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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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老庞回家以后发现手机找不到了。进门的时候他还用手机照过亮。他把回家后干过的事情温习了一遍,连确信没有去过的卧室和阳台也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他安慰自己,手机不可能长出翅膀飞走的,就算长出翅膀窗户也关着呢。还是找不到,又想,手机毕竟不能和钥匙串比,钥匙找不到才叫麻烦呢。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串掂了掂,踏实多了。他的钥匙扣上拴着一条尼龙绳,另一端系在裤带上,打着死结。他的逻辑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不穿裤子出门吧?既然穿裤子,无论如何要把裤腰带系上吧?那条尼龙绳真叫个结实,他永远不可能丢掉他的钥匙的。
  热好的牛奶已经凉了,老庞还是没有找到手机,这才想到用座机拨一下他的手机号。座机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苫着一块绣着喜鹊的白绸布。这是他老伴的作品。那还是在十多年前,老伴退休以后迷恋上了十字绣,一天到晚皱着眉头穿针引线。老庞说,这是跨世纪工程吧,到死恐怕也绣不完。他念叨了几次,老伴就动摇了,干脆把绣好的喜鹊裁下来,撩了边,方方正正的刚好可以把电话机苫住。又过了三年老伴去世了,老庞看到那只花喜鹊就会想,如果老伴一直织她的十字绣,也许不会生病吧?
  老庞揭去白绸时耳边仿佛听到了喜鹊的叫声。他把听筒拿起来,突然间想,手机会不会在取牛奶的时候放到冰箱里呢?他跑过去打开冰箱门一看,顿时间乐了。老庞说,有本事你飞走呀,你要敢飞走,我把你冻成一块冰。手机凉津津的,他举起来贴到脸上。
  尽管找到了手机,老庞还是决定用座机给它打一次电话。老庞拿起听筒,摁到第九个数字时发现打错了,他拨的是儿子的号码。上个月,儿子带着孙女来看他,送走他们,返回来时老庞看到了儿子的手机。老庞跑到窗口,看到孙女蹦蹦跳跳的,并没有喊出来。他猜想儿子什么时候会发现落下了手机。儿子的手机没有设置开机密码,他拿起来给儿媳打电话。他准备告诉儿媳,儿子的手机落到他这里了。没等他开口儿媳就气冲冲地说,你怎么还不回来?他没有吭声,儿媳火气更大了,说,你去看你老子我没意见,凭什么把我闺女带上,你想让那个老不正经把她教坏吗?
  隔了一个星期,儿子一家人过来看他。他以为儿媳会给他赔礼道歉。想象那情景,他脸热心跳的。儿媳并没有这么干,笑都没有和他笑一声。但儿媳给他拎着一串香蕉,一盒牛奶,此时無声胜有声吧。他批评儿子说,丢三落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他还想批评儿子,怎么就让一个娘们儿调教得服服帖帖的了?
  想着这件事,老庞替儿子感到羞愧。他已经不想给自己的手机打电话了,但还是挨个儿摁下了十一个数字。就当是温习温习自己的手机号吧,这两年他一直在和记忆力作斗争。手机没有响起来,电话里传来急促的嘟嘟声。老庞又拨了一次,还是嘟嘟声。他一时间想不起来嘟嘟声是代表占线还是忙音,干脆就不打了。
  老庞的手机也可以上网,躺下来后他查了查,电话若打不出去,嘟嘟嘟一直响,可能出故障了。第二天,他用手机拨打114,告诉话务员他的电话出了问题。话务员声音真好听,他猜想女孩子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话务员说,先生,请您提供一下机主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他按要求提供了,话务员说,对不起庞先生,这个号码不存在。他又乐了。他说,姑娘你多大了?话务员说,对不起,我们只回答业务范围内的有关询问。他说,姑娘,我的意思是这个号码怎么能不存在呢?它存在的时候你恐怕还不存在。话务员不吭声,他又说,姑娘,我的意思是它都存在了二十六年了。话务员说,对不起庞先生,这个号码确实存在过,但上个月十九号机主已经办理了拆机手续。
  老庞很快就想清楚了,这是他儿子干的。他儿子在老婆面前像是可怜兮兮的杨白劳,对待老子却像是无恶不作的黄世仁。上个月单位给退休职工发了五百块钱的购物卡,让人代领的话须持有本人的身份证。他真是大意了,儿子拿着他的身份证把他用了二十六年的座机拆掉了。
  老庞只能用手机给儿子打电话。老庞说,你给我过来一下。儿子说,有什么事?儿子连爸都不称呼他,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老庞说,过来再说。儿子说,我正开会呢。老庞说,半小时内你给老子过来。
  儿子迟到了半小时。儿子皱着眉头问,到底有什么事呀?老庞张开嘴指了指说,我的门牙活络了。儿子说,就为了这事?老庞说,你觉得这是一件不足挂齿的事情吗?儿子说,我没有这么说,你是想拔掉门牙换一颗假的?老庞说,刚才疼得厉害,现在好点儿了。儿子,和老庞商定星期天再去看牙医。儿子走的时候瞟了他一眼,好像还瞟了苫着白绸的座机一眼,或者说瞟了那只花喜鹊一眼。儿子毕竟没有摔门,听着他的脚步声,老庞轻轻把门开了一道缝,他想儿子出门后也许要骂他神经病呢。也许他已经骂过了。
  老庞不和儿子发脾气是有道理的,他已经想到了儿子如何对付他。儿子会说,既然有手机,座机有什么用,除了诈骗电话现在谁还给你打座机电话呀?儿子会说,这不是几十块钱月租费的问题,关键是浪费资源。老庞想象儿子说话时候的样子。老庞想,如果哪一天害怕在儿子面前理屈词穷,说明你已经老了。老庞已经老了。
  老庞又揭去了白绸,拿起听筒试着拨了拨,幻想出现奇迹。他还记得当初装电话时的情景。那时候干什么都论资排辈,单位不给他装电话,他是托了同事小陈的关系自己花钱装的。他的座机后两位数字都是“8”。装电话花了一大笔钱,老婆和他吵了几次嘴。他装电话用处也不大,但把“宅电”告诉别人的那种感觉好极了。为此他还专门印了一打名片。
  老庞偷偷摸摸出过两次轨。其中一次,那个叫张玲玲的女人喜欢半夜三更往家里打电话,如果他老婆接起来,她就把电话挂断了。老婆疑神疑鬼的,他十分紧张,差点儿就把电话拆掉了。他记不起来当初是怎么摆平的张玲玲,去年夏天,他听说那个女人出车祸死了。
  老庞摸着电话机想起了好多事情,正所谓感慨万端。谁说老庞的记忆力衰退了呢?
  尽管办理了拆机手续,老庞还是决定让他的座机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否则,让那块绣了花喜鹊的白绸布干什么用呢?晚上看电视,老庞喜欢把那台座机抱在怀里,随意摁几个号,像是练习指法,又像是逗弄着一只宠物。拆机以前电话机可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老庞想,这个他用了二十六年的电话号码已经不属于他了。老庞想,真是往事如烟啊!其实老庞不希望生活在回忆中,他希望有模有样地安享晚年。换一种时髦的说法,就是活在当下嘛。   老庞干得真不错,他把晚年生活安排得很周到。早晨他会到公园里舞剑,以他的年龄作参照,身手还算敏捷吧。接着他会和一帮戏迷吊吊嗓子。他十二岁就上了艺校,如果不是变声期没有把握好,说不定会成为享誉一方的戏曲名家。下午,他会在小区一棵大柳树下和一帮老头子下棋。这个不是他的长项,但他在进步。有一次,物业的老李犯了浑,他把老李杀了个片甲不留。晚饭后他会到公园的广场跳交际舞。他已经换过六个舞伴,最近一个叫王丽蓉的舞伴已经固定了大半年。王丽蓉掌握不好节奏,经常会踩他的脚。但这个五十六岁的女人身材保持得不错,手掌软绵绵的,他把踩他的脚当作了一种暗示。王丽蓉多年前就离婚了,他想,如果他要娶她,她会不会答应呢?他不怕她不答应,有的是办法。再想,怪麻烦的,还是跳跳舞算了。
  老庞并没有去看牙医。这次儿子过来,主动提到了拆机的事。儿子像是给他道歉,态度却极不端正。老庞反驳说,怎么没用?万一有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打电话找我呢?儿子说,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老庞说,一切皆有可能。老庞脑子里冒出了另一个和他出过轨的女人,当然是她年轻时的样子。老庞想,那个王玉秀恐怕老得惨不忍睹了吧?想当年她的皮肤就比较松弛。就算王玉秀不找他,也有可能别人会找他,他发出去好几打名片呢。老庞和儿子说,你应该把媳妇好好管教管教。
  儿子走后,老庞又拨通了114。这个女孩的声音和上次那个有点像,老庞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老庞问,如果拆掉了座机,那个号码是不是就判了死刑?女孩说,也不一定,过一段可能会重新配出去。老庞问,原来的机主能不能再把它申请回来?女孩说,配出去以前当然可以啦,不过您要抓紧,记得带上身份证哟。
  眨眼大半年过去了。
  老庞看电视的时候很少再拨弄那台电话机。但有时候,老庞会用手机拨打跟随了他二十六年的那个号码。这天晚上下了立秋后的第一场雨,老庞居然拨通了。
  老庞听到“嘟”的一声长音,简直吓了一跳,赶紧把电话摁断了。他怀疑摁错了号,谨慎地又把七个数字摁了一次,电话再次接通。这一次,电话“嘟”了两声后老庞才挂断。老庞撂下手机搓了搓手,好像要和人干架似的。他听到了咝咝的鼻息声。
  《新闻联播》结束了,老庞又耐着性子看完了《焦点访谈》。八点钟,他再次拨通了电话。电话响到第五声,一个男人接起来了。男人喂了一声,老庞说,你好。男人说,你好,你找谁呀?老庞说,啊……老庞本来已经打好了腹稿,他更希望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他要告诉对方,这个号码是他以前用过的,新主人和旧主人也算有缘人吧!但老庞没有讲出来,口齿不利索了。男人说,你到底找谁呀?老庞说,啊……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早晨雨已經停了,空气真不错,老庞没有去舞剑。等到八点半——老庞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等到八点半,他又把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还是那个男人。男人喂了一声,老庞说,你好。男人说,你好,请问你找谁呀?老庞说,我找的就是你呀。男人说,你是谁?老庞说,我是谁其实不重要,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奇妙的缘分吗?男人笑了一声。男人说,骗子吧!又把电话挂了。
  老庞窝了一肚子气。老庞举着手机说,你才是骗子,你用着我的电话号码还骂我是骗子,真是丧尽天良!平静了一会儿,老庞觉得自己有点不讲理了。按这个逻辑,老婆要是和你离了婚,岂不是再不能嫁人了?他责怪自己笨嘴拙舌,如果开宗明义把事情讲清楚,对方就不会认为他是骗子。现在骗子太多了,不能怪那个老男人。他从声音上判断对方是一个老男人,起码六十五岁了。
  下午,老庞又把电话打过去,对方接起来却不说话。老庞想,看来对方已经记下他的手机号,以后会不会再不接他的电话了呢?老庞说,你好,我不是骗子,我觉得应该给你解释一下。老庞说,我是说你现在用的这个电话号码我以前用过,我用了二十六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六年呢?老庞说,我的意思是万一有人打你的电话找我,你可以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人家吗?我叫庞有余,庞大的庞,吉庆有余的有余……
  老庞讲得口干舌燥,自己都觉得啰唆了。他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在听。以前他就干过这样的事,遇上骗子或者业务推销员,撂下听筒任由对方唠叨,自己则品茶去了。他喘了口气后问,你好,你在听我说话吗?“叭”的一声,对方又把电话挂了。
  老庞又窝了一肚子气,再把电话打过去,对方没有接。
  隔了两天,老庞又把电话打过去。这次老庞没有吭声,对方也不吭声,两个人像是比赛看谁沉得住气似的。老庞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公平的比赛,电话费毕竟要由他来交。老庞说,你好,我就是想问一下,有人打你的电话找庞有余吗?对方还不吭声,老庞正要挂断,电话里传来那个老男人愤怒的声音。老男人说,你烦不烦呀,永远都不会有人打我的电话找庞有余!
  话说到这个分上,老庞再不想搭理那个老男人了。什么素质,什么情怀嘛!老庞不希望一个素不相识的老男人伤害自己的情感。他想象老男人头发掉光了,长着一张苦瓜脸,满脸老人斑,流着鼻涕,总之是惨不忍睹嘛。他又觉得这种想象也是无聊的,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需要干的是调理好自己的情绪,安排好晚年生活,让那个用了二十六年的电话号码见鬼去吧!老庞把座机拆掉了,那块白绸布被他扔进了鞋柜。他又听到喜鹊叫了一声,奇怪,眼窝居然湿了。
  接下来的日子,老庞遇到好多烦心事。早晨他去舞剑,一个打陀螺的老头把他们的地盘占了。他唠叨了几句,老头和他吵了起来,气势汹汹的,还想拿鞭子抽他呢。老庞和一帮戏迷吊嗓子,居然遭到公园旁边一家幼儿园的投诉,说他们咿咿呀呀地叫,不利于小朋友的身心健康。老庞在小区和人下棋,一个劲儿输。他不想下了,物业的老李说,老庞,我让你个马好不好?老庞要走,老李扯着他说,让你个马你还不敢下呀,赌一百块钱好不好?结果老庞又输了,这不是一百块钱的问题,输掉的是老庞的脸面。
  对老庞打击最大的是王丽蓉。老庞去公园也就晚了一会儿,她居然和一个瘦高个老头跳起了舞。一曲终了,老庞微笑着来到王丽蓉身旁,王丽蓉却说,老庞以后你和别人跳吧。真不知道那个老头有什么好,弓着背,脸上还患着白癜风,审美恐怕出问题了吧。老庞默默地站在舞场外围的路灯下,王丽蓉转过身来笑,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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