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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0日,瑞典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在万众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77岁的奥地利文学家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从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手中接过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时,对于他的评价是:“凭借着具有语言学才能的有影响力的作品,探索了人类体验的外延和特性。”
然而,这一画面却激怒了不少他的反对者。英国广播公司(BBC)、德国之声、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等不少西方媒体报道了大量批评彼得·汉德克的声音,纷纷谴责和抵制这次颁奖典礼,称彼得·汉德克“德不配位”。而根据英国《卫报》的报道,阿尔巴尼亚、科索沃、波黑、克罗地亚等巴尔干国家的政府官员,甚至瑞典文学院内部某些人士,也加入了对这次颁奖的批判和抵制。
然而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坚持认为:“当我们决定颁奖给汉德克时,我们认为,文学奖的任务并不在于追随和复制某些主流社会观点所相信的道德正确。”
而汉德克自己更是毫不客气地表示:“这些冲着我来的人,没有人说过读过我的作品,也没有人知道我到底写了什么!”
那么,彼得.汉德克到底是谁?
这位奥地利文学家,最重要的身份其实是“说话剧”的祖师爷,除此之外,他还是小说家、诗人和电影导演。汉德克早年的三部著作《自我控诉》、《骂观众》和《卡斯帕》奠定了他在戏剧界的地位。《骂观众》是汉德克对剧场表现的幻象做一个游戏式的创作,对桎梏的困倦是他的代名词,他颠覆性的“说话剧”完全消除了戏剧和现实的距离,打破了剧场面向观众的“第四堵墙”。“说话剧”特点是演员在台上直接对观众发话,他在剧本的念词中任性探索语言的可能性,演员替他提问或辱骂,嘲笑观众是傻瓜,甘心坐在剧场里受人蒙骗。
汉德克在语言上的反叛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影响过中国的剧作家。2016年10月,汉德克在乌镇和孟京辉有过深切的交流,孟京辉谈及九十年代看汉德克的戏剧《骂观众》坦言“看完以后真的很震惊,当时中国的话剧都是北京人艺,突然蹦出一个这样的作品”对此,孟京辉甚至称:“彼得·汉德克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
三年后,这一幕降临了。
禁锢与反叛
漢德克的任性,源于人生选择与他截然相反的母亲。
汉德克出生在奥地利的一个铁路职员家庭,儿时酗酒的继父和小镇保守压抑的风气,可能是导致他后来反叛的因子。1971年,彼得.汉德克的母亲自杀。第二年,他出版了小说《无欲的悲歌》,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我”母亲走向自杀的一生。
“我写母亲的故事,一则认为自己对她以及她如何走上死亡之路比那些不相干的记者知道得更多,虽然后者借助宗教的、个体心理学的或者社会学的释梦模式,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释这个有趣的自杀事件;再者就是为着自己,因为有事情可做,我就能振作起来;最后是因为我恰恰和任何不相干的记者一样,也想把自愿死亡这事看作一个案例。”
汉德克带着比旁观者还冷静的笔触,没有哀悼,嘲讽也是冷淡的,疏离和戏谑像一种自我保护,这其中似乎找不到一丝对母亲的不忍。他母亲生活在一个天主教的小农环境里,接受的是无欲望的,秩序和忍受的道德教育,环境长期对人内心的腐蚀导致了母亲后来的悲剧。这一切成为了汉德克后来最痛恨的东西。
汉德克的文字很容易让人以为他麻木无情,但在他看来,这是用独一无二的方式在反抗曾经压在母亲身上的一切。直到最后,他坦诚了他的痛苦:“每周一到她死的那个日子,我就特别真切地感受到她死亡时的疼痛。”他是深切懂得母亲的,懂得她曾经有过的爱情与最后在贫乏生活中寂灭的自我,那个曾有活泼天性、总是在笑、最后却自杀的母亲。
汉德克无疑是懂得女性的。在《无欲的悲歌》中,他写母亲“直到二十年后还在渴望能够对什么人产生类似的感情”,然而母亲的悲剧在于生活教会她的爱情只能固定在一个不能更换、无法替代的对象上。今年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上映的汉德克自编自导的电影《左撇子女人》,也被文德斯评价“这是一个男性导演拍摄的关于一个女性核心人物的最出色的一部电影,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男性导演能够如此细腻入微地描写一个女性角色的内心的历程。”
彼得.汉德克属于后现代,他文字空间里的人彼此内在的联系着,没有现代那种恢宏叙事后那股不由得你反抗的强制性力量,人物的悲剧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来自于内心的无序。有人说汉德克的文字没有爱,我认为恰恰相反,他的反叛就是他的抒情,他的冷静就是他的不忍,他的犀利就是给世界最大的爱意,他向来敞开心扉,无所顾忌,宁要感人至深,也不要博人喝彩。
一位不合时宜的作家
因为反叛的性格,汉德克常站在主流声音的对面,他注定是饱受争议的。在90年代南斯拉夫内战爆发之初,汉德克曾因声援塞尔维亚的立场被认为是法西斯主义者。同样的是,1995年讲述南斯拉夫从纳粹占领时期至内战结束的曲折历史电影《地下》在戛纳电影节上映后,电影导演库布里斯卡也被《世界报》指责电影宣扬恐怖主义,搞亲塞尔维亚宣传。
南斯拉夫内战是现代历史上一场惨烈的人间悲剧,塞尔维亚一直被西方主流媒体当做这场悲剧的过错方。汉德克作为一名旅行者,在1995年赴塞尔维亚,他要用肉身去经历动乱的现实,用肉眼去观看完整存在的画面,他在那篇著名的游记《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中写道:“过去四年来,关于塞尔维亚的几乎所有图片和报道都是来自于战争前线或边境两边的某一方,一旦有来自另一方的消息,我慢慢也觉得这些消息只是一种常见的、人为的视角——是在我们的感官上造成的假象——无论如何也不是亲眼目睹的。于是,这促使我决定到镜子的背后去探个究竟;这促使我去看看伴随每一篇报道、每一个评论和每一个分析越来越陌生和越来越值得研究,或者值得看一看的塞尔维亚国家。” 2019年5月,文德斯来北京交流时,面对问起这件旧事的观众说:“彼得.汉德克是个思想非常自由的人,他母亲就出生在巴尔干半岛,他说当地的语言,也完全了解巴尔干半岛的几个利益相关方各自的立场,他懂得的语言和历史比批评他是法西斯分子的那些人懂得多得多。当北约去攻击塞尔维亚的时候,媒体简单把塞尔维亚视作前南斯拉夫问题唯一的过错方,我认为这是不对的。正因为这个原因,法国的知识分子圈开始辱骂汉德克,把他说成是一个法西斯分子。塞尔维亚在战争之中犯下了很多巨大的过错,包括有屠杀的行为,汉德克并没有去否认这一点,但是我认为任何的将南斯拉夫包括巴尔干半岛的问题,简化为塞尔维亚是唯一恶棍、唯一过错方的说法都是不正确的。彼得.汉德克是我能够想象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成为法西斯分子的人,他心目中有非常强的正义感。”
汉德克不愿相信关于南斯拉夫内战的图像和报道,因为“攻击者和被攻击者、真正的受害者和赤裸裸的施害者,他们的角色被太快的确定,成了白纸黑字。”
汉德克一直是个说着不合时宜的话的自由者,当媒体简单地把话锋导向一元时,他偏偏要反对西方主流媒体的虚伪,西方人道和正义的假象。对汉德克来说,他不会去袒护谁,更不会去单纯地谴责哪一方,他不相信语言秩序,不相信传统叙述,世界充满了虚伪和陌生。
无序的感知世界
汉德克追求打破禁忌,抛弃现实,抛弃破碎无序的感知世界去获得语言的创新。他的“说话剧”没有情节,没有故事,却以丰沛的生命力写满了一本书的排比句,语言是唯一表现手法,用德国古典音乐般极度规律的节奏。然而在2015年和文德斯在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对谈时,汉德克说自己不爱听音乐,他是音乐的受害者,觉得听音乐很丢人,2016年他来到中国和孟京辉交流,孟京辉问他听什么音乐时,汉德克说:“我在听鸟叫声。”
有趣的是,标题看似最贴近我们的汉德克小说《痛苦的中国人》,其实和中国并没有关系,它讲述的是古典语言学家洛泽在经历一场语言危机竭力克服内心痛苦的漫长过程。书名只是汉德克在现实世界随手摘取的一个意象,奥地利有一家中餐馆叫“lucky Chinese”,而当时汉德克与一个生命垂危的诗人朋友见面时,他的眼睛特别像一个痛苦的中国人。这就是汉德克使用语言的任性。
汉德克曾说“电影院是我的一座教堂。”他是文德斯最亲密的老朋友,两人的合作始于上世纪60年代,分别作为编剧和导演,自短片《三张美国唱片》之后,两人又相继合作了电影《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柏林苍穹下》以及2016年漢德克和妻子苏菲·塞门一同出演的《阿兰胡埃斯的美好日子》。
《柏林苍穹下》只有音乐和大量的独白。汉德克建议文德斯,在剪辑阶段把所有对白额外加进去,而画面中的人物却是缄默的。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影像效果发生了,对白在画面外像心声一样流淌出来。这样一来很多场景都被重新塑造,观众跟随着天使,在静默中听到了人的心声。幻想,梦境,对话让电影具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同样的手法,后来文德斯在纪录片《皮娜》中又用了一次。
在《自我控诉》中,他踏上了一场怎么做都不对的旅途,他恰恰是通过说出现实所否定的行为来反叛现实:“我踏上只要一踏上就是耻辱的土地。我没有证件踏上了禁止没有证件踏上的土地。我离开了只要一离开就是破坏团结的建筑。我踏进了只要顶冠踏进就算失礼的建筑。我踏进了不允许踏进的地区。……我在走在别人的右边是欠缺考虑的时候走在别人右边了。我在为他人保留的座位上坐下了。我在人家命令继续走的时候没有走下去。我在需要疾走的时候慢走了。我在需要起床的时候没有起床。我在禁止躺下的地方躺下了。我在拥挤的人群里站着一动不动了。我在应该伸出援手的时候继续走去了。”
人是否能通过讲故事的方法来战胜感知的混乱状态?彼得.汉德克的文字更像旅途本身而不是抵达的产物。他是一个你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的孩子,不甘心承受语言作为普遍性的社会秩序对人的规训,往西是不是为了叛逆本身,探求真理就注定意味着东西乱撞。他收集感受而不判断,他一直是自由的、求真的、叛逆的,活在这个无所适从的世界里,在语言中进行着一场又一场彻底的不服于世的控诉。读他的文字注定是漫长而痛苦的,因为他一再打碎语言,打碎观众,甚至打碎自己,在这其中你读不见旧有熟悉的东西。诺贝尔文学奖向来颁发给的是那些为探索文学无限可能做出贡献的人。汉德克一直任性地追求描述未曾被描述的,尚置于混沌中的内心真实,这是我所目睹的最伟大的任性,世间的真理因一代又一代这样任性的人探索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