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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苦荞的第一次邂逅,是在一个饭店,那是我想犒赏自己或招待亲朋的首选之地。它有一個很接地气的名字:小放牛,我喜欢一进门时那“哞”的一声牛叫和之后热情的一句:“欢迎来小放牛家串门”。于是在进门前,我便脑补了田园闲适的场景,并不自觉的把步调和心情调慢了。
进门之后,他们会排号,会让我拿着号牌在一楼等,因为总是挤满了人。那时我会很享受,我喜欢拿个盘子,从自助台前装一盘西瓜或梨或哈密瓜之类的水果,坐在腰鼓形状的坐凳上,一边盯着显示屏上的桌牌号,一边啃着水果。不必矜持,不会有人仔细地看我,大家都在忙着啃水果,可以悠闲地弄个半饱。
等排到我,我上二楼或三楼。一般和三两朋友小聚,我喜欢二楼。调低的层高,圆锥形的灯饰,灰暗的色调,昏黄的灯光,两人或四人座,很有些浪漫的调调。人多时,是定要去三楼的,明亮、优雅、简约。那两个服务员忙的没时间抬头,我也乐得当自己人,自己倒水,自己摆了碗筷杯碟,自己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了菜单和铅笔,自己快速的选了倾心的那几样菜,等待半小时内陆续上齐,愉快的享用。
我喜欢那个有创意的“半小时的等待”,让我的等待真的成了风景。一个沙漏摆在桌上,半小时内,如果沙子漏完了,菜没上齐,之后的菜全免费。我静静的盯着淡蓝色的沙子慢慢流淌,仿佛看着时间流动的痕迹。我有时也会动了歪心思,希望菜来的晚些,再晚些,让我白吃一顿。我还真是幸运,真有那么一次,最后一道菜端上来时,沙子就刚刚漏完,于是我就沾了一道菜的便宜,感觉中了大奖似的,就那么兴奋了起来。
而真正让我兴奋的是我遇到了苦荞。以往总是一个磨砂水壶装一壶白水,那日壶还是那个壶,白水变成了黄色的水。浅浅的黄色,柔和而温暖,仿佛春天的迎春花的黄,有生机,明亮却不刺眼。我因了好奇,仔细端详,继而倒了一杯品尝,要命的是,刚一入口,我就喜欢上了她,真是一品钟情。温润的,暖暖的,带着丝丝的甜,若隐若现的苦。经过喉咙时,仿佛是被情人的手轻轻拂过般点点悸动。那日的初见,变倾心了。
再来这里,只寻着那一抹浅黄,待入口,如丝滑,如玉润。却始终不知她是谁?只感受她的温润在心间流动,仿佛见到了温婉的江南女子。惶惶然,怯于打听她的芳名,偶尔从取水处见一标签,得“苦荞”二字。
再日,约朋友,她竟问出了我一直没问出的问题:“这是什么?”见有人比我不知,便大胆起来,仿佛介绍自己的伙伴:“这是苦荞。”但我终是辱了这个名字,这个“乔”字从我口中出来,竟吐了一个“jie”的音,幸好有人纠正是“qiao”。心中好生惭愧,相处多次,却不知它芳名。但她的样貌、性情,已深入我心。
也兴奋了,原来她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单听名字就叫人醉了,本就一个赢弱女子,却含了如此气势。一个苦字,便融了万千情愫,苦———五味之首,“生活原非甘美,道路由来坎坷,世事几多浮沉,历史充满沧桑”,却都难逃一个苦字。乔:一种微小的植物,却是小家碧玉,清水芙蓉的可爱之貌,“头戴珍珠花,身穿紫罗纱”,妙不可言。
那日回家,妈妈拿出一小桶黄黄的东西给我,粒如小米,比小米更有质感。妈妈说她叫苦荞,可以生吃,可以泡水,去火极佳。我兴奋,又自觉愚笨,这许多日子,只念她的温润,竟不曾去想想她的真身是啥样子。今日得见,心中欢喜,这小小的如琥珀的黄,虽比不得琥珀的光滑,却感觉更丰富。那日便夺了妈妈的爱,分了大半,日日相伴,喝完了,却还是念念不忘。
一日,在超市中偶遇了,看标价,原来十元钱可以买满满的一包。才知道我心心念念的苦荞,竟这样的质朴,对她的爱更深之,甚之。
有了那么强烈的愿望,希望去了解她的一切。慢慢追寻了去,细数她的三千年履历,我惊见了天人,肃然起敬。原来她的出身如此卑微,性格如此坚毅,经历如此丰盈。
她虽与麦为友,却难成伯仲之交,置身粮类之间,只能自居末流之位。
据说,当年秋季,无雨无水,玉帝便将她洒向大地救急。她不顾自己的位卑,恩薄,在偏僻、高寒之地,默默繁衍。尽管“莺难为客,蝶羞为友”,却自强筋骨,为广大贫苦人民提供裹腹之食,渡民于苦旅。
《本草纲目》盛赞于她,《千金要方》力荐于她。现在科学亦对她钟爱有加,“在韩称神仙之粮,在日谓不老之药”,苦荞茶风靡海内,身价陡增。
现在喜欢这样的夜:深了、静了,连虫儿也都睡了,自己独醒着。静坐,一杯苦荞,缓缓入口,任其在舌尖上涌动、激越,让馥郁的芦丁香为我拂去体内的尘埃,洗涤心中的污垢,仿佛聆听高原上的佛陀之语。
选自《当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