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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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半杯热咖啡
  
  1
  
  智博的手刚刚触到那扇门,粗糙而厚重的木门,手指就察觉出那上面微微的凸起与凹陷,裂开的纹路像是一道又一道伤口横亘在这沉默的格挡上。他心里感觉到像是有什么突然踢了自己一脚,一下子没了着落。
  这座城市恰巧起了很大的风。老城区里的石棉瓦、老窗框在这时欢畅地唱起来。地上的灰尘、纸屑统统被风吹到天上就再也没有落下来。智博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样,凛然地一震,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晚上加班到很晚,等到最终完成已然是深夜,末班车拖着叮咚哐啷的尾音像渡船一样晃晃荡荡地游离远走。他在站台上立着发了一会儿呆,身后整座大楼的灯火逐次熄灭,路灯昏暗。他揉了揉太阳穴,昏沉的疲惫潮水一样地漫上来。
  他心里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确定自己是要去哪里。漫无目地的在深夜的街市间行走,像是一段孤独寂静的旅行。这期间他并没有回忆起往事,而是处于一种空幻沉寂的状态。也许自己会找到一处地方,然后停下来。
  那个小酒吧就是这样被他看见的,它隐藏在一片陈旧凌乱的老城区里。周围是稀薄的黑暗,昏黄灰白的光离得很远,酒吧的招牌像是暗夜里闪烁的一片白生生的月牙,写着“天堂隔壁”。
  不必理会智博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必理会他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看着那扇狭窄逼仄的木门,这些并不重要。那门边镶了一串暗紫色的霓虹灯管,浅淡的流光冷冷地亮着,仿佛是通往另外一个不曾经历的空间,那狭小的门是沟通两个世界的秘密通道。
  重要的是,程智博打算进去喝一杯。
  
  2
  
  灯光是沉寂的蓝,如同深海底。蔚蓝的影灯缓缓地旋转,在海底投下几束淡然的光。酒吧很小,也很简陋,就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音乐是暧昧忧伤的大提琴,声线钢丝一样缠绕过心脏,然后越勒越紧。他觉得胸口有点闷。一侧吧台上的一个女孩低头擦着手里的杯子,白瓷色消瘦的手指间闪着冷冷的光。
  没什么客人,大提琴手换了一支曲子。角落里坐着一个苍白的男子,小到可以忽略的舞池里有一对老情人缓慢地跳着舞。他绕到一边,在一张裹了蓝色绒布的沙发上坐下来。
  这是个不错的地方,不是吗?那个女孩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我们把这里布置成海底,每一个带着往事伤口的人都可以选择让它们浮起或者沉没。
  智博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孩,白色的衬衣,小个子,头发很直因而显得很薄,眼神内敛了许多觉察不出的光。她的嘴角上扬了一下,看着他。智博觉得自己失神了。眼前的女孩不漂亮,却有着某种看透心灵的魔力。她的出现让他有点意外,智博觉得这个女孩他非常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这么说,不然他想,她一定会嘲笑自己用这种方式搭讪实在是太老套了。
  酒吧的门又被推开了。进来一个穿了鹅黄色羽绒服的女子,她朝身边这个女孩的方向打了个招呼。智博看见她的脸上有一道深沉的致命的伤口,从左眼一直掠到右侧下颚。左眼眶是一个幽深的空洞,眼珠不知遗落到了何处,鼻梁也断了。赤红色的疤痕像是一条褐红色的蚯蚓翻滚在她灰黄的皮肤上。她径自坐到了吧台边,另一个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孩给了她一杯酒。
  女孩仿佛看出了智博的惊恐。只是一场意外,她说,她的孩子病了,她连夜取钱赶去医院,遭遇了劫匪。她被捅了四刀也不肯交出手里的钱,最后脸上的那道伤疤要了她的命。
  智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死了?
  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我们卖给她酒,然后知道了她的故事,生者也不一定就会比死者高明。她轻轻地笑起来,那么,你的故事呢?如果很精彩的话,我请你喝酒。他苦恼地坐着,努力地回忆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的碎片。思绪像是筛子一样细细地分拣,最终也依然是一无所获。他有些沮丧地用手抱着头狠狠地按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我好像患了失忆症,我的记忆丢失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拿不出故事和你交换。也许,我今天没办法喝你的酒了。
  别这么沮丧,我的石头可以帮你想起来。女孩从脖子上取下一枚白玉的平安扣,温润醇厚的石头映着碎片一样的蓝光。她说,石头是沉默的物体,人不知道它的所来也不会知道它的所终。但它知道很多秘密。
  女孩起身去倒了一杯酒,方口矮杯中层次分明,一条闪着光的线把它一分为二,上层浮着深红的液体,而下层是浅淡的微黄。
  很漂亮,叫什么名字?智博的目光落在杯子里,觉得有些恍惚。
  有两个名字,红而浓的叫珊瑚,黄而淡的叫琥珀。女孩说着把那枚玉石投进了杯中,水波激荡,模糊了那分明的界限。
  
  3
  
  智博看见年少的自己,坐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冷饮店里靠窗的位置,嘴里叼着麦管注视着校门,身边安静地坐着一个女孩。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沉默羞涩的男孩,平凡的家世,普通的长相,略略有一点自我封闭,把所有的心思都存放在自己的一个玻璃瓶子里。
  记忆像是电影胶片刷刷地向后倒着,然后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停住,再重新缓缓地播放起来。
  那情景是高中的时候。有些陈旧的校园里错落了一些建筑,更多的一些不去处理的空地,种植了高大的梧桐和国槐。很多学生都不愿意规矩地走在路上,而是刻意地穿过草坪经过那些树木的身边,悄悄地抚摸粗糙的树干。智博只有一张混入人群就再找不出来的面孔。他不怎么讨人喜欢,因为话很少,表情也是缺失的,面对别人的问话时常是沉默的。那沉默如同一种出神,仿佛不曾用心在听一样;加上他并没有特别出众的长处,自然同学们渐渐对他失去了耐心,不再刻意走近。他身边的朋友那么少,除了音然。
  那时候智博做过的疯狂的事情,也就只有一件,那就是跟踪井妍。
  通常是晚上,智博会在最后一节课放学后飞速等在学校门口。他看见井妍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十分出众,就算是萧索的秋天她也只是一身单薄的衣着,露着骄傲的锁骨,那姿态像是一只打理着翎毛的孔雀。虽然只是高中,但井妍就已经显露出某种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美丽和危险。
  智博只是在某个春日迟迟的下午看见了井妍的眸子。她的眼眸深邃而狡黠,有凛冽的光从中穿透而出。这是很有杀伤力的,智博没想过要去防备,于是他在一开始就彻彻底底地败下阵来。
  他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井妍的目光。他的矛盾在于:的确很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又担心在引起她的注意之后自己并不能留住这样的注意。他翻涌的心渐渐退缩下来,退回到某个不可见光的角落,再躲在那片暗处看着。
  他跟踪井妍回家,保持二十米的距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井妍进了小区的大门,他才隔了很远地目送她,牢牢地记住那一条街那个门牌号码。或者偷偷地窃取其他男生写给井妍的情书,一封一封地塞在她的抽屉里。井妍大多不看,只是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智博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再拿走所有的情书,回到家里关上门开了灯,一封一封细细地看,他只是想知道在其他人的眼中井妍是怎样的女子。他在那一刻是偷窥的少年,看着那么多溢美的词句围绕着自己喜欢的女孩而略略得意。再一早去把这些放回原处。
  甚至是鼓起很大勇气去制造偶遇。井妍一定有些诧异:这个男生真的很奇怪,周末自己外出逛街的时候经常与他不期而遇。她不知道他叫什么,而一眼见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触动,只是随意地笑笑。智博却像是做错了什么,好像她看穿了自己的小小阴谋,匆匆点了点头逃离。
  这些是多么无聊又值得怀念的日子呢。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智博喜欢井妍,毕竟井研是有太多人喜欢的女子,她身边永远不曾缺少赞美追随的男生。只有音然明白,她是智博从小到大的朋友,看得透智博的心思。
  音然当然想劝告他不要坚持这徒劳无功的事情。井妍像是走在云端的女子,任你如何仰望也不会从高处走下来的。但是她明白这感情对于智博的珍贵,于是心甘情愿陪着他做这些如今看来十分可笑的事情。
  冬季落雪的城市,两个人躲在学校门口的冷饮店喝一杯热可可。智博在蒙了水雾的玻璃窗上写着井研的名字,天真而固执地幻想着她也许看得到。音然沉默地趴在桌子上,她觉得很累,不明白他为何会对这样的独角戏抱着如此大的热情。
  智博是真心喜欢,又或者,是有一点出于男性的虚荣心的。井妍是那么惹眼的女子,如果能够与之相对,那么自己自然算是成功的。在那个时间段里,单纯的喜欢和小小的私心在他心里悄无声息地膨胀着。
  高中的时代就这样简单而繁琐地重复着如此的事情。时间刷的一下都压过去,这一切似乎都没有留下痕迹。智博曾郑重地对音然说,如果我能够再见到井妍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她,我叫程智博。音然浅淡落寞地笑,说,即使你们会再遇见,你也许依然说不出什么。
  他刚想开口反驳,却突然就醒了。还是在这家酒吧里,灯光较原先又暗了一些,已经没有客人了,大提琴的声音也不存在了。酒吧里那个女孩微笑着坐在他面前,看着他揉着因为进行了太多回忆而胀痛的脑袋。你叫程智博对吗?你的回忆很安静,一直没有听见你说什么。
  他却是惊讶了,这一切虽然只是梦境却又历历在目。宛若现实但远比现实真切,仿佛伸手便可触摸。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女巫一样的女孩,怅然地笑了笑。我想起了很多,你的酒很好。可是我还想知道接下来的记忆。
  我们已经打烊了,你可以明天再来。女孩站起来离开座位,这块玉石你尽可拿走,等到你回忆起全部之后再还给我吧。
  她明媚的脸隐匿在阴翳的灯光暗处,朝吧台上的高个子女子点了点头,开始低头擦拭杯子。
  智博顶着昏昏胀胀的头离开了这家酒吧。凛冽的大风呼啸着一瞬间卷走了他身上残存的温度。回过头,招牌上的灯光已经尽数熄灭,仿佛不曾存在过。
  
  4
  
  第二日醒来,这城市的阳光淡漠地照着他的脸。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空荡荡的房间里有灰尘参差飞舞,寂寥得仿佛没有人居住过一样。昨天的情景宛如梦境,他笑着摇了摇头,低头感到手心里躺着什么。
  是那个女孩留给他的玉石。那枚白玉平安扣,安静得像是一只空洞而哀伤的眼睛。
  他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心情舒畅地叹了口气。这不是幻觉,那么他回忆起的记忆也一样是真实存在过的,这真令他高兴。他把玉石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洗漱之后出门上班。
  那天阳光正好,时间也尚早。他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处理,便决定步行去自己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智博在大学里学的是法律,因为这些冰冷无情的条文,他虽有几番唏嘘,却也觉得心安。
  他奇怪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会一直落在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上,这使他有些羞怯。但是他找不出原因。那女子一脸苍白地走着,表情萧索。身后有一条灰头土脸的流浪小狗,一副饥肠辘辘的可怜相,尾随着她,仿佛是她的宠物,虽然智博清楚那不是。
  在经过街口的时候,那女子却突然一手捂着腹部伏下身去。智博诧异地看着那个脆弱并且看起来十分糟糕的女子,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他犹豫着要不要去帮帮她。又只是很短的时间,她如同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轰然倒塌下去。智博又一次觉得心里面有一个冷冷的声音对他说,她死了。
  这让他十分的不安。恍然间他想起来这样的说法,临死的人身上会散发出一些特殊的气味。只有一些动物才能感觉出来,比如猫狗,或者是乌鸦。那么那条小狗的跟随就得到了解释。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出她来呢?灰蓝的天空下他的手心开始出汗。
  照例加班直到深夜。智博没有怨言,心下有着一个目标。只等着结束之后早点去那家酒吧,继续昨天重拾记忆的事。他不清楚酒吧的具体位置,但是并不担心会找不到。
  走出写字楼的时候这座城市变了天。他乘一辆夜车,人不多,刚好占据了所有的位置。雨在下,车窗内一张张漠然的脸。灯光在车内恍惚,一些人脸上现出奇幻的表情。他孤单地站在车中央,伸长的手臂显得突兀。很多目光懒散地从他头顶漫过。或许还有更多人,面对这多余的人,用同一种方式打量。他显得镇定,在下一站下车时,后迈下的腿有些踉跄。
  很快就又走到“天堂隔壁”酒吧的门口。智博对这诡异而虚幻的地方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甚至有点激动,他只知道自己的记忆丢了太久了,也许是在参加工作不久或者尚未毕业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自己一直生活在空白格里,现在,借由那一杯有两个名字的酒和那一块哀伤的石头,自己的缺憾或许能有幸得以填补。
  他推开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包裹他周身而使人不觉得那么孤单。他看见昨天那个女孩,她微笑着说,欢迎光临,你今天来得挺早。
  
  5
  
  那杯酒的触感很凉,喝下之后却猛然翻腾起火焰,呛得人眼泪都流出来了。酒精像是一只尖锐的锥子,直直地一刺,麻木倦怠的灵魂因了这疼痛一下子跳起来,开始鲜活。
  高考之后,智博和音然考入了同一所大学。这让他感到庆幸,像是乘坐某辆末班车,车上只有音然和自己。他们依然是顶好的朋友,音然如此安静,他们之间的交谈依然很少。智博知道这份感情与爱情无关,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因为念旧而觉得眷恋。
  智博忘不了井妍,即使井妍大概一早就遗忘了自己,甚至从未记起过。他把这当作自己的初恋,很小心地收藏起来,本分地做一个学生。
  只是宛如宿命一般,井妍这女子似乎注定会是他的心魔。那日在校园里再次遇见,井妍一脸漠然又觉得惊讶地对智博笑了笑。只当他是自己中学的同学,难得在同一所大学。而这笑容如同一朵烟花瞬间被打到高空,在他的天空中突然炸响,他原本沉寂的那一份心情又重新活了。用音然的话说,只不过是一片燃尽的灰烬,却并没有真正的熄灭,井妍的笑容是一颗火星落在上面,于是死灰复燃。
  智博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而不是捉弄。他非但没有觉得遗憾,反而更加炙热地深爱着。
  那时候他已经是大学生,较之以往胆子是大了一些,他决定开始追逐井妍。中学时已经错过,那么在大学里他想给自己一个结果。
  他如同蹩脚的演员极力地想要扮演好自己的戏份。他的方式幼稚而笨拙,每日等候她,为她解决很多琐碎的烦恼。陪她出入商场,当井妍看上一件价格不菲的衣服之后,心惊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依然买下。之后再辛苦地打工积攒金钱以备下一次的花销。井妍的心情阴晴不定,他便是最忠诚的守护者,如同故事里的小王子尽心地守护着自己那一朵骄傲的玫瑰。
  井妍对这一切很是受用,仿佛那是她应得的部分。却并未定义他为自己的男朋友。他只是她身边诸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只当是寻常,并不因为他们中学就是同学而垂青于他。感情不是买卖,用不着论资排辈考虑积分。
  智博也不是没有觉得沮丧。但是他坚持认为,自己甚至可以用大学这四年时间来画一个圈。井妍身边总是走马灯一样地换着男友,那么风水轮流转,总有轮到自己的那一天吧。
  音然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警告过他,恐怕到了最后你才会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在那个圈子里。智博不予理睬,只当是她出于友情的告诫。
  音然那个时候保持了自己的沉静和独立,安静地在自己的世界里走走停停。她的灵巧她的聪慧气质并不是无人看见,但她总是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礼貌,对自己的感情缄口不提。
  他看着井妍心情好的时候呼朋引伴浩浩荡荡地唱歌聚会,失落时沿着酒吧街一家家地泡吧。她偶尔憔悴的脸上写满不屑和骄傲,永远都是用一种孔雀梳翎的姿态展示自己丰盛美好的一面。智博也觉得心疼,甚至觉出井妍的孤寂,由着她恣意地放纵,而智博也就会有种心里被一点点掏空的恐慌。
  智博清楚,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与井妍交换得到爱情的资本。他只有这样一颗卑微而固执的心,满心笃定地相信也许人总会被感动的。
  而人放纵久了,总难免会有倒霉的时候。大三那年,井妍同样遇到了自己命里的克星。她也用纵身扑入的姿态全身心地爱着。只可惜所托非人,那男子同样有高傲的外表和自私的内在。井妍宛若重演了智博对自己所表现出的情景,但是井妍以为这个学校里所有女生都难免侧目的英俊男子当真是会和自己相得益彰举案齐眉的。
  那场恋情维持了两个月。结局一如很多恶俗的情节一样,井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出于爱,她天真地以为就算这孩子不能得以保全那男子也会因此而更加的爱自己。只是她最终失望,他并没有用一种宽容慈爱的心态来面对这个意外到来的生命,而是毅然决然地逃避责任。事情闹得人皆尽知。两个人分手之后,井妍拿掉了孩子,又因为以往的名声都不好而被整座学校鄙夷和摒弃。她盛气凌人的样子一瞬间变为狼狈而憔悴的落魄,成为所有女生议论和批判的对象。
  她一直以来的骄傲和华美在这时无声地彻底崩溃,失去了所有光鲜耀眼的部分。井妍不能接受自己以如此不堪的形象出现在人前。
  也就是这时,智博又一次以平静宽容的心态要把井妍从低谷中拉起来。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一如既往地只是用心呵护全力守卫。他觉得这是自己难得的机会,他在井妍绝望之际以救世主的慈悲形象出现,并最终如愿以偿。
  此后的生活,智博想,自然将会一路幸福下去。至少多年来他的心血终于有了结果,这结果好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只有音然冷静地告诉他,这不是爱情。不过是因为他是在井妍最艰难的时候出现,所以珍贵。
  智博却刻意地忽视这些。当他多年来积蓄的爱终于可以得到一个出口的时候,那种不顾一切的力量丝毫不允许他去多考虑什么。年轻而炽热的心终究考虑不周并且易于轻信。
  他微笑起来,那份欢喜是由衷的情绪,然后他就醒了。酒吧里已然暗淡如海,又到了打烊的时间。他笑着对那女孩说,我有些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来的结局了,我似乎距离幸福已经很近了。
  那女孩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冷冷地说,那你明天再来吧,我同样希望可以尽快完成你的愿望,把你所缺失的记忆归还于你。
  智博满意地把空酒杯又放到唇边,用力地嗅着珊瑚和琥珀的气味。他觉得愉快,自己的记忆有着柳暗花明的轨迹。他开始期待明晚即将揭晓的答案。
  
  6
  
  智博步伐轻快地走在这片巷子里。黑暗如同潮水,小小的酒吧如同沉船,那点点微明的亮光就是晶明的藏宝箱。他把记忆的匣子打开了,心里面很静但很快乐。
  那道矮墙上卧着一只黑猫。有着森森的眼眸,智博经过的那一刻,这只猫突然一跃而起,仿佛是遇到了强劲的敌人,弓起身子,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嘶吼,这声音在寂寂的夜里让智博心凉。在他没留神的一个空档里,这只猫猛然扑过来,死死地咬住了他用来护住脖子的手臂,它的尖齿似乎特别的长,直咬穿厚的衣物。智博只觉得手臂上一阵刺伤的剧痛,他拼命甩开黑猫,恐惧地夺路而逃。
  回到他沉静如坟墓的住处,智博用酒精清洗伤口,灼热的疼痛让他的额头开始出汗。那伤口仿佛是用烧红的铁针刺出的一样,四周红肿狰狞。他点一根烟来缓解身体上的痛楚,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智博发现伤口开始溃烂,一排牙印下的肌肉开始流出阴绿色的浓稠液体,整条手臂似乎都失去了知觉。他用一条纱布捆绑住手臂,装作若无其事地出门上班。
  他脑中尽是那个身材高挑的美貌女子,仿佛那是自己心里一块难以愈合的伤疤,他不曾觉察,直到如今凛然地直逼眼前,才发现那一直在无声地溃烂着。
  他知道传说中黑猫是通灵的动物,对不干净的东西十分敏感。那么是否是因为在那家酒吧喝酒而沾染了一丝邪气呢?他这样想。可是那里的酒如此神奇,他必须要去。
  这是他心神不宁的一天,身边的白玉石头一直若有若无地闪烁着寒光。他疑惑自己不是已经和井妍恋爱了么?那么为何如今却依然孑然一身。这段感情究竟跌落何处,他一无所知。因而工作并不顺利,没有人知道他隐藏的伤口。
  夜间在酒吧门口。那个因为刀伤而丧命的女子和他一同推开了酒吧的门。智博定了定神,大着胆子问她,你真的死了吗?
  那女子也不避讳,点头应道,是的,我已经死了,不过还留在人间。
  为什么?
  我的孩子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而成了植物人。孩子的父亲拼了命在照顾他,还要承受着我死去的悲伤。这些年他过得辛苦,我帮不了他什么。但还是心存眷恋,就想这样一直陪着他们。
  那他们看得见你?智博不解。
  看得见,只要心里留着爱就还是看得见。所以我的丈夫依旧和我生活在一起,他不在乎我是人是鬼。我们一起等着孩子醒过来。
  那,祝愿你的儿子早日康复。智博想了半天,心下惊诧不已,但是有一份沉重的感动。
  他又坐到那个位置上。女孩子端着酒走过来,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知道结局。
  女孩凝视着这个平凡而执著的男子,他的目光始终如此坚定而和善。而女孩的眼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她沉默了一会儿,把酒杯递给了他。
  
  7
  
  井妍在经历了诸多戏剧化的情节之后似乎是看懂了生活最终也不免归于平淡。她把一头招摇夺目的卷发拉直,盘成安分的发髻。开始穿上素净的衣服,安静地享受着智博所能给予的温敦的守护。
  那是智博一直希望得到的完美生活。他满足于这样的平淡,觉得命运转了又转,自己终究修成正果。尽心地守护自己的小小的世界,免于外界所强加的一切伤害,虽然不免辛苦,但是甘愿。
  他开始变得成熟,学会肩负更多的责任。这是一种好的成长,身边有心爱的人和熟知的朋友。音然和井妍虽然彼此并不那么友好,但也相安无事。智博为了未来长久的打算,报名实习,希望早一点参加工作,也希望会有自己的住房,为一个安稳的小窝流汗受累。
  可以说,智博是极传统的男子。他的抱负他的理想也不过是一种平淡坚固的幸福:稳定的工作,为了所爱的人打拼出自己的天空。很多人在繁华过尽之后所希望的,往往就是这样平淡的世间岁月。
  井妍也懂得智博。她努力地学习,要把之前荒废的学业再补回来。他们不再谈起往日的荒诞,那些都是过去的了,眼前所拥有的幸福胜于一切。他甚至去拜访了井研的父母,在华贵富足的豪宅里有点紧张又满是被信任被交付的满足。
  如果记忆恢复到这时智博又有着神志的话,也许他宁愿就这样长睡不复醒来吧。毕竟枕边的佛经上清楚地写着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已失去,怨憎会,爱别离。智博始终都认为,爱别离最甚。
  大四即将毕业的一晚,智博和井妍都已经被安排好了工作,在同一个城市。碰巧又得了一笔闲钱,于是带着井妍去商场买一件合身的衣服。一直逛到深夜,都是开心的样子,然后在车流穿行不息的喧嚣街头打算回家。
  记忆的电影胶片播放到这里,瞬间开始混乱起来。诸多碎片猛然纷纷扬扬跌落,都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扑来。智博置身于一片嘈杂和剧烈的疼痛之中。刹车声和尖叫声刺穿了他的耳膜,两道耀眼的灯光刺瞎了他的眼睛。最后的那一幕,他只是记得一辆刹车失灵的计程车朝自己轰然撞来,然后他满头大汗地从这回忆中醒来。
  那女孩一脸哀伤地看着自己,似乎料定他会有如此的反应。然后轻声地说,智博,现在,你都想起来了吧?她递上一份陈旧发黄的报纸,日期是几年前的,在一块用红笔圈起的地方赫然写着:“闹市区突发一起车祸,大学生程某当场丧命。”
  智博看着这真实的报纸,第一时间竟然是开口问,那么井妍呢?她怎样?
  她没事,你死之后她难过了很久,最终振作起来,嫁给了一个如你一样温存诚恳的男子,如今她很幸福。
  原来自己早就已经死了。这几年来自己不过是一个不安宁的游魂,难怪始终都是活在一个如同密闭的空间里。如今他知道了真相,找回了所有遗失的记忆,得知所爱之人已经过着幸福的日子,他觉得心愿已了,再没有什么牵挂。那么就应该接受现实,开始新的轮回。
  他取出那块玉石还给女孩。谢谢你,他说,我的记忆终于找回来了。我没有什么好再留恋的,出发的时间已到。
  他身体轻飘飘地离开酒吧,心下澄明净透,他想起最后的时刻自己在一片喧嚣中死去,身边的井妍一定是在悲伤地哭泣着。自己这一生虽然不算完美,但也完满,来过爱过活过,不枉费了这短短的岁月。
  他飘过那所熟悉的大学,那里的树木依然是老样子。公园里的草坪上也许会有新人在拍摄结婚照片,新娘的婚纱也许还是皱巴巴的,但贫穷抵挡不了爱情。婴儿会哭,母亲细心地哄着。他最终是笑了,这世界每天都有人出生有人死去,一如冗长的岁月变迁,没有太多惊心动魄的情节。
  
  8
  
  女孩收起了桌子上的白玉。它在三日之内完成了对一个亡灵的救赎,如今酒吧里又归于沉静,她笑着起身,脸上热泪纵横。身后那位高挑的红衣女子走过来,端了杯酒,扶住她因为哭泣而止不住颤抖的肩,黯然地说,我们给了他最完美的幻境,他不会再做一个不安的游魂了。
  那女孩哭着转过身去质问,可是这不是真相,对不对?我们的酒吧叫做天堂隔壁,但是就算再靠近天堂,也不能让他真正不留一丝眷恋地离去。
  红衣的女子沉默不语。女孩接过她手中的酒饮下,她因了酒精而捂住嘴唇,又说,告诉我真相吧,井妍。
  那红衣的美丽女子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始倾诉。
  在智博和井妍真正恋爱之后,智博就发现其实自己一心在追求着爱情,却在爱情突然降临之后发现自己的无奈。也许真的如同音然所说,她不过是因为在最不堪的时候接受了智博的照顾,因此觉得珍贵。而当井妍缓过生机重新复活之后,她便不满于智博的种种,开始不安分地想要翻身。
  智博无悔于自己的选择。他恒久地忍受着井妍的暴烈,她的自私和自我很多时候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命地朝他飞来。
  他们的日子并不幸福,时常是在井妍的谩骂和吵闹中度过的。那天智博一脸沉默地忍受着井妍暴风雨一样不受控制的恶劣情绪,并最终不能容忍,开始和井妍激烈地争吵。最终,井妍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不再理会他,夺门而出。
  智博在一个人被丢在房间里之后开始后悔自己的态度。他不知道深夜井妍会遇到什么危险,他陷入懊恼之中,然后也迅速追了出去。
  他定然不会知道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井妍早已背着他物色新的伴侣,一个更成熟更有地位和金钱的男子。她即将毕业,不能忍受辛苦劳作的寡淡日子,她必须有所改变,她要在离开大学的同时就直接进入上层。她故意激怒他,好让他对自己发火,那样她就能够自然而然地深夜离开他,去赴另一个男人的约会。
  智博一个人在深夜寒冷的街上疯狂焦躁地寻找着。他找到每一家井妍去过的酒吧迪厅茶座,细细回想所有她可能会去的地方。他惶然焦灼地在街上奔走,失神地喊着井妍的名字,最后被一辆计程车撞倒,在一场交通事故中丧生。
  这就是真相。井妍今日肯在这家酒吧预谋这一场幻觉的原因,就是因了内心那一份负罪和忏悔。她本性里算不得恶毒的女子,她没有直言自己爱上别人也是因为不忍心让智博看到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到头来落了空。
  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夜撞上智博的计程车里,正坐着前去赴约不停催促司机开快点的井妍。
  她说完了这些,又对那仍在抽泣的女孩说,好了,我已经帮你完成了对智博的超渡。现在你可以把施加在我身上的诅咒解除了吧。
  小个子的女孩点点头,拿起那枚玉石,闭上眼睛默念了片刻。然后啪的一声,那石头应声而碎,散落了一地粉末。她说,都结束了,井妍,你走吧。
  红衣女子叹了口气,其实这么多年,最最寂寞最最悲伤的人,是你才对呀,音然,你究竟是何苦呢?
  小个子女孩转过身去走向门口。井妍跟在她身后,她摇摇头说,我一直这么无声地、寂寞地爱着智博,从小到大他都以最好的朋友的身份对待我,他是个用情至深的男子,我知道他的珍贵,可是他的眼里始终只有你一人,我等了这么久,他还是把我当成了身边的空气,从不曾看见我的好,也不曾想过我为什么一直毫无怨言地陪着他。
  井妍问道,你没有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呢?我和智博一样,来过爱过活过。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心甘情愿。我在智博死后心如死灰,那时候年轻,轻率地选择了死亡。那瓶安定给了我毫无痛苦的结束。我只是不忍心见他孤苦而毫不知情地游荡,就这样跟随了他这么些年。寻到可以帮助他的办法,也就有了这块可以重塑记忆的鬼玉。如今智博已了无牵挂,开始新的轮回。我找到你设计了这一切,帮他完成了超渡,如今也要离开了,接受我的轮回。音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身体飘忽,不再和地面接触。
  一个红衣的叫井妍的女子和一个白衣的叫音然的鬼魂,两人一起离开了这家酒吧,关上陈旧的木门。一侧的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到了明天,这里就将变为废墟,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将不为人知。真实的记忆成了琥珀,在珊瑚斑斓的世间被永久封存。
  
  9
  
  寂静深邃的天幕下,井妍看着音然悲伤地向远空飘去。她突然开口问着:
  ——这是一个悲剧,对吗?
  音然笃定地微笑着向这个世界告别,她摇头回答:
  ——不,这是爱情。即使,是这样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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