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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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德的态度》(三联书店,一九九四年)一书,共收张若名关于法国文学的研究评介文章五篇,其中除两篇是专谈纪德的以外,还有三篇也或多或少涉及了这位作家。
  
  纪德是谁?纪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作家?
  一九四九年以后,法国作家纪德的名字,长久地从中国大陆上消失了……
  纪德这样一位有世界影响的法国作家,何以遭到如此冷遇?
  
  邵燕祥见到这本书,写了一篇《纪德的知音》(《读书》,一九九五年第三期),文章是用上面这样几句话开头的。
  《纪德的态度》是书中的第一篇论文,作者当时在里昂大学读文科,此作便是她在一九三○年通过答辩的博士论文。作者本人于通过论文答辩后的第二天离法起程归国,以后在北平和云南任教授二十年。此文篇末有括注云:“一九三○年法国鲍氏兄弟出版社出版,一九三一年北平中法大学再版”。书中附录的作者传略又说:“直到一九八八年,还有美国学者在哥伦比亚大学作为专题报告,介绍称赞此书。”指称的仍是这一篇博士论文。
  对这本书和作者,我(冒失点,或许还可以加上个“们”字),以前却茫然无闻。也难怪,上引括注所说的“出版”和“再版”,都是依照作者写作原文印行的法文本。六十年之后,才得见到它的中文译本(周家齐译),真是意外!编撰结集出于作者的的独子杨在道,并得到各方人士的大力支助。卷首有盛成的序言和纪德给张若名的信,卷未有两种附录和编后记,合在一起,仍不过只是近二百页的薄薄一卷。但此中积聚了诉说不尽的艰苦酸辛,可以读出无限惊心动魄的情意和景色。
  对于纪德,我的记忆也已经十分模糊。抗战期间在重庆,胜利以后在上海,买到过他几种作品的译本,此外,还有一本盛澄华所著的《纪德研究》。其中《伪币制造者》的盛译本,是在即将离开重庆东下时买得的。旅途中读此书,极为喜爱,到上海后,就转送给了一位素有同好的病中老友。这里也存有一点小打算:嫌它是土纸印造的战时本,且是从地摊上买来的旧书,再经受不起多次翻揭了;揣想既来到上海,不要很久,当会有用较好纸张的重印本供应吧。谁知道等来等去,杳无音讯。有一天,就特地跑到文化生活社去探问。里边刚有一位工作人员出来,走到门口,站住,伸伸腰。已是下班时刻,劳累一天,倦了吧?是发行人吴文林吗?是作家陆蠡吗?反正我都不认识,迎上去就问有此书的新印本否。答复是“没有”,但他接着又说:“有桂林印的土纸本,纸张质量还不错。”所说仍指已被我送掉的那一种,于是就没有要。只是禁不住有那么点儿感慨:三几年竟还堆积在仓库里,这样一部不同凡响的书,不得见天日!直至解放,来到北京,这才死了心,料得好纸新版断然难期,慰情聊胜,重觅一部土纸本也好吧。可是文化生活社业已改组,失机后时,再往哪儿寻求呢?
  有一天,到范用家去,忽然在他的书架上与此书不意邂逅。明知面对的是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怎么办?嗫嚅良久,到底还是红着脸皮讪讪地开口,问能否把我所有二十几本汝龙翻译的契诃夫小说集换他这部书。范用不作声,俨若没有听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自然也没有勇气再来重说一遍,而且之后,在好长日子里,每见范用,辄感羞惭。总以为他必定在肚子里嘀咕:多么市侩气,真正俗不可医!
  一九八三年,上海译文出版社终究把此书收在《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里印了出来,所据仍是盛译本,只是未收原版的译者序,稍觉惋惜。纪德著作单行的旧译,大抵均有译者序跋,是导读的良友。依稀记得曾有一篇译序说到纪德的古怪脾气,说他自己印行的某一种作品的印数:第一版,五册;第二版,十三册;第三版,三册——此刻,我在这里是信口胡诌的数字,并非当年所见原序里的确数,但是,虽不中,亦不远。至于说的究竟是哪一种书,则已记不分明。所述自非宏论,无关大旨,只是很有点儿琐碎话家常的情趣,读之兴味盎然。回想起来,仍觉得亲切如同剪烛寒窗对故人。
  这里还要招供一件事。读张中行先生《负暄琐话》,因作者曾经沧桑,时有感慨,篇中累见“逝者如斯”字样。我写了一则读书随笔,命题云“未尝往也”,好似跟张先生抬杠。张先生果真不同意,在《负暄续话》中乃有《风雨》篇,“以证明有些什么,确是‘逝者如斯’的”。我也固执,又写了一则读《续话》的随笔,文末引了一句“死于麦子而生于酒”。我从未读过《圣经》,这句话是打从贫薄记忆中抄出来的纪德文语,也已不忆译者为谁,但自信语句无讹而已。先前读纪德的作品,累累引起像读“西昆诗体”的感觉。《地粮》和《新的粮食》,《窄门》和《浪子回家集》,多次展对又废卷,都不能一夕读竟,当下豁然。我偏爱他的别致,或者说,他的精致——自然,这中间包含了各位译者的精致。纪德书中的文语,总有一股哲味诗馨引逗人,书页阖上了,依然舍不得把书搁下,也不甘心搁下,想着它,暗里摸索,于是忍不住有一些任意从中裁截的卤莽行径,自难免每或会引喻失义。
  纪德在一九三一年初读到张若名的这篇博士论文后,给她写信道:“我刚好看完一篇登载在一家杂志上的文章,题为《写给安德烈·纪德的悼词》。作者步马西斯及其他人的后尘,千方百计地想证实:如果我的确存在过的话,那么已真的死去了。然而,通过您的大作,我似乎获得了新生。多亏了您,我又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被别人这样透彻地理解过。……这些评论,正是我很久以来所盼望的。”那一年,纪德已经六十二岁,他比张若名年长三十三岁。纪德当然不会知道陈后山曾经有“知己难逢身易老”的诗句,而我们则难免要在读他的那封信时想起陈后山的这句诗来。一位美国的中国近代史专家林如莲写道:“中国有一个词用来说明某人能够明白另一个人,或他能够与另一个人完全志同道合,这个词就是‘知音’,意思是‘知道某人的心声’。在许多方面,张若名与安德烈·纪德是真正的知音。他们都感到了文化的魅力与限制,都察觉到真正的自我修养有赖于在生动活泼的环境中有表达的自由。他们不断要求自我克制,自我与现实的溶合,以及‘大我’与‘小我’的协调。他们都曾是短期的共产主义者,和以自由为先决条件、真理为基本条件的长期信徒。张若名强烈相信这必须品。这种观念是紧紧联系着她对安德烈·纪德的信任。”(《纪德的态度》附录一:《超越障碍——张若名与安德烈·纪德》,陈敬堂译)只因他们生活于不同的文化传统之下,纪德在他的世界里虽曾不断引起争论,既有误解,也得知音,终获盛誉;而张若名则“在一九五八年的思想改造‘交心’运动中受到不应有的迫害,于六月十八日投河自尽,享年五十六岁。”(上书附录二:《张若名传略》,杨在道作)纪德有幸,以八十二高龄先此于一九五一年去世,但纵教他活到九十岁,他也不会如伯牙之碎琴,因为他断然听不到子期的丧音。盛澄华虽则也不及见到他所译书的新印本,但比起张若名来,毕竟远为幸运,魏荒弩《跌交后记》中曾经写过这样两段话:“一九六九年秋,林彪发出了第一号备战令。于是北大、清华‘连锅端’,到江西鲤鱼洲荒滩创建干校,在鄱阳湖畔战天斗地。”“直到如今,鲤鱼洲还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梦见过猝死在鲤鱼洲的友人盛澄华,以及在那儿的田野里为他举行的肃穆而又悲怆的追悼会。”(《随笔》,一九九一年第三期)魏荒弩没有说到盛澄华曾否为了翻译和研究纪德而经历过炼狱,但是无论如何,“肃穆而又悲怆”,也大可以令人感到安慰了。至于丽尼的坎坷与他翻译过《田园交响乐》有多少牵连,我就毫无所知了,只是一想到他在那部译作的后记中提到纪德日记时所加的一条小注,表达了对于纪德宣布他与个人主义之绝缘和他的新的信仰的惋惜,不赞成纪德的“改宗”——光凭这一条,岂不已足令丽尼无可逃于天地之间?
  纪德从非洲归来,写了反对殖民主义的游记;他从苏联归来,又写了“持批判态度”的游记。这就是以前常说的纪德之反覆无常。“持批判态度”是一九八六年湖南新版《刚果之行》书前“译者的话”里的用语,语调是很温和的。在“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的年代,雷声隆隆,万物并应,哪还有纪德容身之地!倒是作古已近三十年的张静庐先生,在传出赫鲁晓夫轰动一世的“反迷信”讲话时,以他作为一个出版家的敏感,曾经对我说:“现在很可以再印一版纪德的《从苏联归来》。”不过,他早已不是上海杂志公司的老板,只能空说,不能实行。而且,倘若他依旧是个掌权的老板,也多半不会冒失地去排印此书的,令他突然联想起这一本书的政治敏感,必定又会立即教导他一德同风,百行归善,决不可漠视宏罗密网的覆罩。
  盛成用极为质朴的文字,平铺直叙了从一九二○年十二月甘八日早晨开始与张若名相见以来的经历,他写道:“杨在道来向我征文为若名作序,五四老友义不容辞,但我已九十望四,视力欠佳,不克细阅若名全集,予以精辟论断与正确的估价,谨以拉杂往事,聊表寸心而已。”最后悼惜她由于“后来国难重重,未克施展壮志而立大业,呜呼痛哉!”结末的四个字令读者想见他搁笔时老泪纵横的哀伤,进而或者还会摹想盛先生大半生浪迹海外的志业。
  杨在道笔下的《张若名传略》和《编后记》也写得极为克制和平静。“书终于出版了!请读者共同分享这中华文化的甜蜜。”这是全书压轴的最后一句——仅仅一句透露为人子者的深情。
  在邵燕祥《纪德的知音》文末,有如下几句引语,似应出于“传略”或“后记”的原稿:
  
  没有花圈也没有哀乐,三十多年了,已经无力再哭泣。
  您读了这本书,也就是陪伴我再一次把天边的妈妈遥祭。
  谢谢。谢谢你。慢走,多保重。不论你回头,还是不回头,我在望着你。
  
  这些引语不见于新出版的书中,是否编撰者不愿意让感情去渲染历史的平实,便在定稿时删除了?读到这么几句零玑碎玉的引文,大概还会有人跟我相似,把模糊的记忆又卷翻荡漾一回吧。
  
  (《纪德的态度》,三联书店一九九四年三月版,6.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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