚,一时间似忘了身处何处,抬手揉了揉睡眼,声音低沉而喑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阿沅,是不是要下雨了?”
  珠帘的外面立即响起了回答:“恐怕是的呢,陛下。”
  那虽刻意压低却仍尖利得刺耳的声音他并不陌生,是御前侍奉的内监陈喜的声音,这声音也让他蓦地清醒,让他意识到方才所唤的那个名字,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他的身侧了。
  这一刻说不上心底究竟是愤怒还是惆怅要多一些,他只知,倘若是在清醒的时候,他是不愿想起这个人的。
  他没有说话,殿内就这样静默下去,直到有宫人进来,禀报说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是霍家的嫡女,这样的世家里教导出来的女子,无论仪态气度还是智慧性情都是无可挑剔的。
  霍皇后徐徐下拜,他却似乎有些疲惫,声音淡漠:“起吧,这会儿就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
  对于这个皇后,他的恩宠和疏离都是恰好,而她的逢迎与回避也正得宜,像是有默契一般,隔那么几日,他总会去她宫里坐坐,她也会挑几件宫里的大事前来面禀,问问他的意思。
  他登基甫满一年,后宫并不充盈,是以琐事并不太多,她也都处理得很好。
  略略提完,他只轻轻颔首,神色淡然道:“辛苦皇后了。”
  “还有一事……”霍氏的样子竟有些迟疑。
  “嗯?”他微微皱眉。
  “马上就要选秀女了,西园那位……是不是也该安置了?”拿眼瞧了瞧他,似在揣摩他的反应。
  他的脸色果然变了,像是逆鳞,那个人是不能在他面前提的。
  一年了,人被关在西园里,不降罪也不恩赐,谁都摸不清他的意思。
  马上就是大选之期,届时会有无数女子陈充后宫,可霍氏并不怕她们会分去他的宠眷,她知道,这些都不足为惧,他的眼中,装不下任何人,她要忌惮的,唯有一人。
  这就是她今日出言试探的目的。
  “宫人说,她病了。”见他的神情冷得有些吓人,她终是有了惧意,忙脱口道。
  他默然起身,颀长的身姿背着暮光而去,停在窗前时微微侧身,侧脸织出的光影有种惊心动魄之感,像是一场她今生都无法走出的迷障。
  可他的声音却是那样冷。
  “不要动她……”他的目光像是剑锋上淬的寒光,令人生惧,“霍家要的,朕都能给,唯独她,谁都不能碰。”
  2
  他出甘露殿的时候,后头太监执着仪仗正欲跟随,却见他转了身,脸色微沉:“都不准跟来。”
  因是入秋,所以风已有些凉了,他身上穿的常服单薄,却也不觉得冷,还好近午的太阳渐渐大了,等他走到西园外,额上竟起了一层薄汗。
  或许是到了午时,院外没任何宫人,可其实西园本就是废苑,里头本就没什么人当值,而他将她关在这里,冷寂萧条,必然不好过。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半掩的门扉前,欲抬手时怔愣一下又放了下来,目光从那门缝里望去,一眼就能瞧见院子里的梨树下,有个女子背对着自己躺在竹椅上。
  其实他从未亲眼见过她,过去那些年里,他曾无数次想过,等自己眼睛好了,要见的第一个就是她,他一定要好好看看她,将她的音容全都刻到心里去。
  可后来,就出了那样的事。
  仅凭直觉,他知道那就是她,许是睡着了,那背影一动不动,竟让他忽地有种冲动,想上去将身上的外袍解下给她。
  到了今时今日,他竟还怕她会冷……
  突然就想到昨日那个梦,她端着汤药,递到他嘴边,他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只能任由那冰冷的液体流入腹内,耳畔,是她熟悉的声音。
  “殿下,奴婢以后会一直陪着您的……”
  那是致命的毒药,她要他死,那么,还有什么以后,他绝望地想着。
  陈喜领着人赶到西园时,见言熙已往回走了,看到他们一行人又偷偷跟来,也没有发脾气,只抿着唇,神色不定。
  忽然,就听到他低声问:“昨日皇后说她病了,可有传太医过去瞧了?”
  陈喜是在御前当值的,心下一转就懂了他说的是谁:“陛下忘了吗,从前是您吩咐的,西园里凡事都要有您的旨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那就传一个去。”
  3
  宫女碧珠走近阿沅时,发现她纹丝不动,以为是睡着了,刚将毡子搭上,就听见她开口道:“谢谢你,碧珠。”
  她双目失明,不能视物,竟能一下子就辨出来者是谁,碧珠刚一惊愕,又感伤地想到,这里除了自己,还有谁会在意她的冷暖呢?
  “这是奴婢分内事,姑娘客气了。”
  言熙登基后,就将她贬入废苑,没有封诰,便算不上是主子,就只能叫她“姑娘”。
  “什么奴婢,是你客气。”由于病重,她的声音虚浮无力,“我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当初太皇太后尚在时,咱们还一同在她老人家跟前当过差呢。”
  说着,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幽幽的,令人心疼:“是我连累你了。”
  西园是什么样的地方,且言熙对她厌憎到什么地步阖宫都看在眼里,甚至他能留自己一条性命,已算念尽了旧情,跟着自己,碧珠又能落得什么好呢?
  “姑娘怎么能这样说,您别担心,奴婢已想了办法去禀皇后,不久太医就能来了。”
  听了她的话,阿沅竟轻轻笑了,她摇了摇头喃喃道:“没用了,谁来都没用……碧珠,我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她是医官之女,家中被抄没前学过几年药理,自然是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情况。
  碧珠想出声,却一字都说不出了,宫中迎高踩低,陛下不管,下头便百般作践,她们在这西园里日日煎熬,这样的日子,她竟觉得,早些解脱未尝不是好事。   “只可惜,”阿沅忽地低低道,“等不到春来梨花开了……”
  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梨花开了又如何,四时之景在她这里,不过都是漆黑一片。
  偏偏记得,那一年春初,她踏进那座宅院,天边有溶溶斜阳,映照着院中那树开得正盛的梨树。
  彼时有微风拂面,庭中梨花落英如雪,白衣少年坐在树下,沾了一身落花却丝毫不觉。
  许多年之后,记忆在流离的岁月里变得凌乱模糊,阿沅却永远记得那一刻,眼前那个人,坐在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一幅画卷里。
  那一日,她踏入了那座庭院,也踏入了与他交错的命运。
  4
  那是景明元年,哪怕隔了整整七年,她都还能清晰地忆起当日的情形。
  当她缓步走入院内时,树下少年闻声转过头来,清俊的容颜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而哪怕明知他失了明什么都瞧不见,她心底亦万分慌乱。
  “谁?”他淡淡开口。
  “殿,殿下,”她有些无措地答,“奴婢是来伺候殿下的宫婢……”
  言熙立时回了头,冷冷道:“我不需要,你走。”
  她自然不能离去,见他又怒又急地起身,却因不能视物被绊倒在地,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自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不许过来,滚!”他有些气急败坏。
  这一刻,阿沅终于明白,他为何要赶走身边的侍女。她想起方才倒地时他一身尘灰的狼狈模样,曾是耀眼如星辰的人,怎么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如此不堪的样子。
  一年前,僖宗远征北荒,命豫王辅助太子言熙监国,谁知不久言熙就遭人行刺,刺客剑上淬有剧毒,最后虽被太医救了过来,可不幸的是,一双眼睛却没能保住。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得知自己失明的噩耗时,前方传回了僖宗驾崩的消息。
  战乱未平,社稷岌岌可危,储君不仅年少,且双目失明,于是群臣奏请,以豫王为新帝。
  三日之后,豫王在太极殿登基,当时文太后尚在,便让新帝承诺,不得废除言熙的太子之位。
  可一年后文太后病重,皇帝就废了言熙而改立自己的独子言朗为国之储君,言熙则受封宁王,被迁至城郊的一座小院。
  当初言熙的胞姊明华公主远嫁北朝,后因北帝驾崩而成为北朝太后,皇帝害怕北朝出兵,也担心天下悠悠众口,这才不敢取言熙性命。
  可将他像废人一般幽禁在这院落里,将他旧日的傲骨一寸寸地折去,在恐惧和绝望中度过余生,其实同杀了他也无异。
  她走到他身前,鼻间一酸:“是太后命奴婢来的,这是她的遗命……”
  他的身子猛然一晃,仿佛震惊到连说话都有些艰难:“你说什么……”
  “就在昨日,”她哽咽道,“太后她老人家,仙逝于长信宫,临终前特命奴婢来此,今后侍奉殿下左右。”
  他踉跄几步,膝盖一软就往前倒了下去,阿沅扑上去,用自己细弱的胳膊将他揽住,他全身的力量都落到她身上,她就像他溺水后最后的一根浮木,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感觉到一阵温热,就见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如今,”他的声音飘飘荡荡的,“我什么都没有了……”
  “殿下,殿下……”她用尽所有余力抱着他,像哄一个孩子那样,轻轻在他耳边道,“殿下,您还有奴婢,奴婢以后会一直陪着您。”
  “当初,我真的是以为会陪着他一辈子的,”阿沅轻轻地开口,她从不忌讳在碧珠面前提起曾经,毕竟,那些回忆已变成她活着的唯一支撑,她虚弱地笑了起来,“可原来,一辈子竟这样短……”
  5
  言熙又做了噩梦,最近他的精神愈发不济,太医说,因他体内的毒蓄积太多,蛰伏太久,余毒非三五年不能除尽,所以这三五年内,还是会神思恍惚,易倦嗜睡。
  而这些,都是拜她所赐。
  他坐起身,榻外值守的太监一示意,外头侍候的宫人便鱼贯而入。
  “陛下,”陈喜立到一旁,“遣去西园的太医说,那位没什么大碍,只是风寒罢了。”
  见他不语,陈喜又道:“皇后娘娘真是体察入微,连这样的小事也要惦记着,当真辛苦。”
  言熙哂然一笑,轻蔑地看着他:“你倒会当差,随时不忘为皇后说话,倒也同样辛苦。”
  陈喜吓得脸色煞白,大气也不敢出。
  “还不滚。”
  陈喜如蒙大赦地退出殿外,里头的宫人也被斥退了出来,他看了看众人,压低了声音道:“打今儿起,西园的任何消息,都不能跑到陛下的耳朵里去,否则……你们自个儿去向娘娘请罪吧。”
  殿内,言熙茫然立在窗前。
  其实他知道,那日皇后前来是为了试探自己,不止她,底下都在猜他对阿沅的态度。
  他不肯杀她,却又明知下边众人对她百般折磨欺辱仍不闻不问。
  也有臣下劝过他,说那样的身份,留着终究不好。
  当时他就将手里的镇纸扔了出去,指着一殿的人,冷笑着答:“朕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她,谁动她朕就杀谁!”
  再以后,这话便没人敢在他面前提了。
  他们怎么会明白呢,那七年,他最绝望的岁月里,只有她,每一寸的光阴,他所有的欢喜忧愁,都是她。
  6
  其实最初,他并不信任她。
  经历过太多的阴毒险恶,防备已变成本能,更何况是在那时危险重重的境况下。
  院外有士兵把守,衣食皆由专人每月送来,也不过能果腹御寒而已。
  阿沅一来,他的衣食住行便都由她亲自打理。
  他起初连她近身都不许,做好了饭食端着欲喂他,被他一把挥落,汤水溅在手上,起了一串水泡,也默不作声的,又去盛一碗新的来。
  他不喜她靠近,她就悄悄跟着,轻轻落足,覆履无声。他要摔倒时,就冲上去搀扶,起初他会将她推开,恶语咒骂,甚至将情绪都发泄到她身上。   可后来发现她还是日日跟着如阴魂不散,等她再伸手来扶时,便只是皱眉,不再言语。
  夜里她睡在他隔壁,其实他知道,她从没敢睡沉过,只要听到他稍有响动就会跑来看一看。
  后来她索性就睡在他房内那张坐榻上,他时常被噩梦缠身,她便蹲在他床边,摇着他手臂唤。
  “殿下,殿下……”
  有一次他醒了问她:“我还在梦里吗?”
  他看不见,便连梦境与现实都无法分清。
  那是他第一次同她说话,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然后轻轻拍着他的手臂。
  她总是爱这样,对待他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可不知怎么,他却不再觉得排斥,只听得她俯在他身边,轻轻地答:“殿下,这不是在梦里,别怕,奴婢守着您呢。”
  “我是一个废人了,一无所有无以为报,你又何必留在我身边,早些离去,还免得日后受到牵连。”
  他想她能坚持几年,久病无孝子,何况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羁绊,他还待她并不亲厚。
  自己如今还剩什么呢?这副业身尝遍人世冷暖,他在这低微的尘土里,艰难又可怜地苟活着,除了拖累,又能给她什么呢?
  她的声音低幽,在此刻寂静的夜里听来楚楚可怜:“奴婢答应了太后,要一辈子守在您身边,服侍您照顾您,奴婢虽是低贱之人,也绝不愿轻诺食言。”
  言熙并没有说话,四下里都是寂静,失去目力后双耳便格外灵敏,他都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可就是这一点点呼吸,让他知道,她就在自己的身边。
  很多年后,他睡在大秦最精致华美的宫室里,外面有禁卫守护,里头有宫人侍奉,烛火彻夜不熄,床榻温暖柔软,可他再没有得到过一夜安眠,再没有遇到过一夜那样的好梦。
  那时他想,就让她留下吧,否则,他的生命里,就真的只剩下满目漆黑和一身孤寂了。
  7
  虽不再排斥,可中间那几年,他对她也并不算好。
  那时的时日真是艰难,尤其是冬天,外面送来的东西有限,仅有的一些木炭,她每日烧一点,只将火盆放置在他身前,又要时时盯着,以免他将脚踏到火盆里。
  他已不会再驱赶她了,她却仍离得远远的,每次说话的声音都颤颤巍巍的,像惧怕他。
  直到一次她给他递茶,他碰到她的指尖,冷得他一惊,于是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一把就将她往回缩的手抓住,他放下茶盏,朝她手臂上摸去。
  “你竟穿着单衣?”他惊怒道。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她把自己的冬衣拆了,将棉絮都缝进了他的衣服里。
  他慢慢摩挲,才发现她手上的冻疮已开裂,他一碰到她就轻轻一缩,却忍着不喊疼,嘴里只道:“奴婢要干活,穿厚了碍事,而且干起活来也不冷。”
  他心中万般思绪,乱得不行,最终捏着她的手,轻轻拉过来,捧在掌中,低声叹息:“怎么这样傻……我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委屈自己……”他喃喃道。
  “殿下哪里不好呢?”她反握住他的手,轻声答,“可哪怕殿下一无是处,受天下人背离,阿沅宁愿当那个最愚笨之人,也要陪在殿下身侧,只要殿下不弃……”
  她蓦地将他的手握紧,仿佛借此表达自己的决心,那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若蒙殿下不弃,殿下所受的任何苦楚,阿沅都愿替您分担。”
  他愣怔不语,满心酸楚,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也只是伸手揽过他,低叹一声:“傻瓜……”
  她并不知晓,他是在那一刻暗自决定,以后要好好待她,就算是蒲草蝼蚁,也会有想要去守护的东西,从今往后,她就是他最想要守护的东西。
  凭此微薄之躯,也要替她挡去风雨。
  他想,命运也并非全然苛待于他,至少,它将她带到了他的身边。
  整整七年,他就那样同她相依为命。
  后来,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后了,朝中不断有人前来暗传消息,想说服他夺位,他都拒绝了。
  “殿下,难道你不想拿回曾经的一切?”她问他。
  他嘴角有淡淡的笑意,抓过她的手握住,轻轻摩挲着,这是他最喜欢的动作。
  “现在不就很好了吗?阿沅不喜欢现在的日子?”
  “难道殿下不害怕,害怕……”她不敢说出后面的话。
  “我害怕,”他明白她的担忧,拍了拍她的手,“我害怕死亡,害怕卑微可怜地死去,可我更怕的是,漫长而孤寂的生命……”
  她永远不会懂得他心底真正的恐惧,高处不胜寒,他真正害怕失去的,是她和静好的岁月。
  言熙的眼睛,是登基之后好的,霍家寻来隐世的神医,开了方子,半年后,他竟奇迹般地复明了。
  他能登基,靠的也是霍家。
  后来言朗暴毙,先帝伤怀过度而病重,朝中一片大乱,朝臣联名上书复立他为储,先帝在正清殿上杖责上书之人,竟有十几位大臣当场被杖毙。
  北朝陈兵边关,以此胁迫,可先帝还是不管不顾,打算直接杀他灭口。
  是霍家偷偷派人将他救走,那时他执意要带上阿沅,上马时,她却只愿坐在他身后。
  等到了安全之处时,她才肯告诉他原因。
  “若有追兵追来,我就可以替殿下挡住身后的流矢。”
  他从未怀疑过她,甚至后来他们藏匿的地点暴露,霍家怀疑她,他还是不肯相信。
  直到先帝驾崩,乱局平定,他登基的前夜,先帝身边的人受不住刑招认,她是先帝的人,那时他才知,那七年里,她每日都在他的饭食里下毒。
  毒性很小,微不可查,可经年累月地服用,身体会一日日虚弱下去,最后毒发时,症状如染上时疫,让人难以分辨,从而造成受时疫感染而死的假象。
  先帝为了堵住天下众口和掩过北朝太后的耳目才想出如此阴毒的法子,若他活得再久一点,言熙便毒发身亡了。
  8
  阿沅快不行了,碧珠想尽任何办法,都没能找到太医给她开服药。   可其实,她如今这样子,别说太医,大罗神仙也难救。
  “这是我的报应。”她轻轻地说。
  她骗了言熙,骗了他整整七年。
  后来他们被霍家接走,躲在山里,是她偷偷报信给了禁军。
  因为体内的毒,他已变得很虚弱了,她出去了许久也没发觉。
  “霍大人说,等我们成功了,便召那神医施针,到时候我眼睛说不定就好了,”他虚弱地坐在椅子上无力地笑着,“阿沅,我真想看看你……”
  “阿沅并不好看,殿下会失望的。”她忍着喉中的哽咽,不知为何,看着他就觉得莫名地难过,她本没有这么脆弱的,或许是后来他对她太好,将她惯坏了。
  “你长什么样,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的,”他握着她的手,满心欢喜地道,“若我们能出去,我的眼睛能看见,日后我就带你走遍天下,看尽一切美景,阿沅,你想要什么,我都会送到你的面前。”
  她捂住嘴,蹲了下去,眼泪潸然而下,却不敢让他听见。
  飞鸽已经放了出去,禁军很快会赶来了,他们能如此相对的时光,以后就没有了。
  他握着她的手,静静坐在火堆前,暖暖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她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脸。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怎么,阿沅还怕记不住我的样子吗?”
  “殿下真好看,”她痴痴看着他,“阿沅只要能看一眼殿下,就觉得以后什么样的苦难都能撑过去。”
  他低低一声笑了出来,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怕什么,以后无论有什么苦难,都有我在你身旁。”
  她支起身子,就那么定定看着她。
  此刻她竟有些庆幸,还好他不能视物,这才无法看见她眷念的眼神,这些心事,就算忍住了不言,它也会从她的眼中溢出来,遮都遮不住。
  他看不见,她便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将他放进眼中,将他的每一次抿唇每一次微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进脑子里。
  她知道,以后他将走向那个光芒万丈的地方,而她,只能守着这些回忆,借此挨过那些孤寂的时光。
  “不行,我去求皇后,至少……至少让陛下来见上一面啊!”碧珠恸声道。
  “没有用的。”
  这一生,他都不会来见她了,不见也好,她不想他看到自己这般模样。
  阿沅想起第一次见言熙的情形,并不是景明元年。她遇见他,比他所知要早很久……
  那年她刚满十二,家中出事后被充入宫中为婢,被发配到最苦最累的浣衣局。每日都是干不完的活,动辄还会遭打骂刑罚,后来染了风寒,管事的却说可能是时疫,要将她送去内务府。
  她知道被送去后的结果,戴罪之身让她比一般宫人还要卑贱,没人在意她是不是真的得了时疫,她的性命不值一提。
  走投无路,她便趁夜逃了,可也知道,偌大的皇宫,那里逃得出去,迟早被抓住,同样会被处死。
  她是在太液池边遇到言熙的,那时他不过是个身量同她差不多的少年。
  他坐在白玉石栏杆上,指尖挟一片薄薄的石子儿扔向池面,石子儿沾水又起,跃了数下,他便开心地笑了。
  她遥遥看着他的侧颜,那是一张在夜里微光之下仍耀眼的容颜,让她无法移开双目。
  他转首看到了她,一个满脸泪痕的小宫女,或许是心血来潮,便支颐问:“喂,你哭什么?”
  她怔怔走向他,然后将自己的遭遇尽数说与他听,她想他头戴玉冠,身着锦衣,定是贵人。
  听完他微微皱眉,问:“你真的只是风寒?”
  她点头,却也知不会有人就这样相信自己。
  “我叫言熙,”他笑了笑,将手中一枚石子儿递给她,“来,我们比一局,你若赢了我,我就帮你。”
  她自然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身份,那尊贵得她本该一生都难以得见,这是她唯一的生机,她却泫然欲泣:“可,可我不会……”
  他却一下子笑开了:“那便再给你一个恩典,”明明眼中是跃跃欲试的兴奋,却装得肃然,对她道,“我来教你。”
  最后她都没能赢过他,第二日她被管事的带回,却被请来的太医诊治,又被调去长信宫,后来得以贴身伺候太后,再后来,太后命她前去照顾一人。
  然后她推门走进了那座院子,一直刻在她心里的那个少年,那时就坐在梨花飘落的院子里,他早记不得她了,可还好,她终于走到了他身边。
  9
  言熙记得,阿沅身份暴露后,身后的人都劝他直接将她赐死,他不肯。
  “陛下,她差点就害了您的性命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默默转身,声音低微喑哑,“可我无法恨她,哪怕她真的要了我的命,我都没有办法去恨她……”
  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只有她陪他度过,这天下再没有人能懂她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哪怕最后知道一切不过一场设好的局,可她曾给他的那些温暖和慰藉,都那样真实地铭刻在记忆里。
  他也恨自己无能,被她骗得团团转,还如此心甘情愿。
  可有什么办法,她曾是他生命里仅剩的温暖,是他心底深藏的柔软,是他多年孤注一掷的守护,是他此生无可救药的执着。
  是他曾经以为,命运在掠尽一切后,留给他的唯一一点幸运。
  他记得曾经有一次,他说若能重新得到一切,只愿能护她一世安稳。
  “殿下……”她哽咽着道,“殿下日后将是日月当空,照亮天下,阿沅……阿沅只是萤火之光。”
  经年之后,物是人非,言熙始终都记得这句话,那时他忘了告诉她,因为她,他才想要成为当空的日月。
  而她这萤火之光,却照亮过他的整个世界。
  他派人去民间寻的大夫终于被带进宫来,他让人拿来了之前在那座院子里搜出的,阿沅曾给他下的毒。
  那人诊了许久的脉,才敢肯定。
  “陛下,您体内的,并不是之前的余毒,而是另一种不断加重的毒。”   这证实了他的猜测,那人又向他解释:“之前这种毒,是取人性命的,而后面这种,却是让人丧失神志,虽不致命,却会形如痴傻。”
  说着,那人却皱起了眉:“奇怪,陛下的体内为何没有余毒了,那毒是无药可解的,且甚至连您的眼睛,都能复明。”
  “这毒真的无任何方法可解?”他盯着那人问。
  “倒也有一个法子,”那人沉吟着道,“相传南渊有一种冰矶虫,可以将任何毒蚕食掉。”
  “那朕体内可有这种虫?”
  那人摇头,神色低沉地道:“这虫喜寒,所以只寄居于女子体内,以吸食宿主的活血为生,它可以钻到其他人的体内,将那人身上的毒食尽,但也会将毒渡给宿主,所以很少有人愿养这虫,因为与其说是解毒,不如说是换命,谁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救别人呢?”
  言熙的脸在这一刻煞白下去,那人指着他腕上一处红点说:“是了,陛下请看,这就是那虫每次爬进去的地方,您体内的毒都被它吸走了,所以才能复明。”
  10
  言熙出手太快,霍家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霍氏父子被押入狱中,皇后被直接关在凤仪宫里,宫人来报,说皇后不肯进食,只求面圣,言熙最终决定去见见她。
  她卸去了珠饰,一身素服,见他来不由得双目盈泪,哀哀道:“陛下,你我夫妻一场……”
  他却撇了脸去,冷笑道:“夫妻一场……夫妻一场你却要下毒来谋害朕,朕待你们霍家还不够恩宠?可你们偏不满足,想着要将朕完全控制,这天下便是你们霍家的了,这宫里哪里没有你们的人,朕身边的宫人太医署的太医,全跟着你一起来算计朕,朕哪里对不住你了?”
  霍氏摇摇欲坠,惨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看来陛下都知道了……那件事也知道了吧,你的眼睛能复明,靠的并不是什么神医,那个女人是先帝派到你身边的细作,她必须要给你下毒,可她却又偷偷在体内养了一种虫……”她摇着头,目中有泪流了下来,“当初那样了,你都不肯杀她,若知道了这些事……不,其实她不做这些,你的眼中也不会再有别人了,我穷尽这一生,也得不到你丝毫的怜惜,既然这样,为何不帮助父兄,为霍家谋取更多的权势……”
  “有一点你说得倒没有错,”他勾起嘴角笑了起来,“就算她不做那些,就算她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就算她像你一样蛇蝎心肠,我的眼中,亦只容得下她一个。”
  他转身向外走去,殿外却起了骚动,他皱眉问身旁的内侍:“怎么了?”
  那内侍答:“有个宫婢,非要求见皇后,被侍卫拉下去了。”
  他并未在意,只吩咐道:“回甘露殿。”
  远处的侍卫并未察觉皇帝陛下已经出来,那边的声音便依稀传了来,言熙听到那人斥道:“一个西园的宫婢,也想见皇后娘娘……”
  他蓦地沉了脸,吩咐左右:“将那宫女叫来。”
  那宫女很快被带上前来,只来得及俯身行礼,就闻见他急急问:“你来找皇后所为何事?”
  11
  言熙踏入那座庭院,里面有几个粗使宫人,手中执着白幡欲挂。
  他盯着跪在庭中宫女手中的白幡,如遭雷击。
  阿沅所住的屋子很简陋,如同那个他们曾一起住了七年的地方。她合眼躺在榻上,仿若沉睡,只是整个人消瘦得如同一具枯骨。
  宫人向他禀,她在昨日夜里就去了。
  言熙不信,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是在骗他,他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他想起曾经无数个夜里,听着她浅浅的鼻息,那时他就想,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你骗了我那么多年,就再骗我最后一次好不好?你醒来,说你没有死,说你是吓我的,好不好?”
  可她只是合着眼,两颊瘦得已经凹陷下去了,瘦得他心疼。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轻得像是怕惊着她,他一点一点地用手描摹她的眉眼与轮廓:“阿沅,是我错了……可你怎么,怎么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呢?”
  她到他身边后,他从未觉得自己贫瘠,可如今他手握天下,却怎么突然觉得,一无所剩。
  斜阳从窗棂透入,这庭中也植了一树梨花,此时落花满地如同覆雪,原来命运流转,聚散都会重合。她走的这日,恰如她当日来时。
  她说,奴婢是来伺候殿下的宫婢。
  她说,奴婢叫阿沅。
  她说,殿下别怕,奴婢在这里。
  ……
  12
  漫漫浮生都似在这光影里砉然崩塌,再长久的岁月,都只是踽踽独行。
  从此,陪伴着他的。
  也只有无边的山河与无边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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