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坏蛋配得上“人间值得”吗,或者说时代病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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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话人:萧 耳(作家,媒体人,高级记者)
  黄孝阳(写作者,出版工作者)
  萧 耳:《人间值得》出版后颇多好评,获得2019年度深圳读书节十大文学好书,入围多种榜单。我很好奇,为什么你想为“恶人”写一部“自传”?你给“好人”写过自传吗?一个叫张三人渣的野蛮生长史,是你这么多年来对社会、对人性观察的浓缩吗?
   黄孝阳:一个老评论家看到这本书后有点儿激动,从上海到南京专门与我谈了下,说他看重这本书,根本是它塑造出一个当代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恶棍形象。
  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后记里有部分哲学层面的思考。书出版后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为我的兄长们立传》,给予世俗解释:
  “他们不是乡村秩序下的坏蛋,也不是都市文明的孩子,他们体内的基因片断是在一个被现代性浪潮重组的过程中,与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紧密勾连,有诸多崩毁残存,亦有突变进化。他们人至中年,现已多半在事实上成为县域政治经济文化各生态系统内的话事人,是权力的毛细血管,亦是各种潜规则与隐秘秩序的制订者,谙熟不同的话语体系,自如切换,能在一个时辰内分别扮演畜类与人类。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尚未成为当代中国人精神的主体部分,在实际日常层面开始影响大多数百姓的生活。中国有两千多个县城,这是一个如同风暴的广袤现实,是‘真实的真实’。而他们中的一小撮人,比如张三,试图从历史与现实情境等维度,以及生命意志的高度,反思‘人’这种奇妙存在,讲述唯独属于他们的故事,或者说传奇,故而《人间值得》。”
  《人间值得》男主张三的野蛮生长史,是我曾经历过目睹过的,他是对这数十年时代变迁的某种概括,亦是我灵魂深处某个人格在深夜里的咆哮。
  至于有无给“好人”写过自传,那必须是写过,否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文学青年了。比如十几年前的《遗失在光阴之外》等,但多半还是一个文学青年的脆弱敏感与自我抒情,还缺乏对时代的一个俯瞰性的思考,属于“内心肿胀”不得不写,不得不如此写。
  其实,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这是极复杂的。这个世上存在着太多二律背反的悖论,比如著名的电车悖论。2013年的洛杉矶,这个悖论成为现实。一个女士面对失控的电车做出了决定。她救了五个人,但另外一个无辜的人因这个决定死去。她扮演了“上帝”,因此被告上法庭。对于死者来说,她是凶手;对于另外五个人来说,她是恩人。凶手与救人者两位一体。另外,张三的坏也是有底线的,一个他不惜用生命去捍卫的底线。而这个底线要高于我们经常熟视无睹的日常生活中的“平庸之恶”。只是我们习惯了这种恶,对此无动于衷。
  萧 耳:你说要写一个“作恶,并且有能力对恶进行思辨”的人,你觉得现实生活中,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多吗?你印象中的文学作品中,有哪些人物是符合你这两个条件的?
  黄孝阳:现实生活中作恶的人多,有能力思辨的,寥若晨星。至于文学作品中,比如出没于歌德《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比如卡夫卡《在流放地》的那个军官——那个执刑过程中自愿替换掉囚徒,被机器杀死的人。“我知道我的罪行了,你看,我的生命戛然而止”等等。常人普世的价值观弥足珍贵,但它之所以得以形成,是奠基于那些斑斑血泪,以及对血泪的思辨深度(这需要叙事)。否则我们还在一个原始童稚的社会结构里。
  广义来说,文学作品中的坏蛋都是作恶者。如果这个坏蛋弃暗投明了,或有片刻反省,良心发现,那他多少还是“思”了一下,真正有能力思辨的,并且付诸实践的,不多。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会有“它塑造出一个当代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恶棍形象”这句评价。
  萧 耳:作为70后作家,你以小说出道很多年,一直被称为“实力派作家”,印象中你小说的路子很宽,好像什么类型都想尝试一下,甚至科幻类的也写过,至今为止,你觉得自己最能驾驭什么类型的小说?
  黄孝阳:我不在乎外界对我的称呼。前几天看到王春林老师写的一篇两万字的评论,就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文学术语“批判现实主义”,专门发明了一个新词语,“批判现代主义”来谈论这本《人间值得》。
  我尊重评论家的阐释。但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写作只有一个核心:写人,写我所理解的人,写其所以然。同时提供时代细节,以及支撑起这个时代的结构体。
  我无所谓类型。对于出版商来说,那是销售技术。对于读者来说,那是超市货架的分区。对于评论家来说,那是文学谱系及位置。
  这些都对我的写作来说不重要。写作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某种极端性的输出,是無穷尽时空中那只敲打出莎士比亚巨著的猴子附体,是通过对“人的叙事”,把不可逆的时间与那不可避免的历史进程,变为一个大地之上的奇异建筑,建造有时,塌垮有时。我们肉身所经历的那些可感可知的时刻,因为这种叙事过程,获得了他真正的主体性,并化身千万,不再匮乏;我们也可能真正拥有眼前这杯咖啡、这杯茶、这次有关于爱的神秘邂逅。
  重要的是人,是中国人,是今天的中国人。
  文学报的傅小平问过我一个问题。
  当我们谈到马尔克斯,包括其他的拉美作家,自然会想到拉丁美洲大陆。中国作家某种意义上,会不会因为欠缺亚洲意识或人类意识,乃至相对狭窄的中国意识,以致难以以一个整体的形象融入世界,从而影响了“文学中国”的建构?
  我回答过这个问题,展开来会是一个长篇大论。这里说下结论,一言以蔽之:
  我想有这种人类意识。
  有了这个意识后,再做这个中国叙事。这个意识的核当由一个全球性的当下视野,对人之存在本身的反复提问所构。
  人是奇迹,是造物主对自身的复制与迷恋,所以说“人类大脑结构和宇宙结构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又或者说:人类就是宇宙的大脑。在这个恢弘框架下,我们开始讨论数千年来的哲学家对人的分析与定义,人的内核与边界,人的历史何以延续,何以如此叙述,人是否配享信仰,值得被给予关于天堂的允诺,又是否应该拥有科技之力,对此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讨论人还可能拥有什么样的未来图景,而构建未来的关键节点与变量蕴藏何处,又如何找到激发节点引擎的能量。等等。   我们来到了一个新现实,我把它称之为知识社会。中国与美国是新现实里最重要的两极。要阐释人,阐释这个新现实里由传统与现代性共同塑造的人,对中国人的叙事是最好的维度之一。我很高兴自己是中国人,有幸生于这个汹涌澎湃的时代。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大概还在田间锄草吧。我对这个时代抱有深情。我想以我的方式来求解眼前这个世界,这个极其复杂,且日益复杂的世界。
  今天的中国人是迥异于四十年前的,更别说四百年前的,这是两个物种。这里有传承,也有“突变”。我想把构建出这个新现实的深层原因,用“人”这个最富有主体性与创造性的词语叙事出来。
  类型这件事,是学者与读者考虑的事。我不大关心。当然,我也很清楚讨论类型也是在一个“文学之用”的大框架内。关于文学之用,我也讲过太多。包括许多作者在内,目前基本是谈个人感受,比如在这个由科技与资本建构的世界,发现美与激情,重新审视爱与恨,构建一个人的乌托邦,对抗滞重与虚无,感受痛苦的各层次,自我拯救等。少有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比如,文学不仅是一种专门的知识体系,它还是各种知识体系的叙事策略。知识体系与知识体系之间有融合,更多的时候是相互为敌,尤其是在思想层面。哪种知识体系真正掌握了文学的力量,就可能对世界的未来起一个主导性的支配作用。解释趋势的人,必定影响趋势。我们讲的中国梦,美国梦,这两个词及其衍生文本就是文学叙事。
  我尊重类型。只是自身不大考虑这种自我命名与传播策略。
  萧 耳:有没有为了读者考虑而妥协自己的表达方式的写作?你写作时考虑读者的阅读能力吗?
  黄孝阳:刚开始写作的那几年有,但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不是说你愿意下海就能当名妓的。后来,就不考虑了。
  这基于两个逻辑。一是,当代人的特征之一,既是读者,也是作者。我无意扮演那个云层之上的启蒙角色,我不是蜿蜒闪电;也不愿意跪舔金主,那是对我体内那条龙的蔑视。大家平等。我写我所理解的这个世界,你愿意读,是我的荣幸;不愿意读,那是我俩这个缘分还没到,也不是我的损失。
  我不考虑读者的阅读能力。别说普通读者,就是批评家等相对的专业读者也不考虑。那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我还有一份工作,得养活这个肉身皮囊。
  萧 耳:你怎么看小说中父与子的冲突?主人公张三从小厌恶父亲身上的“恶”,始终保持着对“父亲”这个男性权威有清醒的批判,又为什么自己也走上跟父亲一样的“恶”的道路呢?那么这种批判是否是一种“伪批判”?
  黄孝阳:父与子的冲突是永恒主题,我很喜欢德国漫画家埃·奥·卜劳恩创作的那部同名漫画作品。这是给予这个严酷主题的一个富有温情的微笑。
  但这个笑容不是人类历史中的主线。恶不可避免,比如我们说谎言是恶,也都知道“谎言重复千遍即是真理”之类的法西斯宣传口号,知道世界上充斥着谎言,但由于信息匮乏与观念倾向,我们往往浸身其中而不自知,还以为自己是正义化身。
  萧 耳:既然是一部以恶人为主角的“恶之花”,为什么要取名为《人间值得》?是反讽,还是寓意主人公本质上那些善良的人性之光的一面?
  黄孝阳:没有这些“恶之花”,把你放在丹麦乡村那个风景如画里,剔尽外界变化,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打娃看窗外,几十年,我相信你愿意;几百年你还愿意吗?北欧诸国那么高的福利,政府从摇篮到坟墓一路承包过来,可抑郁症与自杀率高企。人是很难承受生命的轻。
  恶让这些“轻”成为翻滚云层里的蜿蜒闪电。它给予善边界。包含了善的种子。生命或许就是从某次闪电击中地面一个小水洼开始的。
  还有更多的问题不是善恶可以言说的,只是秩序。它的道德评价取决于你的立场与价值体系。我们都知道那个说谎者悖论,“所有克利特人都说谎,他们中间的一个诗人这么说”。但少有人理解:克利特人为什么要说谎。因为“说谎”那是他们的善。
  还记得卡尔维诺写的那个《黑羊》么,那是一个精彩的隐喻,人人是贼,他们就这样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没有穷人与富人。那个打破了这个内部秩序的诚实人,不久饿死了。从那以后,“人们就不再谈什么偷盗或被偷盗了,而只说穷人和富人;但他们个个都还是贼。”
  萧 耳:围绕张三,为什么要写七个女人?少一个会怎样,真的是有七层隐喻吗?而且这七个女性几乎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对于底层或者边缘女性,你有信心写好这类女性吗?你了解她们吗?
  黄孝阳:这个在构思的时候就想了。我喜欢七这个数字。它是奇妙的,是開启万物奥秘的钥匙。“我们明明知道犯下七宗罪后所要受到的可怕惩罚,也都清楚作为七宗罪对立面存在着的那些美德书,为什么我们还要犯罪?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是罪人吗?不,是因为这七宗罪不是人的错,皆有人之真性蕴藏其中,相对应的是:渴望、自信、性爱、进取、安静、好奇、力量。”对这本书来说,7是内容,也是形式。是通过对7的整理,求解出人这个奇点。少一个会怎样?也不会怎样。断臂的维纳斯可能更适宜成为美的化身。
  至于这七个女性几乎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问题,可能是我的眼睛有问题,我看到的女性,那种我觉得有生命质感的女性,基本有过这样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过程。这个问题还可以放在女权主义的大框架下讨论。女性的第二性,是被发明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在小说里创造了朱璇,这是一个新女性,由罪恶与血泊孕育而生,会是未来的神祇。其实,受难(痛苦)是人的本质。作为一个当代人,要对所谓的幸福保持警惕。
  我当然能写好你眼里的这些“底层女性”,我了解这个金字塔结构的底层,我是这个底层的一部分,是它们的旁枝逸出。这种了解是体内某部分DNA。
  萧 耳:还有一个跟女性有关的问题,书中主要女性人物,似乎都经历特别不寻常,又有欢场经历,又有自毁倾向,又都是“性”符号,和人们所认知的生活中的真实女性相距甚远,这样的安排,是否过于戏剧性?
  黄孝阳:随便在街头拉住一个普通人,他的生活中肯定是有“特别不寻常处”,关键是这种不寻常处是否能有机会得到书写,以及怎样的一个书写。   至于为什么是“欢场+自毁”,面对个巨大的文学命题,我得写上几十万字。
  福克纳说过一句令人记忆深刻的话,作家最好的住所就是妓院。翻开文学史,有几个作家没有写过妓女呢?为什么他们会把笔墨集中在此?简单说,妓女满足各种条件,是人的极端性与戏剧性的节点,是风暴降临,让我们重新有机会目睹关于人的“田野与河流”;是倾城之美,亦凋零有时,是命运在一个肉眼可察觉的“转眼即逝”中的吟唱;是钱的逻辑,这个支配着世界大部分秩序的肉体化身。等等。
  人们生活中的真实女性又有哪几个没有“欢场时刻”?取悦N个男人是需要这个时刻的,取悦一个男人同样如此,哪怕冠以浪漫与爱情之名。关键在于阐释。大家也都知道莫泊桑的那篇《羊脂球》,在一个普世伦理的体系里,妓女的道德水准不低于贵妇与官员。这并不是虚构,所以人们说“窃国者侯,窃钩者诛”。
  用恩格斯的话来说,婚姻是卖淫。是合法的,长期的卖淫。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讨论一下“真实女性”。最近美剧《西部世界》第三季上映。男主陷入死地仍不吐露女主的秘密。女主问他为什么。吐露才是他这个阶层出身的人应该做的事。男主的回答是,“你是我这些年见到的唯一真实事物。”
  我们也都知道尼采说的那个词:群畜。
  我把这个词分解了一下:社畜与家畜。
  我们在世俗语境里所谓的真实,其本质与“社畜与家畜”有多大区别呢。唯一的真实,即是我们对自我的探索与认知啊,这个永不停止的孤独旅程。
  至于自毁这个,人有求生欲,亦有趋死心,这都是基因密码。人喜言生,而讳死。又有哪个普通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会没有过想死的念头呢?只是掩盖住了,未得到叙事罢了。
  萧 耳:你自述《人间值得》写了小人物在大时代洪流中的奋斗史,你写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张三会不会有另一条出路?成为一个良人的可能性?
  黄孝阳:有太多可能性了。但我见到的那个现实,是他这样的生,这样的死。有太多的张三,成为良人,爪牙缩敛,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但只有那个奇异时刻来临,那些响着军号敲着响鼓的队伍从他窗外经过,他会毫不犹豫地放下手中的碗筷,跳出阳台,加入到“那条路”对他的神秘召唤。
  还是那句话,人最大的价值,是对自由的追寻,那是最后之锚。
  萧 耳:小說让读者在主人公身上,若隐若现地发现“救赎主题”,而且似乎都和女性有关,你把所有善良、勇敢、包容等美德都给了小说中的女性,是否意味着你对男性比对女性有更多的批判?这跟男性在当下社会所处的权力和欲望构架体系位置更中心有关吗?
  黄孝阳:罪与救赎同样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街头妓女索尼娅是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救赎。《安娜·卡列尼娜》里,安娜是对卡列宁与渥伦斯基救赎。这是对一个伟大传统的继承吧。当然,还有其他。
  张三在他的经验里,做一个庞氏骗局已是极限。而朱璇接过他的钱,她的目光已经关注到《细胞声学》学科的建立,是要在一个科技层面发挥脑力的。
  我说过:随着脑力对体力的替代,女性会崛起。可惜我的寿命太短,看不到这个未来。只是希望她们崛起之后,不要把男人弄成第二性,当宠物养。
  萧 耳:小说中,张三的父亲、小羽的父亲、许姜的父亲,还有朱璇的父亲,都因为对女性的摧残等恶行是被自己的儿女们恨着的,你笔下的父亲形象与很多文学作品中的父亲形象不同,我们见多了“父爱如山”,你觉得写一个反向的中国父亲的典型是否需要十足的勇气,读者会买账吗?
  黄孝阳:豆瓣上有个小组,父母即祸害,高峰时期有数十万组员。
  一旦个体意识觉醒后,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即是:弑父。
  我对这届读者有信心。哈哈。
  萧 耳:似乎很喜欢在小说中游离开故事,大谈量子等一些新科技领域新名词,并且上天入地,谈古论今,带着一种词语的狂欢的味道,你觉得《人间值得》因此可以归入当代先锋小说吗?如果把《人间值得》当成现实主义小说来阅读的话,会觉得各种狂想和逸思似乎与人物本身并不相符?作者为不断附体在人物身上自说自话设置了情节上的合理性,让张三自己动笔写自传,这样写是否引起了一些争议?有没有读者看了小说后,反对你以天花乱坠的方式来写一个江湖的故事?
  黄孝阳:科技与资本构建了我们今天这个现实,我把它称之为新现实。我们在进入一个卡尔·波普尔所预言的开放社会,“一个蜂巢似的有机体”。这是一个比《百年孤独》还要魔幻百倍的匪夷所思的新现实。它还在不断加速,且每一秒都比刚流逝的那一秒更快一点。我把这个新现实称之为知识社会。一个知识生产呈指数级增长的块茎结构,一个人可能真正获得主体性(自由)的个人时刻,一个充满不确定性与戏剧性的现代性景观,一个“技术奇点”随时可能爆发的前夜。
  这是我所有小说写作的理论与实践的基点。
  我对这个剧变动荡的世俗生活充满敬意,但知道它并不足以安放心魂。
  人是道德的人。随着现代性浪潮的狂飙突进,人事物三者的碎片化,社会结构的块茎化等,昔日的各种道德准则已被悬置,其内在动能基本耗尽。新的道德体系呈现出极大的不确定性,犹如湍流。是时间概念(须臾片刻),也是个地理名词(甲地之蜜糖,乙处之砒霜),还是对社会各阶层的特征书写,同时又具有了某种迭代更新的科技属性。这个湍流里当有着当代中国人的真正面容。我想找到它,找到“四十年前的中国人与今天的中国人是两个物种”一说的根源所在。
  这个寻找,就必然要求你说的“新”。
  《人间值得》因此可以归入当代先锋小说?我无所谓评论家怎么干,这是他们的权力。我还是蛮喜欢王春林老师提出的“批判现代主义”。
  我关注现实,从未与它有过片刻分离。
  至于你说的各种思想与小说人物并不相符……这里就涉及一个统计学的样本抽取。我很幸运,抽取了张三,这个有能力这样思考的人——事实上,我也就是一个普通编辑,安分地做着一份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工作,但这不影响我的思考。卡夫卡终其一生,也就是一个小职员。天空中飞过了一千只白天鹅,不等于第一千零一只就不可能是一只黑天鹅。   不是为了自说自话,而是这广阔土壤里有这样的异数——他是对他们的概括。
  萧 耳:你说过《人间值得》的故事跟你江西县城老乡的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有关?张三有原型吗?为什么说这部书“是为我的兄长们立传”?
  黄孝阳:当然有原型啊。只是这个原型的相似度。我们身边的人,家人亲朋,同事街坊,只要是人,都有张三的碎片。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张三本来就是一种普遍性的代称。他故事的极端性,是由那一个个细胞层面的组织汇总而成,这些组织结构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常经历的。只是看读者的耐心与同理心了。
  我很喜欢云南胡性能给我讲的那个坏家伙。
  他的诸种恶行,鲜活生猛。我咋舌之余,想起那个纠缠了我大半年的鬼魂(我的老同学)生前所行之事,换下人名与地名大致相同(这种相隔千里的同构现象让我着迷),都是野蛮生长,有一个极为强悍的意志,禀赋超群,蔑视弱小与平庸,才情和想象力喷涌而出——不是树与草那种依赖土壤的生长,或马铃薯式的隐忍匿伏,是真如岩浆涌出,炽热黏稠,令人叹为观止暗自惊心。这岩浆是地球的生命力,要改变地壳面貌,彻底改变生态的。甚至,它是渴望重新篡写被人视为具有神性的自然律的底层代码。
  我也终于听见了那“像海鸥那样叫了两声”的内容。两声,四字:人间值得。
  萧 耳:小说写了个配角,刘启明,一个有文化的无耻的帮闲小人,你写的时候可曾想过对照《金瓶梅》中应伯爵之流吗?您本人本职工作也是文化界,刘启明是否包含了你对当下文化圈一些小人、软骨病的讽刺?
  黄孝阳:写的时候倒没想过对照《金瓶梅》中应伯爵之流。是文本需要这样一个人,他就主动跳了进来。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张三就能在一个易被公众能理解的层面讨论那些形而上,讨论这个行为后面的“之所以然”。
  我们活在一个观念的世界里。
  广义的文化人提供各种观念。
  我说过这个新现实的五种基本矛盾,第一条就是观念的冲突,知识体系之间的竞争与博弈。文化是根。但为什么刘启明是这样一个帮闲形象?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仗义多是屠狗辈,读书最是负心人。又或者说,原来刘项不读书。有些伪文化人是把自己当成蛆了。不舔那么一下,死不了人。
  说过一句话:
  我们所寄身的这个观念世界,这几千年来,就一直不是最聪明的,最深刻的,最具逻辑性的,最具有美学意义的,而是对大多数人观念的一个加权平均值。那些“各种战争的胜利者”,总是会让他的观念及其表达方式,无限地趋近于这个加权平均值。
  也还说过另外一句矛盾的话:
  我们拥有的这个现实,我们今天所习以为常的那些词语,比如市场经济,自由与平等,法制等等,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先天先验,不是一个矿藏,在岩层深处,人类用了几千年的漫长时光,把它们挖掘出来。不是这样的,最早它们就是一小撮人的想象。
  这两句话互为博弈,进退,隐现。
  萧 耳:这部小说有很浓的江湖气,你是否是港片的拥趸,写这个小说里的江湖黑社会时,是否参考了港片里的间接经验呢?比如周润发、吴镇宇、刘青云那一批香港明星演的黑帮电影?抑或也受了《教父》等西方黑帮电影的影响?
  黄孝阳:年轻的时候开过影碟店,看过好多港片,那真是一个美好年代。但小说中的江湖与港片里的古惑仔没有联系,就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人事。这些人事还在,不过是换过了一些名称与套路罢了。黑帮电影是我很喜爱的一种类型,那些激烈場面能带来肾上腺素的分泌,更重要的是:这个相对边缘的视角对忠诚、正义、勇敢等美德的定义,一个不同于世俗社会日常秩序下的书写与通俗阐释。
  萧 耳:“所有的枭雄都稀里糊涂死去”,包括主人公张三最后也是这样死去,这是“恶人”的宿命吗?还是恶人为主角的小说必然的逻辑?
  黄孝阳:不是宿命。不是必然的逻辑。只是因为我对朱璇的爱。张三是没有未来的。他的经验只能让关于人的可能性到此为止。而朱璇可以,她会给世界带来惊喜的。
  世界取决于我们的心智模式和认知模型,取决于这个你凝视着我的这个瞬间。
  如果你在这个瞬间看到了什么,那么就平静地接受它吧。
  萧 耳:《人间值得》打开了一个中国县城的社会经济文化江湖等全方位的舞台,您借此给出了自己对中国改革开放现代性进程的一种角度的思考吗?
  黄孝阳:有啊。偶尔会在微信公众号与微博上说上几句。我喜欢中国,喜欢改革开放,喜欢现代性。就现代性这词语我写过不少文章。我是现代性的孩子。中国改革开放现代性进程大致是在这几个要素下推动的。第一是观念启蒙后的制度红利;第二个是全球产业链转移过程的工程师红利与人口效应的释放;第三个就是资本的全球性流动,以及令人匪夷所思的科技进步,太快了,快得让人类那数百万年的进化史变得甚为荒谬。而这个荒谬是真实事件。
  如果要说中国这个进程中区别于他国的所在,就是一个伦理体系的普遍缺位,道德的不在场。这导致一些人行为的难以预料性与不择手段,有形成灾害、互害的风险。可能还得有识之辈打通现代性与中国原典之间的关系,不是复古,是打通,是一个能在人内心层面的生长。这有助于国家治理能力的总体提升,有助于全社会交易成本的总体下降。
  还可以给出一个哲学层面的宏观描述。
  今天的人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为明天会更好,有大房子,股市永远向上,某日能踏足火星,这个浩瀚宇宙是为人类此物种准备的。这种观念是从哪里来的三?百年前的人们肯定不是这么想。
  这个不假思索的念头应该是根源于现代性。现代性的本质大概就是对一个无限增长的许诺。近代以来的多种意识形态大概也算是现代性的发明与分娩,其内置前提同样是对未来(国族整体福祉不断提高)的许诺。从这个许诺中获得合法性。在这个合法性的具体推行过程,通过阐释又不断赋予自身神圣性,渐而逐渐摆脱世俗层面的理性框架,取得了宗教意义层面上的“信望爱”。而由于科技增长这个主要引擎所颁发的巨大红利,“国家整体福祉不断提高”的不断两字,数十年来颗粒度日渐清晰,切实,又有雨水滋润万物的普惠性。这就保证了意识形态自我论证与自我赋魅这个闭环的建构。但这个“未来感”正由于富有革命性意味的基础科技的停滞(以及消费主义对欲望的无限迎合诱惑),已经从人的体内迅速流失。人被当下驱逐,也追逐当下,把转瞬即逝的须臾片断无限拉长,并从思想维度赋予这些“被拉长的碎片”以真理之名。   我们是现代性的孩子。但在我们的祖辈看来,我们或许就是怪物。
  萧 耳:最后一个问题。2020年以来,你主要做了些什么,读了什么书,思考了一些什么?
  黄孝阳:读了很多,读了就忘了。有时也搞不清楚哪句话是作者说过的,还是我自己发明的。比如我刚才在讲新现实时提到的一个短语,“一个蜂巢似的有机体”。一个评论家可能是想引用,在微信上问我出自于卡尔·波普尔的哪本著作。当时回复他,这可能是“我的发明”,单个蜂巢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隐喻。在我的认知里,蜂巢是对应人类历史中的金字塔。金字塔就那么几座,法老的陵墓。而蜂巢遍布脚下这个蓝色星球,不知几万万也,是一个去中心化的连接,构成网络这个表现出生物特性的奇异组织,并通过市场不断汲取力量。这有赖于公司对国族的超越,成为政治经济文化体系里的一个重要输出端。蜂巢本身是具有封闭性,结构严谨。要把这个短语讲清楚,也得至少要有那么几篇文章。还好我不是学者,要不准得整天趴在知网上找出处,烦死。我只是想为那些不断从脑子里涌出的,我个人觉得具有“局部真理光耀”的句子,找到它的主人,男人女人穷人富人好人坏人老人小人,呃,是小孩子。
  怎么说呢。四十岁的时候,我理解了弘一法师说的“悲欣交集”;到了四十五岁零120天,才渐渐明白维特根斯坦刻在墓碑上的那句,“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这倒不是说后者比前者高深精微,相反它更像一個稚子对世界的叫喊——我是喝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奶长大的。而这叫喊声中分明是有海浪的(海天一线间的那片澄澈,是我的起点,我古老的故乡。同时,它也孕育出最猛烈无情的风暴)。也只有在这片海浪声中,我们才能真正理解罗素评价维特根斯坦时所使用的这几个词语:热情、深刻、认真、纯正、出类拔萃。
  作者简介:黄孝阳,江西抚州人,1974年生,文学创作一级,副编审,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南京审计大学客座教授,南京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现供职于南京某出版社。著有《人间值得》《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长篇小说,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我永远忘不掉这个夜晚》《说说爱情吧》,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等,以及“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
  萧耳,女,杭州人。作家,媒体人,高级记者。在《收获》《钟山》《大家》《上海文学》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种。出版有《樱花乱》《锦灰堆美人计》《小酒馆之歌》《女艺术家镜像》《杭州往事》及长篇小说《中产阶级看月亮》《继续向左》电影随笔《第二性元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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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阳光炙热地从百叶窗缝隙挤进来,郑培民教授的办公桌上随即泛起了刺目的光亮,他平静地看着沈佳妮。  沈佳妮继续说:“希望您能帮我!”话毕,眼圈里恰到好处地盈着泪。郑培民仍然没说话。沈佳妮下定决心,不再掩饰其中的威胁意味:“我知道那个事件。”  郑培民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什么事件?”  沈佳妮轻声说:“先称为三月扬州事件吧。”  一阵头痛向郑培民袭来,偏在此时,阳光玩闹般地愈加热烈,办公桌上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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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很大,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雨之后,草坪上青草已经大部分枯黄,几棵松树,黄花梨还有杏树随意地散置在草坪上,长势不错,每到夏季郁郁葱葱地很好看。  灵秀站在自己单元门前的草坪上,看着花圃里的刺玫一脸期待,已经是四月中旬,每年这个季节刺玫已经开了。可今年北方的气候太不正常,天空乌沼沼地阴着,早晨的风依然凉飕飕的,钻进脖子里,让人感觉冬天好像又回来了。  灵秀是个老太太。按她自己说才七十多岁,可有人说她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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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捕魂》应该是“铁屋子”的续章。当年那位斗士情绪低落,愁眉不展,梦想着把虚构当武器去刺破沉闷的天空。于是她“建造”了一间铁屋子,“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里面的人在熟睡。然后——然后尽人皆知,这间屋子成了一间著名的屋子。人们时常提起它,瞻仰它,各怀心思地为它树碑立传。它俨然成为中国人心底的精神形象。至今,我还记得那铁屋子墙上的字句:希望是在于将来。  这一希望不要紧,就希望到了近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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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收工的哨子一响,民工们从楼房的脚手架上下来,连手也顾不得洗,就拿了吃饭用的家伙,叮叮当当地敲着,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朝工地的食堂涌去。  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一个简易工棚,四面透风,里面支着两口大铁锅,一口锅做饭,一口锅炒菜,管着建筑队百十口人的伙食。  眼下,两口大锅刚被炊事员老王头揭了盖子,锅里的热气腾空而起,又四散开来,大家都闻到了米饭和猪肉的香气。  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晚上有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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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在多年前就有这样的想法:先锋性就是经典性,但一直没有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最近与一个叫高檩的年轻作家通过电子信箱交谈时,才对这个命题有了可以叫人信服的推理与思考。在我的意识里,我一直认为先锋文学必须是有其经典意味的文学,要么它必将昙花一现,不会在文学史上留下其牢不可破的地位。  “高檩,《灰烬》以单瑗、孟邦、罗南、宋洁几个人的故事来结构小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特别的新意,有些平淡了。你小说里提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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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局刑警队。上午九点半。  女人推开二楼刑侦科的门,直奔副队长严明的办公桌走去。她身穿的旗袍像套在身上的麻袋,松松垮垮,目光略有些呆滞,面色憔悴如纸。她不顾严明正在打电话,一字一顿地说道:“严队长,我来投案,于峰是我杀死的!”  严明挂断手机,惊讶道:“你是于峰的妻子洪艳?你丈夫的案子早就结了,杀人犯已经落网了啊!”  洪艳早早起了床,在浴室里消磨有一小时的光景,不只洗干净了身体,还将腋下和私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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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村像蒙了一层细尘,其底色若不是黑白,至少是烟黄的,流光斑驳,天地苍黄。  该处原是机械厂家属区,平层,板楼,砖混结构。家属区应运而生,企业兴盛,家属区也红火,上班下班的点儿,自行车如过江之鲫,小摊小贩栉比林立。天一黑,小饭馆里满是划拳斗酒的工人,短打赤膊,气势遒劲,嗷嗷的活像拼命。岁月流转,盛极而衰,机械厂几经改制,下岗,分流,买断,经过一系列神操作,病入膏肓的机械厂,终于入土为安了。后来,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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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爱情,人类有许多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美丽神话。例如七夕相会的牛郎织女、千年等一回的白娘子传奇、化蝶翩飞的梁祝生死恋,而在文学作品中更有《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描写爱情的经典之作。人类的爱情神话和作家笔下的爱情小说,都意味着爱情是人类生命永恒的命题,也是人类借助爱情来想象生命之美和自然造化的灵感与动力。  什么是爱情?从古至今人类的生命智慧和文化典籍会有千万种回答。爱情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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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的事情发生在我童年是的老家,一个小山村。在我的记忆里,这条不大的山谷是很闭塞的,好像在1990年才通客车。从读初中开始,我和伙伴们都要步行,在三十里开外的学校住上一个星期,周日休息再步行回家。也许是因为封闭吧,这里的人给人的印象好像唯有淳朴与善良。人们习惯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種地打粮,婚丧嫁娶,生儿育女……日子也悠闲,人心也安静。然而,就在世世代代的守望里,一条绘在图纸上的高速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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