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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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女孩叫人给骟了。除了“骟”字,再没有更合适的字眼。四姐妹中最大的五岁,最小的只有两岁。她们的指甲里全是泥,穿着不合身的大号T恤,挤在一辆警车旁边,像是四胞胎。虽然高矮不一,但除了身上的一些伤疤和胎记,四姐妹长得一模一样。照片上,小女孩们规矩地站在警车旁边,看上去就像教科书上展现幼儿成长过程的插图。而她们衣服下面的小腹处,每人都有一道疤痕。
  新闻媒体的相关报道为数众多,但没有一篇提到几个女孩像母狗一样被骟了。这些文章要么说女孩们“遭到子宫切除”,要么用了一些过度专业的医学术语。在警方突袭救赎者灵恩派教会的视频中,可以看到肯尼·肯达尔神父戴着手铐被带出来,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眶里打转。虽然教会网站上没有具体介绍他在南德州给教众们布的是什么道,不过根据网站上的内容,神父教给信徒们的应该是:“身体里没有埋下种子的人没有灵魂,所以也不能称之为人,而是长成人形的野兽。”显然,在肯达尔神父看来,她们不是小女孩,而是和谐社区中的一群害虫,迟早会蔓延成瘟疫。而命令教徒对女孩们做出的暴行,对他来说只是例行的除虫除害。
  在监狱里接受采访时,肯达尔神父说:“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是一群什么东西。我猜大家都是花了一阵子才发觉的。我们哪里会去怀疑?谁能想到坎迪斯的丑事?”坎迪斯·蒙特罗斯是这些女孩的妈妈,曾经也是肯达尔信徒中的一员。“强尼出事之后,大家才知道坎迪斯肚子里怀的不是他的种。最终真相大白,纸是包不住火的。”
  十一岁那年,坎迪斯的父母把她送进了肯达尔集中营(沃顿市附近的居民都管这个教众居住区叫集中营)。坎迪斯十七岁时逃离教会,一路搭顺风车到了休斯敦。可她发现自己无法独立生活,便又打电话向父母求助。她的父母随即找到她,押着她返回教会,并把她嫁给了强尼·蒙特罗斯。结婚九个月后,坎迪斯便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如今她已经二十三岁,是大她十五岁的强尼的合法妻子。但一年半之前,强尼从屋顶上失足落下,摔至下半身瘫痪。在那之后,坎迪斯再次怀孕。
  “很明显,她在休斯敦放荡过后染上了那东西,把它带了回来。之前她的父母都在教会,我们也不好直接把她怎么样。到后来,就连她父母也觉得事有蹊跷。发现坎迪斯又怀上了一个怪胎时,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感到恶心。这些小怪物们全长着他们女儿的脸!我问你,如果我们对这种事情不管不顾,对为母之道意味着什么?对大家又意味着什么?”
  这世界上到处都是衣冠禽兽,但有时候,禽兽也会提出发人深省的问题。
  所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光线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房间里慢慢变暗。泰丝坐在桌前打着字,一只飞蛾落在她新买的大屏显示器上,这是房间里最亮的东西了。之前很多年,她一直习惯窝在活动躺椅里,端着咖啡,肚子上摆着笨重的笔记本。朱迪早就让她换掉那台老旧的古董机了,但泰丝一直反对。她喜欢这台笔记本的厚实感,喜欢它熟悉的温度,还有塑料外壳上的每一条划痕。泰丝给这台机器换过两次键盘,一次屏轴。她已经找不到另一款用得顺手的笔记本了。不过当她孕相初显时,朱迪便买回来一个电脑架,一个无线键盘,还有那台30英寸的巨屏显示器。
  “你的电脑是个胎儿杀手,”她说,“想抱着它等五个月之后吧,现在就把它放到电脑架上去。”
  朱迪向来忧心泰丝的身体健康,她的继妹把这叫作“典型父亲焦虑症”。不过泰丝心里清楚,她的担心多少源于捐精者问题上的愧疚。当初朱迪坚持认为应该找一个匿名捐精者,因为相比微乎其微的医疗风险,无处不在的法律风险要可怕得多。她最终说服了泰丝。但赢得争论之后,朱迪开始过度担忧泰丝的健康,泰丝的每一次抽泣或咳嗽,她都要问个清楚。泰丝叫她不要这么神经质,但其实心里也有点高兴。
  所以现在,泰丝在精致的新键盘上写着文章,手边的马克杯装着牛奶,只加了一丁点儿咖啡兑味。产科医生建议她彻底戒掉咖啡,原因好像和她的慢性边缘性贫血有关。怀孕的头三个月本来就很痛苦,但泰丝私下觉得,所有的这些折磨——从肌肉疼痛到恶心反胃——都是戒咖啡因的后果。
  泰丝起身开灯,撩开飞蛾。显示器散发着热晕,泰丝脸上发红,热得有点不舒服。她凑到电脑架前审读自己的文字。泰丝觉得编辑应该会抱怨那句“像母狗一样被骟了”。她抬手想改委婉一点,但终究停了下来,没有再去动那句话。
  这是她第一次和这个编辑合作。在过去的四年里,她一直给独立媒体做自由撰稿人,在《新闻小事》《边缘》《左臺》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建立了一些读者群。《美国时刻》的专题编辑丽奈特·罗宾就是她的读者之一。这次,丽奈特突然联系上泰丝,邀请她写一篇稿子介绍最近的流行疾病。警方突袭肯达尔集中营的事件引起了广泛关注,丽奈特想趁热打铁,推出一篇详文来介绍坎迪斯和她的女儿们。泰丝是德州本地人,而且一直在跟踪这件事,不过她能在截稿之前交出一篇深度报道吗?丽奈特曾问过她,如果能的话,那么这份工作就是她的了。
  泰丝打开浏览器,下方角落里顿时弹出几个新邮件提醒,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苦苦等着坎迪斯·蒙特罗斯的律师回信,盼着坎迪斯接受采访,但这个好消息终究没有来。
  不过,收件箱最顶端是丽奈特发来的邮件,是她对泰丝的文章大纲的回复。
  大纲看上去不错,但是有几个问题:讨论中国计划生育的那一部分不太好。不是说它和主题无关,只是《美国时刻》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只聚焦美国本土文化。我们把这部分压缩一下放到边栏怎么样?或者等这篇文章有了反响,再把它放到后续文章中?另外,你需要补充一段对这种疾病的详细介绍,我知道在给《新闻小事》写稿时这种东西无关紧要,但对于我们的读者来说,这篇文章是他们了解这一事件的入门读物,所以一定要做到详尽。其他的都没问题。附件是差旅费填报表,把你的花费填上去就可以。稿子改好一段就发我一段,我对这篇文章非常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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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事必躬亲啊。泰丝虽然高兴,但也有些恼火。从来没有哪个编辑让她提交进度稿,这种咄咄逼人的要求像是要她把兜里的私货全部拿出来摆上台面。不过,为了读者群一切都是值得的。《美国时刻》能给她的读者将比此前任何一篇文章多十倍。但一想到这几周都要向丽奈特邮件汇报,她就觉得心累。   干什么都累。她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显示器闪烁着关机画面,然后陷入黑暗。泰丝走上楼,来到装饰着玻璃和樱桃木的卧室,朱迪在床上靠着一堆枕头,她戴着近视眼镜,床边的台灯和手上的平板把她的脸照得苍白。看到泰丝,她指了指立在角落的行李箱。
  “我帮你打包好了,”她说话的时候仍然头也不抬地看着屏幕,“箱子扔在车里,到时候开完派对,我直接送你去机场。你再检查一下,我怕落了东西。”
  泰丝抓着行李箱粗糙的尼龙布,把箱子放倒,捏着黑色的橡胶边问:“你有落下东西吗?”
  “没有。”
  泰丝把箱子推到一边,去拿睡衣。“你在忙什么呢?”
  “还是幼儿园的事。不知道城里还有没有合适的幼儿园。这周我跑了三家,失望了三次。再这样下去,我就想自己开一家了。”
  现在是周二晚,这周她至少还会再跑三趟。“你懂办学校吗?”泰丝一边问一边穿上睡衣。
  “目前不懂。不过这个城市里肯定有优秀的教育家,十年如一日地对抗着迂腐的学校管理,这种人肯定懂。而且这种人说不定有一群。我会把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挑出最好的。如果我在这半年开始办学,等迪卡夫三岁时,我就有全城最好的幼儿园了。”她关掉平板,放到床边的充电垫上,“而且这次我会做成非营利性机构,我一直都想做非营利。”
  泰丝钻进床里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朱迪的后腰,她感到朱迪用手指撩梳着她的头顶,闻到一股衣物柔软剂和香蕉味沐浴露的味道。朱迪总在晚上洗澡,泰丝则喜欢在早上洗。“看来你非办学校不可了。”她对着床垫咕哝道。
  朱迪喜欢把生活中的难题变成商机。多灾多难的童年给了她启发,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一家儿童福利中心,負责监督关系疏远的父母定期轮流照顾孩子。朱迪的继妹曾经在一家私人急救公司做急救员,后来,公司因为贪污丑闻倒闭了,朱迪就用遣散费买下了三辆急救车,新办了一家急救公司,继妹从此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收钱就行了。修自家房子的时候,朱迪认识了一个建筑师。他想研究可持续建筑,便和朱迪合伙开了家咨询公司,提供住宅绿化改造与重建服务。公司竞标赢得一家会展中心的改造权后,泰丝来采访她。“我喜欢服务行业,”朱迪在第一次的访谈中说,“商业环境会变,但人不变。”那周晚些时候,两人在一家寿司店又见了一面,第二天晚上,她们又去了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小木屋野味餐厅。八个月后泰丝租的公寓到期,便直接搬进了朱迪家里。
  “那个编辑回复你了吗?”朱迪问道。
  “回了,给了我一张差旅报销表,提了一些意见。基本上算是通过了,只是不能去中国。”
  “你还打算去中国?”朱迪把眼镜滑到鼻尖,越过镜框盯着泰丝,“你要去中国,至少给我说一声啊!”
  “别在意。我原本打算把中国写进来的,但就这块内容被砍了。其他的都可以,包括采访那个叫坎迪斯的女孩。我现在还没有眉目,感觉她的律师在故意回避我。”泰丝翻了个身,舒服地侧躺着,“我向编辑保证我能采访到她。”
  朱迪把手稳稳地放在泰丝的屁股上。“你会采访到的。”
  “要是不行呢?”
  “那就得重写了。但你一定行的,你不是连监狱里的那家伙都采访到了吗?”
  肯尼·肯达尔没有理会律师的劝告,接受了泰丝的采访。泰丝本以为这个自恋的男人只是把《美国时刻》当成发声的麦克风。也许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他等了一辈子,就为了等一个记者把他描绘成殉道者。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认出了泰丝的名字。当时他穿着橙色的囚服靠在椅子上,揪着眉毛,说以为来的是什么大人物。
  泰丝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她现在联系不到坎迪斯,已经焦头烂额了。要是让坎迪斯知道肯达尔认识自己,事情就更难办了。
  “你还用灯吗?”泰丝问。
  朱迪把灯关掉,屋子里只剩下几处柔和的LED光。泰丝把朱迪身下的枕头抽出来,一个枕着自己的头,一个夹在膝盖之间。她感到朱迪帮她盖上被子,一只手从腋下伸出来,抚摸着她的肋骨,她温暖的呼吸贴着她的后颈。泰丝把朱迪的手挪开,免得压着胸部。
  “那个派对我非去不可吗?”泰丝问道。
  “你一定要去,本来就是为你开的。”
  “人会很多的。”她说。
  朱迪没有回答。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次出差。”
  “没事的,”朱迪说,“就是收收礼物聊聊天,很快的。”
  还有什么比收礼物和聊天更恶心的吗?泰丝蜷起膝盖,“我好想吃片药。”
  “想想迪卡夫。”
  想想迪卡夫。自从发现怀孕期间不能吃抗焦虑药,这句话就成了朱迪的口头禅。
  朱迪的呼吸声逐渐平缓。泰丝翻身平躺,她在一旁动了动,没有醒来,只是把鼻子埋进枕头里,苍白的指节贴着嘴唇。朱迪是倒下就能睡着的人,但泰丝的睡眠和她的社交一样依赖药物。以往,泰丝的床头绝对少不了药瓶,但现在她的药都锁在浴室的柜子里。不知道朱迪有没有在行李箱里放一包药。大概不会放她平时吃的那些吧,很可能只有一些中看不中用的草药,像缬草之类的。在泰丝看来,只有在无尘无菌、有白大褂和激光的实验室里合成出来的药物才有效,吃草药还不如让她去吃土。
  没有帮助睡眠的药物,泰丝只好专注于文字,让歪歪扭扭的段落充满自己。整体性很重要,失去了跨文化的视角,整个故事的平衡都被打破了。她专心想着整篇文章,然后剔除和中国有关的内容,把这一章生生切掉,让文字自行修补空缺。她感到上下文在变形、语句在萌生,段落交叉融合,直到一切模糊成一片梦境。
  坎迪斯·蒙特罗斯的病症还没有正式的医学名字。这种病最早被称作“人类无性生殖综合征”(Human Asexual Reproduction Syndrome,简称HARS)。后来人们发现这种疾病是通过性交传播的,这个词就不甚准确了。医学界现在已经不用这个词了,但它在网上依然被广泛使用。保守分子仍然管患者叫“HARS婊”。现在更普遍的叫法是人类传染性单性生殖(Human Communicable Parthenogenesis,简称HCP)和配子二倍性综合征(Gamete Diploidy Syndrome,简称GDS)。患者之间喜欢用HCP这个词,而报道这一文化趋势的最热门网站也叫《新闻小事》①。医学期刊则偏向于使用GDS,本文也将使用这个术语。   没有哪一个名称能准确地描述这种史无前例的造婴方式。回想一下人类正常的诞生过程:两个细胞,一个来自男性,一个来自女性,融合成一个细胞,长成一个婴儿。精子和卵子能这样结合,是因为从遗传角度讲,它们和人体内其他任何细胞都不一样。每一个细胞都有我们完整的遗传密码,藏在二十三对染色体中。染色体成对存在(一条来自母亲,另一条来自父亲,总共四十六条),这种特性叫作二倍性(diploidy)。人体内几乎所有细胞都是二倍体,唯一的例外是配子,也就是精子和卵子。配子是单倍体(haploid),只有二十三条染色体。正因为是单倍体,两个配子才能融合成为一个新的二倍体细胞。染色体混合重组,变成一个全新的基因体,这就是有性繁殖。从人类的起源开始,我们就是以这种方式开枝散叶的。但是六年前,一切都变了。
  坎迪斯·蒙特罗斯的卵子不是单倍体,而是双倍体。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女性出现了和她一样的情况。她们的卵子可以自己进入子宫,长成为一个正常的婴儿。而这个婴儿将继承母亲的每一个基因,变成生母完美的克隆体。但坎迪斯并非天生如此。她曾在休斯敦遭到强奸,这名强奸犯携带二倍体配子,坎迪斯就这样被感染了,成了GDS携带者。因为二倍体精子不能存活,所以强奸坎迪斯的男人,还有其他感染这种疾病的男性都不能生育。但他们仍然会把GDS传染给女性,而感染GDS的女性一到排卵期就可能受孕,生下和她们基因完全相同的孩子,这些孩子也将携带GDS,并在初潮之后开始怀孕。这种全新的生育方式正在排挤传统方式。究竟哪种方式更占优势?只有时间能给我们答案。
  亚特兰大机场有许多大蚂蚁,蚁群绵延至少六英尺。它们从天花板蜿蜒往下,爬到行李提取处的墙壁上,其中一只落在了地上。泰丝走向租车服务台,顺手拍死了一只。抵达酒店房间后,泰丝发现这里的蚂蚁也不少,全是活的,但是个头正常些,这些棕色的家伙结队爬向床头柜后面的一个布丁杯盖,显然是被酒店的保洁人员漏掉了。泰丝换了一个房间,里面浓重的烟味再次把她逼回酒店大厅。第三个房间还凑合。
  第二天早上,泰丝发现那件淡紫色的衬衣已经穿不下了,虽然胸部没有明显变化,但是扣子有点扣不上,肩膀处绷得很紧,半身裙也提不上去了。她这儿拉拉,那儿扯扯,衣服还是小了。外套还能穿,不过只能敞开扣子,拢在两边,像是给她的大肚子装了个相框。泰丝不想为了几个月的差事去新买一套正装。再说,她的工作也没多少机会穿正装。在肯达尔教会事件之前好像从来没穿过。上次采访卡默尔博士是通过一整天断断续续的邮件完成的,那天穿的是宽松的运动裤。泰丝在镜子面前最后一次扯平衣服,然后把笔记本上的要点过了一遍。等到约定的时间,便起身前往埃默里大学。
  艾莉诺·隆·卡默尔现年46岁,未婚无子,本科毕业于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又在科罗拉多大学取得流行病学博士学位。大约两年前,卡默尔博士发现了当时所谓的“人类无性繁殖综合征”时,还在德克萨斯大学健康科学中心任教。她是第一个注意到这种疾病的科学家,在这之前,成千上万的女性早就知道这种病了,泰丝也是其中之一。但卡默尔博士的还是发现引爆了医学界。这是泰丝第一次和她面对面,也是第一次货真价实的采访。
  泰丝去埃默里大学时,卡默尔博士正好不在。“她和疾病控制中心的人在一块。”部门秘书解释道,“他们在校外有个实验室,卡默尔博士经常过去。但肯定不会待太久的,小姑娘。我知道她和你有约。”她把泰丝领到休息室,这个房间放着一张长长的折叠桌,一些椅子和一张双人沙发。一个学生正躺在沙发上打盹儿,他穿着一双蓝灰色的篮球鞋,小腿挂在扶手外面。秘书走过去叫醒他,让泰丝坐沙发。
  “要点咖啡还是可乐?冰箱里应该有可乐。”她拉开冰箱,“可乐没了。你喝不喝咖啡?还是来一杯水?”
  “不了,谢谢。我现在不敢乱喝东西。”
  “哦,明白。我生了三个,两男一女。洗手间往那边走,在大厅尽头左拐。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叫德雷克也行,反正這家伙也是闲着。”
  那个学生早就把三张椅子摆成一排,躺在上面调整睡姿了。秘书走后,他缩在椅背上说:“我在等离心机停转,还有两个小时。”泰丝点点头,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休息室的墙上贴满了海报和公告,一张细胞伪色显微图泛着蓝绿色的荧光。四周还有很多手写的标语和通知,“请把咖啡杯洗干净,谢谢!”“冰箱只能放食物!”离泰丝的头最近的是一张打印的图表,下方用马克笔写着“真他妈赞!”至于图表上的数据、圆点和趋势线,泰丝完全看不懂。
  泰丝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寻找鞋子里痒痒的地方。她感到肚子抽了一下,这不是消化不良,是迪卡夫在动,对此她仍然不太敢相信。她瞄了一眼旁边那位,他卷着白色的袖子,手肘搭在眼睛上,依然打着盹。她发现自己正僵在那里小心地呼吸,仿佛这是那个学生的卧室,而她只是意外闯入。她从钱包里摸出手机给朱迪发短信:我在埃默里大学的休息室,心乱,像个等人解剖的标本。
  不一会儿手机就震动了。
  你是记者,你才是拿解剖刀的人。药吃了吗?
  朱迪帮她包了一包药,看起来和她平时吃的一样。昨天晚上,泰丝在一个塑料袋里发现了这些药,袋子里还放着她的香皂、洗发水和缓解孕呕的新牙膏——她现在只喜欢薄荷味。这些药装在棕色的玻璃瓶里,瓶子上是朱迪自己贴的标签,上面有她整洁的字迹:“安慰剂,焦虑的时候吃。”
  没吃。我看到标签了,你真搞笑。
  真的有疗效,科学验证了的。
  你太周到了,我真不该一个人跑出来。
  一位身穿条纹网球衫的女人站在门口。她双手抱在胸前,衣服上用亮闪闪的金属夹子别着名牌,惹眼的红色镜框架在高高的颧骨上,除了向后束起的一缕白发,她和教职员照片上的头像一模一样,泰丝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就是门多萨女士吧。”她快步走进休息室,跟泰丝握手。她的手温热有力,“我是艾莉诺·隆·卡默尔。”
  “叫我泰丝吧。”   “很高兴见到你,泰丝。我们终于能当面谈了,真抱歉我迟到了,我……”她突然愣住了,泰丝这才想起旁边还躺着个学生。卡默尔博士抽掉他放着双腿的椅子,那学生的鞋底“啪”的一声拍在地板上,吓了泰丝一跳。“德雷克,你在休息室穿实验服?”
  那学生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我没穿进实验室。这件是备用服,我从办公室拿来的,干净得很。”他抬头瞥了一眼墙上,又说:“我在等实验,还有两小时。”
  艾莉诺怒火中烧:“是啊,你知道是干净的,但别人只知道我的研究员穿着实验服在这儿打盹,你想让低年级的学生都学你吗?还是让这位记者朋友看笑话?”
  “我穿实验服是因为他们把冷气开得太大了!”
  “给我换外套去!我可不想让媒体觉得我的实验室不干净!”艾莉诺转身面向泰丝,“来我办公室吧。”
  离开休息室,埃莉诺估摸着走远了,便对泰丝说:“抱歉利用你来教训德雷克,希望没有让你不舒服。”
  “他不能在这里穿实验服吗?”
  “天呐,当然不能。我们摆弄的是什么东西?他怎么能这么糊涂?我把实验室安全看得很重。读大学时,每次看到别人穿着实验服吃东西我就想吐。”
  艾莉诺的办公室很窄,一张精致的红木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桌上整理得井井有条,但地板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各种论文、期刊和书本。她把一张皮革扶手椅上的杂物搬开,从墙角拖到桌前,又用靴子把挡道的书堆拨开。
  “我在家可是很会收拾的,”她说,“我五个月前才搬到这间办公室的,好像也有一阵子了,但你知道人一忙就乱。请坐。”她坐下说道,“那么,在我们开始之前,容我冒昧问一下,你自己和这个话题有多大关系?”她伸出下巴示意泰丝的肚子,又靠在椅子上,泰丝听到弹簧承压的吱呀声。
  “我没被感染,如果你想问这个的话。”泰丝边说边坐下,凹陷的椅背挡住了边缘视觉,像一双宽大的手掌围过来,仿佛要挤碎她的头骨。幽闭恐惧猛然袭来,又被她生生压了下去。她探出身子取出录音机。“不过我觉得这个话题和每个人都有关,只是有些人还不明白。”
  “能和明白的人做访谈真是太好了,”艾莉诺说道,“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不过我很惊讶这稿子居然是给《美国时刻》写的。他们的科学类文章都写得很烂。无意冒犯,你看其实我也读《美国时刻》。”
  “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们写稿。”泰丝说道,“而且这不是科学文章。我写的是这种疾病对社会、对母亲角色的影响。”她把录音机放到桌上,“我可以录音吗?”
  “当然,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泰丝打开录音机。“那我们开始吧。你是发现GDS的第一人,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开始调查这种疾病大概是从,嗯,二十个月前吧,当时我还在圣安东尼奥分校,主要研究弓形虫。我在洛杉矶时报上读到一篇文章,讲述孕妇们的一种全新的心理症状:她们不相信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我们称之为‘孕妇分离性障碍’。由于研究弓形虫的关系,碰到病人的心理问题,我都会习惯性地考虑寄生虫感染。这篇文章勾起了我的兴趣。”艾莉诺侧过身子,从地板上拾起一个小玩意。那是一个伸缩球,左右一拉球面就张开了。她把球放在腿上,一边说话一边把五颜六色的柱子挤回去,“当然,这根本不是什么心理问题。早期的误判蒙蔽了我们很长时间。”
  “这就是我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医学界花了这么久才发现这种疾病?现在的研究显示,GDS已经传播了至少六年。拖了这么久,仅仅是因为医生们对病人不上心吗?不断有女性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对劲,难道整整六年都没有医生相信她们的话吗?”
  “这么说有点偏激了,”艾莉诺说。“你要明白,这种疾病很微妙,公共卫生界觉察不到什么反常之处,我一开始感兴趣时也只能大胆猜测。GDS的唯一可见影响在人口统计上:生育率略有上涨,女孩的出生率比男孩略高。没有哪个科学家会由此想到传染病。看到这些数据,我们只会从社会和环境因素上找原因,比如禁欲教育①,比如牛肉里的荷尔蒙。这种病的唯一症状就是有过性行为的女性怀孕了。你根本想不到这是一种新型疾病。后来一些输了血的病人也开始出状况,我们才发觉不对。”
  “怎么会想不到呢?”泰丝说,“你听了那些女人的话就该想到。独立媒体早在四年前就开始报道原因不明的怀孕现象了,其中有些文章就是我寫的。”
  艾莉诺耸耸肩,“那他们说对了。不过,花边小报上一直都有各种处女怀孕的奇闻。身为科学家,除非你在同一家医院看到五起同样的事件,否则你是不会去申请项目研究资金的。”
  泰丝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研究资金申请”几个字,提醒自己去引用这句话。资金申请,这是为了牟利还是另有图谋?这种不厚道的揣测令泰丝脸上泛红。“好吧,那现在你们发现了这种疾病,它的起因你们有眉目吗?”
  “这一点我还不能回答你。我已经就这个问题写了一篇论文,目前还在修改,我不能和你讨论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
  “所以你已经有一些研究成果了。”
  艾莉诺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我向你保证,不是我摆架子,我现在真的不能说。几个月之后再回来问我吧。”
  “好吧,也就是说疾病的成因目前还没有官方解释。大家都认为是某种病毒,我知道,你对此不发表评论。但是大家都看到了它带来的后果,所以今后会怎样?你觉得形势会如何发展?”
  “这个问题很复杂,”艾利诺说道,她放下手中的玩具,走到书架前面找书,“形势怎么发展都有可能,不同的国家肯定会有不同的形势。对于美国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GDS能够被治愈。”
  “因为这能让一切恢复正常吗?”
  艾莉诺大笑:“什么叫‘正常’?如果你说的‘正常’是回到GDS出现之前,那就别指望了。现在女性可以不依赖男性生孩子,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有了这种能力。精灵已经被放出来,就别想再封印回去了。啊,就是这本。”艾莉诺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平装书,搬到桌子上,“不过乐观一点的话,我们可以实现一种全新的‘正常’,也就是说,女性可以选择自己是否单性繁殖。但这也会引发一系列问题:是否有性繁殖才是政治正确的?天生患有GDS的女孩是接受强制治疗,还是等她们长大后自己选择?她们开始排卵的年龄远不足以行使知情同意权,我们该怎么办?给她们节育吗?不这么做的话,她们永远也无法过上正常的童年生活,但是给儿童强制用药又是一重争议。”艾莉诺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划着圈。“这会引发各种连锁反应。即便我们能治愈GDS,事情也会很复杂。这还只是我们国家,你看看这个。”   艾莉诺翻到一页表格,把书转过来推给泰丝。“这是《孕产妇死亡率趋势表》,世界卫生组织每隔几年发布一次。他們会统计每个国家的孕产妇死亡率,即孕产妇的死亡数除以活产数。在发达国家,死亡率微乎其微。但在撒哈拉以及非洲南部,分娩是当地女性最命悬一线的时候。在乍得,每十四个分娩的女性就有一个死亡,这还只是平均每人生六个孩子的数据,就算是……“艾莉诺把书挪回来,翻到附录找着什么,“就算是七八个吧。天生患有GDS的女性会在育龄期间经历超过三十次怀孕。以这个数字,如果你生活在乍得,死于生孩子是迟早的事情。”
  艾莉诺靠在椅背上。“就算有了治愈方法,就算对外援助有了革命性的发展,三十年后,全球发展中国家仍将遍地孤儿。设想一下各种非政府组织搭建的活动房屋,里面挤满了小小的双层床铺,住的全是小女孩。饥荒将会发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规模。”
  泰丝按住反光的书页,仔细看那个表格。阿富汗,1/11;刚果,1/24;海地,1/93;美国,1/2100。她把这些数据挨个抄下,然后翻到下一页。“最坏的情况呢?”
  “在发展中国家吗?短期之内会出现杀婴,也许还有针对感染者的屠杀。长远来看,男性人口会持续降低,平均寿命将大幅下降。埃莉诺说道,“这本书你要的话拿走,反正他们马上要出新版了。”
  泰丝把书合上放进包里。“那在发达国家呢?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啊,我也想回答这个问题,关于这个我想了很多。这里我得提醒自己是CDC①的人,”艾莉诺说道,“CDC隶属联邦政府,另外我还有三个本科生和一个博士后的项目是国立卫生院赞助的。对于我们这样的富裕国家来说,坏事往往出在政策制定上,而不是科学研究上。所以我不能发表太多意见,万一影响到我的研究经费呢?”她抱歉地摊开双手。“我觉得我更适合做一个科学家,而不是异见人士。很抱歉,我知道这个回答让你失望。”
  “我明白。”泰丝又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美元符号,她之前觉得艾莉诺是利用疾病牟利的投机者,看来也不算过分。不过此时,她已经没心思想这个问题了。
  “我只能告诉你,”艾莉诺说,“我们不存在贫困的压力,挑战在于达成共识。人们有钱上医院,也能买到激素避孕药。无论形势如何发展,都是每个人的选择的集合体现,反映大家的价值观。而我们的任务,我是说我们俩现在的任务,就是尽量让人们做决定的时候明智些。”
  泰丝的笔在指间转了个圈:“这不正在做吗?”
  “另外,没人能阻止你声援GDS母亲,对吧?我很期待你的文章,我保证不会说你写得烂的。”艾莉诺咧嘴一笑,然后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只大大的电子表,“你还有其他要问的吗?我马上要开个会,不过你需要的话可以再聊几分钟。”
  “我觉得差不多了。”泰丝按下停止键,把录音机塞回包里。
  “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再联系你吗?”
  “哦,当然可以。”她们站起身来,艾莉诺一把将泰丝的椅子推回墙边。
  “你要去克里夫顿旁边那个停车场吗?”艾莉诺问,“我要去街对面,我们一起下去吧。”艾莉诺抓起一个小背包,单肩甩到背后,“你来这儿期间还要采访谁?”
  “明天我要去采访美国血库协会的唐纳德·诺伊斯,”泰丝回答,“然后我要去华盛顿待一周,去找那些能和我聊政策的人。”
  “唐纳德我接触过,人不错,在惹毛别人方面也很有一套,但他对自己的领域非常精通。”
  “我听说过。”
  在走廊尽头,艾莉诺转身下楼,发现泰丝在电梯前停住了,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哎呀,我在想什么啊,我们坐电梯吧,”艾莉诺走回来按下电梯,“老习惯了,抱歉。”
  “没事。”
  “话说,预产期是什么时候?”艾莉诺问道。
  “十月二十二号。”泰丝回答
  “那就是个小天秤,除非他晚一天出来。名字想好了吗?”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我和我女友一直叫他迪卡夫。还不知道性别,出完这次差就去做B超。”
  “哦。”艾莉诺说,“抱歉,我以为你已经检查过了。”
  “还没有。我觉得知不知道无所谓,但是我女朋友等不及了。”
  随着楼层下降,电梯发出轻柔的提示声。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下午的谈话过后,艾莉诺第一次陷入了沉默。泰丝靠墙倚着,电梯的扶手舒服地撑着她的后腰。
  她们走出大楼,站在佐治亚州的艳阳天里,艾莉诺终于开口了:“知道捐精者是谁吗?”
  “哦,那是个匿名捐精者。这样法律上安全些。你想,万一过几年有人回来认孩子呢?”
  “嗯。”艾莉诺点头,“确实。”
  艾莉诺手搭着凉棚看天,却又对上了泰丝的视线。
  “好吧,算我多管闲事。但你刚才也说了……我是说,既然你准备找唐纳德了解血库的情况,那你应该想过这个问题了。你知道精子银行不一定安全,对吧?这是目前公共卫生的一个大问题。”
  她当然知道精子银行的问题。为此她和朱迪吵了好几个星期。精子银行肯定多多少少受到了污染。对于泰丝来说,受污染程度已经没有意义了,再小的几率都很可怕。朱迪说,纠结这个问题只会让她越来越紧张,任何医疗程序都有风险,而生活在歧视同性恋的佐治亚州,头等大事是保住二人的家庭。泰丝最终同意了。朱迪说得没错,怀孕有众多风险,GDS是最不足为虑的一个。朱迪还说,同性父母的法律身份才是最麻烦的。如果泰丝还是不放心,她们可以选择多年前的冷冻精子。朱迪还坚定地说,不管发生什么她们都能搞定。这一点泰丝是相信的。可是……
  “你手上有数据吗?”泰丝问。
  “精子银行的数据?”艾莉诺回问。
  “嗯,人口统计数据也行,或者其他还没有发表的资料。发表过的我肯定都看过了。”
  “我不能讨论尚未发表的……”
  “我不写出来,求你了。”   艾莉诺用靴子的尖头点着柏油路上一块卵石,伸手抹掉脖子后面的汗,说道: “普查的数据粒度还不够细,这是个问题。但很多纵向研究已经在进行了。你是哪里人?”
  “南德克萨斯,休斯敦。”
  “在德州的拉美裔出生率涨幅比较大,可能是因为他们信天主教的不喜欢用避孕套。但真要做风险分析,你得把选择性偏差算进去。还有,选择捐精是哪些人群,精子银行又会筛查哪些疾病?这些数据我们都没有。”
  “嗯,”泰丝说道,“这些数据应该都查不到。”
  “感染几率确实很低,说实话,受精前洗涤精子的时候已经除掉了大部分病菌。一般的性传播疾病都是接触到精液才会感染,而不是精子。不过GDS的话……”艾莉诺似乎不知道该把两只手往哪里放,索性插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你留个心眼就好。”
  泰丝叹了口气:“我懂的。”
  艾莉诺点点头,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泰丝准备向她道别,艾莉诺却又开口道:“你说不写出来,是不是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表?”
  “是的,别担心,我一定不会写的。”
  “这不是病毒。”
  “你说什么?”
  “GDS,它不是病毒,是一种抗药性极强的细菌,一种细胞内的寄生物,类似衣原体。”艾莉诺说道。
  “它是衣原体?”
  “不是,是一种有着相似生命周期的微生物,有点像一种想成为病毒的细菌。它藏在宿主细胞的细胞质里,在那里繁殖。所以可能精子洗涤对它没用。我现在只知道这么多了,我们正在研究这个。说真的,过几个月再来找我吧,到时候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你都可以写出来。”
  泰丝向艾莉诺伸出手,“谢谢你和我聊这么多。”
  “祝你的文章顺利完成。”艾莉诺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至于其他的事情,祝你好运。”她松开泰丝的手,转身离开。
  泰丝回到车里。她想起和朱迪一起去精子银行的情景。两人翻遍了资料库,最后选了一个匿名的盎格鲁血统精子。选择盎格鲁血统是想让孩子和她俩长得像,负责手续的年轻人把泰丝当成了混血儿,热情地提醒她们还有混血精子。最终选定的是一个放了五年的精子,这是那个地方放得最久的。她们已经够小心了。说不定九个月后,艾莉诺会告诉她不必谨小慎微了,只要给她打一针,给迪卡夫打一针,有必要的话,再给朱迪也打一针,就万事大吉了。但真会这么好运吗?
  泰丝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搜索出大学的路线。她看到朱迪发来一条信息,是她们之前聊天的回复:我一直都这么和你说啊。
  泰丝把手机扔到一边。
  学校的大礼堂似乎在搞什么活动,泰丝堵在了蜿蜒冗长的车流中。一台台车缓慢地拐进停车楼,这让泰丝想起在机场看到的大蚂蚁群。望着几乎完全不动的车群,她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去集会的,还是去把礼堂拆掉的。
  唐纳德·诺伊斯在血液科干了四十年了。他是个静脉抽血师,曾在美国红十字会工作,现在就职于美国血库协会。美国血库协会是一个非营利性机构,致力于血液用药方面的安全。诺伊斯说,现在同事们私下聊得最多的两个话题就是:人群划分和物种形成。
  “现在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对血库进行分类管理?我告诉你,这事迟早得做。”
  最早引起医学界广泛关注的GDS病例就是输血造成的。人们可能会想,既然如此,现在的医疗机构理应重点关注献血和输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医学界两年前就了解这一问题了,但全国的采血用血政策至今照旧。
  “我们需要化验结果。”诺伊斯说。这个化验结果将显示GDS血液与健康血液之间的不同。“只要知道它长什么样子,事情就会简单很多。但是研究结果还没出来,采血机构还是要运转。现在无从判断哪些人的血液是健康的,采血站只能粗暴地进行人群划分。说出来不好听,但已经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要保证受血者不被传染,就保证不了所有人的献血自由。”
  人群划分就是禁止高危人群献血。例如艾滋病刚爆发的那几年,人群划分就意味着拒绝男同性恋和静脉注射吸毒人士的血液。诺伊斯当时就在红十字会工作,然而红十字会行事拖沓,白白浪费了限制疾病传播的机会,倍感失望的诺伊斯最终选择离开。
  那时的红十字会没有及时禁止同性恋人群献血。几年后,商业公司开始从红十字会买血,并将其加工成昂贵的药品,他们才开始采取措施。
  “而到这时,”诺伊斯说,“我们已经能做HIV血检了,他们却忘了把这项规定改回去,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今天的高危人群则是在过去六年中产下女孩的女性,以及这些女孩的父亲(六岁以下的女孩也是关注对象,如果她们到了可以献血的年龄,而我们还做不了血检,那么她们也会被列入高危人群)。近年内生下的女儿越多,母亲感染GDS的几率就越高。一些公司听从美国血库协会的建议,拒绝了有三个以上小于六岁女儿的献血者。但目前还没有针对男性潜在携带者的措施。
  “这个方案并不完美。”诺伊斯摸着自己秃顶的脑袋承认道,“毕竟人群划分只是权宜之计。我们最终会找出血检的办法,不过就算找到了办法,也不能把那些查出阳性的血液一扔了之。被感染的人有很多,他们可以互相输血。不然以未來几年的人口的增长,健康的血液是不够用的。但现在我们还不能升级血库设施,药监局不让。”
  药监局的血液制品顾问委员会负责为公共采血机构制定各种条例。他们针对GDS出台了一份白皮书,这份白皮书提出的建议恰好是诺伊斯所希望的,即建立一个专门的设施来收集和储存GDS血液。这份白皮书招来众多争议,在诺伊斯看来,这都是因为白皮书的作者太不会说话了。
  “写这东西的可怜虫绝对想不到自己捅了多大篓子。他本意是好的,你看,这些规划切实可行,时间安排也非常合理。错就错在用词上。”
  白皮书建议新增血液的类目,并引用了“物种形成”这个概念。作者认为感染GDS的女性生育方式不同于正常人,已经满足物种形成的条件,可以划成一个新物种,和未感染人群区分开。这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让药监局焦头烂额。   “现在谁都不敢动了。把全人类分成两个物种,没人愿意带这个头。”诺伊斯给药监局取了好几个不雅的名字,但在物种形成的问题上,诺伊斯也不做评论。“我不了解物种形成,应该让比我更懂的人来回答。不过在我看来,不管他们是什么,归根结底依然是人。而且这些人有很多,他们都需要血。”
  没人会反对感染者人数众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GDS携带者还算是人。虽然现在药监局被不当的言论吓傻了,但在其他政府部门,已经有人想把“GDS携带者属于另一物种”写入法律。
  《美国时刻》记者的身份很好用,泰丝在华盛顿通行无阻。她此时在哈特参议院大楼大厅,把包放进X光安检机,抬起双臂配合拿着检测仪的保安。一双双眼睛和仪器仿佛要把她看透了,熟悉的恶心感再次袭来。不管她怎样安抚自己,在这座城市的时间越长,采访的人越多,她就越发焦虑。目前为止,她采访了三个参与GDS立法的代表,第四个也约好了。很多说客都在找她,抢着要和她见上一面。今天要采访的这位是德州资深参议员贝莉·罗杰斯,这位议员居然能在满满当当的日程表中挤出十五分钟接受访谈,实在出乎泰丝的预料。要知道,罗杰斯自己的家人要见她都不容易。多年来众多记者都联系不上她,泰丝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使了什么伎俩才把她逮住的。保安没有发难,挥手讓她通过。
  泰丝看好楼层示意图,在一扇玻璃门前对着影子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便朝着贝莉的办公室进发。自己是个小人物,《美国时刻》也不够分量。都是因为她在写坎迪斯事件,所以才备受关照。参与GDS立法的人都想在这件事情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有一人缺席了这场讨论,那便是坎迪斯·蒙特罗斯本人。坎迪斯才是这儿的名人。至于泰丝,最多只是借了她的名头。
  如果泰丝真是个人物,贝莉肯定会赏脸和她握个手,但这位议员只是让助理离开,然后笑容满面地欢迎泰丝,自始至终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抱歉我不能和你握手,不是针对你……”她望了望泰丝的肚子,“你懂的。”
  贝莉示意泰丝在桌前坐下。她身后的墙上挂满了镶框的照片。一张是在达拉斯竞选胜利派对上和她的四个儿子合拍的,一张是她穿着蔓越莓红的套装与前国务卿握手,还有一张是她在一个乳腺癌慈善筹款会上参加两党座谈。“现在我不能在走访社区时逗弄小孩了,我丈夫说我应该辞职回家,永不竞选。我告诉他没那么夸张,而且我还是可以逗小男孩嘛。”她大笑起来,巨大的耳圈在一头整洁的银发下面乱颤。
  “您的一个部下刚才和我握手了,”泰斯边说边从包里拿东西,“您最好和他谈谈。”
  贝莉也坐了下来,十指交叠放在桌上,泰丝觉得这个动作她练习了很久。“这是新形势,我们都还在适应,所以大家才急需一个领导者。”
  泰丝翻过与贝莉相关的笔记,找了一张空白页。笔记不多,但她很清楚为什么贝莉愿意接受采访。这位参议员是健康与公共事业部拨款委员会的成员,委员会不想让纳税人的钱流到GDS患者手里。但这些患者有个很麻烦的地方——她们通常都是孕妇。泰丝相信贝莉之所以接受采访,完全是为了维护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家庭至上的亲民形象。对立身于德州的女性政客来说,这可是决定竞选成败的因素。泰丝两年前就不再给她投票了。
  “我们开始录音吧。”泰丝打开录音机,“您什么时候得知GDS传染病的?”
  “我是在三个月前第一次听说的。”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一个助手告诉我的。我的部下一直定期向我汇报奥斯汀①的新闻,那里有许多我的老同事。虽然人在华盛顿,但我依然心系德州。要知道,最早发现GDS的就是德克萨斯的研究人员,我们从一开始就是GDS问题的领导者。”
  “我知道。”泰丝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领导!!!”,又重重画上波浪线。“在您的提议下,你们部门最新的拨款法案禁止联邦基金给任何为GDS女性提供产前护理的机构拨款。能不能解释一下原因?”
  “当然。这其实是在贯彻我从政生涯一向的理念。我一直致力于制定切实有效的公共卫生政策,尤其关注女性的健康问题,推出这个法案也是如此。”
  “打压向孕妇提供护理的机构算什么公共卫生服务?”
  “你找错切入点了,”贝莉说,“你该问:政府通过资金补贴助长疫病的传播,算什么公共卫生服务?我们不能坐视纳税人的钱流向日益增长的GDS患者,那是在火上浇油。”
  “但是你在竞选中也强调了儿童福利。很明显这也是一个儿童福利问题。”
  贝莉点点头:“是的,我同意。”
  “可这项法案肯定会导致更高的婴儿死亡率,你要如何处理这个问题?”
  “没什么好处理的,门多萨小姐。这和我的竞选理念一点不矛盾。我是在保护医院里那些正常的、健康的儿童。健康的母亲和孩子仍然占多数,我们不能让她们暴露在一种我们了解甚少的疾病之下。从各项证据来看,这种疾病将毁掉她们的一生。”贝莉把涂了指甲油的手指放在显示器上,“这是几十封德州的女性写给我的邮件,你看了就知道她们有多么担心自己的女儿。男性写来的信更多,他们害怕自己当不了父亲。在我们彻底了解这种疾病之前,当前的形势需要绝对的谨慎。如果这个问题没处理好,人类的末日就不远了。”
  这些说辞泰丝一点儿也不陌生,这种调子是如此熟悉,泰丝都能跟着唱出来了。不过贝莉说得更加圆滑,思路也更清晰。比起前几个总是说错话的众议员,贝莉的沉着冷静反而让谈话少了许多乐趣。北卡罗来纳州的盖尔·舒宁称没有感染GDS的母亲才是“真正的母亲”。马修·霍克直白地说他的选民必须是“自然出生的休斯敦市民”。当泰丝指出十二年后第一批天生患有GDS的女孩将达到法定选举年龄时,他回答说:“看看再说吧,十二年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尽管表达技巧参差不齐,他们的回答还是惊人地相似。泰丝往往不用采访就能预测结论:GDS是一种病。我们要保护健康人群。男性可能会走向灭绝。心系处于危险之中的人民。
  既然贝莉消息灵通,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了:“你读过布福德州长的文章吗?”   贝莉的目光垂下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叹息。“我读过。”
  “那么你同意他对反堕胎的新提议吗?”
  卡尔·布福德,弗吉尼亚前州长,现为保守派智囊团的资深成员。他刚刚发表了《没有受精的生命?》一文,文中他解释说自己多年来反对堕胎,是因为他坚信生命从受精的那一刻就开始了。GDS胎儿没有受精,加上现在男性人口面临威胁,传统的反堕胎言论已经不适用了。他出言支持GDS患者堕胎,并呼吁保守派立法者行动起来。
  一些人认为布福德作为议员发表这篇文章,说明保守派意识形态已经出现分裂。但在泰丝看来,这只是他的一己之见。泰丝采访过的议员都对这个问题避之不及。连霍克议员也只是小心地说了一句:“卡尔是个聪明人,他的意见值得大家重视,但我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倒是贝莉正面回答了泰丝:“我一直为自己能够凭良心说话而自豪。我也曾经和我的党派在一些原则问题上有过分歧。我非常尊敬州长,他有他的考虑,但没有什么比堕胎更违背儿童福利了。我的整个政治生涯都在反对堕胎,我还会坚持下去。很遗憾,布福德州长的这种言论其实是在助长那些宣扬堕胎的投机者,不管他是不是有意的。这会让我们在过去几年里为保护儿童付出的辛苦努力付之一炬。”
  贝莉的坚定和直白令泰丝有点吃惊。不过,毕竟贝莉在政坛摸爬滚打的时间比泰丝采访过的其他几位都要长。她在德州立法机关工作过,竞选参议员之前还在众议院呆了八年。她早已站稳了脚跟,有着可靠的人脉,财力雄厚的赞助者和训练有素的手下,所以她不需要跟风说话。泰丝结束采访走出贝莉的办公室,走廊上没有人窃窃私语,也没有人好奇地看她。这和去国会大厦时完全不同。
  泰丝知道这些人还是会继续议论她,只不过是礼貌地先等她离开:《美国时刻》的记者不单单是怀孕了,她根本就是感染者,所以杂志社才会派她来!泰丝感觉自己一走出门,员工就开始擦拭她坐过的地方。马修·霍克的办公室最过分,那些西装革履的男人吓得发抖,她走出好远依然傻愣着。在地铁站,人们只要看到她的肚子就会对她关照有加,乘客见到她也纷纷让座。没想到到了国会大厦,自己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伤寒玛丽①。
  泰丝受够了人群的注视,不管是友善的还是惊恐的。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回酒店,反正车费能报销。待会儿还要去见一个美国家庭协会的发言人,她得从一上午的忙碌中喘口气。坐在后座,泰丝从包里拿出一块吃了一半的三明治。肚子快饿扁了,却还是被迪卡夫绷得紧紧的。她扣上安全帶,边吃边在手机上看邮件。
  丽奈特已经发回了第一轮的修改稿,大体就是让她注意措辞。她在邮件中写道:你跟踪报道这个故事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自然会掺入个人感情。我很欣赏你的热情,但是不要在文章里过分流露。不出所料,“像母狗一样被骟了”那句被删掉了。‘HARS婊’也不能用,更不能用“强奸犯”去描述一个还没有被定罪的人,要改成“强奸嫌疑犯”。她也不能把肯尼·肯达尔叫作“禽兽”。丽奈特把这行话改成了肯达尔的一系列罪行,并加上“如果被判有罪的话”。
  他肯定会被判有罪的。肯达尔拒不认罪,但这只是在走形式,他想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审判。在私下,他已经承认自己对一群学龄前女孩实施了绝育手术。泰丝给朱迪发了一个怒气冲冲的短信。她猜要是改成“禽兽嫌疑犯”,说不定丽奈特就给过了。
  泰丝去见肯达尔时,他很兴奋地聊起了GDS。因为看过她的文章,他认出了因泰莎·门多萨②这个名字。很明显,他在被捕之前经常看各种左翼新闻网站,好在布道的时候有话题可以抨击。“你比我想象中聪明些,”肯达尔说,“你的选题很大,但你只是个小女人。”
  这是改变世界的疾病。最终人人都会了解它,被感染的孩子从小就会熟悉它。病菌的秘密也将被解开。但是肯尼·肯达尔是读了泰丝早年的文章才知道GDS的。在此之后发生的一切——坎迪斯母女遭到的暴行、丽奈特给她的工作合约、议员们的采访——全都因她的文章而起。
  坎迪斯是泰丝唯一采访不到的人,毕竟她和别人不同,不在乎泰丝的文章。除了丽奈特的邮件,还有两封政坛人士的游说文,一封妇产科超声波成像的预约提醒,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邮件。坎迪斯的律师依然没有回信。
  通常是有其他办法的。如果逮不到目标人物,那就采访他的邻居、同事、老师、亲戚。真正的专业记者总能挖到料。但泰丝采访不到那些看着坎迪斯长大的人。他们要么住在围着高铁栏的宗教居住区,要么被抓进了监狱。法庭记录也被封存着。泰丝当初把话说得太满了,她告诉丽奈特,GDS病友之间关系紧密,圈内大家互相都认识。但这次她的人脉没有用,大家都没有坎迪斯的消息。显然坎迪斯想一个人生活,不想认识什么病友。
  泰丝只能不断给坎迪斯的律师发邮件。这就像滑手开瓶一样徒劳,但她别无选择。可以在下一封邮件里写一点马修·霍克对于她家庭的评论,说不定她就会被激怒,站出来反驳。
  泰丝伸手推动酒店旋转门的时候,朱迪回了信息。
  稿子的事情别放在心上,有些东西不言自明。给你妈妈打电话了吗?
  打了,没人接。
  再打一次,告诉她宝宝的礼物已经收到了,是个婴儿车,很漂亮。
  孩子出去工作之后,泰丝的妈妈就离开了南加州的家,搬到华盛顿特区,在一家民意调查公司找了个人力资源的工作。泰丝这次出行特地多安排了一天去看妈妈。她和妈妈的关系不算亲密,但总比爸爸好些,自从四岁那年父母离婚,父女俩就形同陌路了。至于朱迪,她一直努力与自己的父母维持和睦。但她和朱迪都不想与这两人接触太多,更不希望他们影响到孩子。于是,要想迪卡夫的童年有个祖辈的亲人,那只能是泰丝的妈妈了。
  泰丝回到酒店拉上窗帘,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她记得那次对话,记得她们都同意了,但那份修补母女关系的决心有点模糊了。
  先休息吧。她脱下衣服进浴室泡澡。休息好了再去处理几个说客。她在手机上设好闹钟,提醒自己半小时后出门,去见那个家庭协会的家伙。见老妈之前和这种难缠的人过几招,是个不错的热身。   过去两个月,亚利桑那州、田纳西州、堪萨斯州、加利福尼亚州的立法机关均已将故意感染或传播GDS定性为犯罪。大部分地区都将其归为故意伤害,但亚利桑那州出台的法案把传播GDS归为过失杀人,并明确提到了物种形成的问题。该法案的作者托马斯·孔克林认为GDS把患者变成非人类,减少了人类的数量,所以传播GDS等同于谋杀。法案里还有一项条款,说故意接受GDS感染,等同于自杀。
  已经有十三个州正在努力将售卖感染了GDS的生物制品定为犯罪。这类法案的倡议者称这是一项必要、务实的公共措施。但这些措施目前获得的政治支持不如反GDS传播法案。因为推行这些措施势必将关闭价值160亿的私人血液产业,直至有效的化验方法出现。
  目前有九个州正在修订有关产假的法律法规。十五个州针对是否让GDS儿童进入公立学校召开了听证会。他们认识到这是一个大问题,但目前没有任何一个州给出最后决定。司法方面,美国民权同盟正在对几起案件进行示范性诉讼,旨在为涉及 GDS的案件塑造一个良好的先例。
  即便是在政党内部,意见分歧也非常严重。由共和党主导的德州立法机构就出现了分裂。在德州严格的反堕胎规定下,参议院却提出鼓励GDS患者堕胎,遭到众议院的反对。要在GDS问题上达成共识,全社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在华盛顿特区,争议的焦点已经明确了:要女性的选择权还是要男性的生存权。
  维护女性权利的一派认为:GDS只是人类繁殖方式变化当中的一个新例,在本质上和避孕药或是试管授精没有区别,也不影响基本人权。如果要限制GDS人群的基本人权,那为什么不限制那些通过试管授精或借助助产药出生的婴儿呢?没有人觉得这些人不是人类,GDS患者的身份也不该受到质疑。
  关注男性权利的一派认为:如果对GDS不管不顾,男性人口将持续减少直到灭绝,这才是目前最严重的问题。这一派人士把GDS视作危及生存的威胁,必须赶尽杀绝。他们的恐惧和肯达尔神父的女性瘟疫论惊人地相似。正如全国妇女组织的发言人南茜·福西瑟所说:“女权主义不再只是对男性特权的威胁,现在,女性的生理自主权直接影响到了男性的生存”。
  感觉到威胁的男性(以及贝莉·罗杰斯强调的“为数不少的女性”)为求自保而支持的某些措施,不免让人想起曾经的优生运动①。美国家庭协会的科林·朗利已经在演讲中鼓吹新型的优生计划,为强制绝育正名。他的言辞包括“一个理智的社会不会自掘坟墓”或是“‘人人生而平等’需要大家守护”。还有一些人提议集中隔离GDS感染者直到找出治愈的方法,這让人想起二战时期的日本人收容所②。另外一个提议听起来没那么野蛮,即让被诊断有GDS的人带上跟踪器,就是罪犯在假释期间带在脚踝上的那种。
  福西瑟认为,男性面临灭绝的言论完全是在耸人听闻。“就连传染性最强的性病也远不能感染全部人口,”她说,“男人和女人可以继续欢快地生孩子。男性人口的比例会降低,但不会灭绝。正如历史上其他失去人口优势的人群,他们害怕被边缘化,于是激烈地反抗。他们提出的这些法案其实都是为了保住地位。
  但并不是所有提议立法抑制GDS的人都着眼于保护男性。也有人指出,新法在保护女性和母亲上也有重要意义。德州众议员马修·霍克认为,母爱之美在于与不同基因的孩子之间建立无条件的爱。但对于感染GDS的女性和她的孩子,他表示:“我们不能称之为母爱。所谓母亲,指的是把一个全新的人带到这个世界上。GDS妈妈带来的不是新生命,而是一个个年轻版的自己。母爱由此变成了最大的自恋。”
  霍克提议立法让已知的GDS携带者到政府部门登记,类似于性犯罪登记法。他还准备提议禁止患者私自接受治疗。霍克指出GDS携带者的身体已经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出于谨慎考虑必须对他们严格管理。他还强调,这些法规只是为了更好地监督患者,具体的执行措施以及对不服从者的惩罚都交给国家决定。
  霍克的想法——GDS女性不是真正的妈妈,GDS携带者也不是正常人——特别值得关注,因为他是代表德州第二十二选区的议员,选区覆盖了休斯敦大部分地区。他明确表示GDS人群不是他的选民,但休斯敦却有大批GDS患者,坎迪斯·蒙特罗斯也是其中的一员。她大概已经习惯了自家选区的领导人说她不是一个真正的妈妈,她的孩子也不是人类。毕竟,这种事她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蒙特罗斯女士已经无可奉告,希望媒体尊重她的家庭隐私。
  坎迪斯的律师终于回复了,但是只有这么一行。泰丝反反复复读了五六遍,想找到哪怕一丝暗示,但什么都没有。这短短的一句话就像一道没有一丝缝隙的门,将她彻底拒之门外,这是最后的回绝,死胡同一条。她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分解钻研每一个字。
  泰丝站在酒店大厅外面盯着手机,妈妈蕾拉开着她的那辆青色的轿车来了。她摇下车窗,把太阳镜推上额头,喊道:“这不是我女儿吗?”她下车走到泰丝身边。“看看你,”蕾拉抓着泰丝的肩膀上下打量,“都不在乎身材了啊?”说着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是啊,我现在吃个不停。没什么原因,就是忍不住。”泰丝回答道。
  “上车吧,”蕾拉说,“我带你吃舒服。”
  泰丝收起手机,把行李箱扔到后座,和妈妈一起上了车。汽车小心驶过酒店门前狭窄的小路,然后拐进一条宽阔的大道。蕾拉关掉电台,问道:“最近怎么样?你女朋友还好吗?”
  “我还好,朱迪也很好,就是迷上了办幼儿园。不过她每次迷上一样东西就特别开心。”
  片刻的沉默后,蕾拉问:“先购物还是先吃饭?”
  “吃饭吧。”
  “我带你去这里最好的黎巴嫩餐厅,是一家新开的小店。肉丸不错,是我这几年来吃过的最好的,麻子饭也很棒,”
  “有意思,你每次都带我吃最好的餐厅,可每次的餐厅都不一样。”
  “都会有好有坏的时候。”蕾拉说,“何况你又不是经常来。”
  车窗外的联排住宅像翻动的书页一样掠过,都是些人造石头和石灰墙组成的房子,花哨的色彩掩饰了呆板统一的建筑风格和门前无趣的草坪。街角处有脏兮兮的便利店和烟酒店,人行道上都是遛狗的和推婴儿车的。   “那么,”蕾拉打着转向灯检视左右路况,“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什么?”
  “我说你摆着个苦瓜脸干吗?”
  儿时熟悉的胸闷感又来了,“我没事,妈妈。”
  “你的脸板得跟块木头一样,我知道你在生闷气。你是告诉我,还是就这样和我装一天的和气?”
  泰丝的妈妈一向都是这样。她不是不懂得尊重隐私,但她好像觉得泰丝不需要个人隐私。她的哥哥埃米利奥倒是比较自由,而她从小就必须把自己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妈妈。从小学到中学,事无巨细都要听从妈妈的指导。到了青春期,妈妈无孔不入的意见让母女俩之间爆发了冷战。“装和气”是个新词,蕾拉从来不缺少骂泰丝任性的词。她的各种经典语录在泰丝的脑子里回响了好几个月,她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你以为家庭是建立在秘密之上的吗”,另一句是“我只是想给你提一些参考意见”。泰丝谨记着以后绝不对迪卡夫说这些话。
  十六岁那年泰丝出柜,妈妈的反应是:现在给自己贴标签还太早,等你长大一点儿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面对泰丝的愤怒,她一遍又一遍的拿年龄说事。十五年后,那些话依然在泰丝耳畔尖利地回响。朱迪告诉她,和父母交流的关键是不要让他们把你变回小孩,过去的那些伤痛都已经过去,你现在是一个全新的人。想到这里,泰丝做了一个深呼吸,让下巴放松下来。
  妈妈说对了,她确实很心烦,而且和她们母女之间的事情无关。“我刚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她说,“工作上的消息,和那篇GDS文章有关。”
  “就是你之前一直在写的那个?那种让女人不靠男人就能生孩子的病?”
  “别说得那么难听。”
  “怎么了?”
  “不靠男人生孩子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不靠男人也怀孕了。”
  “泰丝,能别这么任性吗?”
  “就是那种病,”泰丝说道,“不过我现在给《美国时刻》写稿,他们看过我以前的文章,我成了专门写性传染病的作家了。”
  “真惨啊。”妈妈笑着说道,“坏消息是什么?”
  “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一直采访不到。你听说过坎迪斯·蒙特罗斯吗?”
  蕾拉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蕾拉的不知情,让泰丝感到莫名的放松。她意识到,虽然这些事情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生活,但对于公众来说,这仍是一个边缘话题。“她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但她的律师刚刚来信,说她不见我。”
  “你居然接受别人对你说‘不’了?”
  “我追踪她很久了,妈妈。时间一长,我也分不清我到底是在坚持自我还是在自虐。”泰丝把额头贴在车窗上,随即又缩回来,用袖子擦了擦玻璃上的额头印,然后把头埋进手臂中,“我不知道,我已经陷得太深了。等这阵荷尔蒙失调过去之后,我应该会开心起来。”
  泰丝的妈妈只是笑笑。
  车子开过一幢旧楼,一个崭新的招牌写着“黎巴嫩烤肉”。蕾拉说:“我们到了。”她把车开进一条小巷,车子经过两个车位,泰丝明明觉得可以停车,但蕾拉依旧继续往前开,找到她满意的位置才停了进去。她们走回那幢旧酒楼,推开餐厅斑驳的绿门。这里全是四人桌位,桌上铺着塑料台布,银色的餐具卷着纸巾。餐厅里还没有客人,但进门的地方站着一个穿围裙的男子,有着高高的发际线和布满皱纹的脸。见到她们,男子露出了微笑:
  “又来用餐吗?”那个男人说。
  “这次我把女儿也带来了。”
  “荣幸之至。”男人对泰丝说,“你母亲是我们的老顾客,她经常来我们这儿吃饭。”
  “她是个识货的。”泰丝说。
  他把她们领到一张桌子前,倒了两杯水,然后递给她们两份塑封的菜单。蕾拉直接把菜单递了回去,点了肉丸和酸奶,并且给她们各要了一碗叶甜菜扁豆汤。“再给我一杯茶,我猜我女儿想要一杯咖啡。”
  “我们只有速溶咖啡。”男人说道。
  “不用了,妈妈。”泰丝说。
  “怎么了,躲在房间悄悄喝就可以,在这里喝就不行了?”妈妈转身对服务员说,“速溶的就好。”
  泰丝十四岁开始对咖啡上瘾,母女之间为此闹出了很大的矛盾。她的妈妈觉得喝咖啡会中毒,会毁了她的气色、她的性情还有她的一生。她曾在泰丝的床底下搜出一堆红罐咖啡,那架势就像搜出了一堆毒品一样。
  现在母亲坐在桌子对面,蛮不讲理地体贴自己,泰丝心想一定是当年蕾拉不让她碰咖啡,才让自己愈加上瘾。
  “你知道为什么宝宝叫迪卡夫吗?①因为我不能喝咖啡了。”
  “不是已经过了头三个月了吗?”她妈妈问道,泰丝点点头,“那你已经过了危险期了。别被他们吓得缩手缩脚的,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泰絲听出了隐藏在她刻薄话语之中的善意。朱迪不在,泰丝就接受了。她把菜单还给服务员,“还是老妈最懂。”
  蕾拉咧嘴一笑,替两人点好餐。男人钻进厨房,端出来一个茶壶、一杯茶和一杯咖啡。泰丝端起那个有裂纹的棕色咖啡杯呡了一口,瞬间感到全身的细胞都醒了过来,仿佛认出了离别已久的老友。岂止四个月,泰丝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喝过速溶咖啡了。朱迪讨厌速溶咖啡的味道。家里有个酷炫的德国咖啡机,能自动给每个杯子做现磨。但对泰丝来说,真正令她怀念的是从二楼窗户溜出去通宵的味道,是坐车旅行、考试周奋战和实习熬夜的味道。那是精神抖擞、充满活力的感觉。迪卡夫似乎也兴奋起来,随着咖啡的温暖袭遍全身,它开始有节奏地踢泰丝的肚子。这种反应未免也太快了,肯定只是妈妈高兴,宝宝也跟着高兴吧。泰丝两口喝完剩下的咖啡,男人端着汤过来时,她举起咖啡杯,示意他加满。
  “你没事吧?”妈妈问。
  “没事,我想我还有时间好好吃一顿。”
  “真会说话。”蕾拉说着,拿起了她的汤匙。
  汤里是柔软的小扁豆,墨绿色的菜叶与洋葱形成鲜明的对比,边上配了一片柠檬。泰丝把柠檬汁挤进汤里搅拌,然后舀起来尝了尝。真是好吃到无法形容,如果咖啡是迟来的抚慰,那么这碗汤就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泰丝再次觉得怀孕期间真不应该在公共场合吃东西。   “真是好吃到难以描述。”
  “你不是个作家吗?”
  “的确没法描述啊。”
  肉丸和麻子饭同样美味,主菜也毫不逊色。她们一边吃饭一边畅谈彼此的工作,泰丝聊起了她和各种政客的会面,蕾拉则说起了公司里各种官僚作风,又给泰丝介绍帮助她重拾阿拉伯语的新软件,泰丝则把宝宝派对上收到的各种礼物说给她听。
  “对了,朱迪收到你送的婴儿车了,她说很好看,谢谢你。”
  “那个车是绿色的。我不知道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②,所以我干脆选了一个和你车子一样的颜色。你还在开那辆绿色的吧?”
  “目前還在开,估计很快就要换一辆大的了。绿色的不错。我们在确定性别之前就开派对,就是不想收到分性别的礼物。”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早的宝宝派对了”
  “我们都好想你,妈妈,派对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她们早就邀请了她,朱迪还要给她买机票、订酒店,但蕾拉拒绝了。
  “我要上班,泰丝,朝九晚五。不是所有人都能自由支配时间,也不是所有人能像你一样安心让人养着。”
  泰丝把食物呛到了气管里,剧烈地咳起来。她把脸埋在餐巾里,随后一口气灌下了大半杯水。
  “你没事吧?”
  泰丝终于缓过气来:“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我只是说我不需要你女朋友给我买机票。“
  “不不不,靠人养着那句。我没有让朱迪养着,我也在工作,你以为我为什么跑来这里?”
  “那机票是谁给你买的?”
  “《美国时刻》给我买的,我在给全国最大的新闻刊物写文章,我可以报销差旅费。”
  “哦,这还挺方便的。不过我猜要是自费的话,她还是会帮你买的。“
  “这有什么不好的,妈妈?朱迪支持我的事业,我们在一起好几年了,我们都要生孩子了。”
  “是你要生孩子了,不是她。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比她小十岁,更适合怀孕。”
  蕾拉摇摇头,“那是因为她管着。我相信朱迪很支持你的事业,但她很精明。不聪明是到不了她这个位置的。她很清楚自己的钱花在了什么上面。“
  泰丝的眼睛本来就因为剧烈咳嗽而发红,现在她的思维也混乱了。她感到心里空空的,跳动的心脏震得她全身发抖。
  “把车钥匙给我。”她说。
  “唉,泰丝,能不能别这样?”
  “把车钥匙给我!”她伸出颤抖不止的手,蕾拉叹了口气,把钥匙扔到她的手里。
  泰丝走出餐厅,绕过街区回到车上。要是小时候,她会直接一走了之,要么走大门,要么从房间翻窗户出去。不过那时她并不会哭,只会气到说不出话来。今天这样痛哭流涕倒是第一次,可能是因为心里装的事太多了。泰丝越是回想妈妈的话就越愤怒,眼泪也流得越厉害。
  几分钟后,妈妈出现了。蕾拉悄悄坐到驾驶座上,静静地听着泰丝抽噎,然后从泰丝的座位后面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泰丝接过纸巾,说:“吃饭的钱我会还你的。”
  蕾拉没有理会她的赌气,说道:“我怀你的时候天天哭。”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有人告诉你,你的另一半老谋深算把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我心里清楚。”
  泰丝不太记得父母离婚的事了,但她知道他们没有好聚好散。
  “不过,”蕾拉继续说,“我不是因为那个而哭的。至少不全是。怀你哥哥的时候我从来没哭过,但是你不一样,怀女儿是件很糟糕的事。如果是儿子,我可以安慰自己,这个世界再糟糕也会给他让道,让他顺利长大。但是女儿不可能。我已经料到了女儿的未来,却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只有哭。”她伸手搭在泰丝的膝盖上。“给你取名字的时候我也在哭,那是我记忆里哭得最厉害的一次。你爸爸讨厌你的名字,但他已经给你哥哥取了自己的名字,这次得由我说了算。”
  泰丝的意思是“胜利”,她妈妈的名字意思是“黑发美人”。年轻的时候,这个名字和她再般配不过。不过她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了,现在和她最配的是一脸的笑纹,她与生俱来的尖酸的幽默感终于表现在脸上了。
  “朱迪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泰丝用纸巾擦着眼泪,“我们的女儿也不需要世界给她让道,她自己能打拼。”
  “也许吧,如果怀的是儿子呢?“
  “那也一样。”泰丝说,不过她还是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埃米利奥的性格问题比她严重得多,他完全不懂得如何处理矛盾,小学时就只能停课在家。他喜欢独处,不爱交际。泰丝七岁那年,两人整个暑假都在互相往门缝里塞长信,这是泰丝写作生涯的开端。埃米利奥现在在国家林业部门工作,他住在林区,一年只和家人联系几次。
  如果男性真的要变成濒危物种,在动物园和保护区里过日子,那她的哥哥已经走在了前面。
  “埃米利奥和你联系过吗?”泰丝问道。
  “几个星期前给我打了电话。”蕾拉说。
  “你告诉他他要当舅舅了吗?”
  “我觉得应该由你亲口告诉他。”
  车里的气氛越来越闷,泰丝把钥匙还给妈妈,蕾拉发动了车子。泰丝说:“我有时也想去见见他。也许等孩子长大些,我们可以一起去度假。”
  “这想法不错,”蕾拉说,“但老实说我觉得他不会特别高兴。真有意思,我以前一直担心你们受伤害,我从来没想到你们会伤害自己。”
  “你觉得埃米利奥在林区也不开心吗?”
  “我觉得人在开心的时候也会受伤。”
  她们继续坐着,看着骑自行车的人和慢跑的人从车子两边经过。爆裂的争吵之后是一片安宁,这气氛让她舒心。蕾拉开车带着泰丝去了她最喜欢的几家复古杂货店,她们看了一堆锻铁的抽屉把手,但什么都没有买。不过,蕾拉看中了几个书架并坚持要让泰丝买一套。
  逛完之后,两人回到了蕾拉的家。蕾拉住在一幢两层楼的联排别墅里,房子由粉砖砌成,窗户上还加装了铁栏。她们在客厅展开沙发床,铺上毯子。蕾拉向泰丝道声晚安,便上了二楼。她一向早睡早起,而且年纪越大,这个习惯越明显。她说她天亮就会起床,会小心不吵醒泰丝,但只能尽量。   泰丝坐在沙发床上环顾四周。妈妈的客厅摆放着各式各样反差鲜明的装饰品,简直是人类学家的噩梦。带花纹的沙发长椅,挂在墙上的字画,来自新墨西哥州的阴森神像,来自摩洛哥的装饰性水烟袋,一个泰丝送的彩绘陶罐,还有一个埃米利奥送的写满阿拉伯文的手工葫芦。蕾拉的品味不错,但她什么都喜欢,从来都不考虑搭配的问题。各种颜色鲜艳、做工精细或者富有民族特色的东西都能抓住她的眼球。沙发床上雪白的床单是唯一正常的东西,看起来反而格格不入。
  泰丝感到一阵阵的清醒,咖啡因起作用了。沙发床中间凸起一道杠,泰丝一躺下就硌得谎。今晚,她的失眠终于不再是因为心事。她拿出電脑,再次读起了坎迪斯律师发来的邮件,感到一阵阵荒唐。这个女人是所有事情的关键。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女人,到处都是,泰丝谁都认识,唯独不认识坎迪斯。
  她开始打字。
  丽奈特:
  坎迪斯的律师明确拒绝了我。现在和她有关的一切要么封存在法庭记录里,要么藏在肯达尔集中营。我准备对最后一部分做点调整,其他照旧:先以蒙特罗斯的家庭开篇,然后综述,然后回到个案研究,只不过换一个个案。休斯敦生活着大批患者。下面几个是我能采访到的:
  索菲·布兰特——园林设计师,从她丈夫那里感染上GDS,她丈夫是在炮友那里染上的(他们玩过换妻)。两人一同抚养三个GDS女儿和之前出生的一子一女。她在前院用灌木剪出了五个孩子的形象,让孩子们各自装饰自己的树人。
  凯丽·费尔南德兹——律师,在肾移植手术中感染GDS。单身无子(她上了激素避孕环),她的专长是婚姻家庭法,接手过很多涉及抚养权的官司。现在她专攻GDS案件,对这方面的法律问题非常了解。
  克里斯蒂娜·里卡兹——青少年,从男朋友那里感染GDS。怀上第二胎后,她的爸爸揍了她一顿,然后把她赶出了家门。现在她已经怀着第三胎了,她说她会把孩子全部生下来。现在住在姨母家里,一年前高中毕业,加入了一个药业技术项目。
  多萝西娅·维拉奎兹——在圣安东尼奥骑摩托车遭遇车祸后陷入了昏迷,现在休斯敦接受长期护理。因为输血而感染GDS,已经在昏迷中生下了两个宝宝,她的家人认为这是个奇迹,是多萝西娅回到他们身边的一种方式。他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已经决定抚养多萝西娅生下的所有小孩。她的哥哥是个非常耐心、热情和健谈的人,几乎有些不正常。
  克洛伊·皮特——音乐学校的钢琴老师,同时也在几个后摇乐队担任键盘手。她和她的会计师女友斯蒂芬主动感染了GDS。现在各自生了一个孩子,准备以后做节育手术。
  因泰莎·门多萨——我自己。也许我并没有感染GDS。但我受孕于一个匿名捐精者。大概五个月后孩子就要出生了,我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生男生女是个历史悠久的问题,在现代社会已经不重要了。但GDS的出现让这个问题重新浮出水面。这个社会能给新生儿的本来就不多,现在它们更是出生就面临动荡。在这个GDS蔓延的世界,以一个非感染者的角度讲述为人父母的问题,一定能吸引大众的兴趣,我很乐意亲自谈谈这个。
  案例还有很多,这还只是休斯敦的患者。你想要一个活生生的GDS的例子,随便选一个。这是人类面临的全新形势,我们的选择数不胜数。
  泰 丝
  第二天,泰丝在华盛顿机场用收费wifi把关于收尾部分的想法发给了丽奈特。在飞机上,泰丝发现她座位上的电源插座被人用口香糖给塞住了,在飞机抵达拉斯之前,她那台古董笔记本的电池就撑不住了。在转机的短暂时间,泰丝赶紧在机场找到了一个插座给笔记本充电。她打开手机,发现丽奈特已经给了回复。
  这不是什么专栏特稿,《美国时刻》的专题文章不能加入作者的个人观点。我们刊载的是调查性报道,不是你的个人社评。另外,你什么时候见过普利策新闻奖的获奖者用第一人称写新闻?
  我当初把这份活给你,定下截稿日,是因为你说你能利用人们对蒙特罗斯案件的关注写一篇专稿。如果只是做新闻综述,我手下随便找一个人都能写。我不需要其他人的个案研究,我要你按照原本的大纲老老实实写一篇文章出来。必须采访到蒙特罗斯女士,如果不行,那你的文章就不用写了。
  采访到了蒙特罗斯女士再联系我。
  LR
  泰丝想尖叫,想用力把手机砸在机场的落地窗上,想看手机四分五裂,或者手机和玻璃一起碎掉。她走过空桥登上了下一班飞机,人们见到她的肚子纷纷让路。泰丝的位置在后排靠近引擎的地方,轰鸣与震动吞没了一切,让泰丝再无心乱想。
  飞机在休斯敦降落时,泰丝的心情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她身心俱疲,双眼红肿地站在机场上发呆,直到朱迪开车停在她面前。
  “旅行怎么样?”朱迪冲爬进车里的泰丝问道。
  “完全是浪费时间!”她把发生的一切告诉朱迪,然后掏出手机,大声念出丽奈特的回复。
  朱迪问:“普利策新闻奖的那句是故意搞笑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他妈的什么意思,”泰丝说,“法庭记录已经封存了,她的律师又死活不肯合作,我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真是心力交瘁。”
  “你应该冷静一下,”朱迪把车开出机场,安慰泰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的,能在截稿日期前交稿才会好起来,不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才叫好起来。这真不是会好起来的样子。”
  但朱迪说得没错,到家时,她对泰丝说:“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她走到门口那个放信件和钥匙的高桌子前,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小纸片,那是从一张绿色的建筑图纸上撕下来的。朱迪把纸片交给泰丝,只见上面是一个地址,地址旁写着一个名字:弗罗伦斯·蒙特罗斯。
  泰丝出差的时候,朱迪继续在休斯敦寻找最好的儿童早教专家。期间她找到了一家幼儿园,坎迪斯的大女儿碰巧在这儿上学。朱迪见过泰丝电脑里的照片,所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孩。
  “我说我想了解一些家长信息,幼儿园的副校长就直接把我带到办公室,给我看家长地址簿了,如果我乐意,他会让我用手机把所有地址都拍下来。”朱迪说,“说真的,这种不专业的做法让我挺失望的,这种人我一定不会请。”   泰丝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居然一路上都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在开车啊。”朱迪说,“开车怎么看你惊讶的表情?”
  第二天,泰丝独自走进一片杂乱无章的公寓楼,这些楼房外墙都涂着灰泥,其中一些有五层楼高,住在这一带的都是退休老人和大学生。阳台的晾衣竿上挂着毛巾,门后面不时传来愤怒的狗吠,一群孩子在一个小小的水池里尖叫着推搡嬉闹。巨大的停车场挤满了车辆,在阳光和高温下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坎迪斯住在22号楼第三层。不同于之前的多番周折,泰丝轻易找到了坎迪斯的住处。公寓的门牌号钉在一扇刷了好几层漆的门上,看上去非常显眼。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
  泰丝在门边坐下,想到这次见面可以稍微推迟一点,她的心里竟然有一丝的宽慰。
  自从肯尼·肯达尔隔着钢化玻璃对她说“我知道你是谁”,泰丝就知道她一定要和坎迪斯面对面,把她们之间的事情说清楚。但是现在,她和见肯达尔时一样慌乱。不过,来这儿的首要目标是让坎迪斯同意采访,她急需坎迪斯的故事。道歉的事可以放一放。
  泰丝只准备了两套说辞。第一套是肺腑之言:“请和我谈谈,虽然你一直在用沉默拒绝我。”“请让我做一件事,对你也许没什么好处,但却能帮我个大忙。”
  第二套是攻心计:“把你的故事说出来吧,这是在帮助其他患者,甚至能帮到你的女儿。”对于这部分,泰丝还不太确定,虽然效果可能很好,但她并不想使这一招。
  如果两个计划都失败了怎么办?死缠烂打吗?泰丝感觉远程求她和当面求她一样,都会被无情拒绝。所以坐下来等她要比强行见面好一些,这样如果她被拒绝,至少心里没那么难受。
  住户的脚步声在水泥楼梯上发出回响。他们从泰丝身边走过,没有留意她的存在,这里大概是那种邻里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区。也许正因为如此坎迪斯才这儿安了家。泰丝不知道这儿有多少人会看《美国时刻》,她的报道会不会再一次扰乱坎迪斯的世界,让她比现在更受孤立?说真的,除非是坎迪斯心甘情愿,自己有什么权利写她的故事?她边等边想着。
  坎迪斯最终出现了。这个年轻的女人披着柔软的金发,脸蛋细嫩,穿着一件宽松的裙子,孕相已经很明显了。她一只手拎着一个装菜的塑料袋,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那是一个穿了一身粉色的小女孩,一头柔软的金发,小脸蛋和妈妈一样细嫩。见到泰丝,坎迪斯停下了脚步。
  “你是谁?”坎迪斯问。
  “我叫泰丝·门多萨。”泰丝回答,她努力站起身。因为蹲太久,两只膝盖已经不听使唤了。“我是个记者,我一直想联系你。”
  “你就是那个不停给兰迪发邮件的人。”坎迪斯说,“我告诉他我不再见记者,其他记者现在应该都放弃了。”
  “在放弃之前,我想听你亲口拒绝我。当面聽。”
  坎迪斯打量着泰丝。她的女儿在一旁怯生生地挖着鼻子,练习单脚站立。 “你和我一样吗?”
  “我怀孕了,”泰丝说,“可能不是你那样。但有时我也不确定。现在没办法确认,我很害怕。”
  坎迪斯走上楼梯,从袋子里翻出门钥匙。“没那么恐怖,恐怖的事情多了去,这个不算。”
  “你能教我吗?”
  坎迪斯的女儿小声说:“妈妈,要嘘嘘。”
  “马上,亲爱的。”坎迪斯把钥匙塞进锁孔,转身对泰丝说:“你有车吗?能不能带我去接另外几个女儿?”
  “我有车。”
  “那好,你进来吧。”坎迪斯打开门。
  被营救出来之后,坎迪斯离开肯达尔集中营开始了独居。她的孩子起初被安置在一个收容所等待寄养。几周之后,检察官才确认四个女孩受到的残害与坎迪斯无关。现在母女几人住在一起,用法院提供的住房券找了个房子。
  坎迪斯的大女儿弗罗伦斯(当时取的是坎迪斯婆婆的名字)已经上幼儿园了,洛伦和艾米丽还在托儿所,最小的女儿阿曼达则天天和妈妈在一起。阿曼达爱玩蜥蜴和创可贴,讨厌穿袜子,对她尚未出生的妹妹一时喜欢一时瘪嘴。不到一个月之后,阿曼达就要和这个妹妹见面了。坎迪斯给这个女儿取名霍普①,这个名字对她们的意义一目了然。
  “等霍普出生我就开始吃避孕药。”坎迪斯说,“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吃下去,我现在已经忙成一锅粥了。”
  的确。到了晚上,弗罗伦斯涂着一本恐龙主题的上色书,洛伦、艾米丽拉着阿曼达和一张洗碗帕玩过家家。坎迪斯则在一旁复习GED②资料,然后哄女儿们上床睡觉。一家人晚晚如此。她们住在一间套二的公寓,四个女儿挤在一个房间里,睡的是两张双层床。霍普出生后,坎迪斯还要在自己的卧室加一张婴儿床。
  霍克议员说她的女儿只是年轻版的她,坎迪斯不同意这个说法。聊起这个问题时,她没有大谈表观遗传学,也没有引用“先天与后天”之类的育儿经,她只是说:“她们长大后,没有人会把她们抓进教堂关起来。这种事在我身上发生了,但是不会在她们身上重演。”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有些事情我经历了而她们却能幸免。而且她们有彼此,我只能靠自己。我们根本不一样。”
  坎迪斯无暇担心自己的孩子会长成一个样,她忙着给阿曼达系鞋带,告诉艾米丽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吃通心粉和奶酪,安慰被墨水弄脏心爱的衬衫的洛伦,教育弗罗伦斯不跟着同学说脏话。“她们看上去很像,但也没有那么像,因为年龄不一样。我从来不会把她们搞混,不过要是双胞胎的话可能就惨了。”
  白天的时候,当三个女儿都去了学校,坎迪斯就在家里算账、打扫房间、做家务,和世上其他的单身妈妈没有两样。空闲的时候她就去见律师,准备出庭作证。她是两起刑事案件的证人。
  坎迪斯是肯尼·肯达尔的控方证人。肯尼下令打掉了她的上一个孩子,又给女儿们强行做了绝育。负责手术的外科医生在警察突袭教会时当场自杀,所以肯达尔成了唯一的罪犯。他受到五项重罪指控,根据德州的法律,如果罪名成立,他将面临终身监禁。“他是打算给我判个终身监禁的。”谈及肯达尔可能面临的结局,坎迪斯说,“我要去作证,还他这个人情。”   另一起案件的被告是坎迪斯的爸爸,但在这个案子中,她是辩方证人。
  “不是我爱他。”她解释说,“帮他作证不是因为这个。”
  真正的原因是,在坎迪斯遭遇的一连串暴行中(其中很多时候爸爸就是帮凶),她爸爸被指控的这项罪行并没有发生。
  警方按照处理虐童案的正常程序,提取了嫌疑人和受害人的DNA样本。因为坎迪斯的孩子和她有着相同的遗传密码,因此,标准的亲子鉴定显示坎迪斯的爸爸就是这些孩子的生父。地方检察官以此为证据,指控坎迪斯的父亲犯下乱伦罪。
  这个案子很荒谬,检察官想给坎迪斯的爸爸应有的惩罚,却不愿意踏实搜集证据,转而利用法律先例来歪曲事实。但为什么坎迪斯要为爸爸辩护呢?
  “一方面因为他确实是清白的。他作了那么多孽,为什么偏偏要编造一个没做过的呢?另一方面……”坎迪斯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另一方面,他无权当她们……当我女儿的父亲。她们不是他的,也不是强尼的。她们不属于任何人,除了我。”
  所以坎迪斯要给她痛恨的父亲做辩护,只为了保护她所爱的女儿,向世界证明她才是孩子的母亲,只有她是。再没有人可以插足到她们母女之间。
  “你忘了我们要出去吗?赶紧走!”朱迪说。
  “马上来。”泰丝在楼上喊道,“我还要准备一下。”
  泰丝乖乖地来到车库,心里有些赌气。
  “你穿的这是什么?”
  泰丝来回穿脱,试了五六套衣服,没有一件合适的。当朱迪的忍耐快要到极限时,她终于找了一件米色羊毛衣。这件衣服也不大合适,不过她对朱迪说:“我好冷,这件穿着舒服。”
  “外面可有三十多度啊。”
  “这么在乎我穿什么干吗?你不是让我赶紧吗?”
  她们上车前往附近的商业区。那里有一家叫白欧普的超声成像馆。泰丝一次又一次推迟B超检查,最后干脆取消了。之前她嚷嚷说自己忙着写文章,然后又说等文章发表压力太大。但现在,泰丝已经找不到任何借口了,朱迪的耐心也耗尽了。产科医生这一周没空见她,所以她们决定去白欧普。
  去商业区的路上,泰丝说:“这是个谎言。人们迟早会发现这是个谎言。”
  “这不是谎言,你怎么又来了?”
  “我省略了一些东西。相似点,她们的相似点太多了。这些女孩能接上彼此的话,这些我都没写进去。”
  “肯定有相似點啊。她们是姐妹,类似双胞胎吧。有相似点很正常啊。你和你哥哥不也有相似点吗?就连我和我继妹都有相似点,而我们连血缘关系都没有。”朱迪按着喇叭变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写的那些才是重要的。”
  可是自从文章发表以后,泰丝就忍不住去想她可能漏掉的点。她想起那些孩子异口同声发笑的诡异场面,想起弗罗伦斯和她妈妈打出一模一样的喷嚏,只不过音调高一些。母女之间、双胞胎之间有这么相似吗?她费了这么大功夫,力求做到专业和权威,但小孩子的事情她该如何判断?她甚至不确定什么是正常。
  没有人知道GDS儿童的未来,大家都没有经验。随着时间流逝,世界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最后,她所写的一切大概都会变成历史奇文,荒唐可笑,错得离谱。
  泰丝又想到自己最终提起肯达尔时坎迪斯的反应。当时两人坐在坎迪斯窄小的阳台上,捧着蓝色的塑料碗吃意面。透过玻璃滑门,泰丝可以看见孩子们顶着金发的小脑袋,她们在薄薄的地毯上尖叫打闹,赶在睡觉之前疯一会儿。
  “就像一群小狗,她们追闹的样子。”泰丝吃了一口意面,“外面到处都是流浪狗,大狗身边围着小狗。”
  采访结束时,泰丝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素材。她放下手中的碗,然后说:“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是关于肯尼的事。我一直在报道你和你的孩子这样的人。很久以前我就在网上发表这些故事了,而肯尼喜欢上网搜索那些他看不惯的东西。”她顿了顿,屋里传来孩子们的咯咯笑声,“他告诉我,他是从我的文章里得知这种病的。”泰丝坦白,“他是因为我才推测出你的状况。所以,从某种角度讲……对于你的遭遇我也有责任。我很抱歉。”
  对于这个巧合,坎迪斯并没有想太多,她把头发撩到耳后,双手环抱着肚子,说:“就算没有看到你的文章,他也会看其他人的。我是个异类,肯尼不喜欢异类。他迟早会对我下手的。”
  泰丝越想越觉得坎迪斯说得一点儿没错,因为世界上到处都是忙着排除异己的人们。泰丝已经在文章中竭尽所能,在丽奈特的允许范围之下,极力强调GDS患者和普通人一样,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可是,会不会只是没有重大区别呢?会不会一些细微的区别就足以让大家看见?自己是不是在拿人性说事,掩盖新人种的诞生呢?几年来的辛苦努力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吹着车里的冷气,泰丝出了一身的汗。
  到了白欧普,员工递给她们几张表格,但朱迪摆手拒绝了。她从包里拿出一沓下载打印并且填好的表格交给他们。五分钟不到,泰丝就躺在了检测台上。
  “可能会有些黏。”超声技师把凝胶挤到泰丝的肚子上,用仪器的末端抹匀。一些凝胶沾到了毛衣上,泰丝感到朱迪正努力忍着不发牢骚,因为她抓着自己的手捏得很紧。凝胶抹了厚厚的一层,就算现在技师把传感仪换成一把刀,她也感觉不到区别。
  抹好凝胶后,技师打开仪器。屏幕上出现了模糊的图像,是一团混沌不清的体内组织,什么也看不出来。技师指着图像的一处说:“头在这里。”一瞬间,泰丝看见了一个高清的胎儿轮廓,再不可能是其他什么了。扫描仪穿过宝宝的身体,前胸后背、双手双脚都清晰可见。图像又模糊了。超声技师按下几个按钮,屏幕上出现了一张3D渲染图,胎儿像一个放在水中的陶土模子。技师调整视觉,对准宝宝的两腿之间。
  “你看,是个女孩。”
  “你快看!”朱迪激动地说,“迪卡夫是个女孩!我们有女儿了!”
  泰丝感到迪卡夫在肚子里一阵颤动,像一条受惊的鱼儿。与此同时,屏幕上的胎儿扭着屁股背过身去,仿佛是害羞了。泰丝瞬间懂了,这个动作她再熟悉不过。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付费刻成DVD带回去。”技师说。泰丝从胸口发出一声轻呼。这声音带着绝望,让她不停地抽搐。屏幕上的图像变得异常可怕。
  “怎么了?”朱迪问,“你还好吗?”
  泰丝想要回答,声音却卡在了气管里,她尴尬地用手捂住脸,脸颊全湿了。
  “让我们单独待会儿。”朱迪说。技师放下手中的仪器,准备出门离开。
  “不用。”泰丝缓过气来,“回来吧,我没事。”不知道技师听见没有,泪水让她看不清了。朱迪握着她的肩,她依然啜泣着止不住颤抖。
  “没事的,”她喘着气,“没关系,什么事也没有。”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 丽奈特·罗宾的名字首字母缩写。
  ① 闻小事(The Hiccup)可缩写为HCP。
  ① 欲教育是美国的一种教育理念,在基督教信众中间很有市场,现在越来越兴旺,联邦政府近年来通过了多项针对禁欲教育的补贴计划。
  ① 病防御中心。
  ① 克萨斯首府。
  ①伤寒玛丽是19世纪一名爱尔兰籍的美国女佣,因为携带伤寒杆菌,多次引起全国范围的伤寒流行。
  ②泰丝的全名。
  ①美国优生运动始于20世纪初,对罪犯、白痴、低能儿和其他被认为基因低劣的人进行强制绝育。运动后期,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渐渐强势。后来纳粹的种族净化政策正是受此启发。
  ② 二战时期美国政府将全国各地的日裔美国人关进收容所,防止他们和日军里应外合。二战结束后杜鲁门和尼克松都曾为此道歉。
  ① Decaf在英文中有无咖啡因咖啡的意思。
  ②蓝色代表男孩,粉色代表女孩。
  ② Hope意为希望。
  ②美国高中肄业证书。
其他文献
第一章 眼 睛  八月最后几天,前庭的榆树叶子发黄、打蜷,纷纷枯落在了草坪上。那天下午,我坐在路边,等着索福提先生从柳树街拐角处冒出来时发出的凄切铃声。那一声声“叮”,会宣告冰淇淋的到来,也会让人心头隐隐懊悔。我双手各抓起一片落叶,握紧,接着慢慢松开。树叶的碎屑从指缝间窸窸窣窣落下,掉到了脚边。如果我在这种情境下待上一整年,兴许能看得懂洒落的碎屑预兆了何事的终结。不过现在,我只是在等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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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把风之布放在橘色的房间。那是个绘有火焰图案的储物间,数十盏浮在空中的烛灯把房间照得蒙蒙亮。这些灯是家里的女性前辈们用魔法做的。我小时候喜欢藏在华丽的梨木柜柜脚之间,柜子上搭着古老的刺绣衬布,边角向四周垂下来。躲在里面既安全又暖和。为了藏得更好,我还把头发垂下来,当作遮身的面纱。  奈·莱利婆婆总是在快吃晚饭的时候来到这间屋子。她闻起来像藏红花、皮革和粟面团,这种气味像香水一样在屋里弥漫开。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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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又做了那个梦。  我梦见自己还是个孩子,躺在床上,等待睡意降临。我房间灰色的墙壁毫无特色,只有一扇黑色的门还稍微显眼些。门的另一边是一条又长又黑的过道。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清楚这点。门扉紧闭。有什么东西顺着长廊逼近了。它来到门边,不断抓挠,想要进来。  妈妈入院之后,外婆开始照看我和妹妹。那时我们还小,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离开这么久,但我们信任外婆。她给我们做吃的,帮我们洗澡,每晚还哄我们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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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新工科的重要理念是对传统工科进行升级改造,让培养的学生能够更好地符合当前快速发展的产业需求。本文以“电动汽车原理与设计”课程为例,对新工科背景下面向产业需求的教学改革方法进行探索,从教学内容、教学模式、教学手段、产教融合以及评价体系等多个维度进行探索,重点研究课堂教学与产业需求的结合方法,达到建立符合时代潮流的电动汽车课程。  关键词:新工科 产业需求 教学改革 电动汽车原理与设计  中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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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本文基于词频分析和共词分析的研究方法,利用中国知网(CNKI)网络期刊数据库的数据源,依托CiteSpace可视化分析软件进行研究。分析国内信息素养评价研究的热点问题和研究趋势,以期为后续研究提供参考。国内信息素养评价研究的热点包括评价标准、指标体系的构建研究、对特定人群的评价研究、具体类型的评价研究、评价方式的研究、信息素养教育评价的研究。国内信息素养评价研究的趋势有评价标准与政策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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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科技创新是国家不断发展的动力,人才是科技创新的出发点,对人才创新创业能力的培养教育已成为高等教育的重要目标。本文以光电信息科学与工程专业为例,分析了目前高校大学生创新创业能力培养现状,基于目前创新创业能力培养存在问题,探讨了相关有效培养模式,包括学生创新意识培养、学校教育模式改革、学校创新创业评价体系建立等。研究内容对探索更有效的创新创业能力培养模式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关键词:创新创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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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针对本校《程序设计基础》课程教学中存在的学生学习积极性差等问题,利用优慕课在线教育平台进行了基于线上线下教学模式的教学研究。从教学内容的优化、教学平台的搭建、考核方式的改革等方面进行了积极实践。根据专业人才培养目标和课程衔接关系对教学内容进行了优化;丰富了优慕课在线教学资源,搭建了线上线下共融的教学平台;实现了从注重终结性考核向注重过程性和终结性考核相结合的转变。将传统课堂教学和线上学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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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大学生旅游群体一直是学者所关注的旅游群体。抗疫的阶段性胜利和中国疫情常态下的管控,为学者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背景。为了研究后疫情时期大学生旅游消费行为的变化,本文采取问卷调查和深度访谈等方法,以西安高校学生为样本,从疫情前后旅游行为的变化、旅游意愿以及可能影响其行为决策的影响因素3个维度选取具有代表性的问题,以描述性统计分析的方法进行研究分析。研究表明,后疫情时期大学生的消费行为、目的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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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我常和萝斯一起在河边漫步。那时正值暑假。除了要完成我的第一本书以及偶尔应付研究生学生的问题之外,我的时间都能自由支配。  那时的萝斯一头深色长发披肩,淡褐色的眸子中混着些晶莹的碧绿。而我还是万年不变的老样子——也就稍微美化了一点点。我挺想在她面前展现真实的自我,但不知道她是否也愿意褪去美化。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问她时,她却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我还以为历史学家都知道,人们在讲故事时会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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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个人回忆录:幸存于弥母战争》,宣晓博著,地球舰队上将指挥官,公元2110年。  我们称之为弥母的外星敌人借助具有智能的巨大生物飞船在外太阳系取得了极大的战略机动性优势。他们基地不多,除了就近采集小行星矿和彗核之外也得不到任何补给,尽管如此,他们仍能维持舰队的运行。他们潜伏在柯伊伯带和奥尔特云之中,在那些极为遥远的地带借助数以百万计的星体掩藏自身,并采集冰、金属和硅用于补充燃料、维修战舰,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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