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苦难的历程中，我们学会了爱护别人和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但我们自己知道自己，这就够了。
　　——献给父亲
　　第一部
　　 1
　　陈远临死的时候拉着儿媳章若儿的手说：“若儿，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嗓音沙哑得已发不出声音，但从陈远嚅动的嘴唇和焦渴的眼神中，章若儿猜出了问的是这话。章若儿拍了拍陈远的大手，含笑点了点头。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八件章若儿也绝不会含糊。嫁到陈家十年，章若儿与陈远已有了一种类似父女的关系。公爹深夜的一声咳嗽都能牵动章若儿的心。
　　陈远忽然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让怀宇纳个小儿吧！”
　　陈远把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那双手。上，他没有看见儿媳章若儿的一双小手在自己的那双大手里已经由白变红，一双眼球似乎要脱离眼眶，里面布满了死亡的阴影。他根本无暇顾及儿子说了什么，儿子说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媳，是这个叫章若儿的女人。这种场面陈远已经演习了若千年，自从他知道章若儿生不出一男半女，知道儿子儿媳婚前有约，摒弃一切陈规陋习，陈远就始终期待着这一天。这一天太过久远和漫长，陈远等得心力交瘁。他知道章若儿不会跟一个快要死的人一般见识。这当然是章若儿极不情愿的，陈远想，新派也不是这么个新法，新派也不能让人绝后。陈远蓄谋已久的日子终于到了，当举着招魂幡的小鬼迈进门槛时，陈远终于说出了那句话。章若儿潸然流下了两行长泪。她没有理会一旁的丈夫陈怀宇，而是朝公爹深深地点了点头。一丝微笑像条蚯蚓爬上了陈远的嘴角，然后僵死在了那张脸上，陈远闭眼的动作十分缓慢，仿佛两扇打开了太久的门，关上它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
　　四月的雨水打湿了墙上挂着的那把胡琴，因为久不动它，胡琴在陈怀宇的手里显得古里古怪。胡琴曾经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每天晨起或黄昏，都有一段行云流水般的曲调响彻陈家大院。父亲是一个讲究意境的人，他让村里最好的木匠设计了一只别致的琴凳，凳面呈凸形，三只脚都壮实得有些过分，通体雕刻着花鸟鱼虫。父亲从不在卧室和客厅拉琴，父亲喜欢在庭院的凤尾竹下或石榴树旁。父亲的琴拉得好听，可惜陈怀宇不懂。陈怀宇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弄明白父亲手里流出来的乐曲是怎么回事。事实证明父亲让陈怀宇不懂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父亲从不流露对儿媳章若儿的不满，从不把没有孙男嫡女的事当回事。为此章若儿心底存下的那份感激比山还厚。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陈怀宇望着蒙满灰尘的胡琴呆呆地想。父亲把自己的心事掩藏了十年而且掩藏得滴水不漏？父亲是不愿意让章若儿为难还是不愿意让自己为难？父亲估算到了自己的百年之日会来得这样早？陈怀宇调整了一下琴弦，想像父亲一样随便拉出来个曲目，胡琴发出了硬邦邦的“吱嘎”声，把陈怀宇吓了一跳，陈怀宇没有想到胡琴还能发出这么难听的声音。陈怀宇有些惊恐地想，父亲没了什么都不一样了，父亲走了却把魂魄留下了，父亲真不枉做父亲啊。
　　结婚十年，陈怀宇只能用两个字形容自己的婚姻生活：幸福。他和章若儿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在偏远的乡村，自由恋爱结成婚姻几近神话。那时，他正在通州的一所师范学校求学，一次集会时，认识了低他一年级的章若儿。陈怀宇几乎在认识章若儿的同时就爱上了她。章若儿美丽的脸庞总有一种忧戚，一双杏眼饱含汁水，似乎随时都能洒下杏花雨。陈怀宇经常呆呆地想，世上还有如此让人挂心的女子，不知有怎样的遭际命运。女生寝室外面有株大柳树，陈怀宇手持一卷诗书装模作样的样子让很多人哂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女学生们不知道他是谁，为了谁，直到有一天，章若儿从寝室跑出来站到了柳树下，同学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章若儿是通州府大户人家姨太太的女儿，母亲早丧。舅舅供她上学，可这学她上得提心吊胆，总担心有一天会出意外。这天临近傍晚，一挂马车来拉她的行李铺盖，车夫见面给她道喜，说家里把她许给了京城一个玩罐王八的阔少，三天之后就是喜期。章若儿急急来找陈怀宇商量对策，校园内外却遍寻不到。车夫抱着铺盖放到车厢里，一声一声催得紧。章若儿就要上车了，却见身着蓝布长衫的陈怀宇匆匆朝这边走来。他是从校园外面的五道庙赶来的，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在那里商谈革命与政治，共同发下誓愿：弃笔从戎。他们孩子气地以水当酒，并把庙里的陈年老灰撒到碗里，作为天地凭证。别人都喝了，陈怀宇在关键时刻却犹豫了。“等一等，容我问问章小姐。”他放下水碗匆匆赶回了学校，却见章若儿已然上了马车。章若儿对陈怀宇说：“两条路。跟你走，或者我这一走此生永不再见。”陈怀宇一下急出了眼泪：“就不能宽限些时日么？”章若儿扭过头去，背后就是那辆马车，驾辕的白马不安地蹬踏着马蹄。车夫蹲在轱辘旁抽烟，眼里是看杂耍一样的轻慢。章若儿说：“你问他宽不宽限。”车夫懒洋洋地站起身，从车帮的叉套里抽出马鞭，放下了车闸。陈怀宇什么也没说，用手一牵，章若儿跟他走了。
　　西边的那片晚霞悄然消失了，只有轻烟般缥缈的一只雁影，是一只孤雁。陈怀宇注意它已经很久了，它寻寻觅觅地在空中盘旋，偶尔发出一声悲鸣。陈怀宇的心空了，革命与政治激发起的热情被清凉的晚风抽走了。他拥紧了怀里的章若儿，觉得她像风中的柳叶一样单薄。他想，这就是命运了。命运在他需要选择的时候送来了章若儿。革命需要他，可爱情不更需要他？也许还是父亲说的对，宏图大志和远大理想有时更像过眼烟云。父亲希望他去从事乡村教育，让那些吃不起饭的孩子也能认识几个字。陈怀宇一直认为这是将来的事，可将来又在哪里呢？陈怀字忽然有些感伤，几个小时前的那个激动人心的场面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他与盟兄李景阳和另外几个同窗好友共同发下的誓愿言犹在耳，没想到事情变得这样快。陈怀宇百感交集，在痛苦和悲壮中吻了章若儿。陈怀宇的“背叛”行为遭到了同窗好友的一致聲讨，只有盟兄李景阳一声不吭。当大家再也无话可讲时，李景阳站起身来说：“怀宇，照顾好章小姐，你就是为国出力了。革命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陈怀宇一躬到底，抬起头来已经是满面泪水。 　　章若儿没有拿到毕业证书，那个玩罐王八的京少总来骚扰。她索性提前退学，同陈怀字来到了他的家乡柳树堡。章若儿的到来使陈家大院喜庆了好长时间。对这个自己送上门来而且不带一分陪嫁的媳妇，陈家人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尊重。章若儿说话温和，举止得体，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她是打心眼里爱这方水土。两三年的时间，章若儿就成了整个家庭的中心，不论大事小事，人们都习惯向她讨个主意，章若儿总能把事情办得圆满，让上上下下都无话可说。陈怀宇的学堂开课那天，只有家境好的子弟三五人，章若儿一家一家地说，一个一个地请，最后连放牛的孩子都来了。村里的那份喜庆和热闹，几十年都没有过。
　　只是章若儿不能生养，柳树堡都为之叹息。
　　十年就這样过去了。章若儿从一个单薄的女孩变成了丰腴的少妇。十九岁到二十九岁的韶华在这里打个结，公爹陈远撒手尘寰。原来他有心事，只是到临死才肯说出口。“我能求你一件事吗？让怀宇纳个小儿吧！”他的眉头皱成了蒜疙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不耐烦。
　　天渐渐黑了，绵绵雨水仍是无尽无休的样子。青灰色的瓦垄了一道一道的小溪，在窗前结成了一片水帘。陈怀宇把胡琴重又挂好，遥遥打量着卧房。这里与卧房成夹角，一片烛光的影子在窗上腾挪。陈怀宇好生纳闷，这可是一件久违了的事。在陈怀宇的印象中，只有新婚的洞房如此明亮如此灿烂过。陈怀宇记得很清楚，当时洞房里家人只点了六根红蜡，取“六六大顺”之意。凡事都不挑剔的章若儿却执意要再点上六根。于是洞房里像升起了一个小太阳，烛光把屋，子的四壁都照得雪亮。“我喜欢。”章若儿低声呢喃。“我做梦都想着有这么一天，被一片烛光包围，和自己的男人一起告别以往的岁月。过去这个男人没有名字。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长相如何，直到你出现在那株柳树下，我才坚定了信念。从此我的枕边总要空出你的位置。冬天我为你盖好被子，夏天，我手里的扇子摇啊摇啊，只为心里有一个熟睡的……”
　　陈怀宇听见自己的喉结咕噜响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力量像轰然作响的瀑布一样席卷了他。其实他看见了门楣上悬挂着的油布雨伞，但拿伞是一件多麻烦的事啊！陈怀宇冲进了雨中，清凉的雨滴落在他滚烫的皮肤上，他裹挟着一股凉气闯进卧房，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身着一身缟素的章若儿盘坐在炕上，端庄的一张脸孔，上隐忍着忧戚。泪痕十分明显，虽然微笑已经像浮雕似的显露了。“若儿。”陈怀宇仓促地叫了声，一下僵住了。“父亲说得很对。”章若儿抬脸看着他，轻轻地说，“今天坐在这片烛光里，我都想明了。过去我们认真地玩了儿戏，因为那时我们是两个大孩子。现在不同了，父亲故去，我们自己就成了大人。我们理应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你说呢？”
　　陈怀宇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茫然地问：“我说？我说什么？”
　　章若儿拉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说：“这么快就把父亲的遗嘱忘了？
　　 “我想都懒得去想。”陈怀宇颓然说，“我只是有些奇怪，他哪里来的怪念头。
　　 “一定要认真想。”章若儿说，“这不是一件小事。
　　 “怎么，你当真了？”陈怀宇问得有气无力。
　　 “当不得真吗？”章若儿幽幽地看着他。“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遗愿，当不得真吗？”
　　 “当不得。”陈怀宇站起身，果断地说，“这件事在我的心中连一片影子都没有留下。父亲如果为自己的事留下遗嘱，再难办的事也要办，可父亲是一个多开明多重道义的人啊，他从不干涉我们的事。你进陈家的门已有十年，难道还没有体会吗？我们完全可以当成父亲什么也没说，或父亲已经神智昏迷。父亲在天国里也会为给你出了难题而不安的。何况父亲那么了解我们。我们恩爱异常，我们摒弃一切旧的、传统的、世俗的东西，与这些陈规陋习势若水火，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什么，但我们独善其身，绝不同流合污。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章若儿注视着眼前腾跃的烛火，什么也没说。这情景酷似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但十年毕竟是一段不短的岁月。章若儿发现自己在这十年里有了明显的变化。十年前烛光里的章若儿还像一颗葡萄，酸甜的，只是一兜水儿，而十年后章若儿发现自己更像一只熟透了的石榴，薄薄的皮里面长的是饱满结实的籽。
　　章若儿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2
　　陈怀义从那家兴隆客栈出来，才发现自己的雪青马丢了。陈怀义捶了捶昏沉沉的头，顺着墙根儿蹲了下来。太阳刚爬上东山顶，稀薄的晨雾笼罩着山上的丛林。山是青黛色的，比平原的颜色要深。山倒下去也就变成平原了。可那些石头怎么办呢？那些鬼模鬼样的石头实在太多了，也不知它们在山上住了几千年。陈怀义胡乱想了一会儿，感觉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大声嚷嚷道：“店家，店家！我的雪青马丢了！”
　　店家是一个驼背老人。他从西侧那间暗角中的房子跳了出来，理也没理陈怀义就朝马棚跑去。驼背腿脚敏捷，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一瞬间，陈怀义的心底升起了一团希望。他想驼背也许是武林高人，有通天魔法。直到看，见驼背如丧考妣般的灰头土脑，陈怀义才凉了手脚。他听见店家小声嘀咕：“店里从来没有丢过东西，怪只怪客官的马太好了。这样好的马，在这大山里太稀罕。”他兀自摇了摇头。
　　早有三五个人围拢了来。他们东一嘴西一嘴地问陈怀义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陈怀义老老实实地报出了柳树堡的名字。那些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柳树堡在哪里。陈怀义有些不以为然，比比画画地说：“通州往东，蓟州往南，大清河边的柳树堡，你们没听说过？”还是店家接过了话茬儿：“柳树堡有柳树对不对？”陈怀义赶忙点头称是。驼背又说：“柳树堡有男有女对不对？”陈怀义刚要应声，人们哄地发出一阵笑，店家也笑了。陈怀义涨红了脸，他一把薅住店家的脖领子，吼：“是不是你让人把马偷走了？”
　　 “不是。”店家吊在了陈怀义的手上，仍然不紧不慢地说，“夜里我起了三趟，雪青马都好好地吃料。我还想呢，东山那拨土匪踩道儿不会踩到这儿来吧，我这小店从来不住带足盘缠的。可巧就出事了。客官也不用急，马是找不回来了，我这里有一头骡子赔给你。骡子比马脚力好，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有头牲口总比没有强。我看客官还有个大口袋，里面装的是高粱还是谷子？” 　　陈怀义的那声“小麦”刚要脱口而出，猛然想起刚才的事，连忙闭紧了嘴巴。陈怀义想，这些人连小麦长什么样可能都没见过，看这山上山下，连捧好土都看不见，说不定有人会为一袋麦子谋财害命。陈怀义的脊梁骨有些发冷，他让店家牵来了那头骡子，骡子又瘦又老，他没好气地拍了拍骡子的屁股，回头对驼背说：“店钱我也不交了，雪青马是我借来的，我得还人家马钱。”驼背连连点头，问：“客官远道而来到底要去哪里？”陈怀义低头想了想，想不出。驼背启发说：“往北是蘑菇岭，东西是大小燕麦山。”陈怀义说：“就去蘑菇岭。”驼背道：“也不知去蘑菇岭谁家？”陈怀义想了想说：“实不相瞒，我家哥哥想找个丫头。要十八岁左右，聪明伶俐……”驼背说：“是老姚家了。”又喊：“石蛋，石蛋！送客爷去蘑菇岭，过了鬼见愁就回来。”陈怀义试探着问：“也不知这里的丫头是个啥价钱。”人群里有人说：“啥价钱不价钱的，到山外能有口饭吃，再遇到一个好人家，就是那丫头的造化。”陈怀义把骡子收拾妥帖，早有一个十多岁的小光头在前边等着。陈怀义别了众人，便与小光头上路了。
　　山路又窄又陡，小光头远远走在前边。陈怀义三步一站五步一停，不时用袖子抹抹流进眼里的汗水。喘气难，说话更难。陈怀义几次站下来想打骡子的主意，骡子像看透了他的心事似的非常不友好。陈怀义说：“你，能不能，等等我，咱们歇一歇。”小光头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蹲了下来，随手揪下一片草叶放进嘴里，一阵嘟嘟嘟的哨音响了起来。陈怀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羡慕地想，这山里人原来个个都像武林高手。看见小光头猴子样敏捷地攀上了一棵苹果树，一只小手伸得老长去捉一只青苹果，陈怀义立刻有了精神，紧跑两步喊：“小兄弟，小兄弟，给我也摘两个！
　　正午的时候陈怀义到了鬼见愁。小路紧贴在悬崖边上，陈怀义看了一眼就天旋地转起来。他一摊泥样地堆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深幽幽的谷底直咽唾沫。小光头这回离他很近，青光光的头皮上冒着汗珠儿。这时陈怀义才发现小光头是赤着脚的，脚板上长着像鞋底一样的厚厚一层茧。陈怀义假装亲切地问：“小兄弟，你叫啥名来着？”“石蛋。”陈怀义的脸上堆起笑，可那笑纹突突突地直打战。小光头忽然警觉起来，他出溜下了大石头，站到几步远的地方，伸出一个指头点着陈怀义道：“你过不过鬼见愁？你不过我可要走了！”陈怀义连忙说：“过，过。昨个过法呢？”小光头说：“我在前面拉着骡子。骡子看见人走的地方它才敢走。你在后边扛着粮食口袋，前面拐弯儿那个地方骡子得往上蹦，背着粮食它蹦不起来。你懂吗？”陈怀义连连点头，他把鞋壳里的沙子往外倒了倒，把裤腰带紧了紧，把粮食口袋背到了身上。小光头把骡子缰绳攥到手里，小心翼翼地下到崖上，头也不回地说：“第一步你一定要迈稳，把粮食口袋朝外，小心别让崖壁上的石头碰破鼻子。别低头，脚下要试探着走。过了鬼见愁你就把口袋使劲往石头上顶，千万别让它滑下去，它滑下去你也掉下去了。掉到下边你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
　　陈怀义没有言语，事实上他连应声都不会了。
　　陈怀义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点。他总感觉身体和口袋一起在向外倾斜。所以他拼命贴紧崖壁，鼻子左碰右撞，他连痛感都没有。小光头和骡子已经到了安全地带，把骡子牵到山榆树旁。看陈怀义蜗牛似的半天才挪出半步远，絮絮叨叨地说：“没本事你去蘑菇岭干什么？那地方连水都没有，山蛙撒泡尿都够那里的人洗回脸。我们这里没有要紧的事谁也不会去那儿，只有山外来的人才不知凶险。那年一个皮货商就是从这里连人带马一起摔下去的，那马也是一匹好马，可是一看见鬼见愁就吓得四蹄发抖……”
　　 “小祖宗，不要说啦……”
　　陈怀义爬上了鬼见愁，人像没了一丝筋骨，说话都带了几分哭腔。陈怀义跪倒在一块石头上，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小光头说：“大叔大叔快起来，这礼太重了，我受不起。”陈怀义翻着白眼说：“你当我谢你呀？我谢天呢！”小光头立刻噘起了嘴巴，一甩脚丫就跳到了崖下，说：“你谢天吧，我走了。”脚步比兔子还快，眨眼就没了踪影。陈怀义索性在石头上躺了下来，汗水早已湿透了衣服，山风一吹，就穿透了骨头。陈怀义闭上了眼睛，云影和鸟影忽悠忽悠地在脸上飘过，陈怀义发现自己困了。翻过身，朝粮食口袋上倚了倚，陈怀义开始做关于柳树堡的梦。
　　梦是从门前的那棵大柳树做起的。
　　柳树堡的先人辈辈有栽种柳树的习惯。关于习惯的由来有许多种说法，但最主要的一点都是与水有关。因为柳树堡紧临大清河，大清河一发脾气，柳树堡的人就赶紧往柳树上跑。这是大多数人赞同的一种说法，当然也有分歧。但并不影响柳树堡的人祖祖辈辈栽种柳树。陈怀义与陈怀宇是一爷之孙，父亲那辈分家时，老宅院分给了陈怀义的父亲。陈怀宇的父亲陈远年轻的时候与人合伙在关外做生意，发了横财，回家置了一大片田产。
　　所以，陈家大院与陈怀义无关。
　　堂嫂章若儿从大柳树后走过来，陈怀义家老小正在吃晚饭。章若儿是来给孩子送糕点的，还带来两套新衣服。章若儿坐了片刻，起身对陈怀义说：“那边有点事，你哥叫你过去一趟。”陳怀义跟在章若儿身后走进陈家大院。他先去马棚看那匹雪青马，用手在马槽里拌了拌草料。雪青马是陈怀宇的坐骑，但陈怀义也喜欢。他走进了中厅。迎面是大伯父的一张画像，真人似的。刚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章若儿就亲自端了茶来。她说陈怀宇有急事刚刚出门儿，家里有点事不知能不能劳烦兄弟。
　　 “你大伯临死的时候留下了话儿，让你哥再娶一房。你哥死活不肯，可老爷子是拉着我的手说的，我不应，老爷子就合不上那双眼。这话不敢往外传，村里会有人把姑娘送了来。收下不好，不收也不好。这话到你这儿就打住，嫂子没拿你当外人……想让你从外边买一个回来。三里五村的不要，越远越好，最好到深山里去买……要十八岁左右的，聪明伶俐，忠厚诚实。腿要直，牙要白，头发要黑，但不能太漂亮。你知道漂亮的含义是什么么？”
　　陈怀义摇了摇头。
　　 “你也是过来人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让男人看了一眼就忘不了的人不要。眼睛不要太大，大眼睛勾魂。嘴唇不要太薄，薄嘴唇容易搬弄是非。我只给你三斗麦子当见面礼，其余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人家讨价还价怎么办？”陈怀义赔着小心问。
　　章若儿干脆地说：“不要讨价还价的。”陈怀义鼓了鼓勇气，说：“我想骑哥的那匹雪青马……”
　　可是雪青马却丢了，陈怀义别提多么沮丧了。可又想，与刚才性命攸关时比，丢匹雪青马算得了什么！陈怀义认为自己的梦做完了，起身撒了一泡长长的尿。阳光依然炫目，但远处的山峦已经有了浓重的暗影。陈怀义草草收拾了一下就上路了，走出老远，才发现粮食口袋依然背在自己的背上，而骡子悠闲地踱着方步。
　　姚老大用新鲜的山梨和陈年的核桃招待了这位山外来客。蘑菇岭很少有外人来，蘑菇岭一年四季都静无声息。只有风吹林响，只有兽吼虫鸣。蘑菇岭的人都姓姚，从姚老大一直排到姚老十一。但大家不住在同一座山上，这坡那坡的都有。姚老大一共有四个儿子。都像门扇一样高大，都像石板一样结实。他们每天都到很远的地方去劳作，拾山柴，采松子，拣蘑菇，打野物。他们采集的果实吃也吃不完，卖也卖不掉，就任凭它们发霉、虫蛀。然后就倒进山谷里。姚老大绝不允许他的四个儿子闲着，怕他们闲坏了身子骨。只有大雪封山的日子才允许他们躺上整整一个白天。四个儿子都沉默寡言，他们回到家里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彼此很少交谈些什么。他们都喜欢妹妹百灵，每天都有一件礼物送给她。有时是一块好看的石头，有时是一朵罕见的花。
　　姚老大日復一日编草鞋，他的草鞋已排了长长的两大串，挂在屋檐底下。姚老大很少去想这些草鞋能不能派上用场，他每天尽心尽力地又拧又编，是因为他实在干不动别的活儿了。陈怀义的到来让姚老大手足无措。尤其看到那整整一口袋的粮食，姚老大似乎要笑傻了。
　　陈怀义紧张的心情慢慢消失了，透过姚老大，他把蘑菇岭全部装在了心里。他皱起眉头在姚老大的院子里走了走，他看见了什么？什么也没看见。院子里到处摆放着杂物，你简直不能称它们为“东西”，你也确实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姚老大显然还不知道陈怀义此行的目的，他不时瞟瞟那口袋粮食，客人说那粮食是小麦，姚老大已经闻到小麦香喷喷的气味了。只是不知客人都想换些什么。皮毛没有了，灵芝没有了，蘑菇木耳不值几个大钱，不是还有两块像金子的石头吗？石头在百灵手里收拾着，正好给客人看看，到底是金子还是石头。想到这里，姚老大高声喊百灵，把你手里的石头拿出来。屋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应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出来了，陈怀义都不会呼吸了。两只眼睛瞪圆了盯着门口。百灵出来了。腿直，牙白，头发黑，眼睛不大，厚嘟嘟的一张小嘴，是不是叫漂亮呢？陈怀义认真地想了一想，不叫。人跟头发差不多一样黑。如果与堂嫂章若儿站在一起，一个是白面一个是锅底。陈怀义暗自笑了，同时又有些愤愤。蘑菇岭实在太难找了，还有鬼见愁，还有雪青马，还有小光头和驼背店家，他们通通让陈怀义心里不舒服。如果百灵腿弯、牙黑、头发黄，陈怀义真想从“鬼见愁”跳下去了。否则，陈怀义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堂嫂呢！想到这里，陈怀义一把抓住了姚老大的手，语无伦次地讲起了大清河、柳树堡陈家大院和与之相关的许多事情，姚老大越听越糊涂，最后总算明白了他的百灵要去大户人家做姨太太。姚老大一屁股坐在地上，说百灵啊百灵，你在蘑菇岭总算熬到头了。我做梦都想能有个山外人把你接走。山外是神仙过的日子，你飞得远远的高高的吧……
　　掌灯时分，陈怀宇才从外面归来。章若儿沏好酽茶端进卧房，陈怀宇已经鼾声大作。他是去一户人家喝满月酒，并早早为孩子起了名字。那些名字都被他用毛笔写在了宣纸上，，一排一排，像排兵布阵一样。可那上面的名字，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章若儿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心目沉沉。谁知道章若儿心中的苦恼呢？柳树堡的人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章若儿是陈家大院的少奶奶，和蔼可亲又慷慨大方，可以拿出去办学堂。死去的陈远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儿媳妇是个新派人物，她想的做的都和别人不一样。丈夫陈怀宇也同样不知道。无数个不眠之夜，章若儿摸着自己扁平的小腹叹息时，陈怀宇总要问为什么。为什么呢？章若儿说不出口，说得出口章若儿也怕激活丈夫的想象。所以这里始终有一个雷区。
　　她还没来得及想起陈怀义，陈怀义就已经来到了大门前。他这一次出行异常顺利，几乎称得上凯旋，他很得意。章若儿在廊下看见老家人胡安一边穿衣服一边提着灯笼往大门那边赶。章若儿心里一阵狂跳，仿佛装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返回屋子点亮了所有的灯，然后忐忑地迎到屋外，晚风送来了园子里玫瑰花的香气，那都是章若儿的杰作，在菜园边上辟出了一块三角地，专门种玫瑰园。章若儿深深吸了吸鼻子，微笑便像花香一样弥漫了。她疾步走下台阶，不等陈怀义的声音落地，便牵住了百灵那只冰凉的小手。
　　第二天早晨，章若儿与陈怀宇携手走出了卧房。一夜充足的睡眠使陈怀宇精神焕发。章若儿虽然一夜没怎么合眼，可一种巨大的兴奋令她有些不能自持。她半是撒娇地倚着丈夫走到了屋外，见园子里的花丛中有一个穿学生装的亮丽女孩。
　　那么美丽的一对长眉秀目，那么红艳欲滴的两片嘴唇。那么圆润饱满的两只耳朵，这都可以不算什么，那女孩的肌肤怎么如玉样晶莹润滑呢？章若儿骤然感觉浑身一冷，被一种巨大的不幸攫住了。她不相信这是昨天晚上她见过的女孩，那个女孩黑得就像非洲人！她不安地看了一眼丈夫，见丈夫神采奕奕的脸孔愈加明媚起来。他紧走两步来到了女孩面前，饶有兴致地问：“你是谁？”
　　女孩把一朵玫瑰递了过来，脸颊像花儿样燃烧了。她羞怯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眉里眼里都是醉人的颜色。她低低说了句什么，章若儿没有听到。但丈夫陈怀宇的一句话送进了她的耳朵：“你能到我的书房去坐会儿吗？”
　　 3
　　哦，百灵，你叫百灵。名如其人。看见你我的眼睛怎么变得明亮，我的心怎么如此感动呢！让我好好想一想，你身上到底有什么如此打动我。是纯净，是天然，是美好，是一切能感动人的特质。我像在梦里一样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站在玫瑰丛里，你就是一幅画，站在书房里你就是一首诗。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章若儿的远房表妹。你是堂弟骑着我的雪青马从遥远的北方接来的。若儿这两天总在念叨你，说你要来了，就要来了。怎么可能引起我的注意呢，我没有见过你。在这之前我甚至从没有听说过你。你那么突然那么神奇地来到了我的面前。我不知怎样走完了园子到书房的这段路，说来好笑的是，我竟然总在想自己该迈右脚还是该迈左脚。我把花插进了花瓶里。我往瓶里注水时手居然在抖！正是早晨最清新的时刻，连空气中飞翔的尘埃都有色彩。我手忙脚乱的样子自己都觉得好笑。你不过是个小姑娘，按理，你应该叫我一声表姐夫。 　　若儿，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向你讲清楚这切，我知道，我的慌乱都落在了你的眼睛里。我不知如何面对你，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也许，你让堂弟去接百灵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在雪青马的马背上了。所以，去接百灵的不是堂弟而是我。所以我对百灵的情愫才浓烈得如此化不开。我不想求得你的宽恕因为这本身无法宽恕，我不想掩盖自己的罪孽，因为这本身不是罪孽。我突然明白了爱情是没有终极的，它看似来得偶然其实未必是偶然，我们无法对它设防是因为它防不胜防。换了你是我你怎么办？是看着爱情随日月而去，还是截住它把它放进口袋里？
　　你能理解我吗？
　　你后悔接來你的表妹吗？哦，是的，你一定后悔了。我看见了你脸上的忧戚和悲伤像雨后的雾一样蔓延开来。这种忧戚在师范读书的时候就在你的脸上，后来许多年里隐匿了。而今，轻而易举又浮现了。我看见了你紧锁的眉心里面有一种真正的隐忍。可你的嘴角在笑。我知道你很想怒不可遏地对我说句什么。只是你不说，你从没大声对我说过话。要知道我宁愿被你骂得狗血喷头也不要看见你虚饰出来的微笑。你知道你的微笑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残忍吗？它像刀子一样能把人切割得体无完肤。当你气度优雅地从我面前走过时，我感到了羞愧难当，突然感觉到了在你的面前我是那么卑污。我是谁？还是个正人君子么？
　　柳树堡的秋天是一个真正令人感伤的季节，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满村碧绿的树冠就变成了一片金黄。其实，这是真正壮观真正好看的柳树堡，成百，上千株辈分不同的柳树昂然屹立，翘首苍穹。秋天的天格外蓝，秋天大清河的水格外绿，秋天的柳树堡色彩斑斓，像一幅意境深远的油画，有着广阔的背景和深厚的底蕴。又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金黄色的树冠不见了，一抹姜黄洗劫了柳树堡，一下子诞生了许多光头巨人。它们终日沉郁着面孔矗立在尘霾下，为村庄凭空增添了几缕寒气。
　　百灵一早起来又去了园子。那是菜畦旁边的一块三角地带，被章若儿种满了玫瑰。玫瑰园的情景令她怅然若失。曾经红红火火、争奇斗艳的一园秀色忽然就变成了落花流水，泥土上都有了鲜红的颜色。百灵蹲下身去，眼前出现的却是蘑菇岭。黑森森的丛林，数也数不完的奇花异草，听也听不完的翠鸟的鸣叫。百灵想起它们就灵魂出窍。那是多么迷人的一组画面啊，百灵像山里的鬼怪精灵一般出没在它们中间。百灵每天都是快乐的。百灵没有不快乐的理由。那么丰厚的大山滋润着百灵，那么多熟悉的朋友被百灵热爱着，百灵有不快乐的理由吗？
　　百灵是一个爱清洁的女孩，她最喜欢做的事是洗脸，只是山上没有水，百灵期望洗脸的日子像期望整个夏季一样漫长。百灵喜欢夏天，因为夏天有充足的雨水。逢到下雨的日子，百灵会把盆盆罐罐都摆到院子里。百灵会在大雨里淋上整整一天的时间。多么爽气多么怡人的雨水浴呵！可惜夏天的时间太短，一个不留神，秋风就吹来了。秋天的蘑菇岭到处是红艳艳的果实。百灵看不厌蘑菇岭，百灵愿意像爹一样在蘑菇岭住上一辈子。可是爹不同意。百灵从打记事起就没看见爹的眼睛晴朗过。他总是那么忧郁地注视着百灵，心事比石头还要沉重。也就是从懂事那一天起，百灵就知道了自己迟早有一天要离开爹，离开蘑菇岭。她知道迟早会有一个山外来的人把她接走。每天爹总是和太阳起起床，然后和太阳一起来到山顶那块最高的大石头上，手搭凉棚久久地朝远方望着。百灵当然知道爹的心思，爹是在打量那条唯一进山的路上有没有人，爹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那条小路上。日子从百灵的脸上像风一样刮了过去，转眼百灵到了十八岁，爹盼来了一个又一个山外的人，却没有一个能把百灵接走。爹的脸日益灰暗日益苍凉，他一日比一日笨拙地编着草鞋，已经快要没有信心了。
　　来接百灵的人终于来了。
　　那天晚上，百灵跟在太太身后来到了后院的偏房里，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正在等着她。当百灵从澡盆里站起身来，站到一块椭圆形的镜子面前，百灵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