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爱而生(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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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


  比平时早了一些,四点半,宋杰把车开出了长坤生物制药公司。经过門岗时,保安小崔冲车上喊:“队长,接孩子去呀?”
  街道上浅浅的一层落雪,有风吹过,雪花四处飘散开来。今天是儿子小满的生日。车到幼儿园,时间刚刚好,幼儿园的门开了,接孩子的家长都涌到门口。小满跟在一群孩子后面,看见他,立刻撒腿跑过来。他牵过小满的手,小满回过头:“老师再见。”
  老师姓苗,二十出头。宋杰也冲老师点点头。小苗老师走过来叫了声“宋队长”。在公安局刑警队时,小苗老师这么叫他,现在他到了长坤制药公司的保安队,小苗老师还这么称呼他,仿佛在她看来,两个队长都是一个样子。小苗老师走过来,把一个糖果盒递给他:“今天是小满生日。”
  宋杰要推辞,小苗老师说:“过生日的孩子都有,幼儿园的一点儿心意。”
  宋杰这才收了礼物,和老师道别。
  后排座上放了蛋糕,他就把小满抱到副驾驶位置上。车开了,小满仍死死抱着书包,看着窗外的雪。他说:“小满,爸给你买蛋糕了。”
  小满只“嗯”了一声,情绪似乎不高。他问:“小满,怎么了?老师批评你了?”
  儿子摇摇头,目光有些游离。妻子离开已经有一年了,也是落雪时节。他想,儿子一定是想妈妈了。
  小满突然问:“爸,你说有天堂吗?”
  他心里微微一紧。妻子刚刚离开的时候,他跟小满说妈妈出差了。后来瞒不过,只好说妈妈去了天堂。孩子太小,还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可是,这样的谎言又能维持多久呢?妻子去世后,父母和岳父母都想把小满接过去,他拒绝了。孩子失去了母爱,不能再让他失去父爱。再难,他也要和孩子在一起。况且,他也需要小满,看到小满,似乎就看到了杨雪,看到了孩子的母亲。
  小满把书包抱得更紧了:“爸,天堂很远吗?”
  他透过车窗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在云彩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内心多么希望真的有天堂啊,那样的话,妻子就会一直在天堂里注视着他们……
  回到家,他把蛋糕拿出来,点上蜡烛:“小满,许个愿吧。”
  小满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蛋糕上燃烧的蜡烛,然后闭上了眼睛。他注意到,从进门到现在,小满怀里仍紧紧地抱着他的小书包。等小满吹灭蜡烛,他把蛋糕切开,又伸手去取小满怀里的书包。小满没放手,跳下凳子:“我去放。”说完抱着书包跑进自己的屋里,出来时又把门带好,才放心地开始吃蛋糕。
  晚饭后,他打开电视,调到播放动画片的频道。他还要回公司转一转,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小满却说:“爸,我不看动画片了。”
  说完,小满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他不知道儿子这是怎么了,有点儿怪怪的。他轻手轻脚地站在儿子卧室门口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他提高声音:“小满,那我去公司了,有事给爸打电话。”
  他走出楼门,回望了一眼自家窗口。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有忙碌的身影,热气在窗玻璃上蒸腾,自己的家却是清冷的。他又想到了杨雪。妻子死于一场车祸,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出事的时候,他正在盘山路上跟踪一辆运毒卡车。接到队里的电话,他只能放弃跟踪。赶到医院时,妻子浑身盖着白单子,刚从抢救室里推出来……
  公司保安值班室里,小崔和小李两人正在下棋,见他进来,忙把棋推乱了。小崔说:“队长,这儿没事,你早点儿回去陪孩子吧。”
  他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突然问:“你们相信有天堂吗?”
  小崔笑了:“我妈信佛,说信了佛死了就能上天堂。是真是假不好说,不过信了呢,日子有点儿奔头儿,您说是不是?”
  小李说:“我信,队长,咱家嫂子一定上天堂了。嫂子是好人。”
  他心里颤了一下,把半截烟在烟灰缸里掐灭,站起身:“王总还没走吧?”
  “还在开会呢。”
  二楼东侧公司会议室的灯果然亮着。他又下到地下车库,不仅王总的车在,于副总刘副总的车都在。他已经养成了习惯,看公司高管来没来,只要看车位上的车就行。从地下车库上来,他又向制药车间走去。几个制药车间连在一起,有很大一片。以前他都是开着车转,今天他想走走,雪似乎大了,他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老板


  五十多岁的王文强是个工作狂,每天总是第一个上班,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先在院里院外转一转,再去保安室看看。王文强一进保安室,所有人都站起来,齐声问候“王总好”。王文强并不说什么,在监控前看一会儿监控屏幕,拍拍保安的肩膀,掏出一盒中华烟,每个人递一支。
  走出保安室,看到站在门口的宋杰,他招呼一声“宋队长”。宋杰注意到王文强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估计有事。他和王文强认识得比较早,最初在警察学院上学时,王文强多次去警察学院选人。警院虽说培养的是警察,但并不是每个毕业生都能当上警察。王文强很重视自己公司人员的素质,就连招保安也要高素质的。他看上了正在读大三的宋杰,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宋杰的确有点儿动心。但马教授的话让他坚定了当警察的信念。
  马教授是德高望重的刑法专家,在全国都很知名,更是警院里学生们的偶像。马教授问他:“你来警院上学的目的是什么?”
  宋杰毫不犹豫地答:“当一名优秀的警察。”
  马教授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相信你自己,相信警察队伍。”
  宋杰顺利地成为了一名刑警,在静海区公安局刑警队一干就是十年,从最初的懵懂无知,成长为刑警队的副队长。他和王文强继续保持着联系,每逢年节,王文强都要代表企业到公安局慰问,送些年货。王文强每次都说:“是警察保一方平安,才有我们长坤公司的今天。”
  起初,长坤制药公司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企业,转眼十年过去,发展为省里著名的制药企业,纳税大户。王文强是省人大代表,省企业家协会副会长,省市领导经常到长坤公司视察,公司会议室的墙上挂满了奖状证书。   “没有人才就没有我长坤公司的今天。”这是王文强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在其他公司,保安拿的是最低工资,道理很简单,保安这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是人就可以干,人员素质更是参差不齐,老的少的,弯的直的,都能在门口站一站。长坤公司不一样,这里的保安是清一色的小伙子,不乏王老板从警院挖来的,还有部队的复转军人。
  杨雪去世后,宋杰离开了刑警队,一度意志消沉。王文强再次力邀宋杰加盟,宋杰被王文强的诚意感动,成了长坤公司保安队的队长。他的待遇和公司中层领导一样,收入比刑警队只多不少。在长坤公司,哪怕是普通保安,也拿着一般职工的平均工资。有的保安年纪大了,不适合做保安工作了,公司会设法给他们调换岗位,收入不减。保安没有了后顾之忧,对公司更加尽职尽责。
  那天在保安室门前,拧起眉头的王文强对宋杰说:“宋队长,你来一下。”
  大多数员工还没上班,公司里很安静。宋杰跟着王文强去了他的办公室,王文强给宋杰倒了杯水,坐到宋杰对面:“采购部的小苏,昨天夜里被刑警队带走了。”
  宋杰吃了一惊。采购部的小苏他认识,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一个年轻人,对谁都是微笑着说话。每天出入公司,不论熟不熟悉,都会跟保安打个招呼。
  “小苏历来遵纪守法,他怎么会被警察抓去?你帮忙打听一下。”
  王文强说得轻描淡写,但宋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刑警队干的不是派出所的工作,不会随随便便把人带走。他想到了分局局长高龙彬。

高龙彬


  高龙彬是宋杰的伯乐。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宋杰和几个同学到静海分局实习。那会儿高龙彬是刑警队长。在宋杰眼里,高队长就是中国神探。不论什么现场,高队长的分析总能在法医的结论中得到印证,而凶犯落网后的供词,一次又一次证明高队长的推理几乎分毫不差。就是在那时候,宋杰有了留在静海分局刑警队的想法,可他只是个实习生,平时根本没机会近距离接触高队长。
  马教授在讲课时曾提到过,高龙彬是他的学生。他去找马教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请马教授帮忙,但马教授并没有对他许诺什么。
  这事过去没多久,几个实习生随刑警队出警。这是一个强奸杀人现场,照例,刑警和技术人员进现场勘查,实习生被留在了外面。现场勘查取证完毕,高队长出来了,冲几个实习生招招手:“你们去看看。”
  这是宋杰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作案现场。屋内摆设很规矩,不见半点儿凌乱,地面也是干干净净的,一条白床单把死者罩住。他走过去,掀开床单,尸体呈现在眼前,死者两眼似睁似合,上身的睡衣完好地穿在身上,下身赤裸,睡裤被扔在床的一角。片刻,他们从现场退出。高龙彬问他们几个:“都看过了?说说吧。”
  几个实习生一脸茫然,只有宋杰喊了声“报告”:“报告队长,我的分析是熟人作案,而且是两到三人,死者是被闷死的。”
  高龙彬点了支烟,头也不抬:“说说理由。”
  宋杰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有条有理地陈述了自己判断的依据:第一,如果不是熟人,没必要灭口;第二,被害者是在自己家里,遇到危险,不会一点儿反抗也没有,但屋里没有丝毫搏斗的痕迹,说明凶手至少两人,很快制伏了受害者。而且,屋里的灯是开着的,现在还亮着,说明凶手离开的时候没关灯,作案时间应该在夜里。
  一边说,宋杰一边注意着高队长的反应,高队长扔掉半截香烟,终于把目光投在他脸上。这个细微的变化给了他信心,他又补充:“死者穿着睡衣,如果不是熟人,她不会开门。进门时我看了下门锁,完好无损。”
  高队长不置可否。看到法医提着工具箱从屋内走出来,他拍拍手:“收队。”
  一周后,案子破了,宋杰的分析分毫不差,两名嫌疑人被抓捕归案。
  实习结束,即将离开公安局的时候,高龙彬把宋杰叫到办公室:“你的档案我已经从学校要来了,毕业后马上到我这儿报到。”
  宋杰在刑警队一干就是十年,从一名初出茅庐的刑警成长为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而昔日的高队长,已成为静海分局局长了。如果不是妻子被害,他现在应该还在刑警队。
  因为这一层关系,王文强让宋杰打探小苏的案子。凭经验他知道,刑警队出手一定有事,而且不会是小事。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王文强说了,王文强皱着眉头:“小苏是刚毕业两年的大学生,他能犯啥事?不过,现在人太复杂,知人知面不知心……毕竟是我们的员工,我们去了解一下情况也是应该的。静海分局你人头熟,辛苦一下吧。”
  长坤生物制药公司是省里数一数二的明星企业、纳税大户,王文强身为省人大代表,别说打电话给分局长高龙彬,就是打给市局局长也不在话下,连省长对他都客客气气。为什么还要绕个圈子,让自己去打听呢?他知道,这是王文强对自己的又一次试探。
  走出办公大楼,他隐隐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自从来到长坤公司,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但他没有回头,径直上了自己的车。他要送小满去幼儿园了。

卧底


  让他离开刑警队,是局里白纸黑字的决定。脱去警服他才意识到,自己工作了十年的地方,已经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了。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是個社会人了。
  队长秦南坡在自己家里为他饯行。秦南坡安慰他:“兄弟,离开也好,你想想,你要是还在刑警队工作,怎么照顾小满?长坤公司收入高,压力也没这么大,树挪死人挪活嘛。”
  另一个战友也说:“我们这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拼命,你走了,就算解脱了。”
  秦队长跟宋杰干了一杯酒,打开音响:“今天给宋队长饯行,大家一起唱首歌。”随即,《驼铃》的音乐响了起来,大家齐唱:“送战友,踏征程……”
  一首歌唱完,人人脸上都是泪水。
  宋杰有两部手机,一部是平时用的,还有一部,是高局长专门为他准备的。这是一部老式手机,还是按键式的。宋杰拨通了高局长的号码,离开公安局之后,他还是第一次用这部手机和高局长联系。电话通了,高局长还是以往的风格,上来就一个字:“说。”   “五个月了。”
  “下个月你就满实习期了,也该毕业了,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于浩然无语。除了继续漂着,他还能有什么打算呢?许多同学不都是这样吗?
  王文强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你在我这儿干下去,我立马解决你的户口。”
  于浩然目瞪口呆。落户在这座城市,他以前是不敢想的。他当然渴望留在这里,这里有他的爱情和梦想。
  “公司现在才刚刚起步,我保证,不出两年,咱们公司就搬到城里去,成为万人瞩目的大公司,你还愁未来的发展吗?”
  于浩然心动了:“可是……”
  王文强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是啊,毒品。你以为我愿意生产毒品吗?公司要发展壮大,可我们没后台没资金,靠走正路根本无法维持运转。生产毒品是暂时的,将来我们做大了,就转行生产真正济世救人的药品,算是赎罪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万一被发现了,这是死罪啊……”
  “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呢,我是法人,责任由我来负。”王文强似笑非笑,但在于浩然的眼里,这笑容让他心惊肉跳,“再说了,只要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他的心沉了下去。之前他太天真了,是啊,自己知道了这么多秘密,王文强怎么会放他走?长坤公司进来容易,想离开,哪有那么简单?他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了。
  王文强拍拍他的肩膀:“跟着我干,我保证不会亏待你,公司也有你一份儿。”
  王文强说到做到,很快到工商局进行变更,于浩然在公司里占了百分之六的股份。毕业典礼刚刚结束,王文强就告诉他,他的户口有着落了。一年后,公司搬到了城里,迅速壮大,成了今天的样子。
  公司表面上以生产药品为主,有中药也有西药。接触这一行之后他才明白,制药行业的竞争如此激烈,药监局对药品生产的审批极其严格,王文强为了拿到这些药品的批号,动用了许多关系,花了很多钱。而公司生产的这些药品,其实没一样是挣钱的。没有毒品撑着,公司根本维持不下去。
  既然进入这个圈子就再也出不来,于浩然基本放弃了挣扎。苏林的死更是让他铁了心跟着王文强干下去,否则,那就是自己的结局。不过,有时候他也觉得很滑稽。他是著名制药公司的副总,居然对药品生产一窍不通,他的全部工作就是制毒。现在他们生产的不只是摇头丸了,而是合成一系列的化学毒品。依据市场需求,产品也在不断升级。
  一年前,宋杰盯上了他们运送毒品的卡车,让王文强和于浩然都吃惊不小。宋杰死咬住运毒卡车不放,他们只能安排人制造一起车祸,迫使宋杰放弃跟踪,他们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
  从那以后,他们的行动更加隐蔽。王文强对办公大楼进行了改造,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地下室里建起了一个车间,暗道直通附近那家商场,并且和四通八达的人防工程连接在一起。商场里有他们的门市,表面上销售药品,其实是为毒品运输做掩护。办公楼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和电梯都被封死,要进入制毒车间,必须从商场的暗道里进来。商场地下的暗道更是隐秘,入口在长坤公司门市的库房里,外人根本进不去。这是长坤公司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于浩然在这条路上越跑越远,他知道自己罪无可恕,但他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乘着王文强这条船往前行驶,能行驶多远,他自己也不知道。每天如坐针毡,时时提心吊胆,只有吸毒才能暂时缓解他的焦虑。
  他深爱着晓雯,越是爱,越是怕伤害她。自己吸毒的事被晓雯发现之后,他更是无法原谅自己。他尝试过戒毒,他让马晓雯把自己绑在床上,可毒瘾犯了,那滋味生不如死,他实在坚持不下去,求晓雯把他放開。看着晓雯失望的眼神,他无地自容。晓雯想报警,他苦苦哀求:“这事让外人知道我就毁了,这辈子再也过不上正常人的日子了……”
  她没发现他吸毒之前,跟他商量过结婚的事,他总是以种种借口推脱。她发现他吸毒之后,他们都不再提结婚两个字了。他们都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有许多次,他们抱在一起痛哭失声。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结婚了……

小满


  有一天,宋杰接小满回家,小满坐在后排座上突然问:“爸,十年有多久呢?”
  宋杰一怔:“十年是三千六百五十天。十年后你就是大小伙子了,应该上高中了。”
  小满想象着十年后的样子,天堂里的妈妈在电话里对他说,十年后她就回来了。他想妈妈,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他在电话里问妈妈:“天堂里有好多人,好多车吗?”
  妈妈笑了:“天堂和人间一样。”
  “我问爸爸了,十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天。妈妈,十年真的好久哇……”
  电话里静默了一会儿:“小满,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咱俩打电话是个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也不能让爸爸知道。他们知道了,咱们就打不成电话了。”
  最近,小满发现天堂里的妈妈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的,他就问:“妈妈,你是不是生病了?你的嗓子都哑了。”
  “妈妈开会,说话多了,嗓子就哑了。”
  “妈妈,你要多喝水,多睡觉。”他想起了以前他生病时妈妈说过的话,“你快歇会儿吧,我今天不和你说了。”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小满,今天过去了,就又少了一天。”她安慰小满。
  每天晚上睡觉时,爸爸都会拿出他的电话充电。有一次,爸爸注意到电量少了很多,问他:“小满,你又玩游戏了吧?”
  小满没玩游戏,但又不敢否认,怕爸爸发现破绽。妈妈说过,要是爸爸和别人知道了,他和妈妈就通不上话了。好在爸爸只是随便看了两眼,就插上了充电器:“以后少玩手机,对眼睛不好。”
  从那以后,每天和妈妈通完话,小满学会了自己给手机充电,不麻烦爸爸了。
  那天,他发烧了,爸爸手忙脚乱地把他接回家,在抽屉里找药让他吃。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爸爸却不在身边。他想起了天堂里的妈妈,哭着给妈妈打电话……   没多久,爸爸回来了,同来的还有晓雯阿姨。晓雯阿姨把他接到自己家,晓雯阿姨的妈妈,也就是幼儿园的园长奶奶给他做了好多好吃的。那天晚上,他是和晓雯阿姨一起睡的,晓雯阿姨给他讲美人鱼的故事,这个故事妈妈也给他讲过。他听着,渐渐闭上了眼睛,似乎又回到了妈妈身边。

内鬼


  王彪招了,是他毒死了苏林。
  这个消息,依然是高龙彬告诉宋杰的。但这次他们没去新来茶馆,宋杰开着车接上在路边等候的高局长,车开到僻静处,高龙彬让宋杰把车停下来。
  “幕后指使的人呢?”宋杰期待的是,王彪招出长坤公司的人,比如王文强或者于浩然,这个案子便结案了。
  令他吃惊的是,高龙彬却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聂远达收买了王彪。”
  “那个聂远达抓到了吗?”
  高龙彬摇摇头:“失踪了,市局已经上报省厅,马上全国通缉。”
  高局长给他看了聂远达的照片。宋杰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什么背景?”
  “不是本市人,户籍在邻省,没有固定职业,什么都干。他就是个替罪羊,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回家的路上,宋杰脑子里一直想着聂远达。回到家,他想小满一定睡了,轻手轻脚地进了门,隐约听见小满的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靠近房门,果然是小满在说话,但声音很小,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他推开门,小满忙把手机压到枕头下。他问:“小满,给谁打电话呢?”
  小满神色惊慌:“是……是老师,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就给老师打电话了。”
  他没有责备孩子,看到小满紧张的样子,他首先责备自己,大晚上的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孩子能不害怕吗?他忙把台灯关掉,给小满掖好被角:“小满,不怕,好好睡觉,爸爸回来了。明早早起,还要去幼儿园呢。”
  从孩子的房间出来,他在客厅里点起一支烟,脑子里想的还是聂远达。突然他想起来了,不久前他在于浩然的车上见过这个人。
  那天下午,于浩然开车从公司出来,不巧,有一辆垃圾车坏在公司门前,挡住了进出的路。于浩然把车停在公司门口,拼命按喇叭。宋杰从保安室里出来。于浩然说:“宋队长,我还有急事,能不能把车推开?”
  宋杰就招呼几个保安推车,于浩然和坐在车里的另一个人也下车帮忙。垃圾车终于被推开,宋杰冲于浩然说:“谢谢了于总。”
  说话时,他特意看了眼和于浩然同行的男子,那人年纪比于浩然大,头发有些稀疏。他冲这个人礼貌地笑笑,那人冲他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转身和于浩然一起上了车。
  没错,就是他,和高局长手机上的照片是同一个人。想到这儿,他来到阳台上,拿出那部和高局长单线联系的手机,拨通高局长的电话。电话接通,高局长还是那句:“说。”
  他说:“我想起来了,聂远达和于浩然有联系,他们坐过同一辆车。”
  “明白。”高局长挂断电话。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路上的车辆仍在川流不息。突然,不知为什么,他开始怀念警队了。以往这时,正是他们工作最起劲的时候,要么在外面出警,要么在办公室里分析案情。警队办公室总是灯火通明。队长秦南坡体谅部下,总是在办公室里准备一大盒速溶咖啡。
  秦队长是他多年的搭档。几年前,秦队长的妻子被查出得了乳腺癌,妻子做手术时,他在外地办案。后来妻子做化疗,秦队长依然没时间陪妻子。他们这些刑警在一起的时间,要比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
  他又想起了王彪。刚到刑警队时他就认识王彪,第一次领取警服,就是王彪给他送来的。他离开警队的时候,警服也是王彪收走的,还包括警徽和领花。王彪接衣服时,只收了警徽和领花:“宋队长,衣服你留着吧,留个念想……”说着,王彪的眼睛红了,“宋队长,你太冤了……”
  如果他没算错,再过一年,王彪就该退休了。他有点儿想不通,王彪怎么成了内鬼?

交锋


  保安队有个队员叫崔植,以前是特种兵,素质不错,仍然保留着部队的作风,床铺叠得见棱见角。宋杰一到保安队就对崔植有好感。他找崔植谈过一次话,中心内容是想让崔植当副队长。崔植连连摇头:“你知道现在的副队长李大旺是什么人吗?他是王总的表弟。你来之前,他刚从公司办公室调到保安队。”
  宋杰明白了,这是王文强有意安插在他身边的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换副队长的事。王文强既想拉拢他,又处处提防他,这就是他现在的处境。
  李大旺三十出头,一身保安制服穿在他身上又肥又大,像个稻草人。这个李大旺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一笑便露出一口黄牙。宋杰刚来时,就是他带着宋杰熟悉公司情况。当天晚上,他还把宋杰拉到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顿饭。他一边给宋杰敬酒一边说:“宋队长,你可是大名鼎鼎呀,你来了,以后就没人敢到长坤公司找茬儿了。”
  宋杰只是笑笑。这种话他听多了。
  李大旺又说:“就这么个小事,公安局把你开了,这是公安局的损失。你在长坤公司干,收入不会比在公安局少,还不用那么累。我们干保安的,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宋杰忖度过王文强把他招到长坤公司的用意,如果当初他跟踪的那辆可疑卡车真的和王文强有关,现在他成了长坤公司的人了,王文强就少了一个对手。如果能为己所用自然最好,毕竟宋杰以前是刑警队副队长。如果宋杰真的对长坤公司有企图,放在眼皮底下,危险也会降到最低。
  表面上看,王文强求贤若渴,为壮大自己的公司,到处不惜血本网罗人才。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保安队,也要找一个前刑警队副队长撑门面。但宋杰心里清楚王文强这么做意图何在——他不怕名声大,只有这样,他才安全。他的企业是知名企业,他是知名企业家,什么时候他全国知名了,那就更好了,谁会怀疑他这种身份的人贩毒?公司会议室里挂着他和省市领导的合影,这一幅幅照片,就是他的护身符。
  自从知道李大旺是王文强的亲信,他对这个人就加了提防。他每次离开公司,李大旺就骑着辆电瓶车悄悄跟着他。在擁挤的街道上,电瓶车有优势,想甩掉他很难。只要不是去见高局长,宋杰从来不会把他甩掉,即便甩掉,也不会露出刻意的痕迹。侦查与反侦查是刑警的基本功,别说一个李大旺,就是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瞅个机会,宋杰把王文强出去开会的事发短信汇报给高局长,接着就在会议室里陪着会计师事务所的人审计账目。这一忙就忙到了下班的点儿,他跟孙可打招呼,他要先去接孩子。孙可说:“我帮你去接吧,审计过的账目还要你签字,别让人家等着咱们。”

局面


  两天后,公安局的通知送达长坤公司。
  王文强召集所有中层以上干部开了个会,宋杰也参加了。在这个会议上,王文强宣布,由宋杰担任公司副总,负责整个儿公司的管理工作。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虽然前两天王文强和他聊过这事,但他并没有答应。本想征求一下高局长的意见,没想到当晚聂远达落网、于浩然遇害,接二连三出事,他还没顾得上和高局长汇报。他明白王文强的用意。于浩然失踪,公司议论纷纷,王文强这时候宣布他的职务变动,有稳定军心的意味。
  会后,王文强把他留下,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于浩然已经遇害。宋杰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遇害?怎么回事?”
  “公安局会给咱们一个说法的。明天我要去北京出差,公司的事你帮忙盯一下,现在孙可就是你的助理,有什么事吩咐她做就好。”
  很明显,所谓的出差,实际上是避避风头,万一情况不妙,说不定王文强就开溜了。他打电话向高局长汇报,高局长说:“我正要找你,下午三点老地方见。放心,王文强有专人盯着,跑不了。”
  于浩然的办公室现在成了新任副总宋杰的办公室。孙可帮他打开门,于浩然使用过的所有东西,包括办公桌椅都换掉了。宋杰疑惑地看着孙可:“这是……”
  “是王总关照的。”孙可压低声音,“您不知道?于总被害了……”
  他点点头,看来于浩然被杀的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也是,这种事根本瞒不住。
  下午,他还是在新来茶馆和高局长碰头。高局长向他通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聂远达承认是他收买王彪害死了苏林,指使他的人就是于浩然,但于浩然的死和聂远达没有关系。案发前聂远达找于浩然要钱,说是要远走高飞,于浩然坚持聂远达离开之后才能拿到钱,两人争执了一会儿,不欢而散。分手后,于浩然直接回了住处,然后就遇害了。聂远达的行动轨迹有比较完整的视频证据支持,他没时间跟到于浩然家里杀人。杀害于浩然的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看来是个老手。而且,于浩然家所在小区门口的监控探头恰好在案发时段出了故障……所以,线索断了。”
  杀人灭口,熟人作案,宋杰马上想到了王文强。可高局长说:“我们已经查了,当晚你和王文强在公司分手,他直接回家了。案发时,他的车和人都在家里。”
  “他不一定要亲自动手,可能是他们共同熟悉的人……”
  “问题是,没有线索直接指向王文强……我们遇到高明的对手了。”
  “王文强有没有可能跑路?”
  “于浩然死了,他还会跑吗?这次他去北京,是要见证监会的人,为公司上市做准备。”
  宋杰疑惑地望着高局长,自己都不知道王文强去北京的目的,高局长是怎么知道的?高局长说:“他是和刘副市长一起去的,长坤公司是刘副市长亲手树起来的民营企业典型。本来我和你想的差不多,以为聂远达到案,这个案子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案子结束你就可以归队……现在看来,你只好继续漂一阵子了。”

马晓雯


  于浩然被害的第二天,马晓雯便被刑警队传唤了。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于浩然出事。刑警队的人对她进行了例行询问,问她最近和于浩然有没有接触,但没有透露于浩然已经死亡的消息。
  案发当天傍晚,她和往常一样来到于浩然家,帮他打扫卫生,然后给于浩然发了一条信息,问他是否回来吃饭。于浩然回复,晚上不要等他,他还要见一个人。于是马晓雯关灯锁门,坐电梯离开。
  马晓雯在刑警队并不紧张,这里许多人她都认识,都是马教授的学生,经常到她家做客。找她了解情况的是大刘,她问:“刘哥,于浩然怎么了?”
  大刘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于浩然因为吸毒被抓了。于浩然无数次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发誓不再吸毒,可过不了两天又把誓言抛在脑后。她从最初发现于浩然吸毒的愤怒和不解,到后来的无奈,现在,无奈变成了日常。被抓了也好,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一天早晚要来。
  离开公安局,她试着拨打于浩然的手机,关机。看来,真的是被抓了。这事怎么跟父亲说呢?她的眼前浮现出父亲憔悴的面庞,自从知道于浩然吸毒的事,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父亲劝过她多少次,让她离开于浩然,她知道父亲是对的,可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爱情这东西是种化学反应,一旦发生了,想戒掉比戒毒还难。于浩然戒不掉毒瘾,她戒不掉对于浩然的心瘾,她也中毒了。
  回到家,父亲正坐在书房里发呆。最近这阵子,父亲经常是这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来到书房门口,父亲抬起头看着她。她艰难地说:“爸,我刚才去了公安局……”
  父亲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盯在她脸上的目光却没动。她尽量轻描淡写:“可能浩然出了点儿小事……”
  父亲的头微微点了下,并没有深问。
  于浩然的死訊是第二天长坤公司的孙可打电话通知她的,请她去公司清理于浩然的私人物品。对于浩然的结局,她有过千万种设想,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会被人害死。
  她的世界混沌了。

出处


  聂远达是于浩然老家的一个亲戚,于浩然管聂远达叫表哥。表哥到城里投奔于浩然,于浩然却没有把聂远达安排在长坤公司,而是介绍他到其他公司当临时工。聂远达不安于现状,从这个单位跳到那个单位,但他没学历又没技术,干的工作始终差不多。在一家公司当保安时,他认识了刑警队的内勤王彪,两人称兄道弟成了好哥们儿,后来又认识了卡车司机刘大成,几个人没事便在一起吃吃喝喝。
  起初,于浩然不怎么待见这个好吃懒做的表哥。发现宋杰盯上长坤公司之后,他和王文强有过交流,王文强只说了一句话:“不惜代价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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