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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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乔木,河南省沈丘县人,奔流六期学员,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政协文史员,《诚信论坛》《千字文研究》编辑。先后出版长篇小说《缺氧》,中篇小说集《触摸在手上的梦》,散文集《魅力沈丘》;发表《债》《琢磨》《风吹九埠馆》《水草丰美的地方》等文学作品数十万字。
  一
  小村名副其实,真的不大,满打满算也就十九户人家,七十多口人。
  村里人家都姓马,只有一户祁姓,下面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祁家。
  祁家虽然是村里的孤门独户,但户主祁富贵却一度是村里响当当的人物:做过三十多年的村干部,什么组长、村主任都干过。
  这么说吧,祁富贵从五十年代的小村互助组组长干起,一路春风得意,干到八十年代时的改革开放。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作“群马驼着富贵走”,或者叫“富贵骑(祁)在马头上”。
  要说这富贵是棵“独苗”,其实极不准确。他爹娘一共生了五男二女七个孩子,他是个头生孩,兄妹中最大的哥哥。
  富贵出生不到俩月,就赶上泡天黄水顺着贾鲁河、涡河一路东南,淹了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四十多个县市,很多人死于非命。由于家徒四壁,锅底朝天,野菜根儿都没得吃,富贵后来的弟弟妹妹都一个接一个地在饥饿中“走”了。
  富貴清楚地记得,他小时候长得又黑又瘦,三根筋连着一个头,皮包骨头不长个儿,两三岁时还没有取名字,爹娘唤他都是喊“孩儿”。
  能够混上“富贵”这个名字,多亏了冬天的地锅灶膛。
  那时候,他家穷得没衣服没被褥。冬天,爹娘担心他受冻,出门时就揭去铁锅片子,把他放在还有余温的灶膛里,弄几把软草围着给他取暖。他着急了就扒拉草,一把一把的灶膛灰把他染成了个黑孩子。
  当地俚语说“黑孩子富贵”,爹娘想着依托他的“黑”祈(祁)求得富贵,就这样“祁富贵”成了他的大名了。
  常言道“人穷命也苦”,没等到新中国成立,富贵的爹娘就先后撒手人寰。那一年,往虚了算,富贵刚好十二岁。
  爹娘给他撇下的财产是村子西北角“官坑”边上的那个茅草庵。
  这“官坑”可有来历:老辈儿人说是五代十国时期后周大将赵匡胤在这里练兵打仗、斩杀囚犯的“万人坑”,以前谁家死了人,要是没地方埋葬,总是说“拉坑里埋了”。坑里常年草不盈尺,水不过膝,夏天生长虫,冬天藏野兔,是个人人嫌弃的“官坑”。
  对于祁家人,“官坑”却很重要:富贵的爹娘就埋在那里,而且是“软埋”。
  爹娘“走”时,家里半条芦席也没有,是富贵在村里挨门磕头,求人用一抱芦苇裹着爹娘下的葬。在富贵眼里,那“官坑”就是他家的老坟地。
  为了活命,十二岁的富贵要么沿村讨饭,要么给村里马姓财主或别的人家干杂活,好歹能有个粗糠稀水填肚子,慢慢地熬日子。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二
  新中国成立后,富贵跟别的穷人一样熬出了头,分了马财主一间破车屋,二亩薄沙地。最让他感到荣耀的是做了小区政府的“动力”,说白了就是跑腿、送信、打杂的小工。
  这“动力”可是个肥缺,一般人是傍不上边的,它使富贵从此结束了挨门乞讨的历史。其实,那是外来的区政府领导看中了他根正苗红,家里无牵无挂,还有熟悉方圆数村人文环境的资历。
  真是人走时运马走膘,很快长大了的富贵好运接踵而至。成立互助组时领导提拔他这个“动力”晋升为组长,成立小公社时他晋升当了村主任,吃大食堂时他又改当队长。
  年轻的富贵成了小村的头头,每天指东画西,说一不二,就是过去那个跺跺脚村里各家墙头都掉土渣的马财主,也赔着笑脸亲自登门给他保媒说媳妇。其实除了保媒,马财主还想让儿子去村副业队学做木工活,用他的话说是“有了技术以后吃饭牢靠”。
  要说娶媳妇,富贵是做梦都在想,可就是没有热心人说合。这次马财主主动给他保媒,富贵自然大喜过望,至于派马财主儿子学习木工技术的事,他当然一口应允。
  媳妇有什么条件,富贵是既不挑三拣四,也不顾及有没有其他影响,只求进家有个说话的,睡觉有个暖脚的,下雨知道往屋里跑就行。尽管那婆娘是个二婚,还带着一个两岁的女儿影子,他也一口答应了。
  媳妇娶进家,一人变成仨,当时大食堂时兴“蒸的馍,火柴盒,大人俩,小孩一,三生子四岁摊不着”,富贵家添丁加口日子过得紧张。
  别人过不去的坎儿,富贵未必过不去,他可是小村独一无二的队长啊!
  从食堂领回家的饭,他让给媳妇吃,等大伙都出工走了,他就抱着女儿影子去食堂吃。一来二去成了习惯,食堂炊事员就知趣地提前给他们父女留下了好吃的饭。
  就这样一年不到,媳妇吃得又白又胖,肚子又大又圆,影子也远比别人家的孩子富态。转眼媳妇生了个白胖儿子,乐得富贵咧着嘴逢人就夸:“好树结好果,好墒出好苗,俺如今,嘿嘿,一男一女俩孩儿啦!”
  娶媳妇是个好事儿,生孩子是个喜事儿,没啥吃不算是难事儿,有了病却是个头痛的事儿。
  富贵没想到媳妇走满月时,却给儿子传染了天花病!高烧不退,闭眼嗜睡,脸、手和腿部到处都是淡红色的块状疹子。这可吓坏了富贵媳妇,赶紧回来让富贵求医生给儿子看病。
  当时的天花病被人传为“瘟疫”,很多小孩子死于此病。富贵千方百计找到一个老中医,硬是住人家里看医生,决心啥时治好啥时走。
  好在老中医有妙手回春的医术。看着红疹化脓,半个月开始结痂,然后发展成疥癣,慢慢结疤剥落,留下个坑连坑、坑套坑的棒轴子脸,好歹保住了儿子的命。
  有人背地里戳富贵的脊梁骨说:“看还显摆个啥,影子是人家的,儿子是自己的,‘好墒’却出了个有样儿!”
  富贵听说后大度地付之一笑:“人家的咋啦?影子是俺的影子,谁还牛群里认羊羔不成?有样儿咋啦?长大了就变有样儿了!”于是反其道而行之,这个儿子就取名叫作“有样儿”了。   小村散食堂那年,队里囤底儿朝天,地里草芽挖干净,桑叶、榆皮、樗揪揪都吃得光光的。村里人一年多没有添孩儿,倒是富贵媳妇有能耐,生了个不胖不瘦的儿子。有人放出话儿说:“食堂散了,官食儿没了,看富贵咋养活这个儿子。”
  富贵听说后又大度地付之一笑:“食堂散了咋啦?家里分了自留地;没了官食儿有私食儿,这儿子俺就权当买了个小猪娃拉把着养!”又是就顺坡下驴,给儿子取名叫“拉把”,等儿子上学读书时,村里有了“小喇叭”,就依照了“拉把”的谐音把儿子叫成“喇叭”了。
  三
  一晃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富贵仍然是小村唯一的干部:体制上不兴叫“队长”了,有人喊“村主任”,有人喊“主任”,准确点儿说该叫“村民小组长”。反正叫什么都行,富贵不计较名号,无论叫什么管辖的都是小村那几十号人。
  在富贵心里,做村干部有做村干部的好处。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孤伶孩子,那年月不是当“动力”,后来怎么能当上组长,再当上村主任、队长?不是当队长能娶得上媳妇?能养活一家几口?能在“困难时期”生俩宝贝儿子?就连女儿影子远嫁到云南,俩儿子能盖上青墙、红顶、大亮窗、透风脊的砖瓦房,也都是靠他。
  要说影子,这闺女有福分。上大学时结识了个云南娃,毕了业就跟随那娃去了云南。临走时富贵含泪拉着影子的手说:“闺女呀,不管别人咋说,你就是爹的影子,嫁得再远不要忘记回来给你娘和我说说话。”
  影子点头答应了。来信说是在一家旅游公司上班,每月能挣一万好几,吃不愁,穿不愁,有房有车有票子,捎话要接富贵和老娘去云南走走世路,看看风景,享享清福呢!只是她娘没摊上享福的命,刚给小儿子喇叭盖好房子,就撇下富贵上了奈何桥。
  大儿子运气好。富贵当小村队长的时候,公社一位驻村干部常年在他家吃饭。那年月干部下乡吃饭时兴给钱给粮票,富贵从未收过那人的钱和粮票。后来那位公社干部晋升到县土产公司管事,大儿子有样儿就跟着人家干合同工,再转为正式工。
  后来大儿子有样儿回村办个草纸厂,挣了钱在县城买了一套房,还被提拔为副乡长,走路挺着肚子,迈着方步,在乡下可风光了!
  就数小儿子喇叭让人操心。这孩子上小学爱跟人家斗架,隔三岔五地有人找上门告他的状;上初中结伙逃学跟人打牌弄赌;输了钱就偷家里东西卖,家里养的鸡养的羊,哪样他都偷卖过。更出格的是他还趁月黑上路抢夺摩托车,拦人家大姑娘,“严打”时被派出所抓住送劳改队三年。回来后眼红大哥有样儿会挣钱,组织小村姓马的村民,告他哥的草纸厂污染,硬生生讹诈他哥十几万,弄得亲弟兄俩反目为仇,生分得见了面有一句没一句的。
  如今,村里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种庄稼这事管不管都稀松,只要舍得上化肥就能多打粮食,想想在生产队时成天盯着人家干活,真是可笑。现在好了,女儿嫁了,老伴走了,两个儿媳妇娶来了,两个儿子分家了,富贵不仅当村干部没事做,当家长也没事做了。
  没事做就找点事做,反正闲着不舒坦。看人家“下海”经商办企业挣了大钱,富贵真是也有些心动眼馋。他穿过百家衣,吃过百家饭,做过几十年村干部,能吃能喝能说,认识的熟人也多,趁着手脚还灵活,就是捣卖个鸡蛋也能把钱包鼓起来。
  “对,就捣卖鸡蛋!”这生意是小本买卖,花不了大本钱,赔不了大钱,就是碰烂几个也能吃到肚里长膘水。
  梦终归是梦,圆梦是需要条件的。脑袋拿定了主意,兜里卻没钱支持,什么好梦都难圆,本钱从哪里来?
  富贵想到了大儿子有样儿,这孩子办过草纸厂,当了副乡长,兜里肯定有钱。但有样儿在县城买了房买了车娶了媳妇,当爹的没帮上他多少忙,就心里头有愧,怎么能去再给他添麻烦呀?
  他也想到了二儿子喇叭。这孩子打小不听教,不正干,整天弄一帮子狐朋狗友,结果把自己“玩”进去了。虽说出来两年娶了媳妇,但还是拴不住他的心,狐朋狗友你来我往,不知道整天都日鬼个啥,反正他是腰窝子瘪塌,指望他出钱,怕是门儿都没有。
  门儿还是有的!山不转水转,活人能叫尿憋死?儿子靠不上就求女儿,老爹没钱影子有。她虽然远嫁到云南,却是在旅游单位上班,每月收入一万多呢!给他找个三百二百的,还不是小菜一碟?富贵趁去乡里开会的机会,给远在云南的影子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真的搞定了三百元的本钱。
  他本来张口要二百元,影子大方,慷慨地多孝顺他一百元。散会后顺便买了一对竹篮子,用过去挑水桶的钩担挑着,走东村,串西村,逢单赶南集,逢双赶北集,逢礼拜天进县城,竹篮里装着方便面,雨天雪天不误事,啥时饿了啥时吃,别看买卖鸡蛋生意小,却挺好玩儿的。
  刚开始富贵拉不下脸皮,见熟人磨不开面子。他就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脸,或者熟人来了背背头。时间一长,嘿,什么脸皮不脸皮?一不哄,二不骗,一个鸡蛋的买卖,规规矩矩挣二分钱,有啥不好意思的?想开了,就“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管他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你别说,富贵买卖鸡蛋还真是块材料,三年下来,顺风顺水,当初的小篮买卖,如今鸟枪换炮,改成加重自行车带后驮筐了,装钱的棉兜兜换成皮革挎包了,不光肚子鼓起来,钱包鼓起来,连俩儿子的眼睛也都鼓起来了。这不,刚过了二月二,大儿子专门从城里回家说:“爹呀,这几年生意不错吧?”
  “是啊,挣了几个压腰的小钱。”
  “有四位数了吧?”
  “四位数?一千还是九千?”
  “听爹这口气,不止九千了?”
  “嘿嘿,看你那个有样儿,就会小瞧爹!乡里已上报我当万元户了!”富贵心想,你小子真是拿豆包不当干粮,别说四位数,老爹可是石磙对碾盘,实(石)打实(石)的万元户,兜里三个五位数都不止了。
  “祝贺老爹发财!你大媳妇临产了,双胞胎,医生建议剖宫产,要去省城做手术,支援儿子几个呗?”
  “那好,要多少?”
  “三万差不多够了,爹你随意吧。”   “三万?我的儿,你要老爹的命吧?我只有一万六千元钱!”富贵不是舍不得,那些钱都是他一个子一个子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啊!
  “看爹说的,我还能用完?给一万五得了,这不都是为你孙子好吗?”
  “为孙子好!”富贵不心疼,一万五不打折扣,全数给了大儿子。不承想二儿子知道了这件事,连夜回家找富贵。
  “爹呀,如今儿子听你的话,赌博那事洗手了,这几天跟朋友合计,想合伙做点生意。”
  “好哇,有道是光棍收心饿死狗,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这才叫有长进,有出息啊!”
  “爹你知道,儿子玩赌点儿背,手里空啊,需要你输点血救助救助呀!”
  “看你说的,你只要往好处混,爹不帮你还帮谁?说吧,需要多少?”
  “三万差不多够了,爹你随意吧。”
  “乖乖,也学你哥要我的命呀?爹只有一万六了!”富贵庆幸棋高一着,留了一手,钱没全给大儿子。
  “看爹说的,我还能用完?给一万五得了,爹这是为儿子好啊!”
  “为儿子好!”富贵不心疼,一万五不含糊,全数给了二儿子喇叭。这两件事下来,富贵钱包瘪了,“捣蛋”三年,两手空空。
  入夜,睡床上的富贵仔细想啊想:这事好啊!挣钱就是花的,给孙子花,该!给儿子花,该!不给他们花还给谁花?自己没个做伴的,一月三十口人进门,老头子吃饱,全家人不饿,当老人的就盼着儿孙们都能过好,只可惜老伴走得太早了!
  一想起老伴,富贵就觉得伤心。你说一辈子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都受了,这世道刚刚抬头变好,你咋就忍心走这么早呢?叫我上不去下不来,连个说悄悄话的也没有,再苦再累都得一个人担着,能打能跳的怎么着都好,就担心深更半夜有个头疼脑热,孤独一人苦支撑,没有谁来烧杯水喝。过日子比树叶子还稠,总不能处处都指望儿子孙子吧?
  没有人烧水喝?富贵还真想起一个能“烧水喝”的女人!
  四
  那是春节前的一天上午,冰雪盖地,走起路来刺刺啦啦地响。路上,十里八村赶年集的人不顾天寒地冻,可劲儿往县城奔。富贵骑车带着两驮篓子鸡蛋,一路上非常小心地骑,生怕路滑摔倒烂了两篓子鸡蛋。
  那天农贸市场热闹得水泄不通,卖年货的摊挨摊,买年货的人挤人,脚下的冰雪都给暖化了。
  富贵累得浑身冒汗,大口喘气,东瞄瞄,西瞅瞅,正发愁找不到摊位,车子驮篓没地方放。还好,一位站在人力三轮车旁卖山药的大嫂招呼他:“看你这老头怪难的,我这山药快卖完了,你就靠在我这里卖吧。”
  “谢谢你了大嫂!”他抬头看去,那大嫂背部弓起,驼得厉害,说话时头都埋在三轮车把儿上。
  “谢个啥,大冷天做小买卖,谁没有个难处啊!”
  遇上好心人了!
  虽然与人家不认识,富贵却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他把车子推过去,停好,揭去盖草,露出鸡蛋,开始叫卖。其实不用扯嗓子喊,买鸡蛋的看见了自然就会来的。
  “吃饭了吗?”驼背大嫂问。
  “还没呢,乡下人赶早进城,天天都这样。”
  “我先给你看着,你去对过早点店里喝口热汤吧!”
  “谢谢大嫂,还是先招呼生意吧!”
  “你要不嫌弃,我这还有俩素包子,自个儿带来的,你吃了垫垫吧。”驼背大嫂说着,就去取包子。
  “不用不用,谢谢大嫂!”说话间,围上来几个买鸡蛋、买山药的客人,他们都各自招呼生意,谁也顾不上吃不吃包子的事了。
  一阵子忙活,那驼背大嫂卖完了山药,看看富贵还在忙着卖鸡蛋,随口打了一声招呼,就登上三轮车艰难地走了。
  约莫一顿饭工夫,富贵的鸡蛋就卖得篓底朝天了,只剩下十几个小个头和碰有裂纹的,不卖了,留下回家炒吃吧。刚收拾好车子、篓子,就来了个卖萝卜的青年人,他赶紧前客让后客,推车给那人腾空摊位。
  挤出农贸市场,在城郊接合处的老桥口,富贵给对面来的几辆货车让道,身后过来一个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一个劲地鸣喇叭,他不知道往哪里躲闪才好。
  小伙子一脚踹在驮篓上,富贵一个趔趄,连忙偏身下车,摩托车“噌”地擦身开过去,他却滑倒在雪地上,崴了左脚,站立不起了。
  “你怎么在这里?鸡蛋卖完了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来人是卖山药的驼背大嫂。富贵连忙搭讪,说明了缘由。
  “伤得厉害吗?要不要找医生看看?”大嫂说。
  富贵试着站起来,左脚踝子骨痛得像刀割一样。驼背大嫂很费劲地帮他扶起车子,要他忍痛走向老桥口旁边的那两间小屋里,自己推着三轮车跟在后面。
  “这是你家吗?”坐下后,富贵问。
  “租的,我家在城里。”大嫂热情地找出一张伤湿止痛膏给富贵贴上,边和他聊天边张罗着做饭,“我给你做饭,饿坏了吧?”
  谈话中他得知大嫂是离家出走来这里的。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丈夫病故,儿子本来不干正经事,嫌弃她是后妈,又有严重驼背的残疾,担心日后受其拖累,就把她赶出了家门。她来这里两年多了,靠卖时鲜蔬菜和水果生活,儿子媳妇不曾看过她一次,也算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那天,驼背大嫂给富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摊位给他,帮他扶车,送止痛贴,嘘寒问暖,做饭给他吃,还告诉他说年纪大了,别乡下城里两头跑,操心遭累也不多挣钱,城里人多机会多,生意比乡下好做。
  “大嫂你真是个好人!”富贵由衷地说。临走时他把驮篓里剩下的鸡蛋,全部给了大嫂表示谢意,推让再三,人家大嫂还不要呢。
  當时只是巧遇,他并没把大嫂的话放心上。现在想想,能找个像驼背大嫂那样的热心人,也算是烧了高香了!
  第二天,富贵真的来到老桥口,在驼背大嫂住处附近租了房,然后不顾乡村领导的挽留,硬是辞去了村主任职务,带上锅碗瓢勺、被褥和余下的积蓄,悄无声息地离开小村,正儿八经做起了县城里的“商人”,专心致志地买卖他的鸡蛋。   住在老桥口,距离好心的驼背大嫂近了,自然你来我往说话也多起来。
  大嫂告诉他,做生意不能一根筋,买卖鸡蛋也有旺季淡季,想多挣钱就得多动脑筋。比如,春天鸡产蛋多,价格低,买主还爱挑三拣四的,忙活了一天挣不了多少钱,你把那些个头小的鸡蛋,用糠皮石灰水一骨碌,做成松花蛋,赶六月天热时卖,小鸡蛋就能多赚钱!
  “可是,大嫂,我不会做松花蛋呀!”富贵说的是实话,他除了会当村干部,会做农活,会吃松花蛋以外,别的什么也做不来。
  “你真是个笨富贵!大嫂会啊,我教你!”
  “你教?大嫂,你这技术怎么转让?”富贵知道,这年头学技术是要付费的,价格高得令人生畏。
  “你个小富贵,小瞧大嫂不是?心就装肚子里吧,大嫂不收你的转让费!”
  “大嫂你真好!”富贵再次被驼背大嫂感动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记着你的恩德,赚了钱咱俩分!”
  “哈哈哈哈,分啥子分呀,我压根也没跟你富贵合啊!”
  原来,驼背大嫂不仅热心肠,脑筋好,还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一个“合”字,倒说得富贵心里甜蜜蜜、脸上却热辣辣的。
  就这样,驼背大嫂手把手地教几次,“笨富贵”就学会了做松花蛋,一个春天连做带卖多挣了几千元!
  挣钱不忘感恩,富贵决不食言。就在第一批松花蛋就要上市的前一天晚上,富贵特意整了一篮子松花蛋送给驼背大嫂,想让她分享一下传授技术的幸福。
  “能陪大嫂说句话就好,还拿什么礼呀?”驼背大嫂正在做饭,瞥了富贵一眼说。
  “大嫂,这是你的技术,你不品尝鉴定,我哪敢上市卖啊?”
  “哦,是松花蛋呀,快拿来我看看有没有松花!”大嫂说着,把拍好的黄瓜收拾到盘子里说,“正好今晚上咱俩来个黄瓜松花蛋!”
  富贵放下篮子,拿了几个松花蛋递给大嫂。
  大嫂拿起松花蛋,啪啪啪,轻松地摔在地上,用手娴熟地捏出蛋来,用清水冲洗干净,再拿出一个放在眼前,慢慢地旋转着看,满意地笑了。
  她一根指头点着松花蛋说:“富贵你看,这蛋黄金灿灿的,蛋清晶莹透亮,柔软如琼脂一样,几簇松花在里面绽放,像不像一幅画?”
  大嫂背驼个子矮,富贵连忙蹲下来,把头凑到大嫂举起的松花蛋前,一只胳膊自然地搭在大嫂的背上,瞪大眼睛仔细看蛋里的松花。
  只见那蛋清里一簇簇银色的松花,就像是能工巧匠雕上去的,晶莹剔透,有的像深邃夜空的繁星,有的像海洋中可爱的珊瑚,冰清玉洁,好不漂亮。
  “大嫂的手艺真好!”富贵两眼放光,欣喜异常,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脸颊下意识地向前凑了一下。
  “看你,饿了?”大嫂向后退了一步说,“吃奶孩子似的,你朝前拱个啥!”
  “嘿嘿,是饿了,大嫂,我馋得要流哈喇子啦!”大嫂的胸怀温热了富贵的脸,女人的味道挑起了他几年来不曾有的冲动。但理智还是让他明白了刚才动作的莽撞,机灵地给自己打了个圆场。
  “饿了就吃,你端菜吧!”大嫂说着就拿菜刀切开松花蛋,均匀地摆放到盘子里,泼上老醋、麻油、辣酱等佐料,让富贵把松花蛋与黄瓜一起端到饭桌上,又抄起勺子盛了两碗米粥,拿了几个包子。
  松花蛋貌美味也美。富贵不客气地轻轻咬了一口黄褐色的蛋清,一股清凉之感从口中慢慢遍及全身,顿觉清爽,舒服。再咬一口,松花蛋的凝汁缓缓从舌尖滑过,那种特有的清香萦绕唇边,慢慢浸润着身子,整个腹腔都充盈了松花蛋的美味……
  “真美啊,大嫂!”松花蛋的美味让富贵心花怒放,食欲大开。
  “呵呵,美的是松花蛋,不是大嫂!”大嫂细眯双眼看着富贵野性的吃相,乐呵呵地说,“改天买瓶红酒,大嫂给你做松花蛋米粥,或者松花蛋豆腐汤,你品尝品尝,那可是酒席桌上的一道绝美佳肴啊,你应该吃过的。”
  “吃过,不止一次吃过,但哪一次都没有今晚的好吃,让人嘴馋!”富贵回味着,赞美着,此前他怎么也想不到驼背大嫂的手艺如此好。
  “好吃也不能多吃,这东西吃多了凉胃,不好消化,对身体不好。”
  “这个我知道,”富贵两眼热辣辣地看着驼背大嫂说,“大嫂,以后啊,富贵就来你这里解馋了!”
  “来吧,天天来吧,大嫂就愁没有个陪伴的呢,呵呵呵!”大嫂说完自个儿笑了,脸上像极了盛开的玫瑰花。
  五月的一天傍晚,天色阴晦,富贵特别累,也特别高兴。原来是他那天生意特别好:卖了两驮篓鸡蛋,还卖了两驮篓松花蛋,上午下午跑两趟,累得他浑身筋骨都快要散架了。
  富貴拖着一身疲惫行在老桥口的路上,按捺不住的欢喜促使他买了一袋红谷小米和二斤老豆腐,思谋着回去品尝驼背大嫂的精湛手艺。
  大嫂这天卖的是鲜桃和甜杏,收摊较早,一个人在住处坐着吃桃子。
  “大嫂,我来了!”富贵喊着夺门而入。
  “喊啥子呀,你不是天天来吗?”大嫂没有起身,爽快地反问着,当她看到富贵手里拎的东西时,反而有点嗔怒了,“你怎么回回都拿礼物啊?”
  “先前是感恩,今天是想……”
  “想什么?”
  “想品尝你的松花蛋米粥手艺,呵呵!”
  “你呀,挣几个钱也不容易,咱们是邻居,破费个啥呀?”
  “今天不比往日,身子累,心情好,想跟大嫂分享一下快乐!”
  “真是当官的嘴,戏子的腿,大嫂就爱听你说话!累了吧?车上有鲜桃、甜杏,爱吃啥自己拿,我去做汤。”
  富贵把豆腐、小米递给大嫂,自己抓起几个甜杏,洗洗就吃起来,边吃边把今天集市的情况说给大嫂听,大嫂没乐,他自己乐得前歪后仰。
  “我说富贵,你就不累呀?”大嫂说道,“生意好就要为自己身体多想想,钱要紧命要紧?看你那破车子烂驮篓的,换辆电三轮不是省些力气吗?”
  “换,明天就换!有了电三轮,休闲时我可以拉着你去逛风景!”   “逛啥子风景,年纪大了,不趁能打能跳时留点积蓄,几个钱浪荡光了,看日后有你作难的。”
  “大嫂说得是,我咋就没有往这儿想呢?”
  这时,一辆轿车停在大桥口,车上走下来一个中年人,敲门问大嫂道:“老人家,这里有位姓祁的老汉吗?”
  “有。”大嫂朝屋里喊,“富贵,有人找你!”
  “好的,来了!”富贵听声音知道是大儿子有样儿,心里纳闷,“这孩子,怎么找到这里了。”
  富贵说着走出屋,招呼大嫂:“大嫂,是儿子来了,你先吃饭吧,我领他到住处看看。”
  有样儿闻到了粥香,扭转头往屋子里看了看,就跟着老爹边走边问:“你怎么住这儿了?让我好找!”
  “有事啊,想起找爹来了?”富贵问。
  “你媳妇的娘家妹子要在城里买房,钱不宽绰,托他老爸找我借,我也是手头拮据,来求你支持支持。”
  “就你有样儿,”一听要钱,富贵立马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们给我生的双胞胎孙子呢?又来骗我是吧?”
  “上次是我给爹说了假话,这次是真的,爹不为儿子还不为媳妇着想?不为媳妇还不为你亲家呀?那可是你儿子媳妇万刀都割不断的亲戚啊!”
  “爹没钱,现在做生意难,做小生意更难,我一天卖不了半篓子鸡蛋,都是利能赚几个钱?你打别的门子吧!”说实话,富贵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像这样违心地说话,真的还是第一次。
  “没钱你做什么生意?跑城里来打野鸡啊?”有样儿说话时,抬手指着驼背大嫂的小屋。
  “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富贵一下子火蹿脑门说,“你还是乡长哩,就你这有样儿,你祸害乡里吧!”
  “滚就滚,你打野鸡有钱,支持儿子没钱,今后让鬼来叫你爹吧!”有样儿说完,恶狠狠地看一眼驼背大嫂,上了轿车,“吱”一声钻进了夜幕中。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富贵没安生几天,二儿子喇叭也趁着月黑骑着摩托车找上了门。
  “你离家也打声招呼啊,害得我满大街找爹,不是人家风言风语说你在老桥口租房住,我还找不着你呢!”喇叭的话语里也是充满了怨气。
  “找爹有啥事?说吧。”
  “你是不是给我们招了个后妈?”
  “你胡咧咧个啥,生意咋样了?”
  “赔了。哥几个吵闹一顿,厮打一场,掰开了。”喇叭说,“你辞职后,村主任的位子一直空着,我想托人去乡里打点打点,干几年,混几个钱花。”
  “也不撒泡尿照照,看你是不是那块料,你以为羊屎蛋插根鸡毛就能飞上天?送几个钱就能当好村主任吗?做梦吧你!”
  喇叭听罢咬着牙,骗腿骑上摩托车,走了。
  五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月上梢头,夜风习习,乡村县城万家灯火,亲人团圆,不时有闪亮的礼花飞上天空,欢笑着炸响。
  富贵没有回村,儿子们没有看他,女儿影子打电话说现在是旅游旺季,正忙,春节前才能回来看他。此时,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房顶的天花板,眼角挂着泪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驼背大嫂走来说:“傻富贵,一个人发啥子癔症呀?到我屋里圆月去!”
  “圆月?孤男寡女的也圆月?”他心里一阵发热,擦擦眼角,没再多想,随口答应一声,抬脚就跟在大嫂身后。
  这天晚上大嫂特意整了四菜一汤:白斩鸡、炸黄鱼、凉拌木耳、三七核桃仁,还有松花蛋豆腐汤,都是富贵爱吃的。
  进屋后,富贵看见菜肴已在饭桌上放好,中间那个盘子里还摆着一个切开的双麻五仁月饼,扑鼻的醇香使富贵口舌生津,胃口大开,喜乐上了眉梢。
  驼背大嫂掩上门,走近衣柜找出一瓶珍藏的红酒,递给富贵说:“坐呀,打开!”说完又拿出两只杯子,坐下等富贵斟酒。
  富贵费劲地开了红酒,斟上,笑眯眯地看着对面坐的驼背大嫂,激动地说:“大嫂,没想到你这么细心,酒菜备齐,单等我圆月呢!”
  “富贵啊,大嫂琢磨透了,这人呀,生下来活下去才叫生活;一辈子谁没个磕磕绊绊的?都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珍惜今天,活好当下,才叫人生不后悔,潇洒走一回,你说是不是?”
  “大嫂高人啊!”富贵敬佩地竖起大拇指,“大嫂这境界,我估摸大学教授也不过如此!”
  “啥子高人不高人,都是残疾害了我,大嫂才活得不如人,这辈子没生养一男半女,老了还是一个人!”说着,大嫂端起杯子跟富贵碰,“喝酒吧,别愣着了!”
  富贵一饮而尽,说:“大嫂,好酒啊,富贵也好久没这样痛快地喝酒了!”
  “好酒你就多喝點,大嫂今晚陪你!”
  三杯酒下肚,富贵拎起筷子,夹上一块白斩鸡放嘴里,“嗯,真香!”
  大嫂看着富贵快活的吃相,喜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问道:“富贵,你老婆走了,想她吗?”
  富贵愣了一下,很快摇摇头说:“有大嫂在,不想!”
  “呵呵,是吗?大嫂可没给你什么呀!”
  “我懂,大嫂残疾,富贵不需要!”
  “你懂个屁呀,野百合还有春天呐!”
  富贵又愣了一下,看着大嫂,摇摇头说:“大嫂,俺怕。”
  “怕啥呀?”
  富贵又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大嫂,摇摇头憨笑。
  “你傻笑个啥?今晚喝醉,大嫂把你想要的都给你!”
  富贵愣得瞠目结舌,两只眼盯着大嫂说:“大嫂,就你这身体……嘿嘿,真不知道那时你跟大哥是怎么着的?”说完,一只手捂住嘴,边摇头边微笑。
  “嘭嘭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大嫂颔首示意富贵开门,富贵起身问道:“谁呀?”
  房门刚刚闪开个缝,一只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抓住了富贵的衣领,“谁?你大爷!”
  灯光下,来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怒目圆瞪,霸气上扬,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大嫂平静地说。
  “我怎么不能来?搅和你们的好事了?”
  “说什么呀?我们不是在吃饭吗?”大嫂依然那样平静地说话。
  “是啊,你们吃饭,吃了饭你就把他想要的都给他了,我呸,老不要脸!”
  “你这孩子,仿佛我们见不得人似的,究竟有啥子事你说吧!”大嫂依然不愠不怒,平静地说话。
  “啥事?你就装糊涂吧!城里好好的家你不住,跑到这儿找野汉子,你把脸装裤裆里,让我这脸往哪儿搁?叫我还怎么在城里混人啊?”
  “你还有理了?是你们嫌弃我没有能耐,担心拖累了你们,把我赶得有家难回,无家可归;我在这儿租房做点小生意,就图保个活命,你们谁来看过我吗?招你了还是惹你了?”大嫂平靜地据理辩驳。
  “少给我浪里个浪,老子没工夫给你磨牙,说吧,今儿这事咋了结?”
  “了啥子结?一没偷二没抢,惹不起我们还躲不起?”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吧,不偷东西你偷人,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拿三万元咱拉倒,敢少一个子儿,我叫你们一对野鸳鸯见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那人说着,从腰里“嗖”的拔出一把匕首,反手扎到饭桌上,震得盘子、杯子哐啷啷地响。
  “你杀了我吧,我一个老婆子死了干净,省得连累了你们!”说话间,驼背大嫂探身去抓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这场面可吓坏了富贵。满脸蜡黄的他算是听明白了,来人是驼背大嫂丈夫与前妻的儿子,今天是特意找茬儿要钱来了。
  有道是好鞋不踏臭屎,好汉不吃眼前亏,为了息事宁人,为了大嫂的声誉,也为了自己眼下的安全,富贵根本没想那么多,急忙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存折,颤抖着手递过去,说:“大兄弟,这存折有三万五千元,你……你都拿去用吧!”
  “算你是个明白人,今晚先饶了你们,这事咱们没完!”那人一把夺过存折,顺手抢回饭桌上的匕首,拉开门,一脚踏碎月光,扬长而去。
  “你傻啊富贵,明摆着他就是来敲竹杠的!”驼背大嫂一脸不平,义愤填膺,说话时手指头连连点着富贵。
  “好了大嫂,钱是人挣的,财去人安乐,别气坏了身子。”富贵说着端起酒杯,“来,大嫂,我们继续把酒圆月!”
  富贵晚上贪杯,第二天早晨还没有起床,忽然听见有人喊“救命”,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到老桥口出事的地方,原来,是驼背大嫂出了车祸!
  她躺在水泥路旁的血泊中,轧扁了的人力三轮车压在左腿上,满地都是散落的苹果、梨子,几个赶路的人惋惜地围着观看,肇事车辆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富贵慌忙上前挪开车子,左手托着驼背大嫂的头,连声呼唤:“大嫂,大嫂!”
  大嫂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看看富贵,嘴角抽搐一下,轻轻晃动着头,昏了过去。
  “各位兄弟大哥,求你们先看着大嫂,我马上开车送她去医院!”富贵恳求着围观的人,慢慢放下驼背大嫂,站起身跑回住处,开来他的电动三轮车。
  大伙帮忙把驼背大嫂抬到三轮车上,富贵谢过众人,急忙开车去了医院。
  在随后的三四个小时里,富贵先后紧张地挂号、等候、陪护,请求医生和护士察看、清洗、会诊,再推着大嫂验血、胸透、拍片,最后终于等到了一纸会诊结论和治疗方案:左臂重度创伤,左腿粉碎性骨折,先交一万元押金,住院观察治疗。
  驼背大嫂仍在昏迷中,虽然有时醒过来,也只能悄悄摇头表示什么,却不能说一句话。医生反复安排让她进观察室观察治疗,保持安静,不能打扰。
  等候在观察室门外的富贵很着急。治病就是救命,驼背大嫂孤苦伶仃,这事他必须管,也必须管到底。关键是他手里没有钱,几个月的积蓄被人一杠子敲走了,大嫂可能有钱,但她昏迷不醒,不能说话,钱再多也不足以救命。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呀!
  俗话说钱出急家门。富贵这会儿急的,谁只要给钱,叫喊爷爷都行。可是,“爷爷”在哪里?
  “有了!”富贵想得山穷水尽时,突然两眼放光,禁不住两手一拍大腿,脱口说道,“影子,我还有个女儿影子!”
  可影子的答案很快被富贵自己否定了。
  跟闺女要钱给别人看病,这事怎么开口?影子如果问你不是找过钱做生意吗?做生意挣的钱呢?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夫妻不是夫妻,兄妹不是兄妹,人家有儿子有媳妇,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咸(闲)吃萝卜操什么淡(蛋)心?
  不操心哪儿成啊?驼背大嫂是好人,是富贵的恩人。七八个月来,我们好歹相依为命,同在老桥口租房住,吃饭不分你我,说话少有忌讳,她对我的好一辈子也忘不了。管它是不是夫妻,管它是不是兄妹,救人要紧,救命要紧,富贵横下了这颗心!
  富贵最终下定了决心:求影子出钱,以后挣了钱可以再还她,没什么不好开口的,实话实说得了!想到这里,富贵马上走进医院的电话亭,接通女儿影子的电话,简单明了地说清了情况,请求女儿支持他。
  “爹呀,世界上最难得的是善良,你是世界上最善良的爹!不管她是谁,只要能救活她的命,女儿就支持你!”听筒里,电波传送着女儿影子炽热的话,“说话呀爹,你需要多少钱?”
  “一万,医院要求先交一万。”听了女儿影子的话,富贵老泪纵横,滴到手背上依然发烫,他有些泣不成声地说,“闺女啊,这钱……算爹借你的,爹挣了……再还你,爹一定还你!”
  “别说了爹,我马上给你汇两万,用完了你再说,你可要好好陪护病人呀!”
  三个月过去了,当影子汇来的两万元钱几乎花光时,医生通知驼背大嫂病愈出院。在病房陪护了三个月的富贵,虽然瘦得脸上只剩两张皮,俩眼塌陷到眶骨里,但还是高兴地搂着大嫂的头,把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说:“大嫂,咱们回家吧。”
  回家?哪里是家?城里早就没家了!
  大嫂知道,这三个月,富贵天天陪着她养伤看病,老桥口租的房退了,电动三轮车卖了,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卖光卖净给她看病了;儿子媳妇没有伸头来看她一眼,指望不上啊!富贵虽然有家,她怎么能去呀?有啥子理由去啊?   大嫂的眼圈潮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她心里想:我这叫病愈吗?左腿的钢板还在肉里呢。驼背不说,如今腿又残了,走路得依靠双拐,我还能做什么?还有,我无儿无女,孤寡至此,活着无家可归,死了无地可埋,还能再去哪里啊?
  大嫂两眼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从脸颊上落下来,她紧绷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
  “怎么了大嫂?今天可是我们的喜日子啊!”富贵说,“你不要多想,就听富贵的话,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富贵在,就有大嫂你吃的住的;你要是受委屈,我富贵就不是人!”
  大嫂沉重地睁开眼看看富贵,问:“富贵啊,农历今天是几儿呀?”
  “十一月十六,你八月十六伤的,住院三个整月,这日子我记得清!”富贵掰着手指告訴大嫂。
  “再有个把月就过年了,大冷天的,我们去哪里呀?”
  “看你,去我家呀,小村啊!”
  “小村你有家吗?我怎么能再连累你和你的家人呀?”
  是啊,小村也没有富贵的家了:大儿子全家在县城,老家是铁将军把门,恐怕锁都要生锈了,因为给他娘家妹子借钱买房的事,气得现在连爹都不认了,他家是不能住。二儿子因为之前的事仍然对老爹耿耿于怀,不依不饶,他家也住不得啊!
  沉吟半晌的富贵还是想到了一个地方:在小村后面“官坑”的爹娘坟墓旁,大儿子的草纸厂被环保部门拆除时,有一个带洞的麦草垛,旁边围上一个草棚,让大嫂住洞里,我住草棚,过了春节再想办法盖两间房子。
  当富贵跟大嫂说完他的想法时,大嫂忍不住破涕为笑,说:“富贵真傻,你就不能跟大嫂住一个洞里呀?呵呵呵呵!”
  看着大嫂开心的笑容,富贵反而红了脸,害羞地低下头,抠起了大拇指。
  事已至此,驼背大嫂只好顺从了富贵。
  富贵办完出院手续,带上衣服、被褥、米面、铝锅什么的,还买了一大兜包子带上,租了一辆三轮车,在车上把大嫂安顿好,这才让师傅开车,走上通往乡下小村的砂石公路。
  在距离小村还有一千多米的路口,由于道路坎坷,车主不肯往前走,富贵只好与驼背大嫂下车步行。大嫂拄着双拐行走非常吃力,走一步挪动不了多少,富贵就执意背起大嫂向前走。
  由于干旱缺水,小村的“官坑”长着稀疏疏的荒草,这里是村民放羊的牧场,眼下是冬季,“官坑”只有草根、瓦砾、村人扔弃的垃圾和高低不平的坑底。
  “官坑”荒废多年,周边环境已不堪入目。一条小路通过这里,几堵断壁残垣,标示着草纸厂当年的辉煌不再,旁边不远处就是富贵爹娘及媳妇的两座坟墓。一个二三十平方米的水泥池子,是当初草纸厂软化处理麦秸时挖掘的,半池子黑乎乎的污水,上面漂浮着几个垃圾袋,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儿。
  一个略呈长方形的麦草垛矗立在水池旁不远的地方,垛顶几片明显塌陷的地方,呈现黑褐色;草垛向阳一面的中间,有一个洞口,蜘蛛网遮掩了上半个洞口。
  当富贵背着驼背大嫂走近洞口时,一条瘦骨嶙峋的灰色母狗跑出洞口,发疯一样“汪汪汪”地狂叫,着实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洞内传来一阵小狗娃哼唧哼唧的抗议声,仿佛二人入侵了它们的领地似的。
  富贵忙放下大嫂,驱赶那条嚎叫的大灰狗,可是不顶用,大灰狗前爪蹬地,两眼通红,颈毛四炸,毅然“汪汪汪”守护着洞口狂叫,就是不肯走开。
  “别驱赶它了富贵,这也许是条流浪狗,是我们惊扰了它,你扔几个包子喂它吧。”大嫂说。
  富贵拿出两个包子,扔到洞口外,大灰狗“呜呜”叫着,跑上前嗅嗅,张嘴啃住一个,衔起来,放下;再啃另一个,衔起,放下,瞪着眼睛看看富贵,看看驼背大嫂,仍然一副惊恐异常的模样。
  富贵再拿出一个包子,扔给大灰狗,说:“吃吧,吃吧,我们不伤害你的。”
  大灰狗放下嘴里啃着的包子,衔起富贵新扔的包子,翻翻眼迷惘地看看富贵,再看看驼背大嫂,慢慢平静了狂躁的情绪,停止了嚎叫声。
  富贵看看大灰狗,再扔一个包子,说:“吃啊,吃啊,吃完了再给你!”
  趁着大灰狗大口大口吃包子的空儿,富贵弄去草洞口上面的蜘蛛网,弯着腰走进去,洞里面的麦草上盘成一个大窝窝,四只毛茸茸小狗正在窝窝里哼唧哼唧地叫,像是刚出生十几天的样子。他小心地把四只小狗捧到洞口,回转身去收拾草洞。
  大灰狗衔着没吃完的包子,跑过来亲昵地看护着它的小狗崽儿。
  驼背大嫂见大灰狗瘦得可怜,也拿出一个包子轻轻扔给它,友好地说:“吃吧,大灰,好好吃吧,以后这个草洞就是我们大家的,你不是流浪狗,我也不是流浪的女人了。”
  大灰狗抬头看看驼背大嫂,又往洞里看了看,把剩下的包子吃了个精光,伸了伸懒腰,再把身体蜷缩在一起,卧下来,目不转睛看着驼背大嫂,安静地给它的小狗崽哺乳。
  富贵收拾好草洞,把被褥铺在厚厚的麦草上,弯腰架着驼背大嫂,让她躺在松软的草铺上,说:“大嫂啊,这草洞就是家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东西在洞口搭建草棚。”
  “你也休息一会儿吧,草棚不搭了,我们都住在洞里,睡通铺更暖和。”
  “大嫂,那哪儿成,咱们……咋能睡通铺啊?”
  “嫌弃大嫂不是?都土埋脖颈的人了,还那么多道道儿,谁说咱们不能睡通铺呀?”
  “没有没有,大嫂别误会,睡通铺就睡通铺,我在外头给你看门!”
  “呵呵,这还差不多!”
  “大嫂,那我现在也不能休息,得去找几块砖头什么的,把锅支上,去村里弄桶水,烧水给你喝!”
  “唉,要忙活你就忙活吧,忙活完天也就黑了,我们好好睡一觉!”
  “嗯。”富贵答应一声,出去找砖头,在洞口简单地垒了一个“灶”,把铝锅放好,又去村里找水桶提水。
  天黑了,冷风仍在吹,本来应该有圆圆的月亮挂在东面的天空,可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把团团黧黑的阴云从北方往这里推,压得人情绪低落,无精打采。   驼背大嫂吃一个包子,喝了杯白开水,坐在草铺上,等富贵忙活完,说道:“富贵,你过来。”
  富贵弯着腰走进洞里。
  “你过来,过来,再靠近点儿!”
  “有事呀大嫂,说吧。”富贵靠洞口坐在草铺外头,看着大嫂说。
  大嫂把两手伸进自己的腰里,窸窸窣窣地忙活,解开了她的棉布条裤腰带,拿在手上,颔首示意富贵,“你过来!”
  “你……你要做什么,大嫂?”富贵见状,顿时紧张起来,连说话也语无伦次了。
  “我让你过来!”
  “过来就过来,你……你解腰带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我能做什么?我让你过来!”
  “大嫂别……别这样,明天我们去乡里办……办个结婚手续,再……再那样吧?”富贵结巴着,不肯往前挪动。
  “啥子这样那样啊,你啰唆个啥?我要你现在就过来!”
  “大嫂,有话好好说,我……我听着呢!”富贵盯着大嫂,没有挪动的意思。
  “嘿嘿,看把你吓的!”驼背大嫂把棉布条裤腰带扔给富贵,说,“腰带里逢着两张存单,共六万元钱,是我这两年积攒的。”
  “大嫂,存单怎么放这里呀?”富贵拿起棉布条腰带,轻轻用手一捋,感觉到了有存单的地方,不解地看着大嫂问。
  “大嫂没能耐,贴身放更安心。”
  “那你给我做什么?”
  “影子对咱俩这么好,也没啥回报的,你把钱取出来,给她吧。”
  “六万元,给影子?”
  “是啊,给影子。”
  “六万元全给影子?”
  “是啊,全给影子。”
  “汪汪!汪汪汪!”这时,卧在洞口的大灰狗惊觉地嚎叫起来。
  狗咬生人。谁来了?是有样儿。
  有样儿这个时候来,是想他爹了?
  是的,但主要是想爹的钱了!
  有样儿五月份以帮娘家妹子买房为借口,向爹要钱没有得手,气愤地跟爹伤了和气,从此再没见爹一面。眼看到了年底,他以为老爹在城里卖了一年鸡蛋,手里一定有不少积蓄,这才想起来找老爹。
  他在老桥口听说几个月前驼背女人出了车祸,爹陪着她在医院养伤,就跑到医院里找,有人告诉他驼背女人已病愈出院。他想:那女人出院走了,老爹一定回小村了。于是,就马不停蹄赶来小村,恰巧在这里断断续续听到老爹与驼背女人的对话,他们要把六万元积蓄都给姐姐影子!
  他听后,气不打一处来:好啊老爹,你简直是昏了头,影子不是你亲生女儿,我是你的亲儿子,六万元没我的份儿,你分明胳膊肘往外拐!不行,我一定要抢在前头,讨回六万元,争取属于当儿子的权利!
  看到来人是大儿子有样儿,富贵连忙把棉布条腰带还给驼背大嫂,示意她往腰里系好,这才喝住大灰狗,爱理不理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是你的儿子,六万元该给我!”
  “什么六万元?哪来的六万元?”富贵明知故问。
  “刚才你们的话我听见了,是你做生意的积蓄!”
  “我做生意积蓄的钱凭什么给你?”
  “你的钱凭什么给影子?她是你亲闺女吗?”
  “我啥时候把钱给影子了?”
  “少给我说没用的,你就说这六万元给不给我?”
  “别说我没钱,有钱也不给!”
  “真不给?”
  “就是不给!”
  “不给你们就搬出去,这麦草垛可是我有样儿的!”
  “你村里的房子是我盖的,明天我搬房子里住!”
  “你住不成,那房子我卖给别人了!”
  “亏你还是个副乡长,撒泡尿照照你那个赖样儿!”
  “样子好赖跟草垛没关系,限你们明天搬出去,这草垛我要烧成灰,卖钱花!”有样儿恶狠狠地说着,扬长而去。
  “烧吧,把老爹烧死,你就有钱花了!”富贵起身指着有样儿的背影,骂个不休。
  父子俩的吵闹声惊动了距离这里最近的人家。
  是谁?富贵的二儿子喇叭。
  喇叭正一个人在家喝闷酒,盘算着如何去县城管老爹要钱过春节,余款偿还媳妇娘家的债务,开了春媳妇娘家翻盖房子还就指望这笔钱呢!他忽然听到大哥与人吵架,仔细听,原来是为六万元钱的事。于是,他来了劲儿,忙把剩下的半瓶酒咕嘟嘟都灌进肚子里,起身披衣来到麦草洞旁。
  大灰狗照样又惊觉地叫起来。
  富贵伸头一看,是二儿子喇叭,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真是人走霉运盐也生蛆,我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前脚刚送走一条饿狗,后脚又跟着来了条恶狼!
  “怎么了爹?回来也不给我说一声,大哥呢?”
  “走了。”
  “你打算住这草洞里吗?大哥的房子空着呢!”
  “他房子卖了,草洞也住不成,天明我就搬走。”
  “哦,有地方住就好!刚才你给大哥六万元钱,是吧?”
  “谁给他钱了?”
  “那你给谁了?”
  “给你影子姐了!”
  “你行啊,六万元全给影子了?”
  “什么全给影子了?”富贵被喇叭的话绕得头都大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影子那里存着哪。”
  “啊?你把钱存影子那里了?”
  “你这么疼她,是你皮出的吗?粘得到一块吗?”
  “她就是我亲闺女!咋的了?”
  “不是不是,是你爹刚才气糊涂了,他的钱给我用了。”驼背大嫂见富贵说错了话,担心被喇叭误会,急忙接过话茬子解释说。
  听见洞里有女人接话,喇叭弯腰朝洞里看了看,却只看到黑洞看不到人,说道:“你是谁?出来说话!”
  “我是……”话到嘴边,驼背大嫂嗚咽了,心里想:我是谁呢?是过路的行人?不是!是富贵的女人?不是!是富贵的嫂子?也不是,富贵哪来的嫂子?富贵可是一直口口声声叫我大嫂啊!是,我就是富贵的嫂子!   “她是你二姨。”驼背大嫂正要开口,没想到富贵却接上话茬儿了。
  “二姨?稀罕,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个二姨?”
  “现在不是知道了?她就是你二姨!”
  “我倒要看看这个二姨是哪路神仙,凭什么花老爹六万元钱!”说话间,喇叭对着洞门大声喊,“哪里来的野女人?你给我出来!”
  “她身体残疾,行动不便,要看你明天看。”富贵说。
  “哦,是老桥口那个卖时鲜的女人吧?我就知道你们俩早混到一块了,咋作不死你们这老东西!”
  “说什么没大没小的混账话?我可是你爹!”喇叭的话使富贵大为恼火,想拿出“爹”的头衔压压他。
  “你该是谁爹是谁爹,我喇叭没你这爹!明天就叫影子把六万元给我送回来!”喇叭恶狠狠地说着,扬长而去。
  夜深了,风停了,天空彤云密布,仿佛进入了隆冬大雪即将来临的前夜。
  狗崽儿们不管这些,努力蜷缩着毛茸茸的身子,躺在狗妈妈的怀抱中香甜地熟睡着,麦草垛周围回归了原有的平静。
  富贵没睡,他在想这两个啃爹的赖种,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见钱眼开!千不该万不该昨晚气昏了头,说错了话,说不准这两个赖种一串通,明天就会找影子的茬儿,真是对不起影子啊!
  驼背大嫂也没睡,她坐在草铺里头,蜷曲着身子想心事:这可怎么办?富贵的两个孩子都这样,没有一个懂孝敬,没有一个不想着老爹的钱,没有一个肯怜悯我这孤苦伶仃的残疾女人,他们无情无义,连一条狗都不如,明天可怎么办啊?
  “大嫂,你睡吧,别想太多了。”
  “富贵,你也睡吧,明天我们再说。”
  “我不困,我在想明天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困,我也在想明天的事。”
  “大嫂,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就要下大雪了,我们真的无路可走了。”
  “大嫂,路就在脚下,怎么走富贵都陪着你。”
  “好富贵,大嫂谢谢你!”
  “大嫂,我有个想法,只怕委屈了你。”
  “啥子想法?说来大嫂听听。”
  “大嫂,我们……结婚吧!”
  “结婚?你终于说出这话了!”
  “你同意吗,大嫂?”
  ……
  “说话呀大嫂,你同意吗?”
  “大嫂不同意,大嫂不能连累你!”
  “大嫂啊,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富贵想好了,我要陪伴你走完今后的路!”
  “你傻呀富贵,大嫂驼背,腿又伤残,生意做不得了,生活需要照顾,生理上也不能满足你,大嫂就是个累赘,你图什么呀?”
  “大嫂人品好,对富贵有恩德,富贵不是没良心的人,跟你结婚,富贵不后悔!”
  “真不后悔?”
  富贵指天发誓:“不后悔!”
  “好富贵,来,亲大嫂一口!”
  雪花无言,悄悄地飘洒在麦草垛上,垛顶白了,洞口白了,荒废的草纸厂白了,整个天空与大地白茫茫交合在一起,像是在默默祝贺富贵与大嫂今夜的诗情蜜意……
  第二天,纷纷扬扬的大雪继续下着,起“床”后的富贵一扫昨天傍晚的晦气,痴情地回味着后半夜的甜蜜。
  昨夜的时光是满满的美好,足以令富贵一辈子也忘不了!可是,太短暂了,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他匆匆洗漱完毕,扒开临时“锅灶”上的积雪,美美地熬了两碗米粥,把剩下的包子全部加热,拿了两个,端一碗米粥递给驼背大嫂,自己也喝了碗米粥,把没吃的两个包子,扔给盯着他摇尾巴的大灰狗,再凑到大嫂跟前来了个热吻,这才整了整帽子,抻了抻衣摆,一头钻进漫天飞雪中,去了乡里,把一遛深深的脚印抛在身后的雪地上。
  今天去乡里,富贵要办两件事:一是给女儿影子打电话,让影子回来看看她出资救助的“二姨”;二是到民政所咨询与大嫂结婚登记的事,还有,没领证之前他们能不能同居。
  富贵一向遵纪守法,办事规规矩矩。虽然当了多年的干部,对同居算不算违法这事还真的弄不明白,所以一定要问问清楚。等领了证就办一场婚宴,大凡小村的人都请着,好让全村马姓人见识见识他祁富贵的二次风光!
  人逢喜事,天长精神,富贵今天事事顺心。接通影子的电话,影子开口就说最近回来看他,为春节过后她那里旅游高峰错开时间;民政所的同志告诉他,孤寡老人只要情投意合,没正式结婚之前社会上允许同居,结婚证可以补办的。
  等办完了这两件事,几位老熟人热情地拉着富贵的手,说是一年没见,中午无论如何也要到餐馆里喝几杯,结果都被他一一谢绝了,独个儿冒着风雪,心急火燎地往小村赶,他知道回村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去办!
  什么事那么当紧?解决住房的问题!
  大儿子有样儿要钱不成,恼火地说要烧麦草垛,这事可不是开玩笑,草垛烧了,草洞就没了,他和大嫂住哪里?生意暂时不能做,不能再租房住城里;两个儿子比着孬,小村有家没房住,眼下漫天飞雪,天寒地冻,住哪里去?
  富贵自然想好了对策:马财主的儿子早年学了一手木工技术,这几年开了个棺材铺,去他那里买两口好棺材,往爹娘坟墓前一放,他和大嫂每人一口,遮风挡雨避冰雪,再不怕天寒地冻,那是小村的“官坑”,没有谁再找碴儿往外赶了。
  大活人住到棺材里,就不怕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嘿嘿,不怕,棺材是自己买的,死人能住,活人为什么不能住?活人以后也会死的,没啥子丢人现眼的,小村谁家房子里没停过死人?说不准还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呢!想到这里,富贵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嘴里还不时哼几句过时的小曲儿。
  可是,等富貴急三火四地赶到了“家”,面前发生的事令他猝不及防,仿佛是五雷轰顶,他两眼发黑,双腿瘫软,瞬间晕倒在雪地上。
  原来,驼背大嫂死了!   怎么死的?
  事情是这样子的:富贵去乡里时,大灰狗也跟着他走了,没有狗妈妈挡风避寒的小狗崽儿们,又冷又饿,爬出草洞找狗妈,找食物;其中,两只小狗崽儿爬到草纸厂软化麦秸的水泥池子旁,随着积雪的坍塌,狗崽儿掉进了黑乎乎的污水里,发出“唧唧唧”的求救声。
  驼背大嫂听见小狗崽儿痛苦的叫声,吃力地拄着双拐走出草洞,循着声音来到水泥池旁,看到两只小狗崽“唧唧”着在水里打转转,急忙把一根拐杖伸向水里,可是无论怎么也够不到小狗崽儿。
  她趴在雪地上,使劲伸长胳膊,努力向前探出高高弓起的驼背,一心一意想救小狗崽儿出水,没想到一股大风雪刮来,使她的身体失去平衡,翻落在污水中,与两只小狗崽儿一起,溺水而亡。
  发现驼背大嫂的是邻村一位卖豆腐的热心人。他每天都要从这里的小路经过,当他发现大灰狗看着水泥池汪汪乱叫时,走近前看到池子里有衣物漂浮,不祥的感觉使他本能地呼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富贵回来时,风停了,雪止了,荒凉的“官坑”很凄惨。
  村里人已经把驼背大嫂救出污水池,放在草洞里;大灰狗两眼含泪,默默地守护着草铺上的驼背大嫂,两只活着的小狗崽儿,分别横卧在它跟前。
  没有散尽的村人正在听喇叭述说昨晚的事情,看到富贵晕倒,慌忙施救;喇叭则钻出人群掏出手机,给大姐影子、大哥有样儿分别打电话,要他们赶快回村处理后事。
  村人们围着富贵,辈分低的呼叫老主任,辈分高的呼叫祁富贵;马财主的儿子马木匠也在场,他急忙蹲下身去,或是按摩前胸,或是掐捏人中,好不容易救得富贵“哼哼”两声,慢慢睁开他那极度疲惫的双眼。
  富贵看看忙乱无措的村人,看看闭目安卧的大嫂,好久才开口说话:“是我走得太匆忙,我对不起大嫂!”
  “老主任不要着急,你给大家说说,这个驼背女人是谁呀?”马财主的儿子问富贵。
  “實话给大家说了吧,”富贵呆滞地看着乡亲们,指了指驼背大嫂,认认真真地说,“不怕你们笑话,她是我的女人,喇叭的‘二姨’!”
  “既然这样,我们该怎么处理她的后事呢?”马木匠继续问道。
  “你那里还有现成的棺材吧?我要两口,如数付钱。”看着大家疑惑的目光,富贵继续说,“一口安放驼背大嫂,一口我自己留用,求你们把棺材送到我爹娘的坟墓前。”
  下午,按照富贵的嘱咐,马木匠把两口棺材送到“官坑”的指定位置;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富贵给驼背大嫂穿好了寿衣,掘好了墓坑,静静地等待女儿影子和大儿子有样儿回村后安葬。
  第二天上午,大儿子有样儿回村了。他没有看一眼驼背大嫂,也没有看一眼老爹富贵,更不问是谁在草洞里守灵,径直跑到二弟喇叭家中,劈头盖脸地质问老爹那六万元钱的去向。
  喇叭正窝着一肚子无名欲火没地方泄:你有样儿从老爹那里拿没拿走六万元钱,我不知道;大姐影子那里有没有老爹六万元钱,我也不知道;老爹和“二姨”住了一夜的破草洞,大伙救人时我给翻了个底儿朝天,根本没见着六万元的影儿,就差没对老爹搜身了,六万元究竟哪里去了?我这个继承人当然要知道,当然要得到!
  “我也想着那六万元呢,是不是昨晚你独个儿吞了?”喇叭反过来质问有样儿。
  “小喇叭,你必须老实给我交代,昨晚我走后是你把六万元拿走了,还是今天救人时,你趁忙乱得了手?有大哥在,你想独吞六万元,没门儿!”
  “放你的赖狗屁!六万元你要是没拿走,就一定在影子那里!”
  “这话怎么讲?”
  “老爹昨晚说,是他存给影子了,我已经打过电话,就等影子回来问她呢!”
  “老头子好阴毒,六万元不给儿子花,全给了一个不是骨血的闺女,气死我吧!得空我就把草垛烧了,让他住雪地里去!”
  下午,影子没回村。
  第三天,影子依然没回村。
  就在这天晚上,大儿子有样儿终于忍不住,放火烧光了麦草垛,出了一口邪气。
  俗话说“入土为安”,冰天雪地的,安葬驼背大嫂的事不能再往后拖了。经乡亲们跟富贵反复商量,富贵才同意给驼背大嫂下葬。
  这天,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从富贵那里了解了驼背大嫂的前前后后,都怀着沉重的心情为她送行:一个可怜的残疾人,一个流浪的老女人,不仅对孤寡的富贵有爱心,对帮她的影子有爱心,对流浪的狗狗有爱心,还对溺水的狗崽儿有爱心,人们多么希望全天下的人,都有一颗像她那样的爱心!
  这一天,富贵老泪不止,哭得撕心裂肺。他为驼背大嫂守灵,已经三天三夜没打盹、水米没搭唇了,此时的他已气得身抖,哭得脑涨,饿得头昏了。
  六
  安葬了驼背大嫂的当天夜里,富贵已是“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只好用心中所有的哀伤裹着无尽的遗憾,躺在大嫂坟墓旁的棺材里,和衣而眠。熟睡中却美美地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正带着那条大灰狗,奔向奈何桥,恋恋不舍地追赶着大嫂。
  大灰狗与两个小狗崽儿一直守候在富贵休息的棺材旁。
  天亮后,儿子喇叭来了,他想再跟老爹好好谈谈,索回那六万元钱,至少弄清钱的下落,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姐影子、大哥有样儿私吞了。
  可是,晚了,喇叭发现棺材里的老爹已经咽气了!
  昏老头子,真是死有余辜,看你把那六万元带到土里怎么花?
  不知道是谁编了一段顺口溜,早在村里传唱开了:
  “稀奇稀奇真稀奇,
  富贵娶了喇叭二姨;
  快乐日子还没过,
  二人双双命归西;
  两个儿子都瞪眼,
  六万元钱去了哪里?
  女儿影子不回来,
  谁能解开这个谜?”
  嘿嘿,影子回来就能解开“这个谜”吗?
  这不,喇叭刚刚收拾好老爹的棺木,大姐影子就坐着大哥有样儿的车回来了!   刚刚下了车的影子,悲伤得眼泪像七八根竹竿挄大枣一样,啪啪啪地往下掉。
  难怪影子伤心痛哭,老爹着急打电话要她回来看“二姨”,二弟着急打电话要她回来送钱。她马上请假,先乘飞机,再赶客车,又坐大哥的轿车回来,一刻都没有耽搁,却还是没赶上!
  “二姨”走了,老爹走了,近在咫尺的亲人不能相见,能相见的又都在算计着跟她要钱,她莫名其妙,满腹疑窦,不相信老爹竟然会这样离她而去!
  影子伤心至极。她哭啊,哭得死去活来,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天昏地暗。
  大灰狗看着影子伤心地哭,竟挥动两只前爪,发疯似的拍打着富贵的棺木。
  影子见状,一把抓起二弟喇叭的铁锨,发疯似的撬起棺木的盖板。
  二弟喇叭问道:“大姐,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要撬开棺木,看一眼爹爹!”
  “疯子,你简直就是疯子,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大弟弟有样儿生气地说。
  “你也没看爹一眼,你还不如这条狗!”影子狠狠地?了有样儿一句。
  棺木撬开了,奇迹出现了:富贵竟然活过来了,他正闭着双眼活生生地坐在棺材里!
  喇叭惊诧,慌忙后退!
  有样儿惊诧,慌忙后退!
  大灰狗飞身一跃,跳到棺材里,伸出舌头舔富贵的脸。
  影子喜出望外,忙扑上前去,搂着老爹喊道:“爹,爹呀,你睁开眼看看,女儿影子回来了啊!”
  富贵睁开了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有气无力地笑了,轻轻地说:“影子,好闺女,爹爹想你!”
  “爹呀,别吓我们,刚才你是怎么了?”影子问。
  “爹做了一个梦,梦中跟你‘二姨’团聚呢,呵呵!”
  半信半疑的有样儿走过来,浑身发抖的喇叭也走过来,二人异口同声地问:“老爹,你没有死?”
  “死?就你们俩赖种想着我死,我死了谁给你‘二姨’送冥钱花?”富贵看了看有样儿和喇叭,抚摸着大灰狗的头说,“是不是呀大灰?”
  “想不到老头子跟儿子还玩这一套!”喇叭唇角努力上翘,耸了耸鼻梁,轻蔑地转向影子说,“大姐,现在你回来了,快把爹存你的六万元钱拿出来吧!”
  “对,拿出来大家分了,不能一个人独吞!”有样儿忙上前附和着说。
  影子一头雾水,茫然问道:“爹呀,哪里来的六万元钱?你啥时存我那里的?”
  富贵辛酸不止,老泪纵横,扯心揪肺地摇了摇头,痛苦地说:“闺女呀,我要不说存你那六万元钱,咱父女俩就见不上这一面了啊!”
  接着,富贵从影子給他三百元钱卖鸡蛋说起,把几年来前前后后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哭诉了一遍,俩儿子听后,分别你东我西,甩手走人,把赡养老爹的义务扔到了爪哇国。
  “爹,那六万元钱现在哪里呀?”影子问。
  “那是两张存单,就缝在你‘二姨’的棉布腰带里,穿衣入殓时,是我亲手给她系到了裤腰上。”
  “哦,原来是这样。”
  “闺女,那是你‘二姨’辛苦挣的钱,就让她带走吧!”
  “嗯,爹爹真好!”
  影子由衷地敬佩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爹,在生活最困难时,他努力养大了儿女,养活了全家;在年老体衰需要照顾时,他自己倔强地默默担当;在邂逅真爱遭人误会时,他不推诿不报怨,承受屈辱;在“二姨”落难无家可归时,他挺身而出,奉献爱心。这样憨厚善良的老人,谁来照顾他的晚年?谁能照顾他的晚年啊?!
  “爹爹,你就随我去云南吧。”影子泪眼模糊,紧紧拉着爹的手说。
  “那不是连累你吗?”
  “你就是我亲爹,闺女赡养爹,还不应该吗?”
  “影子呀,我放不下你娘和你‘二姨’啊!”
  “爹,咱们常回来给我娘和‘二姨’送冥钱,好吗?”影子说着,竟扑通一声跪下来,哭了,“闺女求你了,爹!”
  “好!好啊,影子,爹答应你!”富贵弯腰把影子扶起来,脸上立马多云转晴天,乐得眉开眼笑,激动地说,“你是爹的亲闺女,亲闺女!”
  大灰狗摇晃着尾巴,舔舐着富贵的手,嘴里发出呜呜声。
  “怎么了大灰,你也带上小狗崽,跟我们一起去云南吧。”影子腾出手,抚摸着大灰狗。
  大灰狗跳出了棺材,后腿站立在土堆上,前腿搭在最高处,昂头朝天汪汪地鸣叫。
  空旷的雪野上激起了嗡嗡的回声,一片浮云散去的南天,太阳露出微微憨笑的面容。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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