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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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柒若推荐:看这个故事时,就像在听一场戏,旦角声声断肠,如泣如诉,唱的人心碎,听的人也心碎。“我想若是我,也愿意等这样一个好女子,哪怕等上半生。”是和以往的古文不大一样的故事,干净清新,却也深情动人……阮惜墨唤得那一声声“先生”,大抵就是最真切的少女心。
  楔子
  “一拜天地——”
  京城的天与姑苏小城果然不一样,高而远,且蓝。
  “二拜高堂——”
  苏子清跪下去,红绸缎在二人手里各执一端,稳稳地攒成个喜气的红绣球。
  “夫妻对拜——”
  礼成。
  来往都是熟客,在苏家新府里溜达溜达,玩得差不多了,便在后花园的亭子里占个看得到戏台的好位子,等着好戏开演。
  “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
  唱的是《大登殿》,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等来薛郎迎新人。旦角有把掐得出水的好嗓子,数遍京城也不出那么几个。听说新郎官爱听戏,王丞相便费尽心思找来好角儿,看来今后京城的后起之秀,非丞相女婿莫属了。
  “子清啊,宾客中多是朝中重臣,老夫既为你请了来,你可要趁此良机多多结交。”王老丞相是个精明人,知道苏子清才谋兼备,又有大志,把爱女嫁给他,是步险棋,却也让他在朝堂之争中有了胜算。
  可苏子清却好像不怎么领情。“丞相,适才说……什么?”他走神了,连王丞相递给他的茶也不喝,只是望着门外。风撩动门口的红枫,留枝叶一阵喧哗。
  王丞相以为他被门外那些看戏谈天的七嘴八舌扰了视听,便假咳一声,道:“老夫是说……”
  “千余岁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
  戏台上正演到动情处,那旦角声声断肠,如泣如诉,引来台下一片叫好,竟把王老丞相的谆谆教诲给盖了过去。
  王丞相抬手,想拍拍苏子清的肩,重拾话题,不想苏子清却忽然一惊,手中的茶杯啪地落地,人却好似全然忘了君子礼仪,竟未和王丞相道一声失礼,便匆匆跨出门去。王丞相奇怪了,他的手连苏子清的袖口都没摸着呢,怎么就能惊掉他的那杯茶。
  “猛想起二月二来龙抬头,梳洗打扮上彩楼。王孙公子千千万,彩球单打薛郎头。”
  其实是桩完满的情缘,王宝钏等回了征战多年的薛平贵,和他新娶的西凉公主一道,去了西凉,做了皇后。如此美满的戏折子,那旦角却唱得泪眼盈眶,青衫尽湿。
  苏子清从内厢房疾步奔来,临到台前却又忽然慢下脚步。周围人见是一身红衣的新郎官,纷纷拱手让路,贺礼之声不绝于耳。
  可他却偏偏只听到了一句。
  那青衣旦角抹了泪,收了戏,端端正正立稳,作了个揖。
  “恭贺,先生大喜。”
  那眉,那眼,还有那一声先生,被秋风送至跟前,恍如一场大梦。
  早春日头下,娇俏的女学生从廊下踩着落花跑过来,拽着教书先生的袖子不让走。
  “先生,昨日先生留的对子我都对上了,先生且听听,我对得好不好?”她一口一个先生地唤,手里仍拉着他的袖管,他低下头去,只看得到她明亮的眼眯起来,含着浅笑,好似万山叠翠中,开出一朵娇艳的桃花。
  如今桃花不再,而人面藏在厚重的妆容后,一颦一笑,皆成戏言。
  “祝先生与夫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她抬起眼,眼里,秋风吹乱了他的红衣。
  一
  姑苏城小,被水环绕,仿若桃源。
  一颗石子扔进去也能荡出百十波纹的小城里,因为新来了个教书先生,便热闹了好一阵子。
  听人说,先生姓苏,是从京城来的,家世如何不知道,但学问是极上品的。还听说苏先生中了进士,但不晓得为什么,弃了去京城做官的前程,却跑来姑苏这个小地方教书,教的还是最难又最无趣的习文,不晓得会被那帮纨绔子弟刁难成什么样儿。
  而姑苏人嘴里的那帮纨绔子弟,此刻正趴在桌上睡大觉,连先生进来,开讲了几句,都还是没有醒过来。
  “在下苏子清,受各位抬爱,权且在此教几日书。今后的习文,便是在下与各位一同检讨,还请……”
  “习文?我们早就不上习文了呀。”纨绔子弟中睡得浅的,总算被苏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吵了起来,揉了揉眼,却没有看看先生尊面的意思。他推了推旁边另一个会周公的公子哥,道:“秦万里,你跟先生说说,要他别教习文,教些牌九马吊什么的,多好。”
  秦万里被七晃八晃地摇醒来,不耐道:“你管先生作甚。他教他的,你睡你的。”
  两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呼来喝去,全然未将苏子清放在眼里。
  苏子清暗叹一口气。
  “秦万里,你睡糊涂了吧。”
  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柔和却明亮。“你不识字,学不了习文,自然有旁人要学。”那人扭过头来,对着门前的苏子清道:“先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爱咋呼几句。您莫见怪。”
  苏子清循着声往角落望去,晌午日光下,金色的光笼住那人黑色的发,抚住那人的眼,只看得到那唇,微翘起一个笑,和学堂外荷塘里的荷花尖是同一个弧度,笑里含香。
  秦万里登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姓阮的,别以为你爹是个主簿就蹬鼻子上脸。等我爹当了知府,你爹得给我爹提鞋!”
  那阮姓学生刚想回嘴,却听到许久未曾开口的先生发话了。
  “在下来此前受秦县令请托,要好好照看他家公子,督其学,树其人。”看起来沉默寡言的教书先生其实一点也不木讷,言谈举止不卑不亢,自有其风韵。他说完这一句,特意等来秦万里的目光,顿了顿,道:“秦公子,委在下以重任的,该不会,正是令尊吧?”
  秦万里傻眼,却又憋不出话,只得气呼呼地坐下。旁边那几个公子哥见老大都做不得声,纷纷把头埋进了书里。
  苏子清总算得了清净。把讲义放在案上,正要翻开第一页,忽听秦大公子嘟嘟囔囔地卷土重来,不过讨伐的不是他。   “阮惜墨,别以为这就算赢。你爹再怎么宠你,等你过了十六,早晚要嫁人。想习文?做梦去吧!”
  苏子清微讶,抬头,却见角落那人绷紧了嘴角,小脸鼓鼓,风雨欲来。
  原来,不是他,是她。
  苏子清清了清嗓,把原先的讲义拢了拢,收了起来。
  “今日的习文,不讲典,不设章,只求一个言之有物。”
  他踱了几步,行到秦万里身前,站住。
  “文题是,林中鸟。”
  秦万里的脸蹭地变红。
  角落里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声,苏子清抬头,不经意撞进那人的眼。
  眉惹人惜,瞳似点墨。
  好一个,阮惜墨。
  二
  阮惜墨。
  阮家唯一的大小姐,阮主簿的掌上明珠。因为宠极,所以轻易不收女学生的学监,都被他软硬兼施,收女为徒。
  因着经年在学堂里跟公子哥们厮混,阮惜墨也不似寻常女儿家羞于言谈。阮父与秦父虽在同一个衙门下当差,但她与秦万里的气味不相投,交情平平,遇上秦大公子摆架子刁难人的时候,她要是心情不错,也会回那么几句嘴。
  但苏子清的课上,秦万里总是出奇的安静,阮惜墨不免有些寂寞。
  “如今科举,骈散皆可。若立题不新,不妨在骈四俪六上下下苦工。就算是陈腔滥调,只要文辞优美,总有偏好此道的考官另眼相待。”
  苏先生是个好脾气,立题由着学生们胡闹,用典也不要求章法,时不时说些考场秘辛,听者若是有心,走走歪门邪道也并非全无可能。
  “敢问先生,先生考科举的时候,是骈,是散?”
  “都不是。”被学堂里唯一的女学生打断,苏子清依旧是谦谦君子的好风范。
  阮惜墨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学生,这一点,他已经深有体会。
  她爱书,寻了由头就大言不惭地向苏子清讨。一来二去,苏子清的书竟有十之五六都在她的纤纤玉手上倦躺过几日。她也爱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要解释清楚,放了课之后起码得花上一个时辰。
  没有等到下文,此刻她仍是安静。
  苏子清款步走下案前台阶,如谪仙步入凡尘,停步,淡声道:“苏某才薄,不曾科举。”
  阮惜墨一怔。不是都说苏先生才高八斗,在京城中了进士?
  “家父为官。”他只是解释了一句,阮惜墨便懂了。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苏父在朝当职,有好事者便说苏子清“应避嫌,不举进士”。苏父什么都不曾争辩,回府却送了苏子清一套上好的白玉棋。
  “既无志可争,便玩物。”苏父其意,时隔许久,苏子清已经可以波澜不惊地讲给学生们听。
  但凡坐进学堂里的人,哪怕是秦万里一般视读书为粪土的,都知道自己终究是要考个进士,给家里头充充门面的。苏子清不咸不淡的一席话,让学堂里静了一静。
  有才而不可恃,有望却无可凭。于是便屈身于江南小镇,枯耗一世光阴。
  阮惜墨怔怔地望住他。
  他回望过去,笑得云淡风轻。
  这日放课要比平日略晚,学生们都回家了,只有阮惜墨磨磨蹭蹭,拖到了最后。
  “先生,学生读了昌黎文集,却不懂《原道》中的王道作何解?”
  本已经站起身的苏子清便又落了座。
  “先生,学生以为……”她的嗓音明亮,偏不会让人觉得刺耳,好似玉珠落盘,叮铛悦人。
  “若昌黎当年……”她的发垂下来,略遮住脸,不如课上那样动如脱兔,却无端让人心头微动。
  “学生说得对吗,先生?先生!”
  苏子清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阮惜墨的高谈阔论已经告一段落。她的头微偏,嘴角挂着戏谑的笑,眸光浮动。
  苏子清不自觉就望进她的眼里,眼里有他的倒影。
  他站起身来。“时候不早,阮小姐,该回家了。”
  阮惜墨却依旧坐着,手托着颊,浅笑道:“那么,学生便明日再向先生讨教。”
  苏子清颔首,踱出门去,背影长长。阮惜墨却仍留在艳丽的霞光里,坐拥一室荷香。
  三
  听惯了京戏的人,头一回听越调,觉得很是新鲜。是以苏子清本抱着应酬之意来赴的局,竟因为台上的戏拖住了脚步。
  “苏先生,戏看完了,不如赏光去近旁的茶庄坐坐。”入座起就一直不断凑在耳边搭话的,是学堂里最调皮的学生秦万里的父亲,秦县令。他望子成龙心切,却不去管那不肖子的荒唐事,反把重望都寄托在苏子清身上。
  “苏先生,苏茂才,苏大学士,”他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尊称都端出来,笑得谄媚,“那青衣您要是喜欢,本官便……”
  “不用。”苏子清终于出声,拦下对方口中的官场勾当。
  虽已散场,秦县令却仍想留人。苏子清正要拒绝,却见那戏班子里头转出来个姑娘,笑眼弯弯。
  秦县令也看见了那姑娘身后的人,收起笑,板着脸唤了一声:“阮主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两个官场中人见了面便绵里藏针地斗上了嘴,留苏子清跟阮惜墨在一旁看得热闹。
  “先生也爱听戏?”那边的嘴仗一时半会停不下来,阮惜墨便抓个空档问道。
  “头一回。”苏子清重又坐下来,神色比适才和缓,“但挺有意思。”
  “还有比这更有意思的。”
  苏子清原来不知,她也是极爱戏的。不光爱看,也爱学,唱腔道白,都一板一眼,像模像样。
  “今日唱的是《三击掌》。王宝钏看上了薛平贵,便在登楼选婿那日把绣球抛给了他。可王父嫌薛平贵出身贫贱,要退了这门婚事。王宝钏自然是不干的,王父便大怒,将她逐出家门。适才唱的,便是父女二人击掌誓不相见。”
  说到兴头上,她便唱起来:“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贫贱做栋梁。”唱罢,又道:“王家上下那么多人,可薛平贵的本事,只有王宝钏看得真切。”   苏子清听到这里,神色不变,道:“如此说来,若你是王宝钏,你也心甘情愿苦守寒窑十八载?”
  阮惜墨偏头想了想,道:“学生不知。”
  “她等了十八年,却在与薛平贵重聚的第十八天死了。学生以为,平民与公主齐位,于为君者而言太难取舍,她只是不想让薛平贵为难。”
  她淡淡地看着已经收场的戏台,轻叹一声。“等他,是为他好。放弃他,也是为他好。”
  苏子清沉默下来。
  阮惜墨不慌不忙地给苏子清沏了杯茶,递过去,反问:“若是先生呢?若先生是薛平贵,先生愿意舍下西凉风光,策马回京吗?”
  戏台上收拾的人不小心碰倒了铃锣鼓钹,哐地一声,发出巨音。
  苏子清接过茶盏的手微微一震。心头,那声噪杂伴着阮惜墨的话轰然作响。
  “她等了十八载,他也是一样。若是你,你也会等吗?”
  四
  苏子清其实有过婚约。
  姑娘姓王,是京城大户人家的长女。王父比苏父有幸,官运亨通,听说去年还做上了丞相。虽然从小指腹为婚,但一年前苏子清执意离京南下,这桩婚事也就顺理成章的不了了之。
  苏子清不后悔,他懂得婚嫁中的利害关系。王家在他走后往苏家送了重礼,想来时王家也长出了一口气。正因此,他觉得戏文里头,高贵新欢争过贫贱旧爱的戏码,实在是再合理不过。
  但阮惜墨波澜不惊的一席话,在他心里卷起滔天巨浪。
  原来在她眼里,执手偕老,不是门当户对,不是媒妁之言,只不过是两厢等待的事情而已。
  “若是你,你也会等么?”
  她甚至丢掉了先生和学生这样生分的称谓,胆大包天地直呼“你”。
  苏子清终究没有回答阮惜墨的问题。
  他知道,她不是问戏文里死去的爱情,她是在问他的心。
  蝉鸣闹了一夏,终于归于沉寂。学堂里一样的书声琅琅,没有人发现,寡言的苏先生比从前还要沉默了。
  然而秦万里却敏锐地察觉,乖学生阮小姐不知为何,变本加厉地缠着苏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将将走出学堂,她便一声叠着一声地唤,紧一步慢一步地赶出去,踩上斜阳下先生的影子,“先生,学生新作了一篇江城子,先生看看,学生写得好不好?”
  也无虚心,也无谦逊,张口就问写得好不好,她倒真是大言不惭。
  秦万里颇看不惯阮惜墨的做派,故意绕了远路从塘边柳树下经过,拣了阮惜墨最不喜的油腔滑调,高声道:“苏先生,您莫不是偏心罢?什么时候放了学,也留堂教教我们。若只教女学生,我们如何学得会习文,如何考得了科举啊?”
  只这一次,二人都不曾反唇相讥。
  阮惜墨虽是个跳脱的性子,苏子清也不见得多么地固守方圆,但毕竟一个为徒一个为师,略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秦万里便难得地旗开得胜了一回,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苏子清以为,阮惜墨这便会乖乖收声。然而过了几日,她竟然找上了门。
  “先生,我想过了。我要退学。”
  “明年我便十六,我爹就该催着我嫁人了,倒不如早些为自己打算。”她是个果决的性子,下了决心,就不会改变。“再有一年半载,我便可以退学,既非师门中人,也非先生小辈,旁人即便有些许微词,也搬不上台面。”
  她见苏子清并无言语,便接着道:“我尚不明了的,只有一件事。”
  “这一年半载,先生尚愿等否?”
  阮惜墨一句快过一句,脸上的神采因为热切而艳丽得逼人。苏子清几乎就要被蛊惑,应承一个“好”字。
  但他却听到自己说:“你还小,人生大事不应仓促决定。还是,再等等罢。”
  五
  南方虽然暖和,但也有风雪骤临的时候。不过短短几日,姑苏变天了。
  京城派了钦差来江南查案,查到姑苏县上,说是县志条目不明,库银有失,责任推来推去,就推到了主簿头上。
  阮主簿当天就被收了押,阮府当晚被抄查,也没搜出什么赃银,一屋老小却都上了枷锁。
  阮惜墨是唯一一个不曾入监的人。阮父一力拦住官差,让她从后门逃走了。
  这一年,姑苏的冬天格外地长。
  苏子清去城外寻过阮惜墨可能藏身的外家亲戚,却发现早已人走茶凉,只余一间空屋。
  问过近邻,才知道官兵终究是重又追了过来。屋里的男人和女人被分开押走,也不知是要扔进牢房还是卖去蛮荒之地。
  苏子清失去了阮惜墨的一切消息。
  他仍旧每日去学堂教书。等学生都回家的时候,他仍留在学堂里。除了塘边那颗光秃秃的柳树,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在树下蹉跎了所有冬夜。
  学堂里一切照旧,一晃,姑苏又是一轮春夏。
  在政变中明哲保身的秦县令,仍不死心地一次次地邀请苏先生去喝茶,说是本地来了新戏班子,有个好角儿,不去怪可惜的。
  苏子清终于答应了。秦县令说,今日演的是《大登殿》。
  落了座才发现,秦万里也在。不像秦父那样殷勤备至,秦大公子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毫不关心台上出来的人是男是女。
  “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青衣似乎年纪不大,声音还透着些稚嫩,但韵味已是极好的。她转过来,舞袖行云流水。“千余岁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
  也没人打扰,那青衣唱到此处突然就断了,只是怔怔地望着台下。
  台下,苏子清将将失手摔破一盏茶。
  班头听出不对,出来狠狠瞪了那青衣一眼。青衣便匆匆忙忙拾起前文,勉强踏着拍子,唱得七零八落。
  秦县令也觉出不妙,以为苏子清因为角儿不好,怒摔茶盏,便一边暗骂那青衣鲁莽,一边亡羊补牢道:“先生莫要生气,若是不钟意那青衣,本官便……”
  “换了她”三个字刚要出口,便听到苏子清脱口道:“不用。”   班头却不解气。“死丫头,老子平日对你仁至义尽,今日倒好,秦县令这般的客人,你不陪着贴着,反倒把戏给老子唱砸了。果然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班头的话越说越难听,甚至都没顾上苏子清渐渐僵硬的脸色。
  特意请苏子清来听戏的秦县令也觉得丢了面子,便试图重讨苏子清的欢心,伸手把那青衣拽过来,往他面前一送。“苏先生不计较你唱砸了戏,是宅心仁厚……”班头闻言马上从桌上端起一杯酒,塞到她手里,接道:“可不是,快给先生敬杯酒,赔个不是……”
  一唱一和,狼狈为奸。
  “够了。”苏子清终于忍不住,从青衣手里夺过那杯酒,往桌上重重一放。
  秦县令总算觉出了不对劲。苏子清不是客套,是真的对那青衣另眼相待。他临阵倒戈,改口就斥那班头道:“滚,快滚!苏先生这不是正要听戏么!。”说罢便要拖了秦万里出去。
  秦万里一万个不愿意,却拗不过亲爹连打带拧,一步三回头地被拽了走。
  屋里便只剩下苏子清和那个青衣。
  她还呆呆地站着,不曾动过一步。
  苏子清便靠近一点,捏起袖口,沾些茶水,去擦她脸上浓艳的妆。
  她似乎尚未回过神来,并没有躲开。
  妆擦掉十之八九,便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六
  扳指一算,阮惜墨这一走,已一年有余。
  苏子清仍旧住在学堂边的小宅里。
  推开门去,请她坐下,看茶。一盏茶过后,苏子清才知道,在那些日子里,阮惜墨走过的所有的路。
  她刚去城外没几日,就遭官兵追查。屋里的长辈将她藏在地窖里,自己却被官兵抓去。她在地窖里等了几日才敢出来,却无法回城,只能往离姑苏更远的地方流浪。她孤身一人,又无银两,最后寄身于一个戏班。兜兜转转,戏班重回姑苏,她才得以返来。
  听罢,苏子清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稍晚些时候,门可罗雀的苏宅来了客人。
  门打开,是秦大公子那张飞扬跋扈的脸。
  “先生不能留她。”也无寒暄问候,劈头盖脸地就来了这么一句。
  平日看来不学无术的秦公子,其实对官场之事颇为明了。
  “莫说你现在是教书先生,养个戏子会遭人闲话。若你以后进了仕途,又怎么跟朝中交代,你尚在服丧,便留了一笔风流债?”
  原来此间不只是阮家家变,苏子清的旧宅里也传来了讣告。苏父去世了。年少丧母的苏子清,从今往后便是孤家寡人一个,要以一己之力担起苏家门第。
  而这些,秦万里竟然都知道。
  秦万里留下这些话便走了。苏子清却仍靠在门旁,久久没有动作。
  半晌,身后传来阮惜墨的声音。
  “先生,久等了。”她刚才见有人拜访,便去泡茶,淡香从茶盏中溢出,绕在二人之间,氤氲不绝。
  苏子清坐了下来,拉开一张椅子,示意阮惜墨也坐下。
  然而阮惜墨却没有遂他的意。
  她退开一步,双手高举过顶,深深一揖。
  “多谢先生教养之恩。学生不才,无以为报,只有行此一礼,感念先生大恩。”
  她长揖到地,停在苏子清半丈远的身前。苏子清仍旧坐着,居高临下地看过去,那短短半丈,竟然远得让他迈不出一步。
  是了,是了。学生拜谢先生,于情于理,都该到此为止。为师者如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反驳。
  可他不自觉就伸出手去,是挽留的姿势。
  “你还小,做什么都是匆匆忙忙。不如等一等,再等一等。”
  阮惜墨却再退一步,道:“先生说得对。从前我年纪小,爱胡闹,一直以来,委屈先生了。”
  说罢,她便踏出门去。门外早春日头正要落下,天色还有一些寒凉,只见她的青衣染着赤红的霞光,在地线尽头,燃烧殆尽。
  七
  苏子清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阮惜墨。
  阮惜墨仍在唱戏,扮她钟意的王宝钏,从南到北,换过好几个戏班,终于也成了叫得出名的角儿。
  而他回了京城,不需再避父嫌,一举考中了进士,又被从前退了亲事的王丞相相中,招为女婿。
  阮惜墨道的那一声恭喜,道得诚心诚意。
  “祝先生与夫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苏子清却听不进去。
  他不顾旁人还在热热闹闹地祝酒,也不顾廊前站着他的新娘和岳父,就那么直挺挺地仰头看着台上的阮惜墨,好像要把这些年来丢失的相见,全都补回来似的。
  好戏散场,宾客们醉意熏天的,要去闹洞房。
  洞房里却没有新郎官。
  “惜墨。”
  不知何时,苏子清竟然找到了就要离府的戏班,叫住了已经洗去妆容的阮惜墨。
  “那年你回了姑苏却又离开,是不是,因为我不曾应承你?”过了这么久,他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她问过他:“这一年半载,先生尚愿等否?”而他却推说,再等等罢。
  却不曾想,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阮惜墨沉默良久。半晌,从来只会笑的她,顷刻间泪满双颊。
  “在外流浪的那些年,我见了许多在姑苏见不到的人,和许多事。我见过许多有才情的男子因为不得志,整日江边买醉,也见过曾经的达官贵人一朝贬损,流落贱民之行。”
  “于是那时我终于知道,秦万里说得没错。于你,我始终是阻碍。”
  那日重逢,班头和秦县令一个捉了她的手,一个掐着她的臂,逼她把那杯赔罪酒敬出去,她便知道,这杯酒递过去,他们便不再是荷塘柳树边的师徒,而是戏子和贵客,一个卖,一个买,尊卑贵贱,泾渭分明。
  秦万里那日在苏宅说的话,她也听到了。
  他说得不错,区区一个戏子,哪能觍着脸败坏先生的名声呢?
  她其实没有多么伟大的祈愿。没有飞黄腾达也可以,不能兼济天下也没关系,她只是希望他不被姑苏小城困住,去他想去的地方。   她捂唇,终于失声哭出来。
  她也舍不得的。
  苏子清闭了闭眼。
  从前他不懂,为什么说要等也是她,说要走也是她。现在他懂了。
  “等他,是为他好。放弃他,也是为他好。”
  原来如此。
  她放手,目送他去赴那锦绣前程,转身却放任自己在这尘世孤身飘零,辗转沉浮。
  “听说先生从前就与王家有了婚约,虽逢世变,如今也算是修得圆满。”半晌,阮惜墨抹了泪,勉力牵起嘴角,声音里还残留着哽咽的味道,“学生身无长物,无以为赠,只有清歌一曲,权当贺礼罢。”
  也无丝竹,也无铃铙,也不去计较身段,只是简简单单地,干干净净地,看着他,唱一曲长亭送别。
  “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她借戏文里的崔莺莺之口,送别离,道珍重。但苏子清知道,他已无法似她唱的那样,雨露眠早,风霜起迟了。
  有些人,从遇见的第一面起,就注定了今后的人生再难圆满。
  有她,是错。无她,是伤。
  他只有长长地,叹一口气。
  晚秋的华灯初上,门口的戏班子传来唤声。时候不早,又该启程。
  阮惜墨退开一步,遥遥一揖,与苏子清告辞。
  苏子清低下头去,满盘皆输的姿态,受了这份礼。再抬头,门前廊下,只有明月清风。
  她已经不在了。
  尾声
  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只看得到姑苏学堂里,傍晚时分的斜阳从荷塘边照进来,暗影浮动,一室幽香。
  刚刚放了课,阮惜墨收拾了纸笔正要走,却被他叫住。
  他道:“惜墨,过来。”
  总是爱和人唱反调的阮惜墨,此时却听话地走过去,神色还有些怔愣。
  他轻轻笑了。
  他拿出一卷书,递过去,道:“前几日我托人从旧宅带了几卷书过来。想起你钟意戏文,便翻出了一本前朝孤本的越调评注。你若喜欢,便拿去。”
  阮惜墨还是愣住。
  他笑意更深。
  “书里说,《大登殿》里删去许多冗繁念白,其实原本薛平贵从西凉回来,对王宝钏大诉衷肠,道他等来这一天有多苦多累,但幸得她不负君心。”
  他把书放到阮惜墨的手里,指尖滑过她温暖的肌肤。
  “我想若是我,也愿意等这样一个好女子,哪怕等上半生。”
  阮惜墨先是有些不可置信,继而便笑了,一头扑进他怀里,高兴地道:“子清,我等你好久了。”
  然后他便醒过来。
  侧头,枕边是一张尚显陌生的脸。
  原来,新婚之夜,他大梦一场。在梦里,他重回姑苏小城,向她许诺,执她的手,应承了后半生的时光。
  他都不知道其实自己把她十六岁的样子记得那样清楚,眉惹人惜,瞳似点墨。
  他又闭上眼,回归漆黑一片。
  他想起来了,他欠她的,只是那一句应许。
  “我想若是我,也愿意等这样一个好女子,哪怕等上半生。”
  倘若当年,他早早告诉她,他会等,等到老,等到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他已无法知晓了。
  身旁躺着他的新妻,而她,亦将另觅良人。
  因缘际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他像是已经过了漫漫一生那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从这日起,浮生已毕。而他,一梦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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