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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一年,中国外交的总体布局显现出了清晰的“新政”思路。从年初习近平出席索契冬奥会开幕式,至12月中旬,中央政治局常委共出访17次,足迹遍布五大洲40多个国家,构建了遍布全球的伙伴关系网络;主场外交、点穴式外交,不断提出“中国倡议”和塑造新的周边战略;从2013年庄园会晤到2014年瀛台夜话,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寻求共识有了更丰富的对话形式。
中国的外交思想、外交策略和外交手段均发生了变化,变化的起点,是中国与世界关系的重构。就中国外交如何从“顺势而为”到“谋势而动”,本刊专访了中国人民大学国际事务研究所所长王义桅教授。
对全球格局的重新盘整
《南风窗》:2013年习近平提出的“一带一路”开启外交“新政”,2014年是全面布局的一年,中国更加积极主动的国际背景是什么?
王义桅:外交“新政”的一个基本背景是,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变了,不是简单要融入全球化,而是要创造新的全球化标准。全世界都在搞各种各样的地区合作,美国也积极推动TPP、TTIP,全球层面的投资协定谈判、国际秩序和国际规则本身在变化,原来的国际体系已经很难持续了。中国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利益相关方,尤其在金融危机后,国际社会认为中国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所以现在弄出很多规则让中国不能再搭便车,要付出更高的成本。因此,中国要积极创造新的贸易规则、投资规则。
2013年提出“一带一路”后,意味着中国真正实现从农耕文明向工业(信息)文明、从内陆性文明向海洋性文明、从地区性文明向全球性文明的转型,这是对全球格局的一个重新盘整。中国以前的比较竞争优势是便宜的劳动力,世界各地的原材料和资源到中国来加工,然后再输送到世界各地。这种模式肯定是不可持续的。原来我们希望通过开放市场来换发达国家的技术,但核心的技术是无法用市场换来的。而现在,我们在技术上不是很落后了,有些领域甚至已经领先,资本也比较充裕,有4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当资本和技术上都有了一些优势,就需要寻找更大的市场,把技术和资本的优势变成一种标准的优势,比如高铁和电网经过推广形成“中国标准”,使中国在新一轮的全球化竞争中从产业链的低端、中端向高端发展。
《南风窗》:新一轮的全球化中,中国如何定义自身的位置?外交的应对方式应该如何配合?
王义桅: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增长平均48%是靠投资拉动,发达国家一般是40%以下。怎么把投资拉动的比例进一步降下来,那就是大量的投资要到海外去。以前的“Made in China”是对整个世界生产的,现在世界消费不了那么多,中国经济也进入了所谓的“新常态”,这种情况下中国的很多产能就要转到海外去。外交是内政的延续,所谓内政,包括生产方式的转变。外交上必须“谋势而动”就是基于这个转变。
中国现在也越来越有能力主动塑造了,除了资本和技术的一定优势,还有一个因素就是美国的相对衰落,美国制定游戏规则的能力和意愿在下降。因此,中国已经不简单是全球化的利益相关方,而是全球化的发动机。中国的生产方式在全球分工体系中的地位,决定了中国与世界关系的变化,进而决定了外交政策的应对方式。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正在从买卖关系、投资关系向“发展关系”升级,从利益共同体、责任共同体向“命运共同体”升级。尤其是“一带一路”经历一年多的时间,沿途有50多个国家表示响应,明确表态支持,或将本国发展规划与之对接。2015年,中国迎来“一带一路”全面实施元年。如何实现政策、道路、贸易、货币、人心这“五通”,有序推进和全面实施“一带一路”,成为中国外交今后的重点努力方向。这就超越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韬光养晦外交阶段,转向以互联互通为中心的奋发有为的阶段。
以前追求中国与世界的共赢就可以了,但是你赢了99%,别人赢了1%,人家就会觉得你赢得太多了,所以对中国进行围堵指责。我们对发达国家还要强调共赢,但是对发展中国家,不能仅强调共赢,中国已经不是一般的发展中国家了,更多要对其他发展中国家进行援助、前期投入和技术转让。所以,我们现在对第三世界提出了正确的“义利观”、“责任共同体”,对发达国家讲“利益共同体”,对周边国家讲“命运共同体”。亚洲新安全观就是命运共同体的体现,要解决周边的一些麻烦,找到中国与周边国家的长远相处之道,外交就从原来的经济建设为中心,变成发展和安全两轮驱动。这个发展包括可持续发展、气候变化、能源、安全多个方面,就比经济发展更广泛一些。
如何做领导型国家
《南风窗》:从韬光养晦到有所作为,中国的外交思想在发生变化,“中国特色的大国外交”具体如何体现?
王义桅:韬光养晦的前提是中国不是世界矛盾的焦点。谁是世界的主要矛盾?当然是美国的霸权。中国不是它主要遏制的对象,所以中国可以韬光养晦。而现在,中国越来越成为世界矛盾的焦点。焦点不一定是坏事,对美国来讲,俄罗斯不是它的主要对手,中国才是它全球战略的焦点,既可以对付你,也可以跟你合作。
所谓的外交思想,首先就是世界定位,即你自己是谁,你对世界是怎么看的,也就是你自己是谁的问题。以前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发展中国家,或者新兴国家。现在很清楚,我们的定位就是大国。这个大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国,不是印度、日本那样的大国,这个大国是可以改变世界力量格局、构建世界秩序的大国,我称之为领导型国家。领导型大国就需要牵头做很多事情,承担提供世界、区域安全与发展公共产品的责任,不像日本,很多时候都躲在美国后面。什么是中国特色的大国外交,就是既不像美国那套做法,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国。现在不是中国愿不愿意做世界领导型大国,而确实是这个世界需要中国做。当然这个领导型国家不是霸权国家,世界有多种类型的领导型国家,而且可以同时存在多个,并非一家独大。中国从一个追随型、赶超型的选手变成一个领导型的选手,也要适应这样的身份转变。 其次,世界是什么,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现在已经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三个世界”了,有了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和风险。以前我们讲“一超多强”或者多极化,这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现在是政治多极化、经济全球化、社会信息化、发展多样化,决定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跟以前不一样了。所以我们自身的定位、对世界的看法以及中国在世界上扮演的角色,都有很大的不同,这就是外交思想的转变。
中国现在要想的是,10年以后在世界上扮演什么角色,10年以后美国会衰落到什么程度,10年以后世界将有什么风险,这是新一代领导必须考虑的。
《南风窗》:从十八大后国安委的成立开始,中国的外交机制向权力更加集中的方向发展,这对外交活动有哪些影响?
王义桅: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成立之后,外交体制相对来讲权力更集中一些。现在很清楚,就是党管外交。习近平执政以后,将一二十个国家与中国的关系提升为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中国已同世界上67个国家、5个地区组织建立了72对不同形式的伙伴关系。以前我们讲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谁来统筹?现在很明确就是党来统筹。没有机制怎么统筹?所以才有了国安委,就是说国内安全和国际安全是一体化的,以前的中央外办或者中央外事工作领导小组统筹起来存在不少问题,现在就是理顺、打通部门利益。
国内的机制如果不理顺,国外的麻烦就会很多,比如说银监会出台一个信息安全的政策,美国就抗议,不是我们对美国的政策出了问题,而是国内的政策出了问题,银监会没有统合好各个部门的利益,或者没有考虑到外部世界对它的反应。中国政府现在出台任何一项政策,外部社会都高度关注,对他们有利益还是有风险,所以要统筹考虑。
外交层次更丰富
《南风窗》:过去两年中,“大国是关键,周边是首要,发展中国家是基础”的外交理念也有所调整,调整的方向是什么?
王义桅:从大国来讲,主要是抓住俄罗斯,所谓纲举目张。俄罗斯是美国战略短期重点,而长远重点是中国,美国不希望中俄走得太近。另外一方面是抓住欧洲,中欧关系在去年一年中从来没有这么活跃过。这样就在西方大国里把美日给孤立出来了。虽然我们也在跟美国建立新型大国关系,但若美国不接受,我们也有预案。总体上,大国对于中国的重要性没有以前那么突出。以前大国是我们改革开放技术和资本的主要来源,外交上大国自然是关键。现在发展中国家对我们越来越重要,地区支点国家对我们越来越重要,也就是东南亚的印尼,中东的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和伊朗,以及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即在地缘政治、地缘经济和战略通道的安全上,对中国很重要的国家。
总之,世界力量格局已经不是大国和发展中国家这么简单,大国也可以分为不同的层次。中国跟美国建立新型大国关系,才能避免历史上的大国悲剧。中国代表新兴国家,美国代表传统的发达国家,它们之间的权力转移或合作不仅关系两个国家,而且关系两种秩序、两个世界的构建。此外,大国里面还有金砖大国、中等强国,所谓中等强国就是10到20个类似澳大利亚、韩国、墨西哥、加拿大这样有一定影响力的国家,既不是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也不是日本、印度和德国这样有全球影响力的大国。通过积极外交与不结盟外交,它们可以用美国做不到的方式影响中国的崛起。
中国的周边战略则是分清轻重缓急,安全上东边比较吃紧,那么西边就多推进一些,南边搞合作。所以,从策略上说,外交开始以我为主,告别中美关系为“重中之重”的阶段。
策略上的另外一个变化就是超越了经济合作的形式,义利观、利益观和安全观同时推进,重点是有针对性地突破美国的联盟体系,比如“点穴式”外交访问韩国、蒙古国。把韩国争取过来,对美国的其他联盟尤其是亚太地区的联盟是一个很好的示范;把蒙古国那样指望美国成为其第三邻国的摇摆国家争取过来,也具有鲜明的示范效应。“一带一路”就是抓手,将中国梦与世界梦对接。
《南风窗》:中国在提高国际传播能力上做了很多努力,但效果仍差强人意,国际话语权的提高是不是也有赖于中国价值观的确立?
王义桅:习近平所说的“讲好中国的故事,传播中国的声音”,就是增加中国在国际话语权中的地位,制订游戏规则,提出新的概念、新的倡议,赢得国际社会支持。所以,无论是“中国梦”、“一带一路”、“亚洲新安全观”,都是跟以前不同的阐释。以前很多年都讲和平崛起,但和平崛起只是关于自己的阐释,对中国与其他国家的关系并没有一个清晰界定。中国又不是战败国,为什么要一味强调和平崛起呢?现在我们更辩证,更平衡、全面了,强调自己走和平发展道路,别的国家也应走和平发展道路,成为国际社会共识。
我们宣扬的东西一定要有通约性,正好也是别人的心声,不能只讲自己怎么样。比如,“一带一路”不要讲是中国要推进的战略,而要讲是中国的伟大倡议,是与沿线国家及国际利益攸关方一起商量的区域合作规划,也是中国为国际社会提供的公共产品和回馈国际社会的合作主张,避免用“西进”、“桥头堡”等军事术语。只有国际社会认可你的理念,才能与你真诚地合作,这就是人心相通成为“一带一路”建设“五通”之一的应有之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