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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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六早晨七点,苏西坡到东屋喊老父亲吃饭,连喊三声没人应,才发现刚过九十岁生日的老父亲咽气了。那凉透的躯体,如窗外衰败月季下的冻土。他的眼泪,瞬间湿了脸庞,浸进嘴里和喉腔,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变凉了。那一刻,他大脑麻木,神情恍惚,双腿站立不稳,嘴里说着对不起,生气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
  那时,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大街上,西北风卷起一阵阵尘土。
  苏西坡的心完全平静下来。他默默地看着老父亲安祥的脸,想到,这可是喜丧啊。因为老天爷眷顾,老父亲活着时,才没受一点儿罪。这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他让老婆找来亲戚和邻居帮忙料理后事,随后取下墙上的风衣,甩了几甩披在肩膀上,习惯性地朝大队部走去。走到半路上他才想起,去找的人应该是大队会计,也是主持丧事的司事客。
  雪没等落到地上就化了。苏西坡刚出门,就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晕头晕脑,眼睛发花,身体好像收缩成瓶子里的一块冰,变薄变轻,即使军用棉靴落地也听不到任何响声。凄厉的风,吹奏起满天的哨音,遮掩了这一切。因此,当他在结满霜凌的玻璃窗那边出现,当他倏然推开那扇吱扭作响的门时,屋内趴在三抽桌上看资料的会计分明吃了一惊,以至于惊慌地抬起头,摘下老花镜,迅速地折叠桌上的一沓白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然后,手忙脚乱地套在一个信封里,并拉开抽屉。
  可为时已晚。苏西坡站在他那把常坐的老藤椅旁边,犀利的目光已投射在那个牛皮纸信封的落款上:某县人民政府,签名人陈乾。
  是我表弟陈乾寄的吧?你想咋?苏西坡的眼里透出一种寒冷的光,他瞄着会计脸上不自然的笑容,还有他那从帽檐下冒出的细碎汗珠,苏西坡把长满黑斑的手伸过去,轻轻地敲着桌子,嗓子里发出一声咳嗽,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消失。
  是县政府陈乾秘书的,昨天天黑刚收到。会计说完,用发抖的手举着信封,递给苏西坡。
  苏西坡并不着急,点上一支将军牌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从鼻孔里缓缓地散出,接着用嘴巴吹到空中,才取出信封里的那张纸。他摘下老花镜,用右手食指往上挑了下左眼皮,凑到近前,看得越发清楚,原来是县劳动局的一份亦工亦农招工表。
  这个好东西,类似于人们常见的入党志愿书。表格内,横竖错落着一行行字,中间部分,留出许多空白。自然,谁拥有它,谁就是它的主人。这个诱惑力极大,使纸上花开,满纸生香,既有黄金屋,也有颜如玉,甚至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让他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小儿子小苏,因身体原因,小苏当兵的梦想刚刚破灭。他在烦恼的同时,也安慰小苏宽心,说他会找陈乾的。在陈乾那里,譬如招工这点儿小事,还不简单?面包会有的。有了面包,还愁没有媳妇?苏西坡这样想着,抬起头,从嘴里呼出一口长气。然后,就用询问和疑惑的眼神,端详着会计。
  会计的话却出人意料。他说,陈乾在电话里说了,这张表,是给苏西东的。因为阚县长年前在龙王塘治河工地上,吃过苏西东做的大锅菜。县长吃得可口,说是有味道,就想让他到县政府食堂当厨师。
  原来如此。苏西坡倒吸一口凉气,面无表情地说,那个苏西东吃几碗干饭,我还不知道?他不简单啊,也许,县长是个庄户肚子?可是,有点儿怪,陈乾从没跟我说过。
  苏西坡缓缓地走着,忽然停下来,想了想,将招工表在半空里划个弧型,又一下子将它塞进信封,装进自己的风衣兜里,笑着说,陈乾明天会来的,我有话想和他说。
  这时,会计却明显有些着急,结结巴巴地說,那……那书记,苏西东都四十五岁还招工,我大儿子三十岁也没娶上媳妇。你看,能不能把我儿子招了工?做个饭,谁不会?
  你想调包?这张表,可是戴着帽下来的。
  会计显得深思熟虑,苏西东那样的人,去了你放心?他如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谁担着?丢谁的脸?
  他是县长点名要的人,出了事,有人担着。
  那你,也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什么后路?威胁我?
  不敢,你自己看吧。会计从抽屉里,拿出个扁扁的信封说,这是公社党委办公室通讯员刚送到的。
  苏西坡感到喘不动气,吃惊地瞪大眼睛,在那份文件上面匆匆一瞥。原来是公社党委的红头文件,内容是,免去四个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他是其中之一,且排名第一。
  这是什么节奏?祸不单行呀?冥冥之中,苏西坡只能相信这是天意。令他意外的是,事先,竟没任何风声。看来,陈乾也不知情,或者说,没使上劲儿。
  一时间,苏西坡的脸色变得灰暗,眼皮耷拉,眼角褶皱挤紧,整张脸,风干成一块榆树皮。而他的心情更糟,就像遇到山体滑坡,使他几乎灭顶。他的身体,也如漏了气的空皮囊,颓废地坐在老藤椅上。
  会计观察到苏西坡的软弱,张了张嘴,还想作最后的努力,苏西坡却条件反射般地站起,从嘴里喷出一股烟雾,脸上又现出从前那种满满的自信。他哈哈大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要马上,不,立刻,给陈乾打电话,我相信陈乾。
  会计的表情落寞,有些失望。
  苏西坡边走边说,我记得,陈乾曾经说过,生老病死,进退留转,都是自然规律。我老父亲早晨刚走了,天大的事,也没有死者事大。其他事,都是鸡毛蒜皮。我现在,先和你商量出殡的事吧。
  是吗?节哀啊!会计愣了一愣,马上摇身变成了主持丧事的司事客。这活儿,提神补气,显示人的权威,也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所以,他乐此不疲,有时一天内踏遍两家丧主的门槛。
  在苏西坡和村人的眼里,会计算得上是个好的司事客。
  然而,苏西东呢?
  他们相差二十岁。家族大排行,他是老大,苏西东最小。然而他对苏西东却爱不起来,即便爱,也假惺惺的。恨,却来自心底。这是何时形成的?说不清,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改变。
  打小,苏西东就不讨人喜欢。他上小学时,偷学校的东西被开除。在队里干活,偷队里和别人的东西换酒喝,每喝必醉,醉了就打傻老婆。这还不算,又和一个小寡妇好上,理由十分荒唐,说是应得的补偿。聚堆赌钱,有一次赢了,就闹着跟老婆离婚。丢人的是,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他醉酒后,趴窗户偷看女人洗澡,被人弄到大队部关押起来,是苏西坡暗中使人将他放跑。那些年,若不是苏西坡罩着他,他干的那些蠢事早够进几回局子了。   幸好,他脑袋还不笨,不知何时,拜了哪个厨子为师。此后,凡是大队和生产队集体有活动或者出伕,他便有了用场。
  没想到,这苏西东,会有一天交上狗屎运。
  去县政府食堂当厨师,肯定是个好差事。不然,会计怎会眼红?自己怎么也动了凡心?
  幸亏,招工表已在手,这就有了抓手。至于是否给苏西东?何时给?就看他的表现了。可以拖,也可以送顺水人情嘛。
  可是,在这令人悲伤的时刻,苏西坡不得不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毕竟,让老爷子入土为安,才是头等大事。
  报丧的人,当天中午,就分几路派了出去。有的人打电话,有的去公社驻地发电报,有的坐汽车、骑自行车,近便的步行。无论如何,陈乾是不可或缺的。陈乾来辞别远行的大舅,这对葬礼来说很重要。苏西坡决定,亲自给他打电话。他能不能来,还得县长放行。为此,苏西坡平添了一桩心事。还有,他自己刚从支书位上退下来,公社党委管委那里,也需汇报。
  寿坟是十年前修好的,在村西北角的杨树林里,是老父亲生前自己相中的地方。寿材用的名贵楠木,早已请附近有名的木匠打好。
  吃饭和待客,也是大事。来帮工的亲戚和其他打杂的,由老婆大人挂帅,买菜做饭,承担主要任务。苏家是个大家族,出殡那天,来的人多,家里放不下的客人,因为此地离饭店太远,需本家九位堂兄弟代为请客,每人分配三至四桌。碰到具体情况,可临时调整和添减。
  只是,对苏西东待客这件事,苏西坡和司事客之间产生了分歧。司事客在别的丧主家说一不二,也许人家考虑到省钱,不愿意得罪他。但苏西坡红口白牙,只想顺着自己的性子。他望着司事客脸上的一块疤,以不容商量的语气说,苏西东还在龙王塘工地上,隔这里七十多里地,一百多号人要吃他做的饭。再说他那个傻老婆能干啥?不必告诉他,也不用他回来。给老二老三多分几桌就行了。
  听苏西坡这么说,司事客有点儿沉不住气,话语间流露出对苏西东的些许嫉妒。他说,既然苏西东能耐这么大,是县长都看上的人,可以让他多办几桌嘛。
  哈哈,算了,他那点儿本事,瞒得了县长,还能哄得了我?
  但司事客太过执拗,这恐怕不妥。不让他回来奔丧,不讲人情,也没道理。到时候,他会埋怨记恨你。
  话说回来,我难道不是为他着想?這个事,先不议,明天再说吧。苏西坡的目光渐渐暗淡,鼻子里哼一声,转过身走了。
  第二天凌晨,就有人陆续到苏西坡家里吊孝。他家大门口西面,有两个中年人,在三抽桌的赙历簿上,登记着人们送的人民币、烧纸和其他物品。
  在这个四间屋的院子,堂屋前,刚用棚布搭建起以黄色黑色为主调的灵棚,贡桌上,摆着猪头、鲢鱼、整鸡、鸡蛋、大豆腐、桃酥、罐头、水果和香炉等,占去半个院落。老母猪和吃奶的十三只猪仔,在西南角的猪圈里叫唤。二十多只鸡,被木棍和尼龙网拦在猪圈北边,显得院子逼仄而凌乱。
  院里,来了四五个吹鼓匠。领头的和苏西坡熟识,见面后,领头的双手作揖,然后取了桌上的卷烟散发一圈,就在西北边的长凳上坐下,吹鼓匠各自操弄着二胡、笛子、琵琶、扬琴等乐器,开始依次吹奏茂腔《大上吊》《小开门》《小寡妇上坟》《哭灵牌》等。
  在苏姓这个最大的家族,苏西坡是真真正正的排行老大。天刚微明,他就率领八个本家兄弟和子侄女眷等,分为东西两列,或跪或蹲坐在谷秸铺地的灵棚两边,陪着一拨拨来人,不时来上一阵嚎啕。
  在人群里,苏西坡听见有人问怎么没见到苏西东,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回答。那个人的话,很快就被一阵风刮跑了。只有苏西东的傻老婆,蹲在厨房外面的热水盆前拔鸡毛。
  这阵子,苏西坡约着司事客在院子内外转着。苏西坡看见过道里的七八袋碳酸氢铵和粪筐、镢头,眉头一皱,对司事客说,把这些东西弄出去,扫一扫,可加两个吃饭桌。院子里,满打满算,可以摆八桌,再在西屋留出一桌,好接待贵客。
  其实,苏西坡因昨晚一夜守灵而疲倦的脸上,还有一种焦虑和不安。这时他才明白,他是在等自己的姑表弟,坐在阚县长吉普车副驾驶座上的陈乾秘书。
  昨天下午,苏西坡又到大队部办公室,守着那座摇把子电话机,等了很长时间,才算接通县政府总机。陈乾在电话里哭了。苏西坡劝他说,大舅人都走了,若有空便来,没空就不要来。你是县长的秘书,千万别误公事啊。
  话虽那样说,苏西坡那时已是泪水涟涟。他紧握着话筒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像在试图抓住水中的稻草。电话筒里,直到出现盲音,他还在嘀咕,表弟会来的,会来的。
  直到现在,苏西坡也不清楚陈乾是否已请假,或准备启程。他内心里,涌上一种惆怅和失意。天上的云层极低,阴沉沉的,西北风一阵慢一阵急。这好像是下雪的征兆。他的担忧愈深。如果陈乾不能前来,那这个葬礼毫无疑问是会大煞风景的。
  这时,吹鼓手们终于歇下来。院子里,那种宛如拖拉机的轰鸣声突然消失,只有压抑着的咳嗽和盘碗碟子的碰撞声响。而在西边厨房,随风飘散出一阵阵生鲜和蒸煮煎炸的气味。
  大门口那里,有人来送花圈。登记的人不熟,来喊苏西坡。苏西坡认得,那人是公社党委组织委员老董,脸上不由地露出喜色,忙小跑着上前,握住他的手,摇晃着说,想不到你来了,董委员。您可是稀客,贵客,大领导。都说这是喜丧,得讲个排场不是?这下子,规格有了。走,到屋里喝茶。
  看来,董委员是个做事稳重的人,他慢慢抽出手,慢腾腾地点上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见四周聚拢了些人,又望着院里攒动的人头,回过身说,不着急,时间还早。不是听说,陈乾秘书要来吗?还没到吧?
  是的,陈乾说了要来,可还没来。我想陈乾会来的。董委员,你可是代表公社党委来的,对我这个老朽是最大的关怀。既来之,则安之,我这里都已安顿好,中午你住下,让陈乾陪你。
  哦,我知道了,那我就等他吧。不过,依我看,还是请陈乾秘书到公社伙房吧。他来一趟公社不容易,那里的厨师也还行。   这让苏西坡一时愣住,过了会儿,才笑一笑说,董委员,这可不是平时,还是在家里吧。陈乾是生处不嫌地面苦,每次来,都要在我家里吃顿饭。也巧,昨天晚上,有人送了只野兔,挺肥的,再加上大豆腐,已经炖上了。
  听苏西坡说了,董委员便不再坚持。
  此时,苏西坡也明白董委员的用意了。原来,董委员是冲着陈乾的面子来的。可他还是把感激的眼神从董委员身上移到那个花圈上面。
  准确的说,这是村人收到上级送的第一个花圈。
  苏西坡把花圈搬到一张桌上,摆在两个登记的人对面。他指着花圈,对周围的人说,看见了吧,钱财算什么?它可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是啊,人们小声议论,纷纷发出赞叹和咂舌声。
  有人说,苏老爷子不简单,活着享福,上了天堂,也有福气。
  一个略为沙哑的嗓音说,老爷子人缘好,命也好。那影响,在十里八村大着呐。
  应该说,司事客是称职的。他在正确的时间,将董委员带到苏西坡他父亲灵前。面对老爷子的黑白照片,董委员深深地三鞠躬,并且行了三跪九叩礼仪。当他抬起头,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泪痕。
  灰暗的日子,天上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忽然院里尘土飞扬,掀得棚布震动乱响,苏西坡便将董委员请到西屋。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条大前门香烟,将两盒塞进董委员上衣里。董委员点上一支烟,回过头,看北墙镜框里一幅放大了的照片。他老花镜下的眼睛并不花,一眼发现站在苏西坡身边的陈乾秘书,就极力恭维。
  然而,苏西坡心里有些虚,因为他确实拿不准陈乾会不会来,何时来,于是,他就找个借口离开。
  刚到院子里,他意外的看到苏西东回来了。就在苏西坡停步发怔时,只听苏西东连喊三声二爷,我来晚了,对不起!接着痛哭流涕,接着扑通一声跪下,一步步爬到灵棚前,磕头便拜。于是,苏西坡和两个队列的人,像听到命令一样,一时哭声四起,齐刷刷跟着叩拜。
  奇怪的是,苏西东这时突然出现,是谁告诉他的?其实,已经不用怀疑,谜底也不用戳破,用脚趾头想一想就明白了。
  但这样也好,待客的事,也算能有了着落。于是,苏西坡心里稍安,禁不住暗松一口气。他没让苏西东披麻戴孝,只给他戴上黑纱,就和他来到西屋。
  此刻,董委員正吸完最后一口烟,扔掉烟头,清清嗓子,端起茶杯大口喝茶,嘴里吐出两三枚茶叶片,剩下的,含在嘴里慢慢嚼着。苏西坡给他介绍苏西东,他嗯了两声,便没了下文。苏西坡便有意拿苏西东开涮说,这个人,你不知道,除了好喝好赌好色,那是一点儿疤麻都没有。结果,这句话,竟把董委员逗得噗嗤笑了。
  而苏西东像无事人一样,毫不在意。他的腮和鼻子被冻得还没变过色,嘴里哈着热气,不停地搓着手说,工地上的负责人死了老婆,你说,我找谁请假去?
  事实上,苏西坡是没法证实谁给苏西东报的丧,心里别扭,便瞟了苏西东一眼说,别撇腔了,再说就露馅儿了。喝完茶,到厨房去露一手。这一桌,要特别上心,为陈乾和董委员做几个拿手菜。
  我说嘛,我觉得陈乾会来,所以急着往回赶。苏西东说完,就腾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拿过墙上的白毛巾擦把脸,从嘴和鼻子里,窜出一股呛人的酒味。然后,摇摇晃晃去了厨房。
  村东西大街上,县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在11时25分,准时响起《东方红》序曲。
  就在这时,司事客推开西屋门,对苏西坡咧着嘴说,来了,表弟来了。
  确切地说,这是个迟来的消息。苏西坡挑起门帘,疾步来到大门外,看见陈乾已停下自行车,扶正被风吹歪的帽子,又蹲下身体紧鞋带。他的车后座上,有一箱白酒,车把上挂着两包茶叶,还有个鼓鼓囊囊的黑提包。不用他动手,有人将东西搬进院里。苏西坡张开嘴,笑了笑,又埋怨道,这么远的路,你能来就好,还捎什么东西?
  表兄,你有所不知,这是阚县长送的,是阚县长的一片心意。阚县长在家里是出名的大孝子,在外面对下属更好,你应该感谢阚县长才对。
  原来是阚县长送的,那更承受不起啊。
  表兄,阚县长来咱县不久,早听说过你,知道你是老支部书记,从前是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又是省农业劳动模范,所以……他还让我,代表他慰问大家。
  这还了得,这是多大的荣耀啊!这绝对是沾陈乾的光了。苏西坡忽然感叹,眼里闪着几丝泪光。
  人们静悄悄的,好长时间没人说话。苏西坡的心情,也在一阵感伤的情绪中激动着。他转过身去,悄悄地抹了把泪。
  陈乾打破沉默,抬起脸,望了会天空,又看着苏西坡说,这雪,不像下大的样子,也不是化雪时,不然化成泥,就没法走人。唉,也是惭愧,阚县长明天还要检查县无线电厂,我也不能给大舅出殡了。
  公务,又是没完没了的公务。苏西坡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失望和无奈的表情,他叹息一声说,陈乾,你是身不由己啊。一个大县,一百多万人口,想想看,给县长当秘书,容易吗?不过,这里,请你放心。明天出殡,我会在坟上替你给大舅烧了这刀纸,尽上你的孝心。
  人群中有人轻轻地哽咽。苏西坡说完,鼻子也是酸酸的。过了会儿,他想约陈乾到屋里坐,陈乾摇摇头,转身走到三抽桌旁,掏出十张十元的人民币。两个记账的,瞪大眼睛,忙看苏西坡,不知道该不该收。
  苏西坡知道,付人情,大多是十元八块。但陈乾拿这么多,不收也不行,就朝他们点点头。
  随后,他们神色凝重,缓步走进院子,一起在灵棚前跪下行礼。在吹鼓手的哀乐声中,在无数次见证亲情的时刻,这里又一次汇成一阵震天的哭声和哀歌。
  回到西屋,炕桌上的饭菜已热腾腾的,满屋飘香。因为苏西东这个厨子的加入,那些平常菜,就变得不平常。而一些荤菜,如猪大肠、羊杂碎、炸五花肉、炸丸子、鲢鱼头等,更使人舍不得放筷。当然,最拿手的,还是用松枝烧煮的野兔肉,那粉似的清汤,漂着绿绿的芫荽末,喝一口,滋味鲜嫩无比。   这是个只有六人的饭桌,人们都盘腿坐着。董委员坐炕中间,大队长是苏西坡的侄子辈,半倚半坐在炕沿上,主要任务是烫酒宣酒。
  开席前,陈乾提议,今天喝阚县长送的台源窖。这种五十多度的酱香型酒,酒味纯正,味道辛辣,董委员闻了下,头往后仰着,用手扇着鼻子,强忍咳嗽,憋住气,连续领喝三盅。
  这酒是高档的,一般人见不到,也喝不起。可喝酒的人,必须有副好胃肠,不然实在受不了。这是苏西坡第二次喝这种酒,非常打怵,就频劝大家先吃菜。他用木筷,戳着鲢鱼头的鱼眼说,这是我堂弟苏西东的拿手菜,火候味道都挺好的。实话说,他干别的不行,唯一的长处就是做饭。他还有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上下两头,哪一头都不能吃亏。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大家哈哈笑起来,那声音震得天棚颤悠悠的。陈乾含在嘴里的鱼汤,也差点儿笑喷。
  等场面恢复平静,苏西坡端起满满一盅酒,抬起身子,和每人碰了下杯。当他和陈乾两杯相碰时,四目对望,几滴眼泪,忽然落在两个眼袋上。他哽咽一声,迅速擦去泪滴,一言不发,一口咽下去,随即猛烈地咳起来。
  大队长等到苏西东从厨房过来,将酒杯全部倒满。苏西东大咧咧的,撸起袄袖子,嚷嚷着打通关,结果被大队长摁住了。
  苏西坡有点儿不高兴,瞪着苏西东说,没个死数。凡事总得讲究个顺序,你又来得晚,烧包什么?
  苏西东一低头,帽檐遮脸,一声不吭。
  可是,大队长敬完酒后,非要苏西东补上少喝的,这正中苏西东下怀,他便连喝几盅。接下来,苏西东又端杯敬每人一杯酒。他笑着说,我每天做大锅饭,炒大锅菜,蒸窝窝头,摊煎饼,馇小豆腐,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这手艺,让大家见笑。
  大家却是边吃边赞。董委员紧锁眉毛,轻轻地吐出一块骨头,朝他伸出大拇指。
  陈乾喝得少,吃得多,脸红彤彤的,也夸着苏西东的厨艺。
  哪知,苏西东不停地敬别人,别人又不停地回敬,那一口酒,一口话,就大了多了。苏西坡给他使眼色,他也看不见。苏西坡很不耐烦,说他是一身疮疤和疖子,净块脓了(能)。
  无论苏西坡怎么说,苏西东也不恼。他摸起筷子又放下,用空洞而茫然的目光,望着天棚说,我这个人,不喜欢讲大话。明天中午,我还要待客三桌。我从工地上,带回两只在水库上打的野鸭,就用它做个有特色的啤酒鸭,让来客吃得好,吃得满意。
  陈乾跟上说,啤酒鸭是个好东西。最好,配上银耳,更是美食。可惜,这次没口福。
  那怎么办?苏西东带着醉意,觑着苏西坡说,我听老大哥的,一切由他说了算。
  此时,苏西坡有一点儿还不清楚,那张招工表,司事客是否也暗示了苏西东?那就由他们去吧。苏西坡紧接着说,玩虚的可不行,大话谁不会说?关键是,野鸭呢?请给我送来鸭子。
  一直闷头吃菜的司事客,突然来了兴致,他扭过头,盯着苏西东说,你拿来鸭子,老大哥给你招工表。这样谁也不欠谁。
  苏西东睁着醉眼问,什么招工表?
  是陈乾寄给你的,在老大哥那里。
  陈乾也表示认可,点点头,笑了笑。
  不是雾里看花,这可是真金白银。苏西东的眼睛里,跳动着一团希望的火苗,并在苏西坡身上燃烧。
  这让苏西坡感到一种灼人的炙热,他不喜欢这样,尤其是睽睽众目下,就回答得含含糊糊,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想也别想。
  这话说了时间不长,苏西坡忽然担心他会纠缠陈乾,就明确告诉他,等着吧,先办正事。好饭还怕晚?
  无疑,这是一份香甜的馅饼。苏西东明显放心了,脸上笑得络腮胡子都扎煞开,马上虔诚地敬了陈乾两杯酒。
  他又问司事客,那明天去我家的,是哪些人?
  司事客偏着脑袋,想了想说,是外村外地的,还有外县的,都是些重要的亲戚。老大哥考虑到你手上的活儿好,才让你接待。那也是为你长脸的事,千万不能出差错,怠慢人啊。还有,你那傻老婆,上不得台面,让她在灶上烧个火就行。
  一番话,说的苏西东脸红,他端起酒,瞟着司事客说,瞧不起谁啊?关键时候,我苏西东也不是脓包。
  苏西坡说,那就好,这次看你的。
  董委员也对苏西东说,你算是交运了。是金子,总会发光。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个人才。这样吧,我儿子今秋结婚,我决定,请你当大厨。到时候,我找陈乾给你请假。
  苏西东一听,满口应承,非常得意,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当然,他忘不了恭恭敬敬地敬酒。
  且慢!蘇西坡说,董委员,我这个老弟耍嘴皮子可以。他如果去县政府食堂,那是我表弟抬举,可是他做大厨,恐怕玩不转,充其量给人打个下手。我看,您还是请那有名头的厨子吧。
  谁知道,董委员竟一笑置之,眯起眼睛往嘴里夹菜,没再吭声。
  炕上的温度渐渐升高,屋里温暖如春。大家只穿着外套,屁股底下,垫着被子、褥子和枕头,碰杯声和间或的笑声不时响起。
  屋檐下的灯,早早地亮了。苏西坡走到草垛旁的黑瓦罐里撒尿,刚回来,见苏西东还在喝,苏西坡就冷下脸,让他去做个蛋汤。苏西东只得歪歪扭扭地走了。
  下午四点半,终于送走陈乾和董委员,苏西坡一头倒在炕上,睡得昏沉沉的。
  醒来一看,屋里烟雾缭绕。暗淡的灯光下,大队长、司事客和苏西东正在饭桌旁坐着,边抽烟,边侃大山。苏西坡的胖老婆进屋,翘起脚,又在桌上摆了几个凉菜热菜。
  这时候,苏西东趁苏西坡的老婆没出屋,说自己因为老大哥得了好处,今晚就为二爷守灵,也让过度操劳的老大哥休息。苏西坡的老婆就给苏西东斟满杯,陪他一饮而尽。
  此时,苏西坡的肚子咕噜噜响,可没兴致喝酒,在炕头上坐起,活动着身子骨。大队长喝得兴奋,并不服气苏西东,两个人你来我往,很快把苏西坡的洋河大曲喝光。苏西东又找出一瓶当地白酒,他们撸起袄袖子,解开扣子,也不烫酒,倒上就干。苏西坡制止时,瓶里已所剩无几,眼看两个人都躺在炕上,呼呼大睡。   已是深夜两点,两个人仍未醒。苏西坡不敢指望苏西东留下守夜,便让人扶着他们回家。
  第三天上午十点,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只有安图县的小姑和小姑父,因火车晚点赶不上,丧事就按原计划进行。
  在这个院子内外二三百米的地方,在黑压压的人群哭天嚎地声中,苏西坡父亲的遗体,被棉被裹着,用担架抬到十二马力拖拉机上。苏西坡和大队长及几个堂弟,将死者送往县城火化。
  下午一点,苏西坡抱着骨灰盒回到家里,将覆盖着红绸子的骨灰盒放在灵棚供桌前,大家拥上前,又是大哭一场,不少女眷哭得死去活来,躺倒在地。
  这里的风俗是傍晚时分下葬并圆坟。
  人们便开始在院子里吃饭。
  可院子外面,还有二十多个人,没人管,没人问,那些人开始议论纷纷。
  有的人说,连饭都管不起?那就走人。
  有的人说,这是南山顶上的兔子,拿人不当人啊。
  苏西坡从西屋出来,听得心烦意乱,见司事客不在,就走过去,说了些稍等的话。人们便不说了。
  不一会儿,司事客从一条胡同里跑来,要领人到苏西东家里。苏西坡心生疑问,让司事客留下,他自己领客人去。
  苏西坡边走边说,那里不远,也就是二里路,下了这个坡,前边崖上,那棵梧桐树旁四间瓦屋就是了。待客的,是我堂弟苏西东,不瞒大家,苏西东是伙夫出身,听说过几天,就要到县政府食堂上班。
  有个亲戚说,想不到苏西东这么厉害。那我们不是和县长一样,用同一个厨子吗?哈哈,我认识苏西东,以后再上城里,就有吃饭的地方了。
  另一个亲戚说,他家里,会有好汤好菜,那就多喝几杯。
  突然,一个年轻的女声喊道,快看,那棵柿子树还挂着几个红柿子,经了霜冻,肯定很好吃吧。
  然而,无人回应。
  眼前的情景,却让苏西坡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离苏西东家越来越近,竟没看见他屋顶上的炊烟,听见他院子里的动静,厨房里,也没有呱嗒呱嗒的风箱声,更没人在大门外笑脸相迎。
  这有些反常啊。
  苏西坡有意放缓脚步,往好处想着,难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远来的客人入席?
  可是,当苏西坡推开那扇生了锈的铁门,迈进苏西东院子时,他第一眼就发现,西边厨房静悄悄的,房门虚掩,烟火气息全无。那条趴在石磨旁矮小的黑狗,见有人来,不响一声,从人缝里,慌慌张张地夺路而逃。
  终于,人们的情绪像是压抑太久,总算找到一个出口,忽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这声音,似乎惊动了苏西东他老婆,她矮矮胖胖的,杵在厨房门口,嚼着玉米煎饼卷大葱,冷不丁看见苏西坡,马上停止咀嚼,低眉顺眼的。
  苏西坡快步走进厨房。他看向门后的锅台,冷锅凉灶。案板上,没有青菜與鸡鱼肉蛋,也没有饽饽和单饼。在水缸旁边,只见伸出两只野鸭的黑爪。他怔住,回过头问道,苏西东哪去了?
  苏西东他老婆嘻嘻笑着说,他一觉睡到天晌,上猪圈,又崴了脚脖子。
  他人呢?
  苏西坡没等她回话就来到北屋。只见苏西东蒙头盖被,蜷缩在西炕旮旯里。炕前,立着两根似曾相识的拐杖。旁边,是一摊熏倒人的污秽物。苏西坡跳上炕,苏西东一骨碌爬起来,脸上掉了色,垂头坐着,一副倒霉蛋的臭样子。他撩起被,露出那条白绷带下裹着两块木板的右腿。
  苏西坡十分惊讶,打了个失望的手势,冷冷地说,你……这样啊。
  说完,苏西坡跳下炕,把那张招工表扔到炕上,又把屋门咣地带上。他在院子里大声说,回去,咱在大门外,摆大席。
  这时,苏西东他老婆提着两只头朝下的野鸭,呼喊着追出门外。
  但人们已经跟在苏西坡后面,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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