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古今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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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夜》是沈尹默早期的代表作之一,于2017年被收入部编本九年级语文教材。回望百年诗坛,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1期正式发表胡适、沈尹默、刘半农三人共九首诗作,作为新诗草创期的第一批实验之作,迎接它们的是反对派的激烈言论与新诗人的热切响应,但无论如何,随着胡适、沈尹默、刘半农、周作人等的新诗见诸报端、传播讨论,早期白话新诗在“四面八方的反对声音”[1]中确立了自身的合法性。其中《月夜》因“五四”精神的高扬、独立诗境的彰显和白话文法的运用而被誉为“第一首散文诗,被选入康白情次年编辑的《新诗年选》。康白情认为这首四行短诗具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他道破了蕴含其中的现代诗美和浓郁诗情,并将《月夜》的艺术风格与“胡适之体”直露浅近的特点区别开来。
   一、新诗之独立诗境
   沈尹默的《月夜》只有短短四行,但意蕴丰富,耐人寻味。其境界之新,体现在“月夜”既是诗歌的标题,又是诗人精心建构的自然环境与抒怀对象。第一二两句中,描绘了夜晚“呼呼的”霜风和“明明的”月光,叠音词突出了“霜风”之强劲、“月光”之明朗。以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副“寒风明月图”:诗人立在秋风肆虐的苦夜里,只有远在天边的光明予人希望,但是可望而不可及。细细读来,此时1918年的月夜已非初唐的春江花月夜,没有滟滟的春江、似霰的花林或汀上的白沙,沈尹默笔下的月夜笼罩着萧瑟霜风和明明寒光,恰好象征了扼杀生机、压抑个性的时代氛围。而在此月夜中的“我”,没有因循传统——举杯邀月、怀人思乡,只是与“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这株傲然矗立的大树,“顶高”又充满力量,迎着凄风寒月,抗争着肃杀的大环境。诗中的“我”选择与高树并排而立,“却没有靠着”。一个表转折的“却”,骤然将抒情的中心移至“我”身上,显示了“我”孑然一身,与“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的姿态。这里的“我“没有依附外物或寻求保护来抵御外部的危机,它不是传统意象中庄子笔下逍遥物外的我的自况,而是具有现代意识的“我”,拥有着独立精神的主体,敢于直面风云变化的危机,彰显了刺破暗夜的力量;同时,“我”将“树”视为外在的参照尺度,并以此投射内在的价值取向和信仰立场——“我”与“树”既是奋勇抗争的战友,有又互相衬托的意象,即高大的树不仅没有映衬出“我”的渺小卑微,反而显示出“我”强大的精神力量。诗人借景抒怀,在自然景致中抒发心灵体悟,将人生经验融入生命体验,他不再如古时士子,为臣死忠,为太平盛世讴歌,而是实验性地立足当下、书写现实和表现自我,探索自我与世界的特殊关联。其笔下的自然风光褪去古典的色彩,肃杀环境的“霜风”,指向光明的“月光”,无畏抗争的“高树”都被注入全新的时代精神,独立的姿态和无惧的品格的“我”的形象,发出觉醒了的一代人的声音。
   二、“新”诗之现代诗美
   新文学主将胡适在面对新/旧、白话/文言的新诗建构时,提出了“作诗如作文”的主张,极力倡导白话,强调的是“新诗”的“新”,即集中火力在语言工具和诗体形式的变革的聚焦点上,但也造成了诗意的匮乏和诗美的放逐。[2]但是,当《月夜》被置入白话诗草创期的整体框架中,进行横向对比时便可发现:早期白话“新诗”——《月夜》具有“新”和“诗”的双重特点,即它既充满现代的白话诗美,区别于旧体诗,又饱含浓郁的象征诗味,不同于浅近直白的“作文”之诗。
   “新”诗《月夜》的现代性诗美,除了诗体特征上的长短不一、分行错落,更集中表现为现代白话的语言之美。首先是现代汉语中书面语汇的运用。胡适“作诗如作文”的主张渗透到早期白话诗人的创作实践中,体现为在保留白话口语色彩的同时,采纳“欧化”白话,注重严密的语法结构和自然的逻辑线索。在《月夜》中,诗人将9个虚词(如“的”“着”“和”“却”)引入诗行,表意精确、语法严密。例如诗人将动态助词“着”贯穿始终,表示动作的进行时,以时间的维度显示自然空间的延续性;转折连词“却”使得诗句的逻辑性、关联性增强,保持了语意和情感的洄漩。此外,现代人称代词在诗中的运用填补了古典诗词中“我”的缺席,并进一步置换了诗歌的主客体关系。[3]古人望月思怀远之作,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4]“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5]等,人称代词均被省略,抒情主人公被隐藏在背景中,留下了极大的空间供读者想象。但是“五四”时期的白话诗作却显现出不同的面貌,例如“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改变了传统诗歌的思维,运用主谓句子结构,体现了理性化、逻辑化的思维特征;同时,将物我两忘、物我交融的含混、不定的地带明晰化,强调“人”的主体地位。“我”不再仅仅是环境中的一员,而是从幕后走向台前,作为不依附、不妥协的独立形象被渲染突出。其次,《月夜》中白话语言之美,表现为诗歌节奏的变化。如诗歌一二句“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诗人在每行行末都以现代汉语虚词“着”字结句,在语音上体现了“轻”又“短”的特点;助词“的”在行中轻读,弱化语音,“呼呼”、“明明”重读,突出强调,前重后轻的结构展现了悲壮的气息。虚词的激增,带来了语音轻重长短的变化,诗句内部的节奏顿挫,并进一步展现了诗歌节奏由平仄向轻重转变的感知方式。最后,《月夜》用韵自然,以虚词作为韵脚,押阴韵,与近体诗中以实词作为韵脚形成鲜明的区别,展现了新诗散文化的诗学内涵与诗美特征。
   三、新“詩”之象征诗味
   白话诗建构初期,阅读的重重障碍横亘在作者与读者之间,新诗人们的诗艺探索和普通读者的诗美期待之间也存在着矛盾。随着新诗在报刊杂志上传播,新文学公共空间的拓展,如何避免实验之诗写得过滥,如何促成大众对新诗的接受,实现对新诗合法性的确认,成为新诗人们在创作之前理应考虑的。
   在处理读者接受问题时,诗人沈尹默表现出了经验作者的智慧:他将现代意识熔铸在传统意象之中,促成诗歌意象的象征化转向,赋予其多重意蕴。首先,《月夜》作为五四初期白话新诗中少数具有象征意味的诗篇,正如孙玉石先生所说,沈尹默的《月夜》“具有了超越传统的美学品格:完全打破传统外在和内在的抒写模式,体现了一种‘现代寄托诗’所具有的象征性质”。[6]不论是寒夜秋风,还是明明的月光、耸立的高树,已经不完全是传统诗词中的抒情载体,它们作为诗中的景物,皆被赋予了象征色彩。作为从传统转型而来的白话新诗《月夜》,诗歌在寄托之上也同样具有语言浅近、寄托深远的特色,更在某种程度上呈现出与西方象征主义的潜在对话。诗人承认“能指”独立存在的同时,将“所指”放在被遮蔽的空白空间里;他表面营造的是凄苦的自然环境,而实际意图在于情景背后的象征——肃杀的时代氛围。他通过朦胧含蓄的抒情路径,给予读者联想与回味的余地,形成与其他白话新诗相异的美感体验。尤其是诗中不偏不倚地独立存在的“我”,已经远远跳脱出诗人内在的情感世界,并体现了五四独立自主的崭新气象,从而容纳了时代主题。最后,象征化的意象具有多重意蕴,从而比起写实的意象诗更添艺术的生命力。面对可能陷入旧体诗窠臼的危险,深谙诗歌传统的沈尹默,没有如胡适等人有意疏远自然审美空间,他仍然选择了古典意象——“月”。但是诗人采取了现实经验与传统意象巧妙融合的技巧,“我”不仅仅是置身寒秋凉夜的抒情主人公,更象征着浸沐五四时代精神的知识青年,“我”既是“我”,又是“我们”,都投注了现实的时代经验与情绪,富含多重意蕴,从而打开了诗歌抒情表意的空间。此“折中”之举,既是诗人的自觉追求,也在不经意间暗合了诗坛的期待视野,满足了大众对新诗“诗”性的审美要求。
   注释:
   [1]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5页.
   [2]姜涛.《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页.
   [3]王泽龙.现代白话与“五四”时期新诗形式建构.文艺研究,2019年第5期.
   [4]李白.静夜思.引自管士光.李白诗集新注.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16页.
   [5]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引自管士光.李白诗集新注.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495页.
   [6]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参考文献:
   [1]沈尹默.沈尹默诗词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版.
   [2]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
   [3]康白情.新诗年选.亚东图书馆,1922年版.
   [4]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5]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6]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影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7]管士光.李白诗集新注.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
   [8]姜涛.《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9]冯至.读《中国新诗库》第三辑.诗刊.1992年第9期.
   [10]王泽龙.现代白话与“五四”时期新诗形式建构.文艺研究,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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