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酱油的路上我们曾遇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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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打酱油,曾是我们的常规工作。
  八十年代的每个孩子都干过。家里做菜要用到酱油,下面条要用到芝麻酱,早餐要用到下粥菜——都要派遣孩子到杂咸铺走一趟。
  打酱油有两种规格。一是用瓶,一是用碟。用碟的,几分钱就够了。用瓶的可能要两毛钱。两毛钱里,一毛八分钱用于打酱油,剩下两分钱买颗糖,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这属于儿童打酱油业的潜规则。
  杂咸铺的前台,用几个脸盆装着橄榄、乌榄、腐乳、南姜……各种小菜,后面几个瓮,装着鱼露、酱油、醋……各种蘸料。酱油就在后面某个瓮中,上面盖有木板。量酱油的器具是竹做的筒状物,大小不同的竹筒对应不同的价格容量。
  打芝麻酱又不同。装芝麻酱的不是瓮,而是玻璃缸。上面盖着的也不是木板,而是大玻璃片。通体透明的玻璃设施,是对芝麻酱本身的信心。其姿色和形态确实值得展露,膏油柔腻的样子总能让人通感。
  所以打芝麻酱的小孩,碟子里买了五分钱的芝麻酱,回到家里,一般只剩下三分。有两分在路上舔进了肚子。这也是打芝麻酱行业的潜规则。
  这些都是我和小夏,在这个人到中年的秋天里,共同回忆起来的。但小夏记得比我更多,她早慧,五官开放程度更充分,听到看到感到的比普通的小孩多。
  我们去打酱油的路上,经过的店子也各自不同。小夏要经过一个打面店。打面店,是把一小盆面粉拿到店子里,师傅负责把它们变成宽的窄的面条、方的圆的饺子皮。哄哄作响的机器我们都难以描述,但是一说起,彼此都拍着桌子说:“对,对,就是那样。”小夏记得的比我多的是一个滑稽的细节:热天里,去打面的小孩被要求帮汗流浃背的师傅摇扇子。
  我们都会经过各自的“干果铺”,其实就是卖零食的小摊子。整个小城的孩子都有同一个胃口,他们都爱同样一些零食:芋头酥,虾酥,风吹饼,桔子汽水,“老鼠屎”,猪油糖,桔子水。桔子水是汽水的前身(要用搪瓷杯去装),加香精加色素,它作为一个伪造者,一个赝品,远比真正的桔子更虏获人心。
  猪油糖是我和表妹的最爱,外婆给我们一毛钱能买十颗,我和表妹一人五颗,但如果卖糖的心情好给了我们十一颗,这下完了,我们陷入“第十一颗怎么分配”的哲学问题,长久无法安宁。
  小夏要经过一家肉丸子店。吾乡的牛肉丸子十分著名,著名在于其弹牙筋道,据称正宗手捶肉丸掉在地上之后还会弹跳多少下。路过的小夏记住了卖肉丸的大姐,她在店子口叫卖,她的父兄在店子后面手捶制作,梆梆作响,仿佛为生意擂响战鼓。
  而我经过的是一家卖肉冻的。肉冻的店面形象比肉丸子优雅,也更为静态。透明的颤微微的肉冻被切下来之后,总会搭配两根芜荽。肉冻凄楚,芫荽更加凄楚,两两无言。
  如果我和小夏走出各自的巷子,我们可能会在大街上遇到。我们很可能会在大街上义井巷口的饼干厂门口遇到。因为,彼时有些孩子,打酱油时会特意绕远点,到饼干厂旁边的杂咸铺——为了盡情地呼吸饼干厂送出来的芬芳。
  饼干厂华丽的芬芳与咸杂铺酸涩清寒的气质,对比宛如唐肥宋瘦。饼干厂像交响乐,咸杂店像《二泉映月》,唉,不,饼干厂的芬芳不能形容也不需形容,体会太深,比喻反是玄虚。“饼干厂”三个字不是名词,而是形容词。所谓“流淌着奶和蜜之地”,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饼干厂。
  和饼干厂一样华丽的地方,是冰室。冰室的芬芳与饼干厂又有不同,除了它们适合的季节区别之外,香味也稍带区别。饼干厂的芬芳更娇憨,冰室的芬芳更浪漫。如果用年龄来形容,当我们站在饼干厂前面使劲吸溜着鼻子时,我们还是儿童;当我们坐在冰室里看着雪糕从小窗口里送出来时,我们已经是少女了。
  雪糕一般有两个颜色,粉红和鹅黄。冰花则是透明的。有时候是一个雪糕加一个冰花,搭配效果十分丰富。为什么食物那么美呢?这个世界对馋嘴的小孩太好了。
  在那条打酱油的路上我们还能遇到什么呢?能遇到沿街叫卖的小贩——补伞的,补锅的,绑牙刷的,卖菜的,收尿的,撬尿桶垫的,还有用篮子提着各种穿街走巷卖的。神奇的是,如果买方没钱还,卖方也不强求,只拿块瓦片在墙上记一下欠多少分多少毛,留待以后对证。
  卖冰棍。一根冰棍两毛钱,加了红豆的贵一点。装冰棍的是一个类似热水壶的东西,跟冰室租的。放暑假的小孩会兼职卖冰棍,但热水壶里装的冰棍不见得都能平安地卖掉。有的悲哀地溶成一摊水和一根棍子,有的——那简直是晴天霹雳,整个热水壶打翻了。失手的小孩像个中年破产者,沧桑地看着一地玻璃。
  某年祖父过生日,姑姑在巷子口叫住一个卖冰棍的小孩,把一整壶冰棍买了下来。彼时那一壶冰棍,等于现在一箱酒。人手一根冰棍边舔边聊的老少们,就是如今沙龙上举着红酒杯边啜边聊的来宾。那应该是祖父很难忘的生日。
  卖草。小夏很喜欢吃而我一点也不。她甚至觉得卖草的声音很诗意——小贩用空碗叩出急管繁弦般的节奏,待到叩碗声变得低暗缓慢,节奏凌乱,她就知道有人正在买,小贩正忙于拌切搅和。
  连散装花露水都有得卖。一个国字脸男人骑着单车,车身后牵挂两个竹筐,竹筐里就是大瓶的自制花露水。他的测量工具远比打酱油的高级,是一个大针筒,上面有刻度。有人买时,他就停下单车,像科学家一样地拿出他的针筒。小孩神圣地仰望,看着针筒从大瓶里抽出相应分量。浓绿的液体抽出来之后变成浅绿,更美了。如期扩散的,当然是夏天才有的香气。
  我们那条街区似乎热闹一点。小夏的那条巷子更为安静。她说如今常常梦见那里,梦里总要奔跑,因为梦里总是夜晚,从外祖母家回来,没有路灯的巷子,那长长的寂静里,总是她一个人在拔足狂奔。她家在巷子最里端,巷子里有个并无攻击性的疯女人,白天时经过她家的门口,总是觉得诡异不安。但对小夏而言,这个疯女人在夜晚产生的感觉则完全不同。
  她时而痛声咒骂,时而婉言相劝,时而语带哭腔,时而亢奋唱歌,她在说什么,年幼的小夏丝毫听不懂。也许确实是无义的。然而有疯女人的声音,小夏就不再觉得半夜深巷的寂静令人害怕,她听着疯女人在夜空中情状各异的倾诉,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慰,又踏实地重新入睡。
  然后,也许是一觉醒来吧,就四十了。
  (李志刚摘自《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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