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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挨着肩膀，坐在倾斜的堤坝上。四只眼睛望着脚下滚滚的江水，就这样坐了半个小时，一句话也没说。
现在正是涨水的时候，远处码头上的路灯照过来，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漆黑的江水里不时飘过一些杂物，比如缠绕的树枝，旧轮胎和上游淹死的牲畜。
他们身后的烧烤摊子忽然安静了下来，他觉
得是时候开口了。“你今天考得怎么样？”“不知道，感觉不出来，你呢？”“我？我们班能上二本的都少。”他说。“我也考的不好。”她说。她上的是很好的高中，但说的倒是实话。她
知道，自己也许就是班上那考不上大学的百分之十里面的一份子。
“不会的，你们学校不像我们。”他说。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比不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真诚。
“希望……”她觉得心里得到了安慰，于是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何况她也心虚了。她把话锋一转：“你会游泳吗？”她问他。
“会啊，江边长大的小孩，谁不会游泳？”
“我就不会。”她好像故意在挑刺。
“唔，你们女孩子玩水玩的少，但男孩应该都会游泳吧。”他也不确定，支支吾吾。
“我们玩水也玩得不少。”
“那怎么不会呢？”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表现出非常期待她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样子。
“给你讲个故事。”她说。
于是他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吐了一口气，把她揽入自己的怀里。
“我小学有个同桌，她家住在我家楼上，我们上课下课都一起走的。应该是四年级吧……”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又继续说，“四年级升五年级的暑假，有天傍晚，我听见她妈妈一直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叫她回家吃饭。她妈还问我，她有没有在我家玩。”
“嗯。”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回应，他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感觉到她软软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是和母亲吵了一架才从家里跑出来，高考结束之后，他就不再是家庭的中心了。母亲不再害怕说话了，她一直在说，好像要把攒了一年的话一股脑全说完。他忽然更加嚣张了，把门狠狠地在身后碰上，骑着自行车来找她了。现在自行车被扔在河堤上，就在他们俩身边。
她还在讲故事。
“我跟他妈说，没有，我一天都没看见她。她妈就走了，我没当回事，我以为她去别的同学家玩了。然后，这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爸突然把我叫醒。我眯着眼睛，外面还是黑的。你知道吗？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天气，天气很热，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我们一家人睡在地上，地上铺了席子。我被我爸叫醒，觉得胳膊很痒，一抓才发现，胳膊上印上了草席印子。”
“你爸半夜叫你干嘛？”他问。
“也许不是半夜，反正天还没亮。我揉着眼睛，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呢，就听见我爸说，他丝毫也没有犹豫。我这么说也许不对，但他真的好像迫不及待似的对我说。他说，宇航淹死了。对了，我那个同桌叫宇航。”
“啊？那對你的打击是不是特别大？自己身边的好朋友……”听到这样的故事，他有些吃惊，咚咚跳着的悸动的心平静下来。
“这件事情的关键不是这个。”她打断他。“那是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我对那天早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的都记得特
别清楚，那个月很久没有下雨了，那天早上忽然下了雨，而且这场雨还连着下了好几天。”
他迷糊了，他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和天气有什么关系呢？他开始想要跟上她的思路，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明白了，她其实不算真正地在讲一个故事，她只是沉浸在这个故事制造出的感伤气氛，以及她在这个故事中所处的角色中。
“这件事情的关键是，我希望自己记得没那么清楚。”她说，“你知道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我爸爸说宇航淹死了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她看着他，在黑暗里，她的脸被夜色淹没了，只剩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没等他回答，她自己说。
“我的第一反应是，宇航死了，我就可以考班上第一名了。”他打了个冷颤，虽然夏天已经来了，但江边
的夏夜格外冷一些。“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我觉得这样想也正常……”他犹犹豫豫地
这样说，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答案，他不知道自
己要怎样回答才能令她满意。“正常。”她若有所思。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很
晚了，我们回去吧。”她站起身来准备走，摇了摇头，好像要把所有的思想都从脑子里甩出去。
“别走。”他拉着她的手，“再陪我一会儿。 ”
“我要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往上走。直到回头发现他真的没有去扶自行车的意思，才重新又走了回来。
“走吧。”她双手拽着他的胳膊，拉他起来。
他顺势站起来，慢慢靠近了她。他捧起了她的脸，吻了下去。吻了很久，手也不老实起来，隔着她的上衣，蛮横地揉着她的乳房。她穿的是一件红色的上衣，红色是她的幸运色。
她闭着眼睛，把他轻轻推向阴影里，避开堤岸上投来的目光。
他们吻了很久，就像每次在教室顶楼偷偷约会时一样。直到她觉得再不回家母亲要起疑心了，才果断地把他推开了。
这回两个人又都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载着她到了她们家楼下，挥一挥手后，迅速地分别了。
过了十几天，也许是几天，她觉得似乎是眨眼之间，高考成绩就出来了。让人意外的是，他的分比她高。
他给她打来电话，约她出去玩。“明天我来找你。”他说。“找我干嘛？”他一时语塞，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找你出去玩啊。”他说。“不去。”她回答，但她没有挂掉电话，只是不说话。“喂？你还在听吗？喂？”“嗯。”她用鼻子回答。“你想去哪就去哪。去公园吗？”他问。“不去。”“去爬山吗？”“不去。”“看电影呢？”“不去，哪都不想去。”她又不说话了，但是还没有挂掉电话。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去了，正在沉默的时候，她说话了。“去水上乐园可以。”这是她突然想到的。“去水上乐园。”他重复了一遍，“可以。” 于是第二天，她站在楼下等他，风把她的短裙不断地吹起来。她觉得很窘迫，也有些恼火，直到他终于出现。
“不是说好了九点吗？”
“有点事耽误了。”
“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
“到底什么事？”
公交车正在这时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门打
开，门口挤满了人，下来的人少，上去的人多。他用力把她推上去，她被挤疼了，嘴里“嘶”地倒抽一口气。他来不及关心，赶在车门关闭前猛地跨了一步，上了车。
站在车上，他尽力用两手在她周围撑开一点
活动的空间。“你刚刚没事吧？”他问她。她不说话，她不知道被什么人杵了一拳的肚
子还在隐隐作痛。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他低头寻找着她的目光，而她则把头转了过去，他这才发现她生气了。
“你生气了？”他问，“怎么了？”她更加火大了，眉头锁得更紧。“你在生我的气吗？我哪里做错了吗？你和我说啊，别不说话。”他很着急。她不理他。“怎么了？你这样很不好。”他说。“怪我咯？”她说。“没有。但是你别不说话啊，有什么问题说
出来才能解决啊。”“如果不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话，要我自己说出来，我觉得很没意思。”公交车正在这时进站了，车门又打开了，站
在门口的他，被一个中年男人推了一把。“别挡道。”中年男人听起来火气很大。“妈的！”脏话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他突
然被激怒了，冲上前去，想要一把揪住这个男人的领子。可是没来得及，这个男人已经下车了。“你他妈骂谁？”男人站在站台上，握紧了拳
头指着他。他跃起来，想要跳下车，被她拉住了。“算了，算了。”她拉住他的胳膊，用身体挡住他。这时，公交车又关上了门，继续朝前驶去。她偷偷地瞥他一眼，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嘴角绷得紧紧的。看了一会儿，见他也没有要缓和下来的意思，她又不高兴起来。
终于到了水上乐园，他们俩下了车，她走在前面，他慢吞吞跟在后面。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己自顾自往前走。
检票进了游乐园，她朝更衣室走，他在后面叫住她。“我没有泳裤。”“你没带泳裤？不是在电话里提醒了你吗？”他耸了耸肩，一副“想不出来怎么办，但也无所谓”的样子。“那怎么办？都买票了。”他耸耸肩，摇摇头。“那只能去里面买了，你带够钱了吗？”她问。“钱是带够了，就是……”“就是什么？”他又不说话。他们俩走进店里，用摆明了就是坑人的价钱买了一条泳裤。付了钱之后，她们走出商店，她嘴里不停地念叨。“早就叫你带好泳裤了，怎么会忘了呢？”等到他终于换好衣服从更衣室里出来，一切都准备妥当，她拿起游乐园入口的篮筐里为不会游泳的人准备的救生衣，自己穿上。救生衣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热带花卉的图案。她递给了他一件。
“你要吗？”她笑着问他。“我，我怎么会用得上这个玩意。”他说，高高抬起下巴。他们继续往里面走，走到一个大滑梯前停了下来。“先试试这个？”她问。“我有恐高，玩不了，你去吧。”他说。
“试试吧？真不玩？”直到她确定他真的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她才一个人爬上了十几米高的台阶。
他头抬得越来越高，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小到只能看见她四肢挥舞，蹦蹦跳跳地在上面冲他打招呼，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然后嗖地一声，她又突然变大了，冲进了下面的水池里。工作人员把她从水里捞起来，扶着她走到岸边。
“哈哈，太好玩了，你真的不上去吗？”她满脸兴奋地问。他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之后她又玩了大喇叭，垂直极限，离心滑道，他都在下面等着她，等她变小又变大，嗖地一声朝他冲过来。“你这样好没意思，好不容易来一趟，什么都不玩。”他们俩泡在儿童泳池里时，她对他说。“不会啊，我觉得就这么泡泡也很舒服。”于是她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由着他去。几个套着游泳圈的小孩从她身边游过，于是
她也试着让自己在水里漂起来。“我一直都想学游泳，你教教我吧。”她一边靠着救生衣的浮力在水里漂起来，一边对他说。“你别游了，池子这么小，咱们也该走了。”他靠在池边说。
“你让我再游一会儿。”她这么说着，手脚在水里划拉，一不小心翻了过来，变得四脚朝天，控制不了方向了。
“啊……救命……”她冲他喊，还是笑着。
他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还靠在池边，没有过来。直到一个浑身晒得黝黑的男孩把她从水里拎了起来，架着她的两只手，从后面抱着她游到岸边。
“谢谢。”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那个男孩说。说完，她从水池里爬起来，沿着池岸走到他身边。
“我叫你你没听见吗？我刚刚差点淹死
了。”她嘟着嘴，撒娇的语气。“叫你别游了。”他说。“你什么意思？”
“算了。你没事吧？”
她把头一甩，又跳进了池子里。他无奈地坐在岸边，看着她闷头在池子里乱划。她划了几圈，经过他身边时就像没看见他一样。直到她终于又突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她爬上岸，站在他面前，问他。“你是不是不会游泳？”他没说话。她浑身湿淋淋的，在风里瑟瑟发抖。“你是不是不会游泳？你告诉我。”他避开她的眼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说。她交叉两手，抱在胸前，朝更衣室走去，他跟在她后面。
“你只要承认就好了，我只希望你能够承认，你承认的话，我就不再追究了。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不是不會游泳？”她说。
他没说话。
他们各自进了更衣室，他很快地换好衣服，冲好澡，站在门外等她。等了很久，直到他终于明白过来，她已经走了。
她没有洗澡，换了衣服之后就径直出了游乐园的门，坐上了公交。她的头发还是湿的，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公交车开到跨江大桥前面的时候停住了，前面堵了车。等了一阵之后，后面的轿车哔哔叭叭地开始按喇叭。
“你飞过去吧！”公交车司机探出头去冲后面轿车的司机喊。“怎么了？怎么了？”车上响起窸窸窣窣地询问声。
“不知道，前面好像停了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出什么事故了吧。”有眼尖的人把头缩回来告诉大家。
车内的冷气吹在她湿的头发上，她只觉得头很疼。又等了一会儿，公交车重新启动了，慢慢地开上了大桥，她随着人们的目光往窗外看。“听说有学生跳江了。”车上有人说。这是高考成绩公布的第二天。
责任编辑 包倬
现在正是涨水的时候，远处码头上的路灯照过来，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漆黑的江水里不时飘过一些杂物，比如缠绕的树枝，旧轮胎和上游淹死的牲畜。
他们身后的烧烤摊子忽然安静了下来，他觉
得是时候开口了。“你今天考得怎么样？”“不知道，感觉不出来，你呢？”“我？我们班能上二本的都少。”他说。“我也考的不好。”她说。她上的是很好的高中，但说的倒是实话。她
知道，自己也许就是班上那考不上大学的百分之十里面的一份子。
“不会的，你们学校不像我们。”他说。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比不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真诚。
“希望……”她觉得心里得到了安慰，于是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何况她也心虚了。她把话锋一转：“你会游泳吗？”她问他。
“会啊，江边长大的小孩，谁不会游泳？”
“我就不会。”她好像故意在挑刺。
“唔，你们女孩子玩水玩的少，但男孩应该都会游泳吧。”他也不确定，支支吾吾。
“我们玩水也玩得不少。”
“那怎么不会呢？”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表现出非常期待她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样子。
“给你讲个故事。”她说。
于是他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吐了一口气，把她揽入自己的怀里。
“我小学有个同桌，她家住在我家楼上，我们上课下课都一起走的。应该是四年级吧……”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又继续说，“四年级升五年级的暑假，有天傍晚，我听见她妈妈一直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叫她回家吃饭。她妈还问我，她有没有在我家玩。”
“嗯。”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回应，他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感觉到她软软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是和母亲吵了一架才从家里跑出来，高考结束之后，他就不再是家庭的中心了。母亲不再害怕说话了，她一直在说，好像要把攒了一年的话一股脑全说完。他忽然更加嚣张了，把门狠狠地在身后碰上，骑着自行车来找她了。现在自行车被扔在河堤上，就在他们俩身边。
她还在讲故事。
“我跟他妈说，没有，我一天都没看见她。她妈就走了，我没当回事，我以为她去别的同学家玩了。然后，这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爸突然把我叫醒。我眯着眼睛，外面还是黑的。你知道吗？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天气，天气很热，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我们一家人睡在地上，地上铺了席子。我被我爸叫醒，觉得胳膊很痒，一抓才发现，胳膊上印上了草席印子。”
“你爸半夜叫你干嘛？”他问。
“也许不是半夜，反正天还没亮。我揉着眼睛，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呢，就听见我爸说，他丝毫也没有犹豫。我这么说也许不对，但他真的好像迫不及待似的对我说。他说，宇航淹死了。对了，我那个同桌叫宇航。”
“啊？那對你的打击是不是特别大？自己身边的好朋友……”听到这样的故事，他有些吃惊，咚咚跳着的悸动的心平静下来。
“这件事情的关键不是这个。”她打断他。“那是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我对那天早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的都记得特
别清楚，那个月很久没有下雨了，那天早上忽然下了雨，而且这场雨还连着下了好几天。”
他迷糊了，他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和天气有什么关系呢？他开始想要跟上她的思路，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明白了，她其实不算真正地在讲一个故事，她只是沉浸在这个故事制造出的感伤气氛，以及她在这个故事中所处的角色中。
“这件事情的关键是，我希望自己记得没那么清楚。”她说，“你知道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我爸爸说宇航淹死了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她看着他，在黑暗里，她的脸被夜色淹没了，只剩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没等他回答，她自己说。
“我的第一反应是，宇航死了，我就可以考班上第一名了。”他打了个冷颤，虽然夏天已经来了，但江边
的夏夜格外冷一些。“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我觉得这样想也正常……”他犹犹豫豫地
这样说，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答案，他不知道自
己要怎样回答才能令她满意。“正常。”她若有所思。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很
晚了，我们回去吧。”她站起身来准备走，摇了摇头，好像要把所有的思想都从脑子里甩出去。
“别走。”他拉着她的手，“再陪我一会儿。 ”
“我要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往上走。直到回头发现他真的没有去扶自行车的意思，才重新又走了回来。
“走吧。”她双手拽着他的胳膊，拉他起来。
他顺势站起来，慢慢靠近了她。他捧起了她的脸，吻了下去。吻了很久，手也不老实起来，隔着她的上衣，蛮横地揉着她的乳房。她穿的是一件红色的上衣，红色是她的幸运色。
她闭着眼睛，把他轻轻推向阴影里，避开堤岸上投来的目光。
他们吻了很久，就像每次在教室顶楼偷偷约会时一样。直到她觉得再不回家母亲要起疑心了，才果断地把他推开了。
这回两个人又都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载着她到了她们家楼下，挥一挥手后，迅速地分别了。
过了十几天，也许是几天，她觉得似乎是眨眼之间，高考成绩就出来了。让人意外的是，他的分比她高。
他给她打来电话，约她出去玩。“明天我来找你。”他说。“找我干嘛？”他一时语塞，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找你出去玩啊。”他说。“不去。”她回答，但她没有挂掉电话，只是不说话。“喂？你还在听吗？喂？”“嗯。”她用鼻子回答。“你想去哪就去哪。去公园吗？”他问。“不去。”“去爬山吗？”“不去。”“看电影呢？”“不去，哪都不想去。”她又不说话了，但是还没有挂掉电话。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去了，正在沉默的时候，她说话了。“去水上乐园可以。”这是她突然想到的。“去水上乐园。”他重复了一遍，“可以。” 于是第二天，她站在楼下等他，风把她的短裙不断地吹起来。她觉得很窘迫，也有些恼火，直到他终于出现。
“不是说好了九点吗？”
“有点事耽误了。”
“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
“到底什么事？”
公交车正在这时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门打
开，门口挤满了人，下来的人少，上去的人多。他用力把她推上去，她被挤疼了，嘴里“嘶”地倒抽一口气。他来不及关心，赶在车门关闭前猛地跨了一步，上了车。
站在车上，他尽力用两手在她周围撑开一点
活动的空间。“你刚刚没事吧？”他问她。她不说话，她不知道被什么人杵了一拳的肚
子还在隐隐作痛。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他低头寻找着她的目光，而她则把头转了过去，他这才发现她生气了。
“你生气了？”他问，“怎么了？”她更加火大了，眉头锁得更紧。“你在生我的气吗？我哪里做错了吗？你和我说啊，别不说话。”他很着急。她不理他。“怎么了？你这样很不好。”他说。“怪我咯？”她说。“没有。但是你别不说话啊，有什么问题说
出来才能解决啊。”“如果不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话，要我自己说出来，我觉得很没意思。”公交车正在这时进站了，车门又打开了，站
在门口的他，被一个中年男人推了一把。“别挡道。”中年男人听起来火气很大。“妈的！”脏话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他突
然被激怒了，冲上前去，想要一把揪住这个男人的领子。可是没来得及，这个男人已经下车了。“你他妈骂谁？”男人站在站台上，握紧了拳
头指着他。他跃起来，想要跳下车，被她拉住了。“算了，算了。”她拉住他的胳膊，用身体挡住他。这时，公交车又关上了门，继续朝前驶去。她偷偷地瞥他一眼，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嘴角绷得紧紧的。看了一会儿，见他也没有要缓和下来的意思，她又不高兴起来。
终于到了水上乐园，他们俩下了车，她走在前面，他慢吞吞跟在后面。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己自顾自往前走。
检票进了游乐园，她朝更衣室走，他在后面叫住她。“我没有泳裤。”“你没带泳裤？不是在电话里提醒了你吗？”他耸了耸肩，一副“想不出来怎么办，但也无所谓”的样子。“那怎么办？都买票了。”他耸耸肩，摇摇头。“那只能去里面买了，你带够钱了吗？”她问。“钱是带够了，就是……”“就是什么？”他又不说话。他们俩走进店里，用摆明了就是坑人的价钱买了一条泳裤。付了钱之后，她们走出商店，她嘴里不停地念叨。“早就叫你带好泳裤了，怎么会忘了呢？”等到他终于换好衣服从更衣室里出来，一切都准备妥当，她拿起游乐园入口的篮筐里为不会游泳的人准备的救生衣，自己穿上。救生衣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热带花卉的图案。她递给了他一件。
“你要吗？”她笑着问他。“我，我怎么会用得上这个玩意。”他说，高高抬起下巴。他们继续往里面走，走到一个大滑梯前停了下来。“先试试这个？”她问。“我有恐高，玩不了，你去吧。”他说。
“试试吧？真不玩？”直到她确定他真的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她才一个人爬上了十几米高的台阶。
他头抬得越来越高，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小到只能看见她四肢挥舞，蹦蹦跳跳地在上面冲他打招呼，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然后嗖地一声，她又突然变大了，冲进了下面的水池里。工作人员把她从水里捞起来，扶着她走到岸边。
“哈哈，太好玩了，你真的不上去吗？”她满脸兴奋地问。他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之后她又玩了大喇叭，垂直极限，离心滑道，他都在下面等着她，等她变小又变大，嗖地一声朝他冲过来。“你这样好没意思，好不容易来一趟，什么都不玩。”他们俩泡在儿童泳池里时，她对他说。“不会啊，我觉得就这么泡泡也很舒服。”于是她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由着他去。几个套着游泳圈的小孩从她身边游过，于是
她也试着让自己在水里漂起来。“我一直都想学游泳，你教教我吧。”她一边靠着救生衣的浮力在水里漂起来，一边对他说。“你别游了，池子这么小，咱们也该走了。”他靠在池边说。
“你让我再游一会儿。”她这么说着，手脚在水里划拉，一不小心翻了过来，变得四脚朝天，控制不了方向了。
“啊……救命……”她冲他喊，还是笑着。
他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还靠在池边，没有过来。直到一个浑身晒得黝黑的男孩把她从水里拎了起来，架着她的两只手，从后面抱着她游到岸边。
“谢谢。”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那个男孩说。说完，她从水池里爬起来，沿着池岸走到他身边。
“我叫你你没听见吗？我刚刚差点淹死
了。”她嘟着嘴，撒娇的语气。“叫你别游了。”他说。“你什么意思？”
“算了。你没事吧？”
她把头一甩，又跳进了池子里。他无奈地坐在岸边，看着她闷头在池子里乱划。她划了几圈，经过他身边时就像没看见他一样。直到她终于又突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她爬上岸，站在他面前，问他。“你是不是不会游泳？”他没说话。她浑身湿淋淋的，在风里瑟瑟发抖。“你是不是不会游泳？你告诉我。”他避开她的眼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说。她交叉两手，抱在胸前，朝更衣室走去，他跟在她后面。
“你只要承认就好了，我只希望你能够承认，你承认的话，我就不再追究了。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不是不會游泳？”她说。
他没说话。
他们各自进了更衣室，他很快地换好衣服，冲好澡，站在门外等她。等了很久，直到他终于明白过来，她已经走了。
她没有洗澡，换了衣服之后就径直出了游乐园的门，坐上了公交。她的头发还是湿的，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公交车开到跨江大桥前面的时候停住了，前面堵了车。等了一阵之后，后面的轿车哔哔叭叭地开始按喇叭。
“你飞过去吧！”公交车司机探出头去冲后面轿车的司机喊。“怎么了？怎么了？”车上响起窸窸窣窣地询问声。
“不知道，前面好像停了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出什么事故了吧。”有眼尖的人把头缩回来告诉大家。
车内的冷气吹在她湿的头发上，她只觉得头很疼。又等了一会儿，公交车重新启动了，慢慢地开上了大桥，她随着人们的目光往窗外看。“听说有学生跳江了。”车上有人说。这是高考成绩公布的第二天。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