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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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比这晚些的时候,我和韩静霆老师一块过来。这个作家班,有的是从黑龙江来的,有的是从广东来的,还有的是从福建来的,还有山东来的,虽然人数不多,但来自全国各地,很高兴与大家见面交流。我是刚刚从外地回来,先是去了南京工业大学做个讲座,然后到淮南煤矿,他们邀请我谈谈《黑白男女》的写作过程。《黑白男女》是在国际读书日的时候,刚刚被中国编辑评论协会评为“2015中国好书”,“2015中国好书”一共评的文学作品有四本,有周大新的《曲终人在》、陈彦的《装台》等。然后,我又去了安徽,到我二姐家,多少年没看孙外甥了,看看孙外甥,然后从二姐家回了老家一趟,刚回来。
  前天刚过了端午节,端午节对我来说是一个伤怀的节日。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有一个小弟弟,他是端午节那天死的。
  我小弟弟是1959年出生,出生之后他就赶上三年大饥荒。三年大饥荒是什么概念呢?好多朋友知道,也许有的朋友不知道,通常被说成“三年困难时期”,我把他说成三年大饥荒。三年大饥荒就是1959年、1960年、1961年这三年,饿死了很多人。我小弟弟1959年出生,接着就是大饥荒,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小弟弟得了一个佝偻病。佝偻病也叫软骨病,他得了这个病后,就驼背了,腰上鼓着一个大包,就叫罗锅腰了。五六岁了还不会走路,别的小男孩五六岁已经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了,转起来像陀螺一样了,可我的小弟弟五六岁还不会走路。他只能坐在地上,不能站立啊,他要走的时候,只能用屁股移,然后用手,自己的身体像一条船一样,手像两片桨一样,不停地滑动,屁股挪着才能前行。遇到这个场面,我母亲多次叫着他的小名说:“你死了吧。”劝我小弟弟死了吧。我小弟弟无话可说,满眼泪水,五六岁都已经懂事了。我们也不愿意带他玩,一个嫌他长得太丑陋了——罗锅腰,再一个自己不会走,怎么带你玩呢?比方说我放学之后,我弟弟会吆喝我带他玩,我不愿意带他,然后他哭,我就走,我就跑走玩。看到他哭呢,又有些不忍,有时候会躲到墙角后面看看他,等他哭得不大厉害了,我再去玩。
  记得很清楚,有一天下大雨,那时候生产队嘛,地里不能干活,我有两个姐姐都在家里做针线活,妹妹可能在拆一个棉袄,我弟弟有的在看小人书,有的在做作业,我母亲在纺花,就我的残疾小弟弟无所事事,坐在门口。小弟弟呢,下雨了大家都在家里,他很高兴,但是他又怕别人关注他。我母亲还是关注了他,纺花纺一阵,说:“你站起来走两步,让你哥哥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进步,到底能不能走?”我小弟弟就扶着门槛,两手扶着膝盖,腿不住地哆嗦着,站起来,向我母亲走去,等于跌跌撞撞,直接朝我母亲怀里扑去。我母亲赶快把他抱住了,对我小弟弟说:“你这样怎么办呢?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呢?谁管你呢?我看你这样,你长大只能是你两个哥哥的一个累赘,我看你还是死了吧,别活着了,还是死了吧。”小弟弟也不哭出声,满眼都是泪水啊。
  我小弟弟最后还是死了,就是端午节那天死的。我放学回来以后,走到我的屋子后面,就听到我们家里哭成一团,我预感有些不好,想到我小弟弟可能死了。回家一看,小弟弟果然死了。母亲哭,姐姐哭,弟弟妹妹都在哭。端午节本来是个节日嘛,应该大家过节日,小弟弟就是在端午节那天死的。当时我想,算了,我不哭了,家人都在哭。我父亲1960年去世后,我是我们家的长子,作为一个长子,对这个家庭要负起责任来,要坚强一些,家人都在哭,我坚强一些,就不哭了,忍着。小弟弟死我没看见他,等我回到家里,我母亲已经钉了一个很小的木头匣子,把小弟弟装到木头匣子里,运到南地里已经埋掉了。小弟弟死了,没见小弟弟最后一面。说了不哭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还是哭了一场,一哭,就有些收不住,先是手脚冰凉,然后浑身抽搐,只出气,不吸气,越来越厉害,最后一直哭得昏厥过去了。母亲一看我哭得昏厥过去了,说她的小儿子死了,大儿子不能再死了,赶快就喊来一个懂点医术的老先生,赶快过来给我扎了一针,然后,我这才缓和过来。
  有了这一个悲痛的记忆,每年一到端午节,我都会想起这件事,都会想起小弟弟死去的时候那个痛苦场景。有了这一次哭得昏过去的经历,我母亲就得出一个结论,说我是一个心重的孩子,在她病重的时候,她就跟旁边的人、一些婶子大娘交代,说我死了之后,你们要看好我这个孩子,别让他哭得太厉害,不要让他哭得昏过去。这个话呢,是我母亲办了后事以后,一些婶子大娘跟我说的,你娘给我们交代啦,让我们多劝你,别哭得太厉害,别哭得昏死过去。
  我由此知道,我母亲她说我是一个心重的孩子。我们每一个人有时候对自己并不是很了解,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譬如我以前也知道我是一个心重的人,那么有了母亲这个说法呢,有时候会有一些反思,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心重的人?反思的结果,自己确实比较心重。
  比如说我爱人,那时候在矿区的时候,她骑自行车上班,有一次她被车撞了,自行车都撞倒了,但人没受伤。我中午下班回去晚了,回到家之后才知道她被车撞了。从此以后,我爱人只要下班回来得晚,我就会往不好的方面想,是不是又被车撞上了?心变得很沉重,直到下班回来还不能释怀,情绪还是不能很快调整过来。我妻子说:“我回来了,证明我没事,你应该高兴才对。”我说:“我也知道应该高兴,我也知道这个情况,我好像不能很快地调整,就是不好的情绪走得比较远,很难很快回过来。”说说话,吃吃饭,聊聊天,我的心情才会有所转变。
  心重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呢?有些人也许会认为,心重是心眼小啊,对一些事情看不开,爱钻牛角尖,可能形成这么个心理状态。也许有的人认为心重是一个不太健康的心理状态,是一种消极的心理状态。后来想了想,我自己不太认同这种说法。我认为一个人的心重啊,他还是关乎一个人的敏感,关乎一个人的善良,关乎一个人对责任的一种承担,从这些意义上说,我认为一个人的心重不但不是消极的、不健康的心理状态,而正是一种健康的、积极向上的心理状态。我自己认为每一个人、每一个作家,他都有一个心重或心轻的问题。心重心轻也很好判断,一个人譬如他干什么事情重手重脚,关门咣的一声,你就会判断出这个人是一个心轻的人。心重的人呢,他们做什么事情都比较轻,轻手轻脚的,关门,也不会让它发出巨响来。那么往桌上放一个茶杯,它决不会咣的响一声,它会轻轻地放,你知道,这个人是一个心重的人。譬如我的邻居,关门关得山响啊,听得我心跳,我就知道此人是心轻的人,不是心重的人,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素质。   那么,心重与一个作家有没有联系呢?我觉得一个好的作家,他应该是一个心重的人。每一个很好的作家,都是一个心重的人。如果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不往心里去,心轻飘飘的,我觉得就很难成为一个作家。这就说到我们的生命和文学,它是有着紧密的关系的,就是什么样的生命,它会出什么样的作品,也就是每个作家的作品,它是这个作家的生命之歌、生命之舞、生命之诗,他的一种精神形式,是他的一种灵魂形式。所以作家生命的质量、生命的力量和生命的分量,决定了一个作家作品的质量、力量和分量。也就是说我们写作,首先要做的,是要健全、提高我们的人格,要增加我们生命的力量,来不断增加我们生命的分量,我们才有望写出有力量、有质量、有意义的作品。这个生命与文学的关系呢,它也是一个专题,讲起来会比较长,今天就不展开讲这个生命和文学的关系的问题。
  我听蒋主编说,这次我们来的作家有写小说的,有写散文的,也有写诗歌的吧。散文我每年都会写五六篇,譬如上海的文汇报,我觉得它是我们的报纸办得最好的,版面也比较多,每个星期大概四块到五块版面,首席编辑叫潘向黎,他每年都给我约稿,我每年都会给他写三五篇稿子。还有《人民日报》的大地副刊,我每年也给他们写些散文。还有最近我老家的《河南日报》,要给我开一个专栏,我没有答应他,我说我不能开专栏,专栏太紧张了,压力太大了,会给我造成一些被动。后来他们跟我商量,他们说你一个月写一篇总可以吧?我说一个月写一篇还可以考虑吧。《河南日报》的专栏就硬开了,专栏叫“问心择道”,他们让我自己起名字,我已经发了一篇,手上正在写第二篇,我自己对散文比较看重。我写了大量的小说,长篇小说已经出版了九部,中篇小说出版了三十多部,短篇小说呢,写了三百多篇,书出了五十多本,还有翻成外文的作品也有六本。但是散文是我很看重的一个文体,好多散文都是不得不写,就是一种情感的逼视,或者是一种心灵的逼视,是不得不写,散文是一定要写出来的,可以说每一篇散文都是贴心贴肺,或者说叫掏心掏肺,每篇散文都是自己从生命出发、从灵魂出发写出来的。可以说,我们每一个作家的写作,它都是从个人出发,从心里出发,然后才走向社会,走向理想。那么写作是这样,我觉得我个人的讲座也是这样,也是从个人出发,先找到自己,从心理出发,找到自己的心理,然后才走向社会,或者走向别人的心理。
  今天我想选一个题目,不论写什么体裁都可以接受的一个题目,我主要讲讲细节之美。
  小说的美,它是有多种美组成的,其中应该有情感之美,自然之美,情节之美,形式之美,思想之美,劳动之美,语言之美,节奏之美,韵味之美,等等,是一个美学现象。散文其实也是由多种的美组成的,这当中呢,当然也应该有细节之美。众多的美相辅相成、组合得当,作品才称得上完美。如果一样不美,就有可能给作品带来瑕疵,并影响整个作品的生命。在诸多审美要素中,千万不要因为细节细微而看不起它,因为一滴水可映太阳,针尖小的窟窿可以透进斗大的风,一个蚁穴可以毁千里长堤。这些警句都说明,微,和着一个著,微和著的关系,说明细节的重要,可以说每一篇作品都是由细节编制而成的,细节既是经线,也是纬线,经纬交织,才能形成紧凑的织品,并形成织品上各种各样美妙的图案。
  细节是一种什么概念呢?细节是相对于情节而言的,通常我们说到情节,才会说到细节,情节和细节它是互相支持的,都是相辅相成的,如果一个作品没有整个情节的框架,这个细节既无所依附,又没有载体;那么有了框架,如果没有细节,那这个框架是空的,是空洞的。所以说,情节和细节,谁都离不开谁,细节离开了情节,就握不成拳头;那么情节离开了细节呢,它就是空洞的。细节是相对于情节而言,打一个比方,拿我们人的一生做比方:我们一个人的一生啊,情节是很少的,能说得上情节的事很少,是数得过来的,我们的生是一个情节,死,又是一个情节,那么在生和死之间,会有恋爱啊,结婚啊,生子啊等等,这个情节,就是有些人的情节会多一些,有些人的情节会少一些,但是这个情节你总是能数得过来的,是有限的情节。那么细节呢,就无限了,就数不清了,我们每一天的生活,每一天的吃喝拉撒睡,每一天的油盐酱醋茶等等,就组成了我们丰富的人生的细节。比如我们朋友们不远千里万里来到北京,聚到一块来共同学习,来讲座,这就构成了我们的一个细节。这是以人生来作比喻,讲这个情节和细节的关系。拿一个身体来做比方呢,我觉得人,他的躯干,他的头颅,他的四肢,是我们的情节的话,情节也是很少的,就数得清的这么多,那么什么是我们人体的细节呢?那么我认为,我们身上的细胞就是细节。身上的细胞,它以千计、万计、亿计,身上的细胞,谁都数不清有多少,它是无限的,或者说它是无数的。我们知道我们的头颅啊、四肢啊、躯干啊等等这些情节,但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细胞有多少,加上细胞它是一个动态的,它在不断变换的,比如我在这做讲座,我的脑子要高度集中,要不断地来说话,这样呢,我就在不断地消耗我的细胞,就是我在说话的时候,我的细胞会死掉,但同时呢,我又会生长好多细胞,它是一个不断消耗和不断生长的一个过程,这是我们的生命体。通过细胞的无限性、丰富性和动态性,来讲我们生活中细节的无限性、丰富性和动态性。这是我通过比方,来说明细节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也可以说情节在我们作品中,它是阴,是果,那么细节呢,它是从因到果的这么一个过程。或者说情节是从此岸到彼岸,那么细节就是“渡”这个情节从此岸到彼岸的一个船。
  如果让我给细节下一个定义的话,我认为,所谓细节,就是事物的细微组成部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以细节的方式存在的,抹去了细节,整个世界会变得空洞无物。我们看世界,主要看细节,看到了细节,我们就看到了万事万物生动的存在,如果看不到细节,等于两眼空空,心里空空,什么都看不到。比如我们看一个东西,回来问你看到什么了?哎呀,太美了,太好了,真是让人流连忘返,让人感动。说了很多评价和抽象的语言,那人家问你到底看到什么了?他还说太好了,太美了。这不行,你必须要说出你看到的细节,哪怕一个细节呢,别人就会记住,这就是一个细节的重要性。比如你们来北京听讲座,见到刘庆邦了,有人说他从老家带回来一个草帽,个不高,长得不好看,这样呢,就有细节了,别人就有印象了。所以说,我们看世界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细节,一定要发现细节。那么看世界是谁啊?我们看小说,看散文,也是看细节的。好的读者啊,他主要不是看情节,而主要是看细节的。这就要求我们读作品啊,一定不要着急,一定不要急于知道结果,一定要欣赏它的过程,一定要欣赏它的细节,包括欣赏它的语言。也可以这么判断,通俗的小说,一般都是以情节取胜,他的情节是起伏跌宕,设置一个情节,又一个情节,那么,真正意义上的美的小说,它不是以情节取胜的,它不要很多的情节,他的情节是简单的;而它的细节是丰富的,他的要求就是简单交代情节,大胆丰富细节,重点刻画人物,这是对好小说的要求,也是美的小说、严肃的小说、通俗小说的精髓,这是我的一个看法。   我们谈了细节的重要,谈了现实中的细节,再来说说细节在小说中的应用,谈谈小说中的细节。谈小说中的细节呢,需要举一些例子,我来举一个沈从文先生的短篇小说《丈夫》。有一年北京的《中篇小说月报》让我推荐一篇小说,并进行点评,我点评的就是这篇短篇小说。小说不长,不到一万字,小说的情节也很简单,无非是说在一个农闲时节,丈夫到城里的大河边的船上,找做生意的妻子,和妻子娱情亲热之事,就在这同一条船上,也可以说就在丈夫的眼皮底下,由于妻子的生意很忙,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客,以至于丈夫连跟妻子亲热的机会都没有。丈夫所目睹的几个顾客,不是有钱人、有枪人,就是有权柄的人,个个都很强势,交易很不公平,使妻子的生意做得很不容易。丈夫不堪忍受打击,为了找回做人的起码尊严,丈夫双手捂着脸孔,像小孩一样痛哭过以后,两口子一块转回乡下去了。情节就是这么简单。那么细节呢,它是非常丰富的,也可以说这个细节,它像满树的繁花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繁花,一提溜就是一串,其中有人物细节,有动作细节,对话细节,气氛细节,还有情感细节,等等。比如它写到丈夫初见到妻子,用吃惊的眼光搜索妻子全身时,有关妻子的形象细节是这样描绘的,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的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粉红胭脂,以及城里人的神气派头,城里人的衣服。这就是一个细节,细节细到衣服、眉毛、派头,都让从乡下赶来的丈夫感到惊讶,并手足无措,短短一天一夜,丈夫在船上遇见五个男人,就是他妻子的接客,接了五种男人,有钱人,有权人,拿枪的人,但是细节都不一样,这个区别就体现在细节上,非常重要。你如果仔细看啊,他第一个来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第一个男人是船主,或者商人,他这样说的,这个商人穿生牛皮鞋,长筒靴子,爆肚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了一肚子烧酒,摇摇晃晃地上了船。几句话,就把这一个商人的形象勾勒出来了。第二个男人呢,是吃水上饭的水保,也是妻子的干爹,这个水保呢,他的特点是长满黄毛的手上,戴着一颗奇大无比的金戒指,脸膛像用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正四方形,这是对水保的刻画。接着来了第三个、第四个男人都是当兵的,他们是喝得烂醉,一同到船上寻欢,小说的细节主要表现他们的蛮横,他们粗劣地骂人,用石头打船篷,争着和妻子亲嘴,然后一个在妻子左边,一个在妻子右边,做着像猪狗一样不成样子的事情,这是第三个、第四个男人。第五个男人是巡官,是警察,其实就是查船的巡官,巡官被描绘成穿着制服的大人物,派头很大,一出场就有四五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守在船头。既然威风八面,寻事做事的风格和别的男人也不同,虽然他也看中了丈夫的妻子,但并没有当场和她苟且,他安排一个警察,让警察回来传话,说巡官说了,不要让他的妻子再接客,因为巡官还要回来过细地考察。这种说法呢,就属于语言的细节。你看这样的情节和细节,之所以让人过目不忘,暗暗叫绝,除了细节准确地表达巡官的身份和口气,细节背后还暗示着一些东西,让我们想到一些当权者怎样在冠冕堂皇下,贩卖私货,这一系列的细节都非常有效,这个巡官,他的语言的标志,巡官说还要过细地考察一下,说得非常巧妙,什么叫过细地考察一下,虽然文字上没有说明,我们读者一听就知道,他是说一会回来要和他妻子苟且。就这样的细节,五个男人,每个人的出场都不同,都是用简短的话,来说了他们的一些形象,他们的一些做派,甚至他们都说的话,等等,各不相同,我觉得这就是细节的重要。如果你把这五种男人都说得一样,那就抹杀了区别,它就显不出细节的独特性和唯一性,那么小说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还想重复一下丈夫捂着脸痛哭的那个细节,在整篇小说中这个细节显得很重要,也可以说它是整个小说的支撑点和爆发点,对于整篇小说有着转折和升华的意义。比如烟花腾空放光彩,我们的特别是短篇小说,我说要把它找到一个生长点,找到一个种子,这个种子大部分情况下就是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把它扩展、升华,然后它才能构成一个短篇小说。小说的最后,他妻子给他钱,劝他,给他钱他也不要,任由钱撒在地上,怎么啦怎么啦,最后她丈夫就捂着脸哭了,实在是尊严太受打击了。他哭了以后,他妻子就知道他的心情,结尾就升华了,最后两口子就说算了,不在这干了,一块就回乡下去了。就这么一个细节,非常重要。它这个细节就构成了短篇小说,所有的这些人,都是从这个方向来走,前面一系列都是铺垫,铺垫到这里,然后来一个总的爆发,然后形成小说的一个升华,这是沈从文的一个小说。
  有时候我会举自己小说的一些例子,讲细节也好,讲小说的语言也好,因为我对我自己的小说比较熟悉嘛,举起例子来比较方便。我有一个短篇小说叫《鞋》,这个小说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而且那一年的鲁迅文学奖把短篇小说排在最前面。我注意到这些年的鲁迅文学奖都是中篇排在前面,中篇、短篇、散文,包括文学杂文,等等,评委们认为,那年的短篇小说特别好,每一个短篇小说都特别突出,有我的《鞋》,有石舒清的《清水里的刀子》,有迟子建的《清水洗尘》,有徐坤的《厨房》,还有红柯的《吹牛》,都很好,应该让短篇排在最前头,所以那一年是短篇排在最前头。而且后来我听李敬泽告诉我,我那个《鞋》得的是全票,排在短篇小说第一名。《鞋》呢,它是写一个民俗文化的,它的大致情节也很简单,就是写我们老家的事,姑娘订下亲以后,那时候她要给她的未婚夫做一双鞋,做鞋也有一个仪式感,这个鞋必须她自己做,通过这个鞋人家看出她的针线活怎么样,女红怎么样,不让别人做吧,也暗示着一种忠贞的意思。我这个小说就是写做鞋的一个过程,情节很简单,这种小说呢很难写,它就要你很丰富的、很密集的细节来构成这么一个小说,这个细节呢,我就写它像针脚一样,一个接一个,每一个细节都结实有力。比如在选择针脚的花形时,经过对比挑选,是枣花型啊,还是对贞子啊,什么样的花型啊,正好她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四月春深,满树的枣花正在开放,她抬眼就看见了。现成的背景,写到这里呢,我有一段对枣花的工笔般的细节的描写。我写的是:“枣花单看有些细碎,不起眼,满树看去,才觉得繁花如雪,枣花开放也不争不抢,不独凌枝头,枝头冒出新叶时,花在悄悄地酝酿,等树上的新叶浓云雾盖,花儿才细纷纷地开了,人们通常不大注意枣花,因为远远看去显叶不显花,显绿不显白,白也是绿中白,可是识花莫若蜂,看着花中间嗡嗡的蜜蜂就知道,枣花的美,何其单纯朴素,枣花的香,才是真正的醇厚绵长啊。第一朵枣花搬到鞋底上了,她来到枣树下,把鞋底下的花与枣树上的花对照了一下,接着鞋底上就开了第二朵、第三朵。”这样的细节,表面看是写花,实际上是喻人。《小说选刊》当年在选载这篇小说时,副主编秦万里就写了一个短评,评这个小说。短评的题目就叫《细节的魅力》,他评论道:“最值得称道的是作品的细节,如同女子纳在鞋底上的细密针脚,刘庆邦以精密的笔触,描绘出一个农村少女纤纤的柔情。生长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姑娘,没有多少文化,也不懂得城市姑娘卿卿我我的恋爱游戏,而我们会通过那双普普通通的千层底布鞋,看到她全部的幻想和恋情,看到她身上散发的动情的质朴气息,就活灵活现地站在我们面前,作品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完全靠的是细节的魅力。”秦万里评论这个小说的时候,他实际上就注意到这个小说的细节,通过细节使这个小说能够成立。这是关于小说在细节中的一个作用。   那么我们知道细节的重要,在小说写作过程中呢,细节从哪里来的呢?
  我首先认为,细节是回忆中来的。因为从自己的写作经验来看,我认为首先细节是从回忆中来的,小说的过程是不断回忆和深度回忆的过程,从我们记忆的仓库里,选取细节,应该是首选,不光我们写小说啊,我们写每一篇东西,其实都是用一种回忆状态,特别是我们写散文,更是一种回忆的状态,写小说更是一种回忆。那么回忆呢,就要从我们记忆的仓库里来找细节,这个记忆,我觉得是我们每个人很重要的能力。我把人的能力分为三种基本能力:第一是体力,第二是智力,第三是意志力。这三种能力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才能干成一件事情。没有好的体力,没有很好的智力,没有坚强的意志力,都是不行的。讲到这,我特别愿意讲讲意志力。从体力来讲,我也把它分成三种,一个人的体力有承重力、爆发力和持久力,这三种基本力量。智力呢,记忆力、理解力和想象力,我把记忆力呢,放在智力的首位,记忆力在人的智力中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评价一个人,过目不忘、过目成诵啊,就是指的他的记忆力,说一个孩子学习好,很大程度上就是他记忆力好,其实我们作家也一样,我们作家也需要有很好的记忆力。如果我们经历的事情都忘掉了,想不起来了,记忆力不行,就很难写出一个东西来。我大姐、二姐看我写的散文,她们惊讶,哎呀,你的记性怎么那么好啊!我说你们的记性也很好,你们就是没有写东西,你们没有挖掘你们的记忆。我说这个也是有道理的,就是我们在写作的时候,我们记忆的东西啊,有时候需要挖掘,带有强制性。譬如我们的写作没找到方向的时候,它记忆的东西是沉睡的,是一个休眠的状态,但是我们找到一个写作方向的时候,一个散文题目,特别是一个长篇小说的时候,我们的记忆就会调动起来,强制性地调动起来,一旦调动起来以后,细节会纷至沓来。当你没写的时候,你没想到你的记忆的仓库里还有这么多东西,一旦你开始写一个东西的时候,你把你的记忆调动起来的时候,细节它都会来的。这方面我有很多很多的体会,你看我写这么多的长篇,需要大量的记忆。我写过一个《平原上的歌谣》,就是写三年大饥荒的生活,被评为中国第一部写三年大饥荒的长篇,这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然后是十月文艺出版社再版,然后是河南文艺出版社又再版,已经再版了两次,出的精装本。这就调动我的一些童年的记忆来写的一个长篇,因为这个长篇我觉得我不写的话,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三年大饥荒的人,不写的话,后来人他没有这种经历,是很难写的。1960年最困难的时候,我9岁,早就记事了,那时候最大的感受是成天饿得不行,到处找不到吃的,一出门,就看看天上有没有吃的,地上有没有吃的,看着土坷垃就想吃,饿得头很大,脖子很细,饿成大肚子,细腿,我现在想象不到我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形象,我现在想象可能跟那个非洲的孩子的照片很像。旁边卧着一只老鹰,非洲的孩子那个濒死的一个状态,老鹰就等着吃这个饿死的孩子。我已经上学了,上学路上需要翻过一个干坑,身体好的时候可以跑上跑下,那三年困难时期饿得坑都翻不过去了,需要贴着坑边滑下去,然后到了坑里再爬上去,爬都爬不上去,没劲,然后会爬到半道再滑下来,滑下来后再爬上去,是这样的。在我们安徽那儿,我二姐那个村,五百多人活活饿死了二百多口,你想象不到人活活饿死是个什么状态。我一个亲戚他当老师,他被打成“右派”,“右派”以后又到别的地方去劳改去了,回来以后自己的老婆和一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活活饿死了,非常惨痛。那有人说了,干嘛在村里活活饿死啊,干嘛不去逃荒去啊,到别地要饭去啊?不让你逃!民兵发的有枪,在村头站岗,发现你要逃出去,就把你抓回来,关起来,关在一个仓库里,只能活活饿死。就是不让逃荒,这样一个局面,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啊,没有这个经历,那是很难想象的。我婶子在食堂里当炊事员,在那里说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因为炊事员她在食堂里做饭嘛,有一口吃的她自己偷着先吃了。拔火罐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那时候拔火罐需要弄一个面皮,贴在皮肤上,然后罐子才会盖在上面,如果没有面皮,那个火直接弄到皮肤上,那是不行的,会把皮肤烧坏的,所以拔火罐必须要用一个面皮。那时候没有面皮,拔罐子拔不起,我婶子人家是食堂的炊事员,就拿回来一个面皮啊,让我大姐去给她拔火罐,我大姐一看我婶子,这肩膀太宽了,这什么时候能拔得过来啊,发愁,然后给我婶子拔了火罐,给我大姐的奖励啊,就是给我大姐一个大盐粒,从食堂里偷来的盐粒,我大姐还以为是一块糖呢。盐子也很稀罕啊,我大姐把盐子拿回家,我们姐妹弟兄们就围着我大姐,我们就吃那个盐粒,放到你嘴里唆一下,不能时间长啊,赶快吐出来放到他嘴里,我们那儿只有食堂有盐,各家各户都没有盐。这个三年大饥荒可不得了。我们作家的责任啊,是为我们的民族保留记忆,民族没有记忆是很可怕的,他会重蹈历史的覆辙。我的记忆太多了,整个长篇都是。可笑的是,那时候饿成那样,还要成立集体农庄,就是跟苏联一样把好几个村合在一块,有的村腾空了,猪在那个村里喂,那个村里的人就到我们村里住。猪娃子死了,本来我们可以吃,但不行,说要讲卫生,讲卫生比这个重要,讲卫生讲到什么程度?地上扫得没有一个印,荒诞成什么样呢?荒诞成给牲口刷牙,人不刷牙,但是要给牲口刷牙,用个麻刷子给牲口刷牙,荒诞成人不戴口罩,给牲口戴口罩,真是荒诞得不可想象。后来,我大姐就偷偷地夜里从地里把埋的死猪娃子给扒出来,那时候没有锅啊,锅都大炼钢铁了,锅铲都要交上去,秤砣就要交上去,好在交钢铁时,我大姐偷偷地把我家的一个铁盆扔到坑里了,然后把铁盆从坑里刨出来,半夜里在家里偷偷地煮,你不能冒烟,冒烟被发现了不得了,给你收走还要批判你,等等,一系列的细节。我们不写的时候,细节是个沉睡的状态,无效的状态,你一旦写了,好,大量的细节就来了,这是一个回忆。
  第二,看来的细节,也可以说是观察得来的细节。我之所以说是看来的呢,觉得观察是自觉的、主动的,类似记者的采访行为,而看呢,它分为有意识地看和无意识地看,也就是说理性的、自觉的看,和感性的、不自觉的看。在很多情况下呢,我们的目光被某种事物所吸引,无意识地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许多细节,都是在不知不觉中看来的,有人说是观察来的,但我更愿意说把它看来的,观察和看有时候不太一样,观察是后来一种自觉的行为,看有时候是不自觉地带来的一种印象。看细节观察细节,就要求我们要保持一个童心,因为我们是写东西的嘛,我们的心是文人的心,这个心啊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童心,让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比如有那做糖人的,在学校门口捏糖人的,好多人看了不当回事,我就专门去看看,我欣赏人家的手艺啊,一块糖稀怎么一吹一捏,就变成一个孙猴子了?一吹一捏,怎么就变成下蛋的母鸡了?就是很欣赏。很欣赏之后,有时候就会用审美的眼光,把它写到小说里。我在那看的时候,我看到好多孩子,小学生也在那看,它是卖五块钱一个,那个玩意呢,既能玩,也能吃,有的小孩买了,有的小孩就不愿意买。一个小孩说,我才不买呢,你看他的手多脏啊,说那个捏糖人的,多不卫生啊。我一听,觉得有点受打击,这是民俗的美,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学生说得挺对的。家长教育他的时候就会说,脏的东西不能吃嘛,捏的糖人也许真的不卫生。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从审美的角度,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我觉得吹糖人的还是值得尊重的,这种手艺还是应该传承下来,有时候用科学的观点,用理性的观点,对艺术是有一种伤害,这是我的看法。   我的很多细节也是想象出来的。
  比如前面我提到的小说《鞋》,里面的一系列细节可以说都是源自一个想象。一开始打算写这个鞋的时候,心里也有些打鼓,情节这么简单,能不能写成一个小说,但我还是坚持写,奋力地想象。好多都是,我们有时对写一些东西,一开始犹豫啊,不能下定决心,不能开始动笔,为什么呢?就是觉得这个东西能不能写成一个小说啊,有点吃不准。但是我们一旦开了头以后,就充分调动我们的想象,我把它说成奋力想象,不断地想象开拓,然后就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小说。这个《鞋》就是这样,等于我一边写,一边来想象,甚至有一个情节需要写两三页才能充分,但是我写完一页以后,就觉得写不下去了,没词了,或者说没有细节了,细节不充分了,这时千万不要偷懒,我把这个绕过去算了,就接着往下进行算了,万万不可以,这最是考验我们想象力的时候,这时候我们一定要奋力地想象来奋力地开拓,充分调动自己的想象力,来充分调动自己的灵感,然后你只要不放弃,很可能我们的想象就产生在那个“再努力一下”之中,准会爆发出来。我在写这个《鞋》的时候,就有这一个切实的体会。那一天写到下午,夕阳照到我的写作间里,我发现写不下去了,没啥写了,但是我没有放弃,我再接着想象。想着想着,灵感一闪,就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细节,把这个细节完成以后,这个小说一下子就充分了。一旦动手,我们要坚定不移地写下去,决不允许后退,更不允许半途而废。王安忆曾经评价我的小说,她说我的小说是由自信和能力,将革命进行到底。她用一个革命的说法,我们写作其实就是这样,要有自信,要有能力。这个自信和能力呢,得益于记忆力,还得益于意志力和想象力,这些都是很重要的。
  这是我说的细节从哪里来的?从四个方面来的。回顾一下,细节是从记忆中来的,是看来的,是听来的,是从想象中来的。
  有了细节,我们怎样在小说中用好这个细节,更好地发挥细节的作用?细节人人都有,用法各不相同。如果胡子眉毛一把抓,秧苗稗草分不清,细节再多也是白搭,怎么样才能把细节用好呢?用得更有效呢?就是只有把细节心灵化、动态化、微妙化、最优化,才能使细节尽显光辉,收到好的效果。我把它总结成四化,细节的四化。
  这个心灵化很重要,怎么说它重要呢?就是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打上我们自己心灵的烙印,因为细节也许是别人的,也许是听来的,但是你要变成自己的东西呢,然后与自己的心灵相结合,打上自己心灵的烙印,才能实现心灵化。我觉得这个心灵化的写作呢,特别重要,其实我们每个人写作,都是在写自己,不管你写多少东西,写来写去都是在写我们自己,这就要求我们要找到我们的心灵,再找到心灵与这个社会的联络,衡量一个作家的水准,很大一个是看看他实没实现心灵化,是否打上心灵的一个烙印。我们的写作需要灵魂的参与,他不当作家的时候,可能是一个灵魂,作为一个作家,他可能有多个灵魂,多个灵魂的参与。有时候他有男人的灵魂,有时候他有女人的灵魂,有时候他有人的灵魂,有时候他可能有动物的灵魂,有时候有神的灵魂,他有各种各样的灵魂来参与,来创作。
  你像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他既有宝玉的灵魂,还有林黛玉的灵魂,还有薛宝钗的灵魂,还有晴雯的灵魂,他写谁的时候,必须把自己的心灵投入,也就是说要变成那一个人。写林黛玉的时候,我要把我当成林黛玉,我的心灵和林黛玉要心灵相投合,这才能写出活的林黛玉来,你看我们看过《红楼梦》它有一个馨月填词,那林黛玉填的和薛宝钗填的完全是不一样,如果她们都是填词,你让林黛玉的风格和薛宝钗的风格一样的话,那就没有趣味了,就不是艺术了。心灵化,就是用不同的灵魂写出不同的人的风格。
  我记得很清楚,林黛玉写的上两句说“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接着就说“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她把柳絮说成草木也知道发愁,韶华轻白头,年纪轻轻的就白了头,特别后面说得特别好,说“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写得非常的悲伤。林黛玉通过填词就把自己的命运写里面,别人一看,真是。那宝钗她的填词就不一样了,最后两句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正好借着风的力,就能送我上青云。
  我们作家的写作,就一定要进行心灵化的处理,找到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写出来,这个就不一样了,这个就打上你自己心灵的烙印了,所以,我觉得这个寻找自己心灵的过程是很重要的。首先要把这个细节心灵化,所谓心灵化呢,它不仅是以心灵为主体,从以往的外部看世界,变成从内部看世界,并再造一个心灵世界。所体现的不仅是叙事技巧和叙事风格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心灵,找到心灵与细节的联系,经过挑选,把细节放在自己心里,用心灵的土壤培育着,用心灵的血液浇灌着,用心灵的阳光照耀着,细节才会开出花来,结出果来,才能打上自己心灵的烙印。心灵化做得比较好的,我认为王安忆的《长恨歌》堪称是心灵化叙事的典范,我们也知道心灵化叙事的重要,但是往往不能把心灵化叙事贯穿到底,写着写着,会从心灵化的水底漂起来,漂到水面,甚至会脱离心灵化的轨道,那王安忆不是这样,王安忆可以说一直是心灵化的叙事,《长恨歌》这么长的小说,她一直在心灵的水底悠游,潜得很深,这是心灵化。
  第二个,动态化,要使细节活起来,需要让细节动起来,万物动起来才能显示活力,这就要求我们在时间上应尽量放在现在进行时,在空间上让细节如在眼前,给人以现场感,以电影做比喻,它的每一个镜头,都是在不动地展示细节,有时候会使用特写镜头,有时候会使用慢镜头,这些手法的应用呢,是为了放大细节,拉长细节,使细节更加毫发毕现,给观众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但它们很少使用定格的镜头,即使偶尔使用定格的镜头,多是为下一个镜头做准备,镜头取得更佳的效果。我说这个细节的动态化,也是自己的一些体会,就是我们在写东西的时候,尽量地少交代,就是把细节写清楚,一个一个来推动。现在很多写小说的,有一年我参加一个港澳作家班,我给他们讲课,他的办法是先把他们的作品发给我们看,除了讲课,我们再给他们的作品点评,港澳的作家他们写的跟我们内地的作品差别很大,我看了几个相关作家的作品,我觉得他们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交代阐述太多,它没有让细节动起来,没有让细节活起来。   举一个例子,比如写香港一个青年人,然后到一个地方,那里有通讯员,他们见面以后,在那喝饮料。写到这,他就开始交代了,他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互相怎么产生的好感,双方的父母怎么不同意他们谈,他们经过了很多的努力,父母终于同意了,现在他们又走到一块去了。走到一块去了,又回到这个他俩要喝水,哎,就完了。大部分的情节都是交代过去的事,都是交代过去的过程,没有往前推进。这个真正的写法啊,他是到了喷泉底下以后,从这开始,然后通过想象来推动情节,让他不断地往前发展,这样的交代,就是没让细节活起来,就看着非常沉闷。如果一个作家有这样的问题,我觉得还可以理解,看了好几个小说,都存在这样的问题,都是大把大把的交代,我就觉得这就是一个问题,我就给他们指出来。
  写小说,一定要用细节把它动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细节地推动,要递进,或者说要不断地升级,这样才可以,所以说呢,有细节,要让细节动态化。
  我本人的体会是,小说的细节还要微妙化,这是第三点。关于细节的微妙化,微者,细微也,妙者,美妙也,只有微,没有妙,还称不上微妙。把细微和美妙结合起来,才称得上微妙。在小说创作中,微妙的境界是一种较高的境界,要抵达这个境界,需要付出不懈的努力,我从事小说创作几十年,慢慢地悟到了微妙的重要,一直力图把小说写得微妙一些,我甚至认为小说不是什么大开大合、轰轰烈烈的艺术,而是一种安静的、微妙的艺术,写小说就是要写出微妙来。何为微妙?词典上对微妙的解释是不能让人满意的,古人有一些说法或比较接近微妙的意义,老子说过:“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老子说出了微妙的一个特点,那就是意境深邃。竹林七贤之一嵇康也说过:“大智固微妙,可以理之,难以目识。”嵇康说出了微妙的一个特点,就是微妙可以意会,但从表面上难以看出来。我个人的体会是,要做到小说细节上的微妙化,应该在四个方面下工夫,一个是“隐”,一个是“比”,一个是“超”,一是个“优化”。
  所谓“隐”,就是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不能把话说尽,说三分、留三分、藏三分,大海之中冰山一角就行了。《红楼梦》一开场有个人物叫甄士隐,就是把真事隐去的意思。我们看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交往,很多细节都是内敛的、含蓄的、隐忧的,讲究山后有山、水后有水、话后有话,他们内心是波澜汹涌,虽然有千般情愫万般心事,但说出来的,仅仅是小小的水花而已。正是通过这些小小的水花,透露出契机,让我们沉浸其中,产生无尽的遐想。这就是一个微妙的作用。
  所谓“比”,就是比喻,把彼物比此物。我们在写某一个细节,往往会觉得过于拘泥,过于实,这时候我们就把目光从正写的路线上移开,以“比”的手法,写一写别的事物。比如我们在写唢呐发出的声响,我写过一篇叫《响器》的小说,是通过文字叙述民间音乐的,这种用文字来捕捉音乐很难,我们都知道音乐都是虚的东西,文字是一个实的东西,我们想通过文字来抓住音乐,很难,那么怎么办?我们只能借助于物象,通过比喻的手法,我们写遍地成熟的高粱,写白水汤汤或漫天大雪,写自然的形象,这看似和正写的形象无关,其实我们正是借助这样的物象,来描绘民间音乐动人心魄的力量,因为音乐是虚的,我们抓不住它,自然的形象是实的,我们正好可以借实比虚,然后以实的东西,把虚的东西坐实,这就是比的办法。在更多的情况下,我们是借虚比实,给实的东西插上翅膀,让实的东西飞翔起来,这就是比的力量。
  所谓“超”,就是超越世界本身、物象本身,以象外之象、言外之象,使每一个细节都有它的直象性,超越它的直象局限性,而我们对细节形成这样的思考,叫它突破了原来的直象和局限,使意象变得丰富起来。这是细节的微妙化。
  第四点是最优化。最优化就是说我们对每一个细节,都要经过挑选,把最有用的细节,放在最用力的地方,也就是最好的钢啊,用在刀刃上。我们写东西的时候会有很多细节,有时候写着很着急,容易把最好的细节一开始就用上,这个不可以。就是要有耐心,把你最有力的细节,用在一个最要害的地方,我觉得很多有力的细节,它是结尾的时候才有的,因为结尾要有爆发力嘛,结尾要有升级的感觉。所以,你一旦把最有力量的细节用在一开始,最后就没有力量了,这个小说就可能会懈。小说是这样,散文也是这样。我们用细节的时候,要挑选一下。一个细节放在一个什么位置,它都是要你构思的,都要你去安排。所谓构思,就是安排你的细节的意思。哪个细节用在哪儿更好,事先有一个安排,如果做到了细节的最优化,你的小说才能达到一个应有的特点。
  这就是我今天讲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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