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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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该是1650年吧,荷兰画家、记者约翰·尼霍夫(Jo鄄han Nieuhof) 陪同一位荷兰大使开始了他们在中国的南京之行。这座草木荒凉,石头静默,只有梧桐叶落声音的旧都,整个城市与规模宏大的城墙环绕为一体。城墙总长37千米, 是现存同类城墙中最长的(北京的城墙总长33千米),高18米,厚达7.6米,换句话说它是一个体积庞大的防御体,城墙一周由13个雄伟的城门扼守。在谈及南京城是如何之大时,有一个非常迷人的例子被用来佐证:两个在城墙上的骑手如果一大早从同一个城门往相反的方向疾驰,直到夜幕降临时分才能碰面。
  一座城市如果未曾被恰如其分地描述过, 它几乎就是不存在的。关于这一点,奈保尔在他的长篇游记《幽暗国度》里有过诠释。但普鲁斯特的说法似乎更具有针对性:“对感性世界的翻译———内容无关紧要,却有那么多的缩合表达方式给予每个词以钻石般的密度和掷色子时的那种偶然意外。这个过程相对于一种外族的语言更具有异质性
  尼霍夫从容不迫的叙述为我们唤回了南京深处的被时光损毁的容颜,他从器皿、居室和街道中发现了时光流转的奥秘。当然,他也提供了作为外国人在南京的一些有趣的信息———他提到同身为达官太太的满族妇女交谈的事情。有一次一个满族妇女在大街上从马车上下来,她好奇地观看荷兰大使身上的武器,试戴他的帽子。然后邀请他们到她的家里去做客,并把他们介绍给她20岁大的女儿,还给他们奉上了香茶。
  所有早期到过南京的西方人, 他们在论及南京时用的多是一些感情奔放的词语,“南京只会给人带来甜美的空气、温和的温度”(马丁尼)。成员中有个叫马戛尔尼(Macartney)的人,他注意到那些本部在广东的同外商做生意的商行老板,除南京之外不做任何生意,因而他说南京是“真正的经济都会”。南京控制着长江流域从沿海至内陆的交通以及北京至太湖之滨鱼米之乡的交通。长江水很早就同南京城内的水道相连, 甚至连大型货船都可以入城。商行老板把他们的西方货物运到南京,再购置一大批给西方人用的货物,南京也因此被用来给南京产的一种本色布命名(名叫nankeen),英国商人特别喜欢做这种南京布匹的生意。
  时间由一只木尺来移动
  那些呢面平绒绸缎的白天
  悬垂着一条街的起伏
  每一寸都熨帖合身
  一匹布的展开
  应该还是一面铜镜扁平移动的影像
  马或者客栈
  对面门楼上的茶肆
  金耳小花瓷罐的旁边
  有彩绘的漆盒
  里面是秋冬淡青的天气
  下午的阳光从磨白了的柜台退下去
  一点一点查看地上的小方砖
  在城南水是缓慢的
  一把花剪子驶向阴丹士林布的蓝
  没有抽丝的时光
  在各层各屉有更好的保存
  以及片段的复原
  ——代薇《一间布匹店》
  距离这首诗很远的1598年夏天, 利玛窦(MatteoRicci)作为西方传教士第一个来到南京。彼时中日之间的战火又在朝鲜重燃, 朝廷通过法令要求逮捕一切可疑的外国人,所以无人敢邀请他到家里做客,甚至不敢把房子租给他住。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由园丁陪伴着,洒扫庭前院后的灰尘落叶,擦拭悬挂于各处的牌匾,夜半,为木器的皲裂声所惊醒。紧张的军事局面缓和后,一位富贵的中国官员邀请他到距南京一日骑程的句容乡下去游玩。那里“空气清新、温度适宜、土地肥沃、举止温和、言语优雅”,利玛窦在南京住了两年,那时南京是除了韶州、南昌以外的三个新传教中心之一,南京有6—10个牧师,无数新教众。这些新教众中有一些人学历很高、很富有。所以这时南京因为与天主教的紧密联系而为欧洲人所熟知。事实上,从16世纪70年代起,有许多天主教徒被埋葬在南京城外的雨花台。他们来自葡萄牙、意大利、南斯拉夫和法国等各个国家。利窦玛曾经亲眼目睹了一次新年庆祝会,“它消耗掉了足够用于一场延续数年的大规模战争的火药”。
  17世纪早期,南京是世界上最壮丽、最梦幻、最虚无的都市,它有漫长、宽广、铺筑地面的林荫大道,众多宏伟的石桥、塔和宫殿,也包括那座中世纪七大奇观之一的琉璃塔,它们建成于永乐皇帝迁都北京之前。朱棣为生母建造了金陵大报恩寺,耗时19年建成。那座塔用砖石砌筑而成,外面包裹着特制的白色琉璃瓦片,中间是一个螺旋楼梯,每层外廊均对外开敞。每天晚上,几百只油灯在屋檐点亮,钟声在微风中叮当作响。这是闻名中外的景致,也是对外国人而言南京的象征。这座塔坐落于南京城外,毗邻南京南大门,是俯瞰整个南京城的绝佳视点。正因为此,1856年太平军占领南京时把它摧毁了, 因为他们担心朝廷军队在这座塔上俯瞰他们。
  史料里有一份清单,报恩寺建造时,在里面摆放了不少珍宝:夜明珠、避水珠、避风珠、宝石珠、避尘珠各一颗,以躲避风雨雷电和刀兵。还有明雄一百斤,茶叶一石,黄金四千两,白银一千两,永乐钱一千串,黄缎两匹,佛经若干。除宝珠置于塔顶,其余物品都藏在塔底地宫。
  时间流转到了公元2008年4月,人们在城南中华门外金陵大报恩寺遗址中,意外发现了宋代长干寺的地宫,考古专家从地宫里挖出一个巨大的铁函来。铁函在万众瞩目的电视直播下打开,露出一尊金光闪闪的塔刹,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阿育王塔身镶嵌了无数颗宝石,有红宝石和蓝宝石,在塔身的中部,四面雕满了纹饰,一面是一只老虎的形象,那是著名的“舍身饲虎”的故事。在图案上方一个横的长方形的框内,四面分别雕刻了“皇帝万岁、重臣千秋、天下民安、风调雨顺”四句话。铁函开启时,阿育王塔是被一块蓝色丝绸布包裹住的,绸布在顶端打了一个结。这个绸结出自宋代的某一只手,仿佛只是为了千年之后,由另一只手来将它缓缓解开……电视直播到这里, 如同进入到但丁《神曲》的诗句中:
  我见到的幻象
  几乎完全消失,但从中诞生的芳香
  依然一点一点滴入我心中
  “每天发生的事情并不就是我们每天经历过的事情”。在玛格丽特·杜拉的修辞中,一种潜在的、支配一切的力量缓缓而出,历史的碎片幻化成了历史的法则。巴塞尔姆宣称:“碎片是我信赖的唯一形式。”它被诗人艾略特概括成:“而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我们一度熟悉的那些地方,都是我们为方便起见,在广袤的空間中标出的一些位置。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有关当年生活的无数相邻的印象中的一个薄片; 对某个场景的回忆, 无非是对某个时刻的惋惜罢了; 而那些房舍、大路、林荫道,亦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
  曾经想过,有一天要在南京之外的某一个地方,在下午宁静的阳光中,全然以回忆的方式来书写南京。如今,这种想法已经荡然无存,因为我逐渐地明白,我一直就在南京之外的某个地方,比任何地理上的位置更远,由时间以我所不自知的方式令我无限地接近它, 从而缓慢地失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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