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不息的凉州词以及神性的九色鹿、雪豹和盘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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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蜿蜒不息的凉州词
  日暮时分,老长城在河西走廊蜿蜒隐匿。血红光芒中,祁连雪山冠带巍峨,合黎山全身光秃,偶尔的茅草在山脚下随风摇曳。快到武威的时候,再次想起《凉州词》,竟有激越之感,胸中生悲,而豪气凛然。到达武威,天幕星辰闪耀,地上灯火安闲。从汽车站出来,迎面遇上一股凉风,似乎从一侧的天梯山奔涌而来。
  夜晚的武威,有一种别样的迷离与慷慨气息——可能是它携带了太多历史烟尘之故,令人从内心深处感到了某种雄浑的苍凉和繁华。或许,这种苍凉和繁华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在历史的黎明时期,“蓝眼红须”的乌孙人可能是这片土地上最早的自成气候的游牧部落。再后来的印欧人种月氏部落将他们驱赶到了伊犁河流域。公元前176年,匈奴冒顿再次对月氏悍然用兵,派遣其子,后来的老上单于稽粥,将月氏一举赶出了河西走廊,从而引发了中亚至欧洲之间的一系列民族大迁徙。
  这一连串的占据和撤退,胜利和失败,在武威的痕迹清晰而隆重,但在后来的汉中国、氐羌、鲜卑、党项、吐蕃、回鹘、蒙古等部族的轮番清洗和覆盖之下,渐渐湮没无声。公元前121年,骁勇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引兵往河西走廊接应降汉的匈奴休屠王,对武威采取的是迂回包抄的策略,先行斩断了匈奴通往西域附属国的通道,而后将南邻乌鞘岭、东踞腾格里、西依祁连山的武威收入西汉版图。自此,在蒙古高原强盛两个多世纪的匈奴被汉中国犹如尖刀般切割和插入,溃败之象昭然若揭。
  失败了的匈奴的哀歌,至今在高耸的山间回荡。直到公元1969年雷台汉墓的发掘,马踏飞燕的隆重现身,才使得匈奴在武威乃至蒙古高原的历史得到了隆重的印证。尽管他们以扭曲的面目,失败的姿势,展现在当今人们的面前,摒弃其中浓郁的民族主义和政治因素,就只对匈奴及其帝国历史而言,应当是一个莫大的宽慰和另一种形式的见证与铭记。
  而另一个王朝的出现——早年被匈奴冒顿单于一战而平的东胡,在北匈奴郅支单于兵败郅支城(今阿姆河上游),其脱难部众隐匿与转战中亚及安息(今伊朗)多年之后,东胡部落中自称鲜卑的一支后裔卷土重来,占据了匈奴旧地,并在一系列南进的征战中,取得了对中原地区的统治权。说到北魏王朝的发迹史,自然也不能绕过河西走廊,其中的敦煌莫高窟和武威以东的乌鞘岭,华藏寺美丽丰饶的草山,显然是北魏王朝挥军南进的大本营。
  但笃信佛教的鲜卑并没有很好地经营河西,只是在敦煌的莫高窟留下了诸多王朝及民族流变的迹象——相对于此,于公元11世纪崛起的“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以党项和羌族为主体的庞大帝国西夏,则在武威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历史痕迹——现存于武威市西夏博物馆的“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即西夏碑,西夏崇宗李乾顺1094年立),还有在武威各地出土的西夏各种服饰、日常用品甚至棺椁,使得武威与银川、盐池、额济纳等地一起,成为早已灰飞湮灭的西夏王朝至今不灭的见证者和转述者。
  大月氏、匈奴和西夏,是与武威渊源最深的三个帝国或游牧部落联盟,他们的失败乃至最终消失,固然有其原因,但对于今天的武威而言,无疑是一种厚重的文化和精神财富甚至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再加上辗转变换的五凉王朝、西藏宗教首领萨班与元太子阔端订立“西藏归属中国”盟约之地——白塔寺,以及有“中国石窟之祖”之誉的天梯山石窟、大云寺内悬挂的唐代铜钟,建于明朝的文庙——文采绝伦的诗人李益、阴锵,途经并写下不朽诗句的历代文中豪杰,青灯译经的僧侣,使得武威既有保存了王朝国都的扑朔迷离与恢宏气象,又含纳了至今挥洒不散的边塞品质和浓郁诗意。
  夜色越来越深,在武威行走,始终有一种苍茫迷离之感,这种感觉与现代的武威似乎毫无干系,它像是一个梦境,所有的人,面目相同,只是服饰稍微有些改变,不紧不慢的步速,犹如长衣宽袖的唐朝——行人不多的街道上,华灯在槐树和各种样式的建筑之间,制造出奇形怪状的阴影。在这种情景当中,最容易想起的诗句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最喜欢的声音可能是那些夜宿街头的三弦艺人了,他们的声音粗糙沙哑,但内质自然坚韧,与武威这座城市内在气质有着天然的吻合之感。
  不经意之间,或许会从某个窗口传出某个人哼唱的凉州小曲——那种浓郁而持久的土腥味,那种压在身体和情感之中的生命本质表达及其对人间俗事的渴望与临摹,是武威民众在轮换的历史和时代中最贴心的情感慰藉和生存压力的缓冲剂。
  在某一处站定,背后或对面会走来几个人,可能是深夜饮酒者,也可能是从古浪、民勤、天祝和金昌来这里办事和打工的——他们步态有点摇晃,但基本保持了身体平衡;为数不多的车辆呼呼来去,卷起的粉尘使得灯光更加迷离昏黄。在修建多年的商业步行街,透过伞状的休闲亭,仰头可以看到在青砖基座上,向着天空奋蹄腾飞的马超龙雀(铜奔马、马踏飞燕、马踏匈奴),一边的商场和电信公司、新华书店等建筑,以高耸的姿态,尽享凉州城中的繁华与幽深。
  随便找一家宾馆住下——窗外的武威安静异常,白昼的一切喧嚣和所见影像都像是昨日之梦。躺在床上,会明显觉得这种氛围与内地乃至河西所有的城市都有所不同——张轨等人的凉朝、沮渠蒙逊的国都、李益的故乡、霍去病的郡治……乃至无数的丝绸和商贾、香料和象牙聚集的丝路要隘——所有的繁华和落寞,都与中原王朝的国力与兴衰息息相关。如果做梦,梦中的情景一定是:挂满灯笼的楼阁,怀抱琵琶的异族女子,高坐的刺史或者太守,他们饮宴的笑声,跳胡旋舞的波斯歌姬,流光溢彩的葡萄及腥臊浓郁的羊肉,还有那些被羊骨头汤煮得绵甜的洋芋蛋。
  第二天一早,白昼已经来临了很久,而身处其中的人却浑然不觉。开窗之后,可以嗅到浓郁的臊子面、馄饨、油炸饼子的香味,汽笛声或长或短——旭日打开的凉州,黄泥土房与混凝土结构的高楼大厦平分秋色,路边的槐树和空中的铅云形状相同,如果住得再高一些,可以看到整个武威绿洲的全貌——环绕城市的大片农田盛产黍子、苹果、葡萄和各种瓜果——如果对武威的南部山地有一定的了解,就一定会想到深藏山中的细毛羊、白牦牛,乃至羌活、冬虫夏草、秦艽、鹿茸、麝香等名贵动植物和中草药。   大致是周末的缘故,武威人上街很晚。一个人走在其中,有一种空旷冷清之感。直到太阳照遍了整个武威,人才慢慢多起来——似乎一眨眼的功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在街道上——延续了夜晚的姿势,穿着光鲜的衣饰,步子优雅地走;有一些在街上过夜的人,仍旧抱着脑袋,坐着或者躺在凉亭下——促销货品的商铺早早将各式各样的货物摆了出来,遍插彩旗,拧开音乐,搅乱了武威早晨特有的宁静。
  现在的武威——现代工业文明西进河西的第一站,昔日丝绸之路上主要要隘之一,在漫长的时光及人世变迁当中,一直介于皇朝中心之外,异族纷争核心,从历史黎明时期到全球化进程的当代,一方面包含了太多兵戈的悲烈,一方面又在中西文明的交汇之中不断蒙受激发和教益;一方面在游牧文化和农耕文明之间饱受挤压和洗礼,一方面在自给自足的绿洲当中安贫乐道、自享其乐——从而构成了武威的多种文化色彩和历史底蕴——它可以安闲地睡在热炕上“谝荒”,也可啸聚山野,刀口舔血;可以家国至上,壮怀激烈,也可以一世不鸣,寂寂无声。
  但在当下,武威较之更为偏远的嘉峪关、酒泉和敦煌,步履还是稍显缓慢甚至迟钝了一些。具体因由,大抵是地域限制及根深蒂固的传统习性在起决定性作用——距离兰州不过3小时——或许是因了雄峙黄河以西的乌鞘岭和腾格里沙漠的阻隔,在现代文明和工业进程当中,多少与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和资源的占有量不成比例——这其中可能包含了更多的因素,政府决策及民众的思想意识、配套制度建设和相关设施进度缓慢——可能是制约武威以更快速度融入当代社会进程的重要障碍。
  这样的一种局面,与地方政府及其附属机构有着重要的关系,但根深蒂固的是武威人自古以来的习性——在经历了漫长的边陲时光之后,那种长时间孤悬于皇朝后院的自给自足、蜗居一隅而独享昔日荣华、默念沧桑与陈年旧事的自在和自乐,导致了武威对现代文明的迟钝,甚至不自觉的抗拒心理——这似乎才是现在的武威在全球化语境之下,最为真实的城市姿态和核心问题所在。
  如果单从文化方面考察,武威是优裕的,甚至有些骄傲——尽管这种优裕和骄傲与北京、西安、洛阳、开封等王朝古都比起来,多少有些浅薄。但在整个河西走廊,唯有武威如此反复地被少数军阀、马背民族后裔所垂青,并建国称王。而西路军在武威的遭遇——可能是武威及张掖、高台等地在二十世纪蒙受的最后一次惨绝人寰的大灾难——当地有一种汁液如血的杨树,被后来文人称之为“红星杨”——关于西路军及其主要将领、普通战士,尤其是那些被奸杀、钉在树上陵迟的战士们——对武威乃至整个人类都是一个需要记住并反复审视的残酷记忆和人道主义事件。
  与朋友一起乘车去天梯山。四处浏览了一圈,在凉亭坐下,犹如清水的凉风蜂拥而来。我蓦然发现,在夏天的天梯山上坐而论道,绝对是一种美好的享受,阔大的马莲水库碧波荡漾,附近大小村庄隐藏在大片杨树林中,从天祝草原吹来的风中,夹杂了一些新鲜的牛羊粪便味道。歌声在另一面山坡上唱起,在这一面山坡上陆续听到。坐落于水中石壁之下巨大的站佛、头顶上的燕子、将塌不塌的石岩,排列在半坡上各种洞窟、面目各异的佛祖、乌龟状的岩石山峰——在这种氛围里,感觉到的是整个世界的安静与安详,生命所在的愉悦与幸福。
  在这里,忍不住还要提到赵旭峰的民歌,绝对是武威现存的一座文化宝库,但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曾多次极力向在电视台作编导的朋友推荐),赵旭峰原汁原味的民歌——浓郁的土腥气,迸发着强烈的生命意识,与陕北和山西那些脍炙人口的民歌相比毫不逊色。
  在我看来,深处祁连的天梯山俨然是另外一个武威,距离天祝藏区和草原很近,据说,每年春天,这里的村子和村子之间都如期举行赛歌会。天梯山博物馆展出的藏品大都与古代宗教、墓葬和古代人的日常用品有关,基本上可以体现武威在各个历史时期主要居民的生活情况及其变迁。
  以上这些,可能是许多外地人在武威所不易看到和得知的——每一块地域都有其特定的习惯和征象。武威人对外地游客的态度,有一种司空见惯,甚至不屑的感觉。他們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更为熟悉本地的一些生态特征和独特的文化资源,对游客的叽叽喳喳、满面惊奇不以为然,这好像是每一个旅游城市居民对参观者不约而同的心理现象吧。
  第二天一大早,辞别武威,乘班车向西,背后尾随的阳光,逐渐照亮了武威绿洲及其周边田野——我总觉得,不论是走出还是进入武威,它都像是一个色彩迷离的梦境。对于了解它的历史由来和大致习性的大多数过客而言,所有的观察和发现往往会流于主观情绪及其表象——而一个城市最重要的品质却不只是这些——居住者和创造者长期积蓄和坚持的精神信仰,乃至在人类文明当中所形成的群体意志和通变能力,才是一个城市的“支柱”所在。对于这一次的了解和观察,不管以上所言是否准确恰当,武威终究还会是武威,从纪元前到现在,沉浸与喧哗于斯的“凉州”与传诵千古的《凉州词》一起,在时间的隧道里蜿蜒跌宕至今,在现在乃至将来,也必定会继续蜿蜒向前,永不停息。
  神性的九色鹿、雪豹和盘羊
  现在的兰州、酒泉、张掖、武威、敦煌和嘉峪关,即使高台、金塔、瓜州、古浪、民勤那样的县城,只要和文化艺术沾点边儿的事情,大抵都喜欢以“九色鹿”命名。由此可以看出,九色鹿这个源自佛教、发现于敦煌莫高窟第257窟的故事,在河西走廊乃至整个甘青宁新四省区民间“吃水”刻度是何等地深!说到底,这是一个教人知恩图报的通俗故事,以佛教的方式传播,使之具备了一种神性或者说是一种宗教的高度。九色鹿的故事有几个版本,但故事的基本线条基本一致,只是更改了其中几位人物的命运结局。
  第一个,说在恒河(梵文:Ganga。位于印度北部,发源于印度北阿坎德邦的根戈德里等冰川,其源头为巴吉拉蒂河与阿拉克南达河。最终注入孟加拉湾。)岸边一个水草丰美的森林里,有一头身上皮毛呈九种颜色的鹿。有一天,一个人掉进恒河,就要淹死了。九色鹿奋不顾身地跳进河里,把他救了上来。被救的人满怀感激,向九色鹿表白说,此后一生都愿意供它差遣,为它寻找最美的草地和最好吃的食物。九色鹿则说,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留下来做我的奴隶,而是让你早点回家,孝敬你的父母亲人,照顾你的妻子儿女。你要真的要报答我的话,就请你不要把我的藏身之地告诉任何人。   那人诺诺称是。回到家不久,國王的老婆病了,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只美丽的九色鹿。醒来后,就对国王说,她快要死了,如果能找到一只身上有九种颜色的鹿,杀了以后,把它的皮毛作为褥子铺上,她的病就会不治而愈。国王当即下令,凡是找到这只鹿的人,愿意把一半领土分给他。被九色鹿救了的那个人一听,浑然忘了九色鹿对它的告诫和请求,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国王。国王欲派人去抓回来。那人却说,九色鹿天生神力,几个人根本奈何不了它,建议国王带军队去。
  大军逼近的时候,九色鹿正在睡觉。它的好朋友乌鸦看到军队,就飞过去喊九色鹿。可任它怎么喊叫,九色鹿都不醒。等到军队将它团团包围后,九色鹿才醒来。这时候,它想逃走,可是四面都是张弓搭箭的士兵。士兵们就要射箭的时候,九色鹿忽然开口对国王说,我曾经救过你的百姓。国王说,救过哪个人?九色鹿前蹄抬起,指着被自己救了的那个人说,就是他!那人早已是满面羞愧。九色鹿继续说,我救了你的性命,也没要求你报答。你反过来要杀死我。难道人类都像你那样虚伪、狠毒、恩将仇报吗?国王觉得九色鹿说得有道理,是一只神鹿。就下令军队散开,放走九色鹿。不久,恩将仇报的那个人得怪病而死,国王因为释放了九色鹿,他的王后也顷刻间大病痊愈。从此之后,这个国家国泰民安,国王也活了很多年才无疾而终。
  这个版本好像被拍成了动画片,叫做《九色鹿的故事》。另外一个版本,是王后穷奢极欲,要把九色鹿杀掉,皮毛做成衣裳,未果。与那个忘恩负义的人一同死于怪病。还有一个版本,说是在沙漠当中,九色鹿救了一个人。那个人忘恩负义。最终淹死在一面水潭里。不管哪个版本,这个故事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恩将仇报的人一定没有好下场。这是典型的宗教故事,用来教化和告诫人,一定要知恩图报,并且做一个有信义的人,不能因为一点富贵,就出卖救过自己的恩人。
  其实,这样的故事在世界各民族当中都有类似的版本,只是故事的主角和讲述方式不同罢了。知恩图报、有信义是人的基本道德底线和做人处事原则,一旦超越和破坏了,就会遭到冥冥中的惩罚。我惊异的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为什么至今在西北地区民间流传如此之广,又影响如此之深?除却宗教的原因,可能还有一种万劫不毁的普世价值和人心伦理在内,那就是,每个人都应当知恩图报,每个人做事都应当有自己的底线,报答和保护对自己有恩的人不仅是一个基本的世俗要求,也是一种为人原则与道德律令。
  “九色鹿”这个非凡、充满灵性的动物名字,1992年我平生第一次到酒泉时候就在一条街道上看到了。当时觉得有点奇异,也相信祁连山内实有这种动物。因为,自然深处无奇不有,任何生灵的存在都不应当惊奇。地球不唯是人类的,也是一草一木,甚至每一粒尘埃的。进而觉得“九色鹿”这个名字太好,那么诗意,还富含善良、灵慧、自由和美丽等神意。我还暗自想,如果有一天,我一定要去祁连山里看看这种令人遐想无限的美丽动物。
  直到1994年,我才知道,九色鹿只是一个传说,和它的故事一样,只存在于敦煌莫高窟第257窟西壁上,原名《九色鹿本生》,采用长卷式连环画的形式,按照两头到中央的顺序,把结局画在中央,以突出“九色鹿”之正直善良形象。那个被九色鹿所救的忘恩负义的人名字叫调达。从名字看,就知道是古印度人。九色鹿的故事好像也选进了课本。很多人耳熟能详。但我却也觉得了失望,倘若没有这个故事,真有九色鹿这种动物,是不是比获得一个故事更叫人热爱和神往呢?
  人类的起初就是一部神话史,自我的神话和被神话。古希腊诸神是,我国的诸神也是如此。后人对英雄的先辈总是持一种仰望的态度,也总是在内心将他们拔高,与自己的平凡完全脱离开来,形成鲜明对比。人们也喜欢将世间其他物种“神化”成一种超凡、具备异能之物,如老虎、狮子、大象、马、兔、鸡、牛、羊等,此外,还有传说中的神兽如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貔貅、麒麟等,都位列仙班,与神仙同不朽,在人心中享有至高之尊崇和虔诚。就鹿本身来说,几乎各个民族也都将之神化为神兽。鹿是善良、美丽、通情达理的代名词,同时也扮演弱者、受害人、委曲求全的角色。而敦煌莫高窟壁画中的九色鹿故事,俨然是强大的,不仅可以救一个人,而且能影响一个国家的命运。
  我也喜欢这样的故事。正是这些美好而与现实相对应的民间故事,促使了民族乃至人类的精神成长与道德圆满。尽管人类总是有缺点,有恶,但恶最终要付出代价,并且被善良和正义所毁灭。这个故事的基本主题,显然是深入人类骨髓的,也是人类思想和现实生存的强大精神支柱与核心所在。
  几乎每次由巴丹吉林沙漠进入河西走廊,看到庞大的祁连山,我都在想,在那巍峨之中,庞大与绵长之中,一定有很多的生灵,甚至人类从没见过,至今尚未发现的,都在其中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存在并生活着。
  雪豹当是一种矫健和勇猛的动物,它在人心当中,既是速度和强势的代名词,又是嗜血与残忍的捕猎者。相比九色鹿,雪豹是实有的动物。单从其名称看,雪豹就是一种高海拔地区的动物,分布于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等中亚地区,俄罗斯、蒙古、阿富汗、印度、尼泊尔、不丹、巴基斯坦等地也有。中国之喜马拉雅山、可可西里山、天山、帕米尔、昆仑山、唐古拉山、阿尔泰山、阿尔金山、祁连山、贺兰山、阴山和乌拉山等山脉因为海拔高,多数为无人区,也是雪豹的理想栖息地。
  可现在,雪豹和其他濒危物种一样,正在慢慢灭绝。祁连山雪豹似乎也很少了。相比狼和旱獭,雪豹的减少与自然环境恶化有关。但每一个物种都在不断地适应自然自身的变化,有灭绝必有新生。
  雪豹作为一种具有诗意,充满象征意义的动物逐渐灭绝,对人类的精神来说,是一种巨大损失。豹子代表速度和力量,也代表独立和自由。雪豹更以其高寒地区生存能力和生活习性,为人所仰慕与赞美。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名诗《豹——在巴黎植物园》,从豹身上看到自己,看到整个人类的内心思想和精神困境,并对人类的本质性存在进行了隐晦而又独特的思考。
  敦煌的一位朋友说,他小的时候,听村里一个牧羊人说,有一年冬天,他在当金山口看到过两只雪豹,全身呈灰白色,遍体布满黑色的斑点和黑环。毛发很长,看起来细密而又柔软,尾巴粗大。他开始以为是狼或者豺狗。那是向晚时分,豹子可能出来捕食。他把五条牧羊狗放出后,赶着羊群急忙下山。但牧羊狗和雪豹并没有发生冲突,两者只是对峙了一会儿,雪豹即转身往更高的地方奔腾而去。   雪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猫科动物,通常在5000米的雪线以上地区活动。它的名字也由此而来。雪豹还有草豹、艾叶豹、荷叶豹等称谓。雪豹头小而圆,尾巴的长度与身体基本相当,或略短。可能是生活地太寒冷的缘故,雪豹也长着长而厚的毛发。一只成年豹体重80千克左右,体长1.3米左右。
  雪豹的珍贵程度,可与大熊猫相提并论。它们昼伏夜出,每日清晨和傍晚猎食,在巢穴和领地活动。与狼不同的是,雪豹有着狮子一般的骄傲和独立,不喜群居,捕猎也常独来独往。这种曾经横行雪域高山的机警、敏捷,又善攀爬、跳跃的物种,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了。近年来,先后在内蒙古阿拉善、新疆温宿县及托克逊县戈壁、甘肃临泽农村、四川阿坝州、三江源腹地等地发现几只雪豹或其踪迹。
  套用一句名言,世上所有动物的消失都是人的消失,也是整个地球的消失。雪豹作为一种特立独行的高寒区动物,在人心和精神当中,它们是具体的象征,也是人类心灵生活的参照。由此,豹不仅是人在俗世生活中的一种参照,且也具备了灵魂性和神性。人不可及的诉诸他物,他物被赋予人的心灵和灵魂意义之后,就愈发地不可或缺。
  雪豹是雪线之上勇猛与机警的肉食动物,除却它们本身习性和能力,雪豹所携带的精神意味和象征意义,才是人类内心敬仰和热爱它们的由头。
  与雪豹同在高海拔地区生活的,还有盘羊。它们的天敌是雪豹和狼。盘羊的俗称为大角羊、盘角羊。它们不像绵羊和山羊那样羸弱,有着肥壮的躯体和灵敏的逃生本能。成年盘羊体长150—180厘米,体重110千克左右,毛色一般为褐灰色或污灰色。一般生活在半开旷的高山裸岩带及丘陵,青海和甘肃祁连山境内的盘羊的生活高度在海拔1500米至5500米之间。西藏可可西里的盘羊则大都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寒草原、荒漠、草甸等环境中生活。
  大致是因为弱小,又是食草动物,盘羊和其他品种的羊一样,喜欢群居,一般以三五只或数十只为一群生活。主要在晨昏时候活动,以禾本科、葱属及其他杂草为食。盘羊善于爬山,耐寒。采食时候,它们会派出一头成年羊在高处瞭望,一旦发现威胁,即发出信号,以便尽快撤退到安全地带。因为长期在高山寒冷地区,盘羊极善于在悬崖峭壁上奔跑跳跃。这一点,是人类豢养的那些羊只所不具备的。
  2008年夏天,嘉峪关一位朋友说,他在七一冰川看到了盘羊。
  七一冰川在嘉峪关西南116公里的祁连山腹地,1958年发现,大约形成于2亿年前。整个冰川斜挂于坡度小于45度的山坡上,冰层平均厚度78米,最厚处达120米,冰峰海拔5150米。这是亚洲地区距离城市最近的可供人游览的冰川。最佳时间是夏秋两季,冰川洁白,群山苍翠,再加上祁连高峰积雪,丽日流云,冰川四周草甸上还有繁茂的绿草和鲜花构成的牧场,当真是一道人间美景。因为高原地区气候无常,一天内,可感受阴晴雨雪等天气变化,于一山之中体验各种气候,在一日之内历经四季。
  朋友说,他看到的那只盘羊站在七一冰川之上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以俯瞰的姿态和眼神睥睨游客,也看着在它之下的万物生灵。那样子,叫人想起智慧的隐士。生活在无人区的动物都对人有一种天性的排斥。
  可以说,在祁连山腹地,盘羊是最具有仙风道骨的草食动物。如唐乐朋龟《西川青羊宫碑铭》中说:“太清仙伯敕青帝之童,化羊于蜀国。”羊是神仙所化,自然被道家奉为神物。我现在工作所在地——成都青羊区内的青羊宫,为西南地区最大的道家圣地。扬雄所撰《蜀王本记》说:“老子为关令尹喜著《道德经》,临别曰:‘子行道千日后,于成都青羊肆寻吾’。三年后,老君降临此地,尹喜如约前来,老君显现法相,端坐莲台,尹喜敷演道法。”
  不唯道家,基督教——上帝也把他的子民称之为羊。耶稣自己为“羔羊”。羊在很多时候用来祭奠,替人类赎罪。上帝也喜欢他的信徒以“羊”祭奠他,并且尤其喜“燔祭”,即燃烧的羊肉。《圣经》中有很多关于上帝和羊的“说法”和“阐释”,如“我的羊听我的声音,我也认识他们,他们也跟着我。我又赐给他们永生,他们永不灭亡,谁也不能从我手里把他们夺去。我父把羊赐给我,他比万有都大,谁也不能从我父手里把他们夺去。我与父原为一。”“耶和华是我的牧者。”“他领我到青草地上,在可安歇的水边。”等。羊是和人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食草动物,其肉、其皮毛和灵魂,都被人賦予意义,也被神灵所喜欢。当然,兔、牛也是。祁连山的盘羊主要分布于与北阿尔金山的衔接处,另在索尔库里以南的南阿尔金山。朋友在七一冰川看到的盘羊,大致是夏季由北阿尔金山迁徙到嘉峪关以南祁连山腹地的盘羊。
  与羊相关的,还有一个典故,即“羚羊挂角”。本意是羚羊以角挂在树枝上睡觉,为的是安全避敌袭击(见《埤雅·释兽》),宋代的严羽在其《沧浪诗话·诗辨》中引申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以羚羊挂角来证实诗境之“言有尽而意无穷”之空灵玄远的特质和意味。令人感到欣慰的是,盘羊的数量于今还比较多,不像雪豹那样难觅踪迹,难见其形;更不像九色鹿,只是一个传说。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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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大厨  株洲城公营、私营的饭店、酒楼,最有口碑的是河西神龙广场边的神农湘菜馆,四千多种湘菜中的三百多个名品,早已名声远播。神农湘菜馆的厨房掌门人为包炙燔,又是厨业中的翘楚,人称“包大厨”。  这个“包大厨”有两层含义,其一是他姓包,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厨师;其二是厨房里的所有活计,他没有不会的,可以通通包揽下来,手下的几十个厨师、伙计,没有人敢跟他叫板。  包炙燔对他的姓名,也有说道:“我姓名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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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家昌年收一千担谷,大家叫他千租仔,算是财子。有一天,家昌突然迷起押分摊,每次押两角钱。别人押下去是紧盯着色子,他押下去是马上掉头望着别处。大家见他望着别处,每次都说他输了,他也信。就这样,他输掉了家里所有田产,之后将老婆押上;输了老婆,又将母亲押上。从此,家昌孤身一人了。  家昌没了赌本,就跑去买他田地的人家,要他们交禾田里的水窝钱。买家说,田已经卖给我了,怎么还要水窝钱?家昌说,文契上只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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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智障的弟弟,因煤烟中毒,入院抢救。抢救过来之后,从重症室转入普通病房。  病房里,病号是各种原因引起的“迟发性脑病”,均生活不能自理。  两个女人  4号床,是位92岁男性老人。护理他的是位50多岁的女人。  老人已经不能睁眼,不能说话。每隔一会儿,喉咙就被痰憋得吱啦响,喘不上来气儿,这时必须有家属帮助吸痰。  护理他的女人几乎连轴转。晚上,从病床下拽出一张折叠床,支在旁边,抓紧时间眯上一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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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文学名家端木蕻良在其晚年,将自我的满族身份做出了明确的认定与公示。  端木蕻良是辽宁昌图鴜鹭树乡人。其故园地处辽北科尔沁草原南端,是个满、蒙、汉多民族杂居区域。他出身在一个根柢厚实的大地主家庭。父系原为汉人,六世祖辈由冀东逃难到东北,家族迅猛发迹,与地方权势相互勾连,出任过当地官吏。端木蕻良的父亲,是个骄横果为、眼界开阔的人,因思想激进,从新如流,被逐出家族主体,成为一个倾向资产阶级思潮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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