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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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梦
  胡微儿梦见自己在香港。航班推迟,要晚上11点起飞。现在是下午1点,阳光照得人晕晕的。还有大半天的时间要打发。一起来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剩下她立在街边。香港还有什么人可以一见的吗?她茫然了一会儿,那个名字不可遏制地浮上来。西庸,他在香港已经好几年了吧。
  遇到西庸时,胡微儿是家庭主妇,他们是在从香港回程的高铁上认识的。一等座,两个位置正好在一起。
  西庸显得热情,刚坐下就帮她放好了一个挺重的行李箱,然后说话。西庸欠身点头打招呼,说,您在哪站下?我去上海参加个活动。胡微儿说,我带两个儿子去香港打了疫苗,要回杭州。就这么认识了。胡微儿的两个小孩就坐在前一排,专注地手拿PAD玩游戏。
  胡微儿本想在车上清静片刻,打个盹儿,不料这个陌生人挺健谈。西庸去餐车买咖啡,顺便给胡微儿也买了一杯,胡微儿也正好想喝咖啡。两人就更熟了一些,也就聊些上海香港杭州的万金油话题。后来西庸说,我最想做的事是,到了杭州后,找一天凌晨5点起床,然后沿西湖跑步。或许看到特别好的风景,还可以停下来写个生。
  西庸问起,胡微儿说了自己曾在拍卖行当助理。西庸就说,我在大学教书,也会画点画,玩点收藏,也时常关注苏富比、佳士得、保利和嘉德四大拍卖行的消息。
  尽管胡微儿努力回忆从前的工作,说起拍卖相关的话题仍然左支右绌,显然这几年回归家庭,让她的专业技能夹生了,西庸却好像听得兴致勃勃,没有听出夹生来。
  后来西庸说他也有一双儿女,在香港念书。两个人聊起孩子,倒是更亲近了。
  杭州到了,告别西庸后,胡微儿回家,又喝了一杯咖啡,这些年的个人生活史碎片般涌来。日子一天天地过,不深入想还不要紧,无论是欢是忧,最终每一天都是在一个淋浴或泡澡后结束,到床上,睡不睡得着是另一回事。
  在成为全职太太之前,胡微儿有过短暂的热血青春。她曾在大学时代诗社的一次夏夜朗诵会上,穿黑色小背心,跳上一张大桌子,披着长发朗诵过艾伦·金斯堡的《嚎叫》,那时她以为,女孩子只要穿上黑色小背心,露出修长脖颈和锁骨就是性感。那时夏天,胡微儿的常规装扮就是黑色小背心,搭配牛仔裤或牛仔裙。她在那个时期学会了偶尔为之的喝酒和抽烟。十年后,当年大学的诗友聚会,无论昂扬的还是颓废的,到了一起,酒瓶一开,人人手里夹着香烟。胡微儿又点上了细长的女士香烟。大家集体怀旧,老诗友们又让她朗诵一遍《嚎叫》,还是夏夜,胡微儿穿的是黑色吊带连衣裙,十年后的黑色吊带,质地要比十年前的小背心好得多。有位老诗友打开一瓶自带的人头马,让大家一起喊:“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
  时隔十年,胡微儿又一次将“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念得激昂。那时她想,不管怎么说,一辈子总要遭遇几个杰出的头脑才好。
  这样的怀旧活动结束后,总会有昔日擦肩而过的男生向她示好。有位从前诗社的诗友,现在的一家高端礦泉水公司高管,要了她的家庭地址,说要给她寄点小礼物。胡微儿想毕竟是从前很熟悉的诗友,可能想给她寄几箱矿泉水吧,太推脱也不好,就给了他地址。没想到几天后,对方寄来的是一箱法国红酒,说这是他朋友酒庄的酒,让她尝尝。胡微儿就有点明白对方的心思了,果然一个星期后对方又说请她吃海鲜聚聚,胡微儿拒绝了,推说自己现在就是个家庭主妇,每天蓬头垢面对付两个娃,早不写诗了,对方说了句,你不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可惜吗?胡微儿不回,对方也就知难而退。
  毕业后,胡微儿在拍卖行工作,年轻,面容姣好,干着专业含量低的助理之类的活儿,历练人情世故,不再碰金斯堡。有一次,她正好又穿了一件黑色吊带连衣裙参加一个行业的酒会,有个四十几岁的客户走到她跟前,跟她碰杯,说她长得像一个人。胡微儿好奇地问像谁?他说,向京。并且把有向京大照片的那期艺术杂志给了她。胡微儿打开看,才知道向京是一位女雕塑家。乍一看眉眼,还真有几分相似。但胡微儿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版本的时代女性,普通到男人失去她也不会觉得有多受不了。当年她很在意的初恋男友,也是大学诗社里认识的比她大一届的师兄,化工专业毕业后,没舍得放弃广州宝洁公司的工作,回杭州找她,她也不肯去广州,僵了一年,都觉得对方不够爱自己,就散了。
  西庸是正冉冉升起的精英人物。他在香港,突然某一天闯进了胡微儿的生活。当时的她,两个孩子,没有工作,全职主妇。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西庸,西庸是名利双收的吧,她却只是个为呼风唤雨的西庸们服务的小角色。
  她下火车前,西庸说过,如果你来香港,可以来找我,我请你吃饭。这话说了也有好几年了。后来,很多事情变得面目全非。西庸又在上海说过,你来香港,我请你吃饭。香港之后,他们又在三个城市见过面:上海、北京、杭州。
  要不要主动给他发个信息,说她在香港,想见他一下呢?这个决断,对胡微儿来说太为难了。关于西庸的回忆,像游戏中僵尸到了快满血复活的阶段,他们曾经肌肤相亲的感觉也浮上来,他看她的眼神也浮上来,他拼命忍住自己欲言又止,结果拧了下她的胳膊的异样感,都浮上来。
  有的人,告别容易,他们简单地告别,要彻底遗忘,却是难的。
  胡微儿的弟弟跟女朋友分手时,只在微信上发了一个信息,说了句“你值得更好的,不想再耽误你”。女孩子又伤心又生气,还找过胡微儿哭诉。
  “在一起大半年,他居然发个微信就跟我分手!”
  胡微儿和西庸却郑重地告别了三次。一次上海,一次北京,一次杭州。每一次,她都觉得,这样与西庸告别,自己日后想起来就无憾了。
  但是梦不听她的管理,一梦就梦到西庸了,要不要告诉西庸自己在香港?如果说了,这次他会不会来见她?还好正纠结之时,梦醒了。胡微儿并不在香港,是在自己的床上。
  那次以后她很多年没去香港了,也不怎么喜欢那个城市,她最喜欢的香港,是那里的地名,小街路边的灯箱,还有竖排的繁体中文字的报纸,快速掠过人行道的人字拖们,以及偶尔能在极普通的茶餐厅里吃到的鲜肉虾仁云吞面。其他香港有的一切,好像杭州都有。   西庸在半个地球转了一圈,最后选择了香港落定自有他的道理。她初识他时,他刚从英国到香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在杭州的高铁站送走了他。
  后来,她听一个有业务关系的朋友说,西庸离婚了。再后来她接到西庸的邮件,说他就是那次从她那里回去后,他太太直接就告诉他,她爱上别人了。他和太太是大学同学,他们有两个孩子,那么体面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
  胡微儿发了一封信问西庸近况,西庸来信,说了离婚的事。他说,就是上次从你那儿回去后,太太就跟我提分居。她就想象他一脸蒙的样子。
  一想到西庸居然被太太抛弃,胡微儿忽然有种快感。她自己痴迷西庸,却不能让西庸在乎自己,但是,另一个女人已经不要西庸了。那女人,西庸的前妻,替憋屈的胡微儿报了仇了。
  胡微儿给西庸写邮件,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以朋友的名义,历数西庸的种种问题,这封信发出去,就再也没有收到西庸的任何消息了。胡微儿讪讪地想,我大概什么都不是吧,我哪有资格教训他呢?
  西庸和太太,同济大学的同学,班里的学霸一号和学霸二号。后来高大的男一号和秀丽的女二号就在一起了。他们肩并肩,一起去英国,他们就像萨特和波伏娃,旗鼓相当。他越来越出名了,事业有成,很多女学生崇拜他。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渐渐成了他的助手,仿佛穿上了隐身衣。后来一家人从英国到了香港,他在大学教书,太太就全职在家。再后来,太太突然爱上了别人,走了。
  胡微儿不是没跟西庸较量过。她跟他一较量,马上处于弱势。他好像样样比她优越,她迷上了他,她最后悔的是一开始就错了,她用以报复林灏宇的在香港的那一晚,不该去找西庸。
  离婚后重新拾起拍卖行的工作,也认识了一些艺术圈中人。那年暑假,西庸又来上海,带着一批学生做暑期项目。他说,我带着学生呢,责任重大,不能跟你私会。胡微儿挺失望。到最后一天,他说,我明天要回香港了,我们能见面吗?她马上说,我去上海看你。
  那天晚上,他在上海見各种朋友,忙到了凌晨2点多。她从杭州到上海,为了省个宾馆钱,特地安排了第二天工作的事,就住在另一家单位定点的宾馆。本来他说他会找她的。到凌晨1点多,他说还在忙,过不去了。她很难过。第二天早上6点多,他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服务员,也不理。她站在门外,给他打电话,他才爬起来开门,回到床上倒头又睡,她就坐在他床边。有时看着他,有时靠着他,感觉两个人之间,既亲密又疏离。西庸很高,大脚,健硕。很冷酷又很热情。好像他们之间有一扇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什么时候又会打开。
  她坐在他身边,他却假寐了十分钟。后来他起床,冲澡。她坐在沙发上看他的钱包和他挂着的衣服。她不知为什么对他挂着的衣服总有兴趣看看摸摸,以前对灏宇从不这样。
  后来他们去吃早饭。餐厅里正好在放一首陈慧娴的老歌。她说,那是我们上大学时的舞曲。他仿佛兴致很高,他们聊了很多大学时候的歌,童安格、张雨生、郑智化、罗大佑。他居然还说到了张行,还说他那时候曾有几年迷过张行。他唱起“我心里有个小秘密”,还有“下雨了”,表情像个大学生。
  西庸乘11点多的飞机回香港。胡微儿帮他拎了最轻的包,打的去龙阳路坐磁悬浮列车,去浦东机场。在站台上,碰到了他的一群学生,他们是跟着他来上海的。西庸用英语跟他的学生们介绍了胡微儿,她感到他对她是有尊重的。
  他们都是第一次坐磁悬浮列车,面对面而坐。西庸笑说,早上你敲门,我迷迷糊糊中,真以为是服务员叫早。
  8分钟后,磁悬浮列车到浦东机场,他们拥抱了一下,告别。胡微儿在回去的地铁上想,我接你来,送你走,圆满了。
  不料半年后在北京,她在一个保利的大型拍卖会上意外地碰到了西庸。他被一堆人围着,问这问那,她默默地等了一会儿,人散了,他请她去天安门边的咖啡馆喝咖啡。她挺开心的,心想刚才围着他的女粉丝们都散了,现在西庸只陪她一个人。他们散步、聊天、喝咖啡,然后告别,各自去办各自的事。告别时西庸摸了摸她的头说,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胡微儿说,你想说向京吗?西庸说,是吧?原来有人说在前了。她笑说,向京是名人啊。西庸笑笑说,向京是我的朋友,我认识她好多年了。他送她到地铁口,她以为这次是最后的告别了。
  听说西庸在香港依然风风火火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新妻子。胡微儿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想着西庸,他亮晶晶的小眼睛泛着光,额上时有细小的汗珠,他爱出汗。这时候闭上眼睛,西庸七十五公斤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她也在他身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飞升。
  她会哼几句朱哲琴的歌,叫《七日谈》,有一句歌词:树林里情人跑,不翼而飞,情人。哼着哼着,就想起西庸。
  想念一个人时,胡微儿会像猫舔自己的毛一样,舔自己的牙床,再一颗一颗牙齿地舔过来。这样,一个晚上就从8点飞奔到了11点。12点前,洗澡,刷牙,在床上辗转反侧,摸胸一百下。摸胸不是为了情色,是自我做小保健,这逻辑是这样的:失恋了,心情郁闷,长期郁闷,容易生癌。女性又最容易生乳腺癌。每天洗澡和睡前摸胸各一百下,让乳房保持健康,不生结节,不长肿块。
  把口腔里那些因为不爽制造出来的恶气、浊气排掉。把白头发对着镜子一根根拔掉。再去做个美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唯一不可改变的,是胡微儿口腔里的一口四环素牙。一般男人要是先注意上她的牙,而不是脸蛋、眼睛、鼻子、胸、屁股等身体其他部位,十有八九会倒胃口,男人要是讲究审美品位,在激情前还能冷静审视她,面对这一口丑陋的黄牙,怎么吻得下嘴。只是胡微儿要过很久才明白,这一口四环素牙,几乎成了她实施阶层跨越的障碍。
  胡微儿小时候体弱多病,打针吃药是家常便饭,当时正值牙齿发育时期。20世纪80年代初,县城医院配的最多是四环素类药物和针剂,她的牙齿慢慢就成了黄褐色的。爹妈也不留意,自己也不留意,小命要紧,哪里管得到牙齿?
  20世纪90年代中期,胡微儿县城高中快毕业前,七八个女同学一起在学校操场拍合影,大家咧着嘴笑,忽然有个女同学向胡微儿指出,你是四环素牙,不能咧嘴笑。   这个话题被激起,每个女同学都开始审视自己的牙齿,有个女同学随身带着小圆镜子,一堆姑娘你看我,我看你,看各自的牙齿,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在欢乐气氛中,居然发现,八个女同学里,四个是四环素牙,连班花也是四环素牙。
  当时几个四环素牙的女孩,也没觉得这是特别成问题的缺陷,倒是集体为小时候的多病之身撒起了娇,后来变成了回忆发烧咳嗽打针的那些日子,最想吃什么。胡微儿说,我一发烧,打针挂盐水,就吵着我妈给我吃四川榨菜。如果吃面条,我就要四川榨菜加火腿面。
  她的四环素牙,一直也没成为心病。直到有一天,那是跟林灏宇离婚后一星期,恰好她买的一只股票一路飘红,等卖出时,一把赚了几十万,她认为这是上帝对她离婚的补偿。就把孩子送去了爷爷奶奶那里,独自踏上韩国旅程,想重新开启自己的人生。
  在浦东机场,早到一个多小时,就在肯德基坐着,点了东西,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对面坐的是一戴眼镜的帅哥,四十岁左右,高大,穿着讲究的西服,气宇轩昂。旁边凳子上,放着戴尔手提电脑,两人相对而坐,感觉有种奇怪的默契。他去拿牙签,看他还没吃完,让她感觉他好像在等她吃完。中间有两次,心急的服务员要来收他的东西,她替他看着。他回来时,看到了这一幕,就对她笑笑说,不是有两个人吗,还收得那么急。她也笑笑,没有搭腔,她不知为什么自己会那么腼腆,但心里觉得机场的邂逅太过仓促,而且自己离婚才一星期。
  戴眼镜的帅哥看她抹润唇膏时,站起了身,她也起身,他走在前面。没料到他站起来临要走时,很肯定地轻声地对她说,你的牙,最好洗洗。她一时震住了。目送着他上了自动扶梯,心里翻滚着从未有过的不适。
  忽然想,看起来大咧咧的西庸,不知注意过她的牙没有。
  穿衣
  胡微儿跟前夫林灏宇一起生活了十二年,也没有被嫌弃牙丑。他只是嫌她有了孩子后,不愿跟他每两三年迁徙一个地方,她的理由是,有孩子了,得定居下来,不能当游牧民族了。
  他說,人家外交官家属,还不都是跟着丈夫迁徙的。她说,你又不是外交官。你可以辞职换个工作的,你又不肯。他妈来跟她说,古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走。一家子总归要在一起,才叫日子。她干脆说,灏宇是猴子吗?
  这事就僵在那里了。林灏宇后来派驻香港,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就不需要她了。连孩子也重新生过。离婚后,两个孩子都跟了胡微儿,他出抚养费,偶尔相见,父慈子孝。
  前夫林灏宇,家里姐妹四个,他是唯一的男丁,从小会读书,专宠得有点自私,凡事先考虑自己。胡微儿跟在广州的前男友分手,一蹉跎四五年,用她妈的话说,女孩子过了三十岁,是白菜价了。灏宇有个表妹,是胡微儿的高中同学。某年过年,一帮人在灏宇表妹家的新房子里一起玩了三天,打牌、打麻将、吃饭、唱卡拉OK。新房子是刚造好的自建房,三层楼,有大露台大院子,房间又多,灏宇的舅舅在当地开印刷厂,是成功的民营企业家。搬了新居,自然要热闹一下,在杭州工作的女儿难得过年回老家,待得无聊,就叫了一班朋友来新房子耍。灏宇和胡微儿就这样作为客人认识了。
  新房子在富阳的一个村庄里,能看得见富春江,离高速公路也近。林灏宇自己的家在富春江往上走的桐庐,父母的房子也在江边。
  一堆人聊天时,说起这条江,胡微儿说她现在还会背《与朱元思书》,“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怎么都忘不掉,跟强迫症似的。一旁的林灏宇赞道,不愧是中文系的。胡微儿就注意起林灏宇。他长着一张正气的国字脸,戴眼镜,个子不高,一米七出头一点。在一起玩了三天,两人渐渐熟了,正好都在空窗期,被其他几个人一起哄,真的谈起了恋爱。半个月后林灏宇上班,当时工作地在上海,也不算远,周末有空就回杭州,两人约会吃饭看电影,跟大多数情侣没啥两样,胡微儿听灏宇说起了前女友因出国而分手。三个月后“五一”小长假,相约飞青岛玩,在青岛,在海景房、红酒烛光晚餐和音乐电台抒情钢琴曲的共同作用下,他们第一次上了床,手忙脚乱中消费了酒店的避孕套,就算正式确定了关系。同一晚,到青岛度小长假的情侣们在差不多的时间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对胡微儿来说,说不上感觉,就是完成“一切顺其自然”的那个“自然”。上了床之后,从此灏宇换下的内裤袜子就归胡微儿洗了。
  半年后,双方见家长,胡微儿爸说,小伙子眼睛小了点,单眼皮。当眼科医生的胡微儿妈说,遗传学来说,小孩以后是继承大眼睛的,我们微儿眼睛大,以后孩子眼睛不会小。胡微儿说,你们想得太远了。
  灏宇妈说,胡微儿不能笑,一笑就不好看了,牙黄。灏宇爸说,老太婆挑儿媳妇,眼睛就是尖,我看着宜室宜家,倒是蛮好。
  灏宇跟他妈说,牙有啥要紧的,人好就行。
  结婚头几年,日子一直加速前进。胡微儿和丈夫林灏宇,两颗新中产阶级的心,随着中国经济一路膨胀。
  林灏宇是计算机博士,毕业后成了高科技公司的程序员。话不多,每天晚上八九点钟下班,吃饭、洗澡、陪孩子们玩一会儿上床睡觉,基本上天天如此。结婚后生活平静,灏宇一个人的工资够养全家,公司又鼓励骨干员工家属全职在家,一年能拿十万左右的补助。胡微儿读的是普通大学中文系,本来也没觉得自己非要当职业女性不可,就半推半就地拿着灏宇公司发的太太津贴,当起了全职主妇。一晃十年过去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9岁,一个7岁,正是哪吒闹海的年龄,胡微儿忙得晕头转向,每天时间都不够用,也没空想其他。
  灏宇每两三年要换工作地点,被总部派去不同城市的分公司,有时国内有时国外。照理说,胡微儿跟军嫂一样,可以当家属,跟着丈夫跑,到哪里都给丈夫一个家,可连续生过两胎后的胡微儿不想动了。她只想在杭州定居。平时性格一向柔顺的她,这次却很固执。灏宇有点沮丧地说,那我要等45岁退休了才能回来定居呢。胡微儿说,45岁,也蛮快的。
  灏宇只好自己在外地过单身生活,在国内的时候,一个月最多能回家两趟,和老婆孩子团聚几天。这个过程中,一家人的物质生活欣欣向荣,家里有车有房,房子买了两套,一套市中心,一套偏郊区。胡微儿还有了几个名牌包。灏宇的衣服,档次越来越高。   接着灏宇派驻去了香港,要回家更不方便了。胡微儿去香港看过丈夫两次。第一次带着孩子,寒假一起待了一个月,在香港过的年,还有新鲜感,到处买买买,吃吃吃,时间就打发了。第二次去是次年冬天,就没啥意思了。胡微儿除了待在林灏宇的公寓宿舍,给他烧烧饭,弄些吃的,别的无所事事。灏宇不在的时候,她看美剧打发时间,《傲骨贤妻》看了好几季,情绪越来越低落。
  她感到了不舒服。哪怕是在香港,灏宇也是把她当需要照料家事的主妇对待的。在香港待了半个月,胡微儿的菜越做越好,心情却越来越坏。灏宇下班回来吃得香,吃完只管自己玩手机。胡微儿想,大老远来给人当老妈子。灏宇也不把太太介绍给他在香港的同事朋友们,半个月了,胡微儿准备的出客小礼服一次也用不上。有一天饭后洗碗时,见灏宇躲房间里好久不出来,忽然就怀疑,他是不是隐婚了,也可能在当地有相好了。
  孩子们由爷爷奶奶带着,是严格按中产精英家庭的培养模式来养育的,爷爷奶奶时常在胡微儿杭州的家里帮忙,也热衷于培养小贵族,搞得像家里有王位要继承似的。有时候两个孩子送培训班的时间有冲突,胡微儿送远的那个,婆婆送近的那个。两个娃寒假都要上各种培训班,所以这趟没有跟来。他们也不怎么想爸爸,在香港时,爸爸一年回来四次。暑假、过年、清明和十一长假。爸爸在的好处是他们玩的时间多一些,但平时有妈妈和爷爷奶奶就够了。
  胡微儿常有迟暮之感,好像很久没有被灏宇抱过了。这趟南下探夫,本想重拾一下二人世界,没料到灏宇天天回来就说累,她来了一个礼拜才有一次性事,说不出的别扭,她能感觉到灏宇的身体不想她。做完后她想跟他说说话,他却翻身睡去。后来都是背对背而卧,她带了新的内衣来,也拉不下脸来主动求欢。
  一日日过去,白天她自己逛街,自己吃饭。灏宇一次也没有请她去香港好一点的馆子吃一顿两人餐。她心里失落,可就是憋着不说,心想他可能外面的吃腻了。中间的一个休息天他用来补觉,也没带她出去。倒是有天晚上睡觉前,她瞥到他睡前看一本心理学的书,留意着第二天白天没事时翻翻,却发现他把书收了。
  她要离开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本想主动跟灏宇说不在家吃饭了,一起去外面吃。打电话过去,说了自己的意思,灏宇说,我今晚加班,可能要半夜才能回来,你自己吃吧。语气平淡,说完就挂了电话。胡微儿回到床上趴了会儿,哭了。
  起来后气呼呼地收拾行李,才下午5点不到。看到特地准备的两件性感风的小礼服裙,一黑一白,还有玫瑰色新款内衣,她忽然就怨愤起来。她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哪怕带来的衣服穿一次,独自去兰桂坊喝一杯也行,她可不要在这里守活寡。
  她又翻看了手机里的通讯录,过了一遍在香港可以找的朋友。倒是有几个不算朋友的朋友,有男有女,一想冒昧打扰不妥,不是周末,香港人节奏快,哪里有工夫陪她闲扯。
  忽然就看到了西庸的电话。这个火车上认识的男人,在大学工作。她想起他说过她来香港的话可以找他。她忽然就想要他陪她。这个火车上对她热情的男人,其实只是个陌生人。对,在香港的最后一晚,跟一个陌生人,才刚刚好。
  西庸接到胡微儿电话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是她从即将遗忘的尘埃里捞起了他。他大约花了十秒的时间重新想起了火车上的那次邂逅,那个从香港聊到了杭州的年轻妈妈,他记得她身上有一丝对寂寞安之若素的气息。此刻他听到她显然并不开心的声音:我明天就走,就想今天晚上有人陪我。西庸犹豫了片刻,问她在哪里。她说,你可以陪我吗?西庸说,争取。一小时车程以内的话,应该可以。她说她坐两站地铁再走一段就可以到兰桂坊。他说了个地铁站附近的地名,说晚上7点他到那里接她。他说这些话时,语气里还都是礼貌和客气。
  须臾,西庸见到了盛装打扮的胡微儿,跟火车上初遇时的女人不大一样。她化妆时大概下手比较重:身上的香水味道有些浓,烟熏妆化得妖媚,唇上口红的色系很艳。她的身上仿佛撇清了一个母亲的味道,流露出彷徨的魅惑。
  西庸是开车来接她的,车程一小时不到。上车后西庸问她,你确定想去兰桂坊?我好久没去过那種让人头晕的地方了。胡微儿说,我也不知道别的地方。我不熟悉香港。
  西庸笑了,说,倒也是。兰桂坊是著名地标,就像我去上海也只知道新天地。
  胡微儿说,随便你带我去哪里,我以后也不想来了。
  西庸说,你今天很特别,我刚看到你站在那里,有点不敢认呢。
  胡微儿说,我看起来像什么,不像良家妇女是吗?西庸微笑不答。
  过了十分钟,西庸说,你看起来又漂亮又寂寞。你明明就是一个好女孩,今天却想做一回坏女孩。胡微儿注意到,西庸在火车上明明见过她的两个孩子,却称呼她为“女孩”。
  他带她先去吃了一顿粤菜。9点不到,他带她去了一家酒店。他给她烧了水泡好花茶,然后他去洗澡。他披着浴袍出来,然后就去抱她。他们倒在床上,她的黑色小礼服并不好脱,她自己解开暗扣把衣服挂好,披上了房间的另一件浴袍。他们亲吻,做爱。他对她说,你今晚美得不可思议,我一个正常男人,无法抗拒。他进入她时,她紧紧抱住了他,双腿紧紧夹住了他的髋部。
  做完后,他又对她说,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否则你不会突然给我打电话。她将自己埋在他腋下。他说,别太难过,忘了今晚吧,你是个好姑娘。
  胡微儿回到林灏宇的宿舍时,已是晚上12点多。本想要丈夫看到她这约会回来的样子,哪怕恶吵一顿,也比他对她一日日的凌迟来得痛快。可她知道等不到他回来。她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地卸了妆,上了床。丈夫还没有回家。
  第二天,她讪讪地回了杭州,在飞机上打盹儿,依然满腔对丈夫刻薄寡恩的怨愤,从此夫妻间更冷淡了,平时可以一周不联系,灏宇打电话来,也主要是跟孩子们说话。在微信上,这对夫妻则像躺在联系人名单里的陌生人。
  他要联系她以外的家人,一般都是打电话过来,家里有座机。她发现他们时常会半个月没一句话。当然,她也没有话说。   林灏宇的生日,胡微儿依然记得。她发了首生日快乐歌给他,过了两个小时,灏宇回复:在加班。她就没再回了。
  胡微儿偶尔会想到那晚和西庸。那晚的她,好像直接回到跳上桌子朗诵金斯堡的《嚎叫》时穿黑色小背心的自由女孩,刻意要表现得热力四射。可她不让自己多想那一晚,只当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大醉了一次。
  过了大半年,林灏宇跟胡微儿说,公司不像前几年那么高歌猛进,现在要么裁员,要么减薪,不想被裁员,就只能接受减薪。她只淡淡说一句,日子总能过的。他说,现在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
  灏宇还是不想离职回杭州。自此开始拿原来的六折收入,给的家用也按比例缩减,勉强给到每月2万块。她也无可奈何,自己已经好久没赚一分钱了。
  过年灏宇回家,给全家人买了礼物,给她的礼物,不过是一小套护肤品。大年初二,一家老小六口要去哈尔滨旅游,感受北国风光,带孩子们滑雪。灏宇这两年在香港,没有冬天,在杭州过年,穿的是旧羽绒服。临时去哈尔滨,灏宇对胡微儿说,你给我买件厚点儿的。那边比杭州冷多了。胡微儿答应。灏宇也没说要她陪他去趟商场买衣服,他回来难得放松几天,天天跟亲眷和老同学们玩耍,打游戏打麻将加赶饭局,忙得抽风。胡微儿上上下下小区电梯,见电梯里有一款大众品牌羽绒服的广告,看起来也不错,就随手上网,给灏宇买了件烟灰色羽绒服。
  哪知灏宇拿到那件挺合身的羽绒服后,忽然发飙,说你给我买的什么东西,你什么脑子。
  胡微儿说,不是挺好的吗?你也就穿这么几天。
  灏宇火了,说,我他妈累死累活一年,就配穿这个?
  对林灏宇来说,人生四十多年,忽然穿上了大众品牌,是可忍,孰不可忍。在这之前,穿的是巴宝莉,在中国买的奢侈品,很贵,他穿上这身新衣服的时候,连他开公司的朋友都有点眼热,说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后来买了件阿玛尼,在意大利买的,没有巴宝莉贵,再之前一件意大利牌子的羽绒服,十几年前花了3000多块,她买给他后,脸上都是欢喜,那时他四十岁不到,不胖不瘦,人还有少年感,好马配好鞍,她比自己买了好看的新衣服还要开心。对他来说,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他跟营业员说,我买什么都是我老婆说了算。她觉得好看就行。
  有一次,婆婆说灏宇的一件夹克衫很旧了,怎么还在穿,她不知道夹克衫也是巴宝莉,一般不会穿两年就扔了。
  婆婆再精明,这点上也没法说胡微儿不好,她自己有点马虎,心想当全职主妇,也就参加下孩子们的家长会,也没见谁开个家长会还精心打扮,真没什么场合要穿奢侈品。再说她生孩子前的好衣服也还有不少,都可以穿。过年回乡,偶尔参加个老同学聚会,她也对付得过去,灏宇在外面,倒是需要的,所以给他买的东西都很贵。
  胡微儿见灏宇为一件羽绒服不爽,就提醒灏宇说,这半年你给的家用已经减了不少,一家人的开支却增加了,孩子们培训班的费用年年见涨。猪肉牛肉都贵了,前几天我买了四盒牛羊肉卷,就花了300块钱,真是吓一跳。钟点工人工费也涨了,现在一周三次改为一周一次了,也就打扫下卫生,别的家务都是我自己做。
  灏宇冷着脸说,非要上那么多培训班干吗?儿子不累吗?
  胡微儿说,我接送都忙不过来。你妈不是中学老师吗?她就是要替你培养太子的,一个班都不肯减。她是老师,我也说不过她。我说你儿子收入不比以前了,她就要我少买点衣服,我一年到头也没买几件新衣服啊。
  灏宇说,我妈说得没错啊,现在不比从前了,可以随你买买买。再说你又不怎么出门。
  胡微儿说,你什么意思啊,我哪里买买买了,要买也是给你儿子买买买。我都一年没买内衣了。
  灏宇赌气道,反正我的生活水平下降了。
  胡微儿说,我去哈尔滨穿的羽绒服,是在四季青服装市场买的,200块。
  大年初二,一家六口向哈尔滨出发了。三代人的旅程无喜无悲,也算正常。回来后,她好像哪根神经被震醒了,决定要好好谋划自己的未来。
  头几年,胡微儿当全职太太,林灏宇因为自己的工作性质,对她怀有几分歉意,知道她是为了家把自己的前程牺牲了。那时的胡微儿,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只安于当全职太太的女人。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也有女人味,頭脑又不笨。
  跟他结婚前,她在一家拍卖行做事,收入足够过体面的小资生活。跟他结婚后才全职带孩子。灏宇也不过就是中等相貌,普通家庭,只是读书好,一路读到博士。他自己从前的生活也是粗糙的,只是在这种日常的粗糙中,作为受宠的儿子,习惯了在已有的东西中自己拿最好的那一份。
  胡微儿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她的四环素牙却没有成为生活中的不堪之物。林灏宇也没在意过她的四环素牙。前几年他也和她接吻,只是从来没有把她的口水吃进去那种吻法,他爱干净。
  睡觉
  胡微儿跟林灏宇离了婚,分了一笔钱和一套房子,还带走了她自己拍的几幅当代画家的画。灏宇不懂艺术品,也没问画的价值,并不知道其中有幅画的价格,已经可以变现20万元以上了。
  她重回拍卖行工作,有段时间,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待在上海。两个孩子倒是没关系,妈妈要是忙不过来,也经常可以去他们的爸爸家。爸爸家里又添了一个妹妹。两个孩子觉得新奇,一有空,也时常去爸爸家看妹妹。
  自那次香港之夜后,已经过去了两年。胡微儿因为拍卖公司业务的关系,忽然跟西庸有了牵扯。她看到他的名字时心突突跳,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又非常地想见到他。有一天,她收到了西庸的来信,他又在微信上加了她。他抱歉地说,老有莫名其妙的人想加我,我不知道是你。加上微信后,两人也会聊聊天。西庸开玩笑说,那我们就重新认识一次吧。
  西庸老家在河北,听说胡微儿籍贯广州佛山,就很热情地说起,他有一年在佛山,一个人住在小旅馆里,房间的隔壁就是小姐们在做生意,搞得他整晚睡不好,又担心小姐来敲门。他俩第一次微信上聊天,聊得投机,还插科打诨,谁也不提及香港的那一晚。到晚上11点,语言里多了一点调情的味道。后来说,不好意思乱扯了。胡微儿说,土味幽默嘛。后来他说,要言归正传了。于是又谈了些中国当代油画的行情。再后来,他又说了点道听途说的内地的事情。   这趟西庸到内地,不是先到上海,而是先到北京。出发去北京前一晚,在微信上向胡微儿报备了行程。第二天下午,就收到了他的信息。胡微儿猜这是西庸群发的信息,告诉所有国内的朋友,他已到北京。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所以當天她没有给他回信。不过她很奇怪自己开始更多地想到西庸。在走路、喝水、工作的时候,总有个念头冒出来:等一下要给西庸挂个电话。她似乎有点刻意磨蹭,要自己不要急于打电话给他。但到了晚上,10点刚过,她就拨通了他给她的国内手机号。几声之后,手机里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那是西庸,她过了大半年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没想到那么轻。办公室里还有同事在加班,她不想直接叫出他的名字,就说,嘿,哥们儿。他们寒暄了几句他的行程之类,他说,又有电话来了。她说,那你接电话。他说,那我明天再跟你联系。挂了电话,过了半个小时,胡微儿有点意外地收到西庸的信息:我先睡了,明天再和你联系,她又有点异样的感觉。
  早点休息,听你的声音好像累了。她回他。
  次日下午,胡微儿在地铁上,忽然发现手机上有一堆发出的空短信,发过去的都是西庸的号码。胡微儿的心开始乱跳,慌乱加上尴尬。居然有六条空短信,在清晨8点钟扑进西庸的手机。她觉得自己很狼狈,心里打鼓了半个小时,终于还是发短信去道歉。过了一会儿,收到了西庸的回信,说:别放心上。
  西庸的信息不早不晚地来了,问胡微儿下星期是否在上海。而且发了两遍。晚上9点,胡微儿出门见了个朋友,11点,和朋友在1号线的地铁末班车上,才看到西庸的信息。胡微儿平淡地回道:应该在的。
  胡微儿知道,这次西庸的主要事务在北京,参加一个群展,顺道来上海走一下,停留两天,再回香港。
  胡微儿将手机握在手里,生怕西庸会打电话给她。半小时后,西庸的电话果然来了。声音很温柔。他说明天就去订机票。胡微儿说去机场接他,他说是虹桥机场,晚上8点多到。又问他在上海住哪里,他说已有朋友帮忙安排了。听到胡微儿会去接机时,西庸推辞了一下,也就不再推辞。
  第二天下午,没有一个电话。一个从英国来的装置艺术家来办公室坐坐,半英语半中文夹杂的表达让她很烦。胡微儿只盼他早点走,好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转折点是在他又一次给她打电话后。电话里两个人说了一堆废话。她在出租车上,忽然心有所动,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说,我遇上了我心目中最完美的脑壳。
  半小时后,他的回答是:口气仿佛在蓝田挖到类人猿头盖骨的考古学家。
  她又说,考古学家拿着头盖骨左看右看,到夜晚舍不得放进保险箱,结果月黑风高之夜,盗墓者把头盖骨偷走了。发完信,又是一声哀叹。
  晚上,胡微儿睡不好觉,不知他怎样理解这条信息。迷糊中,看到凌晨快1点时他的回复。他说,看不懂,能否解释一下。她说,多看几遍就懂了,不是你自己非要说头盖骨的嘛。他说还是不懂,你给个提示嘛。她被他一激,说,担心有盗墓者把头盖骨偷走,连睡觉都不踏实。他说,明明头盖骨在你手里没丢,令人困惑。她说,你困惑什么,我也不明白了。他说,不许用隐喻了。直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她说,你木。他说,我是有点木了,我要睡了,你也睡吧,把头盖骨放在胸口上会踏实些。她斗胆说,趁头盖骨睡着了,偷偷地非礼它一下。
  那晚胡微儿辗转反侧,突突心跳个不停。他们是早就“一夜情”过的两个人,现在到底要干吗呢。
  次日下午快6点,她想他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忽然收到他的短信。“你会来接吗?”她心里暗笑,居然还问。
  结果她跑错了地方,居然跑到国际航班的接站楼去了。好不容易两人会合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下意识会以为你是从香港飞来的。他笑说,迷糊了是吧。两人一起排很长的队时,说的话不过是普通的寒暄。打到出租车后,西庸一路谈笑风生。她想起三年多前,他们在高铁上相邻而坐,说得投机,两年前,她和他在香港有了莫名其妙的一个晚上。现在,又坐在一起了。她心一软,身体也软了,将头靠在西庸肩上。两个人陷入沉默。之后他很快有了反应,他的手在她腿上拍了拍,然后停留在她腿上。手指参与了第一轮情感的互动,有意无意地轻抚对方。她闭上眼睛,进入假寐。他转过头吻了她的脸颊一下,说,So sweet,还用中文补了一句,这么甜。
  她不喜欢这句话,这句话令她羞愧。
  跟西庸相比,她觉得自己处处在下风。甚至连相貌都没法比谁长得更好。其他的,学历、地位、才华、名声、金钱,还有年龄,西庸处处占优。胡微儿没法不自卑。这是硬伤,西庸不可能像她痴迷他一般地在意她。胡微儿迷恋西庸到什么地步?在宾馆房间,他不在的时候,她凝视挂在衣帽间的他的衣服,一件件地摸过来,还用脸贴一贴。仿佛他的一切,他穿的BANANA休闲牌子,都是美好的,令她恋慕的。
  他们挤在一张同济大学招待所的单人床上做爱,他的身体还刻在她记忆里,一触碰,所有的记忆就复活了。她疯狂起来,亲得他压抑着想大叫出来的冲动,只敢小声哼哼。他是到同济大学开讲座的,实在怕别人知道他夜晚的香艳事。
  他们抱在一起睡,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依然抱在一起。他从背后搂着她。她说要走了,今天大儿子生日,必须回去陪他。她让他再睡会儿。折腾了大半夜,此时他还是困的。他就闭上眼睛假寐,他迷糊中感觉她在看他,睁开眼睛,看到她盯着他看。
  怎么啦。他问。
  我想记住你的样子。她捧起他的大脑袋。他又抱了抱她,趁他们之间亲密的气场还未消散,她走了。
  两个月后,西庸说在上海出公差,她希望他转道来一下杭州。他先含糊地答应了,后来又说,我太累了,不能去看你了。她哭了,回了句:我太想你了。他没回,过了半小时,她又发了一句:我是在自作自受。他还是没回。第二天,他告诉她,已在南京。
  她失眠。凌晨将自己泡在浴缸里。水很热。脑子里占据着疯狂的念头,要不要一早赶去南京。西庸在南京,她在杭州。最早的车是早上7点。后来疯狂的念头又进了一步。难道不可以在早上5点打车去南京?她恨不得立刻就走。   她头上冒汗,从浴缸里爬出,径直把自己扔到床上。最后心里有个声音说,如果他打电话来,也许我会去。如果不打,我就不去。
  他的电话过了很久才打来。他说活动终于结束了,感受到国内探讨学术的热情,他都被感動了。她笑话他,你在英国寂寞太久了,刚回香港,再回内地,就来了一次总爆发。她问他回到房间了没有,他说,还在一个朋友家里,等下要回去的。他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还好。他说,这两天都忙得不得了,见一大堆朋友,连打电话发微信的时间都没有。她说,那多保重。他又说,我昨天是到了房间才给你发短信的。她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南京,他说,买了明天下午2点的票,去河北老家。她说,要不要去南京送你呢?他说,那太折腾了,不要了吧。
  挂了电话,他渐行渐远,他是她得不到的蓝田头盖骨。
  次日早上10点,她又拨通了他的电话,问他起来了没有。电话里传来低低的,似乎很不方便接听的声音。他说,我晚些打给你,就单方面挂了电话。她眼前浮现出一幕场景:他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忽然就难过极了。
  她起来梳洗,坐在梳妆台前时,手机里又传来他的信息。他说,另一个一起开讲座的朋友和我住一个房间,晚些再联系你。她感觉他在撒谎。就回了一句:昨晚敦伦过度了吧。他没回。
  有一个朋友发了几首他认为的“好歌”给她。第一首歌是《得不到的爱情》,百乐门老海派味道,姚莉唱的。“银嗓子”姚莉嗲嗲地唱,我要你的爱情,我要你的爱情。她想到自己是一个离婚女人。她父亲的老家那边,有钱男人有不少有二奶,家外有家,可她和西庸除了一点点新鲜和慰藉,还有什么。
  五天后,胡微儿在去上海的火车上,看到西庸朋友圈发布了新活动的内容。明天,他要去北京参加一个学术对话,活动海报上的话题特别宏大抽象,她居然不假思索地给他发了条信息,说,你好大胆,这属于华山论剑了。发过信息便后悔自己又犯贱了。
  十多分钟后,他的回信来了:题目是我起的。她正想再说句什么,他的信息又来了:我现在在机场,准备去北京,刚才还在想你此刻在干什么。她好像听到了他在床上的急促的呼吸声。
  她后悔只沉默了五天,或许沉默更久一点,他会开始想念她,但是他会为她做点什么呢,也许什么也没有吧。
  又过一年,西庸发短信告诉胡微儿,他要去一趟杭州,问她在不在。这一年,胡微儿努力工作,努力让两个孩子过上她认为的好日子,也拒绝了几个男人。她和灏宇作为前夫和前妻,相处友好。
  听说西庸要来,她铁了心要跟西庸做最后的告别。几天后她去车站接他,陪了他一整天,去中国美院象山校区。但是到了晚上,她也不问他有何安排,只说自己早有约了,不能陪他。她开车把他送回茅家埠的民宿,民宿也是她帮他订的。登记入住后,他们走进去,房间不大,却自成一体,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密封感。她陪了他一个白天,脸上有汗,她上了个卫生间,洗了把脸,整理了一下,就说晚上早有安排,得走了,他对她说,那你玩得开心。她走出房间,能感受到他的目送。
  第二天他告诉她,清早5点,他就独自去西湖边散步,还画了几张速写。她说,你终于圆梦了。又说自己上午要忙两个孩子的事,下午直接送他去车站。
  下午,他上了她的车,路有点远,两个人聊着,因为车的空间相对较小。路途不近,开了半小时后,似乎又有点熟悉的亲密的气流荡漾着。胡微儿说了句什么,西庸忽然轻轻地拧了她裸露的手臂一下,透着克制的亲昵,令她有些意外。
  到车站候车室,她跟他道别。西庸面对面地搂住她的肩膀,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走了。
  他是否懂得她要郑重告别的心意呢?自北京的告别之后,这次在杭州跟西庸的告别,胡微儿终于满意了,就像重新一件件穿上了她在西庸那里主动脱下的衣服。
  吃饭
  送走西庸后,胡微儿听说父亲身体不好,休了几天假回县城老家探望。有一天,去了她妈介绍的一家私人牙齿诊所,她妈说,这个牙医小董蛮灵的。老祖宗就开牙科诊所的。原来在弄堂口,照相馆隔壁。你小辰光,还带你去玩过。
  去牙齿诊所玩啊,难道看人家张开血盆大口。胡微儿奇怪道。
  你小辰光呀,不但看,还给老董医生递过止血钳的。她妈说。
  小董医师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白白净净。胡微儿挂了号,进了内间诊室,让医师看牙。医师说,你这个是四环素牙,洗不掉的。
  就没一点办法了吗?胡微儿问。
  装烤瓷,有点贵的。
  多贵?
  便宜的七八千,好点的上万。一颗。
  一颗就这么贵啊,弄好要几十万了。
  不用的,你只要门面装修一下就行。门面嘛,就是你笑的时候,张嘴的时候,露出来的,也就十颗左右吧。
  那也要十万了。装不起。
  后来,胡微儿又去了一次,只是补了补牙,花了一万多。心想以前没离婚时,也没注意到牙齿的问题,要是那时做,前夫虽然会嫌贵,她若坚持做,他也不好阻止吧。如今离了婚,每一分开支都是自己的,虽然她有一套房子,也舍不得甩出十万来装修牙齿。可是又忐忑要开始新生活,就得交往男人,那个层次高一点的圈子里,有没有不计较她的丑牙齿的男人呢?
  她的眼科医生妈妈说小董医师其人,听说从小跟老董医师学牙医,大学学的又是中医,以前还曾去中山医大进修过两个月。十多年前辞职,凭技术好南下深圳,每个月能赚3万多块。后来又听说天南海北跑码头,主要做种植牙生意。小董医师跟人合伙,在湘潭、长沙、益阳、常德一带,开了好几家口腔诊所,现在发了财了。
  发了财了,怎么又回来开个小诊所呢?胡微儿有点奇怪地问。
  这倒是不清楚了。回来照顾父母,或者也是打发时间。她妈回答得有点苍白无力。
  后来又有一次,胡微儿要拔一颗蛀牙。在小董医师的牙科诊所,遇到了开面包房的老齐。老齐是老烟枪,每半年来小董医师的诊所洗次牙,跟小董很熟。妻子前年病故,儿子刚去北京上大学。老齐的面包房,长三角一带已经有十几家连锁店。牙科诊所隔壁,就有一家大的面包房是他的。老齐算起来也是胡微儿的老邻舍,从前老房子隔了没几家,只是她对他没有印象。老齐却说,你小辰光弄堂里跑进跑出,我有印象的。胡微儿说,你印象中我小辰光啥样子?老齐卖关子,后来笑着说,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   那天老齐、胡微儿各躺在一张诊椅上,小董两边交叉忙碌着,三个老邻舍交谈,聊得很开心。到傍晚6点,小董下班,老齐和胡微儿也搞好了,老齐就说,不如你们陪我去吃饭吧。三人去附近一家不错的酒楼吃饭,继续聊得开心。老齐透露,其实我对投资艺术品也有兴趣的,原来我就是考古专业毕业的,现在也常看鉴宝节目。
  胡微儿说,那个你也信?
  老齐说,谁说我信啦。
  两人都不时要回到县城。在县城的时光无聊,交往多起来。胡微儿才知道老齐家在杭州,以前也常住在杭州。这段时间,却喜欢住在县城的老房子散心,老齐的家是很少没有拆掉的老宅子之一。有时胡微儿去县城看父母,时间多出来,也会去老齐家里坐坐,觉得是个自由自在的落脚点。老齐会亲自系上围兜,烤小面包小饼干,削出漂亮的水果摆盘,最后摆弄出一桌西式下午茶。两个人搬出小椅子小桌子到天井里,吃着下午茶。老齐感叹道,大概年纪大了,以前喜欢住楼房,现在又想住平房了。胡微儿说,平房有平房的好,只要收拾干净,不要太潮。老齐又说,其实女人跟房子也挺像的。胡微儿好奇道,怎么像了?老齐说,有些女人像平房,有些女人像楼房。胡微儿笑着说,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房?老齐哈哈大笑,说,你当然是花园洋房。
  老齐说到私生活,说他不喜欢太年轻的女人,相处起来吃力。发妻比他大一岁,就是个让他舒服的女人,可惜生脑癌走了。老齐打听到胡微儿单身后,很想跟胡微儿试试看。老齐说,我看你的面相,就觉得是自己的女人。胡微儿听着,不置可否。
  有日在老齐家一起烧饭吃饭,胡微儿忽然想起什么,问老齐,你到底几岁。他问,那么你几岁。两个人把身份证拿出来,对了一下,相差9岁。老齐还说了一句,你天蝎我巨蟹,蛮配的。胡微儿笑起来,说,男人家还八卦星座呀。老齐说,可以试试的,对吧。胡微儿犹豫了几天,答应处处看。之前,她有过感情交往的男人,初恋比她小一岁,灏宇比她大四岁,天秤座。西庸比她小几个月,双子座。
  过年加休假,他们一起去了趟维京游轮游中欧。老齐事先说旅游费用都由他来支付,胡微儿坚持一人一半,开玩笑说,我不欠情。如果我后悔了,下船我们就各奔东西。出门前,胡微儿的两个儿子送去了前夫家。她发现老齐晚上睡觉前从不刷牙,不过她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排斥。他身上好像有种面包香,让她莫名觉得安心,其实这面包香也是莫须有的,有几分是她想象出来的,他开面包房是生意,又不需要自己烤面包。
  在游轮上,他们做爱,吃饭,睡觉。这个年龄的男人,欲望不强盛,但挤一挤总是有的。老齐的身体,她好像也不陌生,他的身体很热,贴着踏实。又有点油腻男人的模样,嗓子是烟酒嗓,总之不太清新,又抽很多烟。半夜醒来,还要去阳台上抽两根。前夫林灏宇是不抽烟的,口腔的味道完全不一样,还有点洁癖。西庸,她跟他做爱时好像只知道讨好他,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要他开心,反倒忘了自己。老齐就像一件穿旧了的丝绵棉袄,温暖贴身。她包裹着他,反过来他也包裹她,久久相惜。跟他做爱,她似乎不用担心自己长得难看,也不用紧张表现不好甚至忽然想到西庸。
  他去船舱房间的阳台抽烟,从微开的窗子前,她听到他奇怪地吟诵了几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觉得特别好笑,因为她一直觉得他是个粗人,老忘了他其实也读过大专这件事。
  在游轮上的十五天,两个人唠家常似的,总有很多话要说,也会讲各自小时候的事,好像他们是两个絮絮叨叨的女人。晚上躺床上,老齐说到往事,动情处会流眼泪,胡微儿又惊异了,心里一怜惜,身体就打开了。
  有个晚上在海上做爱时,胡微儿居然收到了西庸的新年问候。过了很久,她才回他,我在海上,跟一个老男人。西庸回,他好吗?胡微儿回,跟他,有我。跟你,无我。西庸回,那祝福你。
  游轮上的最后一天,老齐说,胡微儿你嫁我吧。又说,放心,日子不会差的,我的家底,够我们潇洒后半辈子了,你不工作也没关系。她点头。他的舌头卷进来,舔过了她的每颗牙齿,她被他舔得气喘吁吁,后来他说,我告诉你吧,你要不是四环素牙,肯定可以嫁得更好。
  她告诉他,我打听过,可以做烤瓷牙的。起码要十几万,我没舍得做,想想没意思,我不想“女为悦己者容”了。
  他抱紧她,说,那你先嫁给我吧,我再陪你去小董医师那里做牙,没准我还可以要他打个折。不然我怕你带着一口漂亮的牙,跟别人跑了。
  她大笑,说,你可真是只老甲鱼。他笑说,我是本塘甲鱼,吃多了会补你的。
  回去后领了证,也没办婚礼,凑到一起过了,老齐暂时住在胡微儿的房子里。胡微儿整理书房给老齐腾地儿,忽然在书架上柜翻到一册半新的《金斯堡诗全集》,胡微儿对着这套买来没怎么翻过的书发了一会儿呆,书是某年她在上海被西庸放了鸽子的晚上,独自在宾馆外面闲逛,拐进了一家小书店买的,现在已经蒙了灰尘。她扑了扑书上的灰尘,就整理别的物品去了。后来老齐进来归置自己的私人物品时,看到桌上的这套书,就问胡微儿,金斯堡是谁,胡子这么长。胡微儿说,一个美国的疯子。老齐说,想不到你还看美国疯子写的诗。胡微儿脑海里迅速掠过自己年轻时跳上桌子朗诵金斯堡《嚎叫》的镜头,就笑笑说,别人送的,我从来没翻过。老齐说,你信我年轻时候写过诗吗?胡微儿盯着站在书房内的老齐看了一会儿,大笑起来,说,信,为什么不信呢,你干过什么我都信。老齐说,我说我杀过人你信吗?胡微儿说,我为什么不信?老齐说,那你不吓死了,跟一个杀人犯同床。胡微儿说,你知道你像誰吗?你像有部电影《路边野餐》里的陈升。老齐说,我没看过,好人还是坏人?胡微儿说,不好不坏,杀过人。老齐说,你今天说的话,我好像有一半都听不懂。胡微儿只管自己收拾去了。
  有一个晚上睡觉前,穿着睡衣睡裤的老齐,打开一个包,从包里掏出一个紫木匣子,让胡微儿打开看看,原来是戒指、耳环、项链、手镯等珠宝首饰,约莫十件。胡微儿奇怪地看着老齐,老齐说,我又没有女儿,你处理吧。胡微儿马上明白这是老齐已故的妻子留下的,像被触了下电一样放开了。老齐说,也值个七八万的。胡微儿说,你留着吧。我不会要的。老齐只好收了起来。此后老齐不提给胡微儿做烤瓷牙的事,胡微儿心里不舒适,却也不提,两个人也没再去小董的牙医诊所,好像都忘了这事。   在胡微儿的房子里住了一阵子,老齐说还是不太习惯,他更想念县城的老平房,接地气儿。两个人这时也已经黏够了,老齐建议两人一起搬到他的老屋里去住,胡微儿说她上班不太方便,要不老齐爱住哪住哪,她双休日有空了过去陪他,老齐觉得也不错,就是平时在老屋里独自吃饭寂寞了点。胡微儿双休日开车去老家县城陪老齐,也觉得慢悠悠的日子挺自在。这时候因为学区和户口的关系,两个孩子主要跟着灏宇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老齐为了热闹,在老平房里养了两只鸟,还有一只猫,就更加走不开,回杭州胡微儿这边住的日子就更少了。一年后,胡微儿工作的公司的总部搬去了上海,老齐说服胡微儿干脆辞了职,女人家有吃有穿,不要太奔波了,胡微儿听从了老齐的建议。这样,胡微儿和老齐的光阴基本上就留在了他们从小生活的老县城了,有事才回一趟杭州。胡微儿因此也有更多时间照顾父母,每天的时间照样过得飞快。
  做牙
  做牙的人不是胡微儿,却是胡微儿的前夫林灏宇。时间退回到胡微儿从香港探亲回杭州后的两个月,灏宇对她说,我明天去做个牙手术。“她”是周端端。
  周端端想起他到香港后,说到过牙齿发炎,是小时候种的病根。小时候他跟同学打篮球,被篮球砸中了嘴巴,牙肿了好多天。后来老是隐隐的不舒服,他说,我这是很多年的老毛病了。
  灏宇比较了一下,国内做牙手术,费用比香港低很多。不过要特地飞回来一趟,还得有假期。看来他还是打算在香港做了。
  我现在做划算,趁公司有保险。
  不然要几十万元吧。周端端问。
  倒没那么夸张的,按汇率十几万元人民币吧。他说。
  牙医真是赚钱的。周端端感叹道。
  我有个大学学口腔专业的同学,十年前赌球,亏空几百万,后来为还债,去义乌淘金,没搞好,老婆带着儿子跟他离了婚。后来他去了广州。结果口腔医院的春天到了,他参股合作了好几家口腔诊所,现在年收入上千万。比我这个“码农”日子光鲜多了。
  她听着,在他的房间里摆弄着一盆绿植。
  周端端读博士比他晚两年,跟前夫也离婚了,闪婚闪离,没有孩子。现在她在香港一所大学做访问学者。他们在尖沙咀一家电影院里意外碰到,竟是旧相识。他们俩是桐庐老家高中的同学。
  后来灏宇说,其实我真是很少会一个人出来看电影,鬼使神差。
  她说,我也是。看电影我一般在电脑上解决。
  那天他们看的电影是好莱坞大美人斯嘉丽·约翰逊主演的《婚姻故事》。看完后他送她回去,两个人又吐槽了婚姻的艰难。他们在她的校园里散了很长时间的步,分别时两人都有些不舍。第二天他又去找她,当晚就在她学校边上的小公寓里滚了床单,他感觉好像从来没有跟一个女人如此亲密过。
  他们只是没有同居在一起。他的居住条件更好些,公司给租房子的资金很充裕,她一有空,就到他这边来。
  胡微儿来港探亲回去后,灏宇的生活又恢复到和周端端的二人世界。那时,他也没想过一定要离婚。因为他想周端端不过在此地当访问学者,一年后也是要离开香港的。
  过了几天,他跟她说,牙手术做完了。
  我今天去看牙了,前面三颗牙从小受损,一直有炎症,没有完全治愈。到加拿大派驻那两年,做了根管治疗,上了冠。这样过了十几年,最近老觉得不舒服,去医院检查,今天才做了彻底治疗,又拔了三颗牙,取掉牙冠,拔出牙根,将炎症组织清理干净,种上了生骨剂,待伤口愈合后,再植两颗牙。做完手术后,感觉好多了,原来隐隐约约不舒服的感觉没有了。他一五一十跟她道来,像解一道数学应用题。
  那太好了。她轻快地说。
  说这番话时,她和他各自在自己的宿舍。那天她忙,并没有来找他。
  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她想起来又问。
  不疼。疼的话医生开了止痛药。他说。
  能吃东西吗?
  我做了个套保护牙齿,能吃东西的。
  以前我怎么没看到你打篮球呢?以为你那时挺斯文的。
  你那时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呢。你是学霸、大队长,我是路人甲。
  我要早知道,就去看你打篮球了。
  别看了,你一看,我一开小差更要被撞坏了。
  我那天看到你下排牙齿那里,是有点肿呢。
  不舒服有段时间了,倒是不疼,就是有时嘴里有股子酸臭味。
  哈哈哈,有句话我不敢说出来。灏宇听到她在电话里清脆的笑声。
  什么。他有点怯怯地问,怕刚才说的“酸臭味”吓着她了。
  没事,你那里的每一处我都亲过了呀。他听她说着,也难为情地笑了起来。
  你一说,我都担心我这么野蛮,有没有弄疼你的牙,然后你还强忍着。对不起啊对不起。
  臭丫头。
  你说,真的有男人会想喝斯嘉丽·约翰逊的洗澡水吗?她问。
  要是《赛末点》里的大美女,可能会吧,《婚姻故事》里的那个,就算了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自从那次因为看《婚姻故事》重逢后,他又跟她一起在电脑上看了《赛末点》,他这个“码农”,这方面当然是在她的引导下。
  你的牙整好了,可我还是四环素牙呢。你嫌不嫌弃我?她试探地问道,那会儿他正要去睡觉。
  如果我的口腔里长出新的牙齿来了,那我就要嫌弃你的四环素牙了。
  要长也是长智齿,会疼得让你哭的。
  后来林灏宇跟胡微儿提离婚,胡微儿没怎么纠结就同意了。她说,我确实没法整个人生跟着你转。有一阵子我麻醉自己,以为我可以呢,原来我高估了自己。
  他对胡微儿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孩子们。
  周端端跟胡微儿完全不同。她是学心理学的。灏宇从她那里,听到一个词:假性亲密关系。他曾想过,以前跟胡微儿大概是假性亲密关系吧,虽然他们一起生了两个儿子。她从来不知道他的牙床受过伤,不知道他小时候被篮球击中过。他也从来没想到跟她说这些事情,好像不合适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给她听。
  胡微儿跟林灏宇各自再婚后,有一次,两个儿子从杭州父亲家到母亲家,带回了一堆礼物,很是开心。看得出,礼物是另一个女人精心准备的,有唯恐亏待他们的用意。那时候,灏宇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公司,在杭州另找了一份安定的活兒干,周端端也结束了访问学者生涯,回杭州的大学谋了一份教职。
  大儿子和小儿子一起在老齐的老屋院子里玩着乐高玩具,胡微儿在一旁陪着他们,忽听小儿子说:妈妈,阿姨也是个黄牙齿,还没你漂亮。
  胡微儿哭笑不得,咧开嘴,露出一嘴的四环素牙。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萧耳,女,作家,资深媒体人,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南方周末》《书城》《信息时报》《百花洲》等多家文学期刊、时尚杂志和报纸写专栏,在《收获》《钟山》《上海文学》《大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有长篇小说《中产阶级看月亮》《继续向左》;文化随笔《樱花乱》《锦灰堆美人计》《小酒馆之歌》《女艺术家镜像》《20世纪60年代西方时尚符号》及电影文化随笔《第二性元素》、文化地理随笔《杭州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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