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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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六年,我大学毕业,好不容易在果城“海葵”胶囊公寓谋了一份管理员的差事,身份卑微,职责繁琐,大致相当于门岗、保安、杂役等等之总和。
  据说三十年前,胶囊公寓还是新生事物,仅在果城郊外有零星出现,如今已成为单身公寓的主流。市中心正在兴建一幢占地九万平方米、高达一百三十五层的高档胶囊公寓,该公寓落成后可以解决七十万人的居住问题,乃是本城十大房产商之首创造集团本年度力推的主打楼盘。海葵公寓的规模只算中等,占地七千平方米,高五十五层,上面四层是公共活动空间,辟有休闲、体育、购物及娱乐等场所。第五十一层是“海葵”高层的办公场所,其余楼层皆是胶囊公寓区,每层有五十个单元,分成ABCDF五个管理区域,每个单元建有五十个“胶囊”亦即微型房间。通常,每个胶囊房宽七十公分,长和高都是两百公分,特制的胶囊床可躺,可卧,可坐,当然主要是用来睡觉。床头可作凳子,一个小隔板可放电脑,可上网看电视,有电灯,有电视插口、宽带口、插座等等,总面积不到两平方米。没有任何形式的窗口。胶囊的六面均连接着统一规格的胶囊,密如蜂巢。单元之间的过道倒有铝合金窗子,一天之中,视季节不同在特定时刻可以看到阳光,蓝天或云彩就甭想了,铺天盖地都是灰霾片。胶囊房装有防盗网,这是神来之笔。每间胶囊房的月租金在两百到三百元之间。入住胶囊的都是衣冠楚楚的白领或知识阶层,防盗网却让大家备增安全感。间隔墙、天花板及地板都用特殊材料建成,通气孔做得很巧妙,看上去好像不存在,整座大楼全被中央空调系统覆盖着,隔音、防火、隔热及私密性都很好,这也是全城胶囊公寓的基本特征之一。
  据说果城的胶囊房都差不多,材料有档次,工艺有高下,但大小及功能差别不大。“海葵”的配套设施很完善,每一个单元都设有公共卫生间、洗浴室、洗衣房等,但没有厨房,肚子饿了可以叫外卖或到本楼的餐馆享用美食。整栋大楼遥望像一座圆形堡垒,采光靠照明,通风有空调,密如蛛网、纵横交错的大小通道将各个胶囊房、单元、区域以及上下层连成一体,并通向中央电梯。动脉应是电梯,这也是跟外界联系的唯一出口。本大厦设有中西餐厅、酒吧、咖啡馆、超市、歌舞厅、健身房、发廊、足浴室、桑拿房等足以佐证金钱魔力的场所,这给海葵集团带来了滚滚财源,而公寓业务仅占集团业绩的一部分。这也是果城每一座胶囊公寓之风尚。
  作为“海葵”第十二层C区的管理员,我的“势力范围”是本区十个单元共五百间胶囊。我的日常工作是坐在本区大门口,密切监控进出的房客以及其他可疑情况。公寓规定房客必须凭磁卡出入,闲杂人等休想进门。我的角色除了门岗、监控者之类,偶尔还得应房客的要求,换一换电灯泡,一旦有风吹草动得及时处理并汇报上级,说白了就是守大门。我跟本单元五百名房客的联系隐秘而微妙,怎么说我也是管理者。本岗位由三人负责,三班倒,八小时轮岗一次,滴水不漏,休想有一只苍蝇飞过而逃脱我们的眼睛。在该楼层,同时有五个同事跟我做着相似的工作。本楼层房客约有二千五百人。管理员跟水工、电工、清洁工等,有八九十人,我们都归秦主任管。
  我有一个房客叫莲花,她是一位剧作家。我平时也爱写一点文字,还谈不上是创作。我们很聊得来。前些日子,莲花去了一趟西北,回来后请我喝酒。
  莲花远赴西北,原来是跟剧组寻找外景地。之前听她说过,该剧本写的是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不去桃红柳绿的江南倒去风沙漫天的西北,怪了。贵州武陵源、湖北武陵河等地,风光优美,都有人说是桃花源的原型。莲花说:“我们要的是三四十年前的田园风光。现在江南也像果城一样,荒野盖起了高楼,土地被混凝土覆盖了,连杂草都长不了一根,好像你没看到?倒是西部边陲之地,有些地方仍有零星的荒地和树林,但效果不理想。蒋导演打算乘船出海去,到海南省三沙市的海岛找找看。三沙市设市不过五十多年,但近年来发展得不错,既有内地的繁荣兴盛,又颇为注重生态保护。正因为绿化不易,反倒不会随便破坏。刚建市时种的榕树,高大繁茂,形如巨伞,胸径都快两米了。”
  我表示对三沙市不了解,但如果真有那么好,我有兴趣去看看。
  我常常想起那个女子,那个陌生人,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也没有联系方式的女孩。我跟她除了有过流星坠地般短促的相聚,对她一无所知。但我记得跟她相遇的那个日子、天气、场景以及空气中弥漫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广玉兰花香(这种曾一度遍布果城大街小巷的著名花树,我童年时还见过几株,如今踪迹全无)跟她气息相混淆的味道——而主要是她的脸,像莲花瓣浸润着秋天明亮的阳光,也许还有淡蓝天光映在她的脸颊上(这仅是我的想象,果城三十年来已见不到哪怕是一块巴掌大的蓝天了)。是的,除了用干净的莲花,我找不到更恰切的事物来形容她的容颜(那个我尚未谋面的女房客之芳名,从我脑海一掠而过,犹如蜻蜓点水)。当我远离烦扰,内心澄明,心中总是浮出她沉静而清丽的面容。
  当时,我在果城陈家祠前面的小广场上,望着祠堂上修建于数百年前精美绝伦的砖雕,赞叹不已。作为岭南古建筑艺术的集大成者,乃是硕果仅存,我对过去事物有天然的亲近感。不要说像这样的建筑物已成绝响,就是本世纪一二十年代遍地皆是的商品房也不多见了,大多数被拆除建起了胶囊公寓;一些漏网之鱼,零星散布在有钱人的独立公寓及胶囊公寓之间,犹如茫茫大海上的孤岛,早晚要被新一代房产商开发胶囊公寓的狂潮淹没。除了豪门贵族拥有独立公寓乃至别墅,普通人家有几个买得起房子?
  秋风将尘埃吹起,祠堂前的游客稀稀拉拉,小广场显得空旷而孤独。一个年轻女子在玩跳房子游戏,它属于遥远的年代,多年来已销声匿迹。那些笔迹粗疏、浅淡白线构成的小房子图案,每一格都写着阿拉伯数字:1,2,3……一共有十格,这些方格象征着古代的房子,而这个游戏也洋溢着怀旧的气息。她弯着腰,抬起右脚,仅靠左脚尖小心将一小块瓦片踢进房间里去,逐一踢遍,然后便可双脚跳跃,在两间房子之间来回跳动,直至将所有房子全跳完并占取。她长发飘荡如旗,穿着蓝底白花的长裙,脚穿雪白球鞋,双腿在房子间跳跃,轻盈如鹿,裙裾随着双腿的起落而旋转,头发千丝万缕,如青纱掠过她的脸,又拂过身后。广场也是上个世纪的产物,由青石板砌成。那些白线条画成的房子,其线条看来也出自那块旧瓦片。在果城,要找到这样的瓦片,比寻找玉石或古瓷还要难了。   她忘记了(也许是刻意的、选择性的遗忘)原画压根就没有房子里的愁容男子,连一个人或一个小动物也没有,只是林间简单的一座白房子。展现在她眼前的画面,好像不是那幅画幻化而成,而是该画的原型或写生的对象。这更古怪,她发誓从未见过此地,即使在梦中。画中的素材得益于她多年以来对古典风物、绘画史、风俗学等领域的不懈研究、提炼及天才式再现。换言之,即使在世纪初也不可能有这么美的地方,何况是工业暮年的二○六六年。也许,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地方,而她的画作纯属巧合?将其归于偶然性的巧合,这一切就迎刃而解,但未免失之简单,也没有说服力。现在,由于维拉跟她爱上的男子分隔于不同的世界,注定了这是一场悲剧。
  维拉站在这片风景或画面之前,静静地观看,仿佛只有一瞬,也像过了好几十年乃至千百年,她感觉到了两个世界的两种时间在以不同的速度滑过或流逝,依稀还有奇妙而飞速的交叉,就如电光石火般迸发又熄灭。那个瞬间无法捕捉却又能清晰地体验,维拉犹如触电般战栗,一股巨大的迷醉交织着失落感,几乎像飓风将她刮倒。她像目睹了神迹,悲欣交集,泪流满面。
  打个比方说,她几乎等同于看电影。不同的是,她感知到“银幕”里的人能看到她。白房子外头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个妙龄女子。她偷看了一眼该男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看来,她就要像老狐狸捕获小鸡,将他手到擒来。时间像河水一刻也没有停留,然后,一个黄道吉日的到来像河湾平静而幽深,他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结婚了。男子拥娇妻入怀,脸上愁云于刹那间一扫而空。但维拉感到他身体里头有另一个他,隔着肉体(宛若他之前隔着玻璃窗)在将她张望。她贪婪地凝望,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珠。
  她注视着,随着时间飞逝,那个世界里的景象走马灯般旋转。山谷中人类繁衍,人口在增多,房屋在扩张,沼泽地上建起村落。林木被砍伐,水源被污染,村落变成了城镇,最终发展起了靠消耗煤炭和石油为基础的能源工业。一条高速铁路将小镇连接起来,湖泊干涸多年,林木荡然无存,白房子仿佛没有存在过。终于,第一幢胶囊公寓在原来白房子的位置上拔地而起,规模和高度都远非昔日的白房子可以相比。那个仙境似的世界,在维拉的眼前消失了,或者说,跟她所处的现实重叠或相互融入,画中世界彻底变成了现实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看来毫无两样,界线早已被抹掉。让维拉感到惊异的是,那个世界至少持续了一千年,却仿佛发生于一瞬间。那个她爱上的男子早已作古,但维拉仍能看到他的幽灵在早已不存在的林间游荡,犹如清风在倾诉,对着草木的魂灵。
  她一转身,就在“桥”的大街上遇上了阿尔,他们几乎撞了个满怀。尽管画中的世界早已消失,但她一眼就认出阿尔就是画中朝她焦虑地张望并呼喊的男子(即使在其新婚之夜,也没有将她遗忘)。她抓住了阿尔的手,她要带他去看那个桃花源般的神奇世界,至少要给他讲一个故事。不用说,那个世界是无法再现了。阿尔微笑着倾听,非常安静。他对她说的一个字也不相信,却被她急迫的讲述及热情打动了。但是他不承认就是那个作古的画中人,那太荒唐了。他性情乐观,跟忧郁呀烦恼呀沾不上边。不过,他不反对做她的男友,尽管她有点神经质。维拉急得满头大汗,又哑然失笑。她太冒失了。那也太离奇了。幸亏阿尔不将她当成癔症患者。
  要证明她所说的一切是真的,并重返那个桃花源或伊甸园般的奇幻世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得找回那幅画并设法去恢复她绘画的能力。她发愿,有一天会证明她说的并无虚言,到时阿尔不得不信。同时,她又发现她的爱情似掺杂了某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成分,至少带有功利主义的偏执。
  在随后的数十年间,他们相恋并结婚。阿尔对维拉很好,但他不是那种一辈子只忠诚于某个女人的人。至少,他被为数众多的女性(主要是肉体)所迷醉。白发苍苍而依然美丽的维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心酸地想起了当时她眼睁睁地看着情人与他人结婚的场景(她一直以为他就是阿尔,但现在看来他不是,这一切仅发生在画中或其幻化成的世界,总之与她身处其中的现实生活无涉),她从对爱懵然无知到深谙爱恋及婚姻的滋味,既有美好也有污秽凄苦,刹那间,甜蜜、忧伤、妒嫉、宽容……爱之核心、相关乃至相反之物悉数涌上心头,她像患者吃药丸那样吞咽。她为一个秘密使命而活于人世,在努力了数十年而徒劳无功之后,在容颜被岁月摧残的暮年,她依稀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那个黄昏没有任何征兆却意义重大,年迈衰弱而雄风不减的丈夫在一间旧旅馆死于小情人的怀抱,她年轻时赖以成名的画作《白房子》失而复得。至于其流转的途径,至今仍是一个谜。她有半个世纪没拿过画笔了,但一看到那幅画,激动得如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她的手尤其激动,恨不得拿起画笔立刻作画——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天意。此刻她没有机会向阿尔证实过去的种种说辞了——她一直活在某种近似于欺骗的负疚之中,阿尔生前曾善意地嘲讽她为了将他搞到手而以花言巧语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那幅画经过岁月的种种侵蚀,也像水灵灵的少女步入了老年,成熟中饱含着沧桑。维拉不禁潸然泪下。她看着这幅画,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站在秘境前的年轻女人(当然,她脑海中也浮现出了林中寂静的白房子)。她的画笔蘸满了颜料,她鸡爪般的手在颤抖,她打算将那个女子添加到画中去——这是唯一可以改变历史并使自己进入那个世界的方法——但出于对未知或风险的恐惧,她迟迟下不了手。电影到了尾声,镜头应当定格于某处画室:先是那位满头白发、神情不安的老妪,之后是她拿画笔的手,在她眼前摊开的一幅画着房子和树林的旧画上颤抖。窗外,一座胶囊公寓正在施工,远景是那些密如蜂巢的房间……
  莲花讲述得很生动,剧情也一波三折,我写日记时略记大概,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将她说的每一句都记下来。我省略了维拉一生之中为了向丈夫证明她所言属实的千百次努力,那也主要是寻找画作《白房子》及重现那个画中世界的努力……那幅画作为重要意象,贯穿始终。如果要完全记录,那也约等于剧本的原著了。在这里,不少情节我都一笔带过。我不是在照本宣科或将莲花的讲述鹦鹉学舌。有个细节让我震撼,维拉在三十岁那年,为了买回《白房子》,不惜忍辱跟美术界一位德高望重而贪婪好色的老前辈上床,到手的《白房子》尽管也出自名家之手,却非她的旧作。她一望便知。   莲花讲得眉飞色舞,我惊叹于她对虚幻世界及现实世界的精细描绘以及两者之间的微妙对立及融合,这体现了一个成熟作家的想象力及语言天才。我转述时无法将其保留万一,我缺乏这样的书写才能。我对莲花赞不绝口,这是一部雄心勃勃的剧作,一旦投拍成电影,风景上的观赏性及男女主人公在性与爱上的表现,将巧妙地相互融入,交相辉映,那些性爱情景重要而无法删节。这将是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但我对电影主创人员构成的素质挑战隐含着担忧,毕竟那种想象与现实交融、虚幻与真实交织的叙事要用镜头有力而准确地呈现,难度很大。莲花再三强调将由中国最具实力的导演之一蒋导演来执导,但我疑虑未消。我对她说,让她将剧本发我QQ,先睹为快。
  我一口气读完了莲花的剧本《寻找白房子》,非常震撼。里头有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激情戏,各式各样的外遇及偷情场面。剧中说,维拉为了买回《白房子》一画,曾多次强忍恶心去跟下三滥的人上床。她毫无私通的欢愉,对肉体的玷污或贞洁也不在意,而将画作当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仿佛那才是她沦落风尘的肉体,这又是她因无知一手造成的,只好在悔恨中一次次去救赎,既是对自我的救赎,也是对那个世外桃源的拯救。她自以为是的使命感,使她身心憔悴,又激昂振奋,至少,她为此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那幅画到底是成就了她还是毁了她?阿尔的出轨显得更随意、任性而变幻莫测,他能感受妻子近似于偏执的爱,又隐约觉得她爱上的只是躯壳或符号,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画中人(他本人甚至没在原作上出现过),对女人肉体的贪恋及对妻子的不满并非总能一一对应,但又隐约庆幸妻子的出轨及感情上的罅隙,使他有了性放纵的藉口而减轻负疚。
  维拉爱上阿尔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姻缘自有天定。阿尔的理由更简单。爱是无法解释的,但爱也难以界定。这注定了他们的悲剧。性格乐观的美男子阿尔不乏性伴侣,吊诡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向那个忧郁的画中男子走去,在劫难逃。维拉在鸡皮鹤发之后,终于找到了寄托生命的证物,她为了追逐虚幻世界的入口,而将今生轻率处理——她值得吗?我脑海里掠过了莲花跟我亲密而略有暧昧的关系。
  剧本对男女婚恋心理的创造性刻画到了多侧面多维度的地步。(这反映出莲花对婚恋或爱情的了解非同凡响,尽管她声称从未爱上过男人,也从不在任何一个男人的身体上滞留,但这让人难以置信。至少她对爱及其奥秘下过工夫。)莲花似乎对我有点意思。我上次跟她说过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后,她对我执礼甚恭。她的确是活在当下而无挂碍的人,而我总是看不破,放不下,又拿不起。我又想起了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我对她的爱恋乃一厢情愿,对她也一无所知。爱情是一种感觉,是不讲理的,也说不清楚。但我为一个镜花水月的女人而憔悴,不算明智。我在苦苦地找她,她也在找我吗?她可有想起过我?
  莲花有空常约我去玩。我平时不禁对莲花及其胶囊房多加留意。她才貌双全,阳光灿烂,我从心里不肯承认或抗拒着诱惑。我有了意中人。尽管我不知道她是谁,是否还有机会相见。一年多过去了,她在我脑海里的形象仍清晰如昔,有时又缥缈如蜃境中的仙女,仿佛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显然,她的影像也在逃离我的记忆,犹如那个在不断膨胀、变淡的圆月,飘过了月影下荒废果园的围墙。在昨夜的梦境,她竟跟莲花的形象重叠——一个是巧笑倩兮、玩跳房子游戏的天真女性;一是个大块啃咬着牛排、喝着红酒或黄酒的女编剧——她们都是给别人带来阳光的人,却形象迥异。陌生女子优雅,沉稳,内敛,她胸中藏着灿烂千阳,却散发着晨昏般的柔光,她压抑着内心的激情,犹如熟透的果实封存着甜汁。而莲花像这个时代罕见的野生植物,枝条茁壮,叶片肥硕,放肆而疯狂地生长,开花,无视果实的坠落——尤其是她的笑声,像峡谷冲出的一群猛兽,像野火焚烧的秋日枯干草原——她从不压抑内心排浪般的激情和火焰。她们是同类,有着尖锐的个性,我有意忽略了一个事实——我对陌生女子的了解纯属臆测。
  而对莲花,我又能了解多少呢?但我满足于这种漫无边际而天马行空的狂想。这有助于我打发那冗闷的值班时间。有时我想,如果在海葵公寓找不到那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子,在这里做管理员是否妥当,也许该考虑跳槽?譬如尝试从事网站编辑或图书出版?我不见得就输给莲花这类以码字为生的人。
  我中午去上班时忘了拿手机,返回胶囊公寓时猛然就发现了她——本楼层的管理员,天哪,她居然是本公寓的管理员。她含笑望着我。我问:“还记得我吗?”她点了点头。我鼻子一酸,说:“你想过我吗?”她不说话,但站起来,慢慢地跟我拥抱。她在我耳畔低语:“这两个月来,天天看见你从公寓走出来,但你对我视而不见。我忍不住要跟你打招呼了,但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你不说我也不说。”我找到了她,她也记得我,并愿意接受我的爱,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现代爱情童话吗?我狂喜之下,仍努力保持清醒,当务之急是知道她的姓名及手机号码。她说:“我是——”
  然而,这仅是昨夜的一场美梦,我梦醒后怅然若失。
  我终于见到了她!那个时刻,我终生难忘。第十二层C区的入口前,有一个衣饰华美的陌生女子款款走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她形迹可疑。因为在我管理的C区五百名房客中没这个人,她也没有带上岗卡,那么就算不上我们的管理人员。老实说,对本公寓庞大的管理队伍,我也对不上号。
  她越走越近,大约相距四五米时,我惊呆了。我像被一股巨浪劈头打中,脑中一片空白,转瞬间像彩色打印机那样蹦出一帧清晰的图片:一个穿蓝裙子的女子在陈家祠广场前玩跳房子游戏!眼前的她肤色如雪,气质高雅,穿黑色套装,发髻高挽,尽管衣饰及装扮都跟以前判若两人,但我还是认出了她。她就要跟我擦肩而过,我上前一步,说:“小姐,请留步!”她转身望着我,我无法准确描述她目光中的内容,陌生,冷漠,带着愠怒,那种陌生感又略显虚假,就像你在街头撞见了大人物,他对你有点印象又故作遗忘。我把心一横,即使她就是“天堂客”,我也必须将那句在内心操练了无数遍的话说出来,我做到了——
  “你还记得我吗?你去年曾在陈家祠前的小广场玩过跳房子游戏吗?”   “去年七月二十九日午后,你还记得你在海葵胶囊公寓入口前吻过一个男子吗?”
  “我一直在找你!”
  我连珠炮般说,唯恐她不理我就走了。她犹如天鹅,挺着修长的脖颈。她高傲得像公主,冷淡地说:“我没玩过你说的什么游戏。不认识你。”她走到了电梯口,消失在电梯里。我手脚冰冷,四肢哆嗦,我在考虑要不要摁报警铃,但最终颓然坐在椅子上,强迫几乎要冒烟的脑袋冷静下来。我找了她一年多,最终却是这个结果。我连她的姓名都不得而知。我手机响了,上司秦主任在电话里说:“下次机灵点,不要见了美女就双眼放光,有的人你得罪不起!”
  “她是谁啊?”
  “大人物!”
  秦主任语气粗暴,看来心情糟糕之极。
  秦主任说一刻钟后召开一个紧急会议。会议室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本楼层有公寓高层参加的会议,管理员、杂役全到齐了。我一眼就看到了高处长。他很矮小,但很威严,仿佛头上顶着一个光环,反显得鹤立鸡群。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子,看来她的确是大人物。秦主任面色凝重,果然有大事发生了。
  会议由秦主任主持。高处长讲话:“第十二层A区HK12A6—43房的女房客,曾离开本公寓三个多月,回来时挺着大肚子,形迹可疑,但有关管理员懵然无知,幸亏保安队之前接获了线报,说今天有恐怖分子‘天堂客’来搞破坏,遂安排人手,层层排查,终将疑犯身份锁定并立即拘捕。保安员从她的孕服底下搜出一束雷管,如果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这束雷管是土炸弹,威力不算大,但要炸掉几十间胶囊房及里头的房客,也不算难事。秦主任及本层管理员要好好反省,其他人员也要引以为戒!至于对相关功过人员的赏罚,那是下一步的事,但我们一定做到赏罚分明!”
  接着,秦主任说了几句检讨的话,然后说:“请海葵集团董事长海葵小姐作重要讲话!”
  那个女子朗声启齿,声音铿锵悦耳,啊,原来她就是海葵。这个玩跳房子游戏的女人!我百感交集,头脑里翻江倒海,一片晕眩,她说了什么,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但料想也无非是事态严重,必须加强警戒之类,指出渎职之危害及褒奖立功人士之类吧。会议结束了,我望着她走出会议室,差点要跑去问她,有没有忘记我,或者对她说:谢谢你录用了我(我知道海葵集团录用每一个员工,祖宗三代的关系都得交代,政审过关,且全由董事长签字通过,所以,她不可能不知道我。至少,我的求职表上就有我的免冠大头照)。但这样有意思吗?她对我忘记与否都不重要了。今天,最难受的除了那个假孕妇,恐怕还有那个倒霉的管理员和我。
  我捱到下班,约莲花去喝酒。我说:“还记得我以前说的那个故事吗?有结尾了。”
  “别卖关子了,一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了。”她望着我说。
  我讲了来龙去脉。莲花拍拍我的肩膀。我说:“我没想到她会说不认识我。”
  “明天你早点起来,九点整在陈家祠见!”她摸了摸我的脸。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我为自作多情而羞愧。这算是哪门子的爱情?她吻过我,而当时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一年多过去了,那个吻依稀残留在唇边,但也难以确定,就像从嘴边吹走的蒲公英。她一直是陌生人。我不了解她。我真傻。但她玩跳房子游戏的那一幕,给我的印象太美好了。爱情真神秘。
  早上,我早早坐地铁到了陈家祠。心肝儿一颤,我看到了她。她在玩跳房子的游戏。她穿着蓝裙子,素面朝天,如瀑长发在风中飘荡。随着她每一下跳动,裙上的白花在蓝色的裙裾上颤动、怒放。她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在玩跳房子的游戏,一遍又一遍,直至我来到,仍不停歇,也没有瞧我一眼,仿佛她眼中只有那些白粉笔线条组成的房子图案,还有那块闯关用的瓦片。没有人比这些更重要,也没有人能将她干扰。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夏日。如今是深秋,日光顽强地透过彤云,显得软绵无力,光亮还可以,却不够热烈。风阵阵吹来,我感到凉意吹过身体。她在广场上的方格上跳着,汗珠从额头顺着脸颊滴落,犹如荷叶盘上的晨露。我跟她拥抱。她偎在我怀里,仰头笑了。她当然是莲花。
  我跟莲花相恋了。我留在海葵胶囊公寓还有什么意思呢。不管那些事件是真是假,都将与我无关。我向秦主任递交了辞职信,办好离职手续无非是数天之事。
  离职的当天晚上,我跟莲花相聚时,她说有了一桩麻烦事。她那个剧本《寻找白房子》拟由蒋导演执导,本来谈得好好的,马上就要开拍了,却说要做大修改。她向我转述——
  主要有三点。第一,原来剧本中,一幅画的内容变成现实,这个核心理念不变,但画首先就得改。画中树林要改成林立的电塔,硕果仅存的几株树木(街道树多是塑料树,只有在富翁及政府机关的庭院里,才有用瓷盆或铁盒子种植的无根树,泥土的价值直追黄金),湖泊要改成街心花园(栽种的多是塑料花木,少数重要区域也有真花无土栽培,因全城已罕见泥土,而无土种植的成本又太高),白房子改成一座巨大胶囊公寓,高耸入云,犹如巴别塔。这样,油画《白房子》就相应改成了《胶囊公寓》,画风也从古典主义变成了现实主义,这也是当下果城的现实,更有现实感及震撼力。
  第二,维拉不仅没有丧失绘画能力,相反具有了点铁成金的魔力——她所画的东西都变成了现实。于是,一个创造新世界的宏愿在她的心中油然而生。她要重整乾坤。当下社会潮流是大力发展胶囊公寓,浩浩荡荡,摧枯拉朽。于是维拉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师,每天不断地从画布上生产这种最大限度利用空间的新兴建筑物,这成了她造福人类的伟大工作。由于人口急剧膨胀,原先错综复杂的自然环境不断简化,生态系统像家畜那样被驯服,人类彻底改造了大自然,但也陷入大自然崩溃的险境,这最终会危及人类文明。有识之士指出,对人类居住区域的保障是捍卫人类文明的底线。因此,居者有其房何其重要。她每天不懈地努力,搞创作超越了艺术层面,显得充实、幸福而有意义。
  第三,维拉跟男人的感情纠葛及激情戏固然不可少,这是本剧矛盾冲突的重中之重,但还必须突出一点,维拉追求爱情的障碍,是她对人性、爱欲、革命等观念的认识与常人不同,这导致了她跟阿尔或别人的冲突。在剧本中,创造者维拉不仅可以随时进出她创造的世界,而且追随者众。她就像新世纪的女王,所到之处,都受到民众的盛大欢迎。但阿尔是一个异数,他作为落后及野蛮文明的象征,对现代文明充满仇恨。他对维拉的感情却超越了简单的二元论,充满了复杂与矛盾,一方面有造物对创造者不由自主的膜拜,一方面又对其利用特殊才能大力兴建胶囊公寓(仅就维拉而言,实乃纸上建筑)不以为然,却无能为力。尽管他为了阻止或改变这一切,采取了无数办法,去劝说,去诱导,去哄骗,甚至不惜搞阴谋诡计,妄图引诱维拉将当今世界描绘成一个黑暗的海底世界。在那个符合他意图的史前伊甸园里,他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美人鱼,彼时人类尚未诞生;在陆地上,大自然的风景完整如处女,还没有开始流血。在如花似玉的原野,草地犹如姹紫嫣红的地毯,草叶吹拂,蛱蝶飞舞,鸟儿啁鸣,百兽奔走。既然没有人类,那就不必辟田垦殖,也不必伐木建屋(蒋导说,在阿尔的构想中,多么浪漫,当然这仅是一个思路,还得填充大量细节、场景及戏剧性的桥段及冲突,以使之丰富和完善,这就要考莲花你作为编剧的功力了)。   阿尔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借助巫术及催眠术,但奸计始终没有得逞。维拉摆脱了一切干扰,冷静、细心、有力乃至无情地按计划推进她为人类造福的工作。在艺术家维拉最终的设想之中,世界是一根绳索,是一个蜂巢,是一只瓶子。在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中,人类文明的最高形式是城市,而建筑物既是基本构件,也是标记,无论建造在风中、云朵、海底、湖水、陆地、火焰、露珠、肥皂泡、诗句、符咒、梦境乃至幻影等各种地方(之上或之下、之外及内部)的城市,其核心都是建筑物,也就是砖石筑就的房子。维拉受到该书的启发,综合、梳理及分析了人类文明数千年来的最高成果,在某个天启的时刻,灵光一闪(就像她当年受到神明眷顾而创作了名画《胶囊公寓》),决定建造一座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超级胶囊公寓(她不讳言受到了圣经中人类建造巴别塔的影响,但她忽视了此举跟上帝的启示背道而驰),这座建筑物将以地球为基座,完全覆盖地球的水陆表面,犹如一只果实包裹着果核。于是,她开始用神奇的画笔去逐一拆除她之前所创造的、难以计数的胶囊公寓,而那原本存在的胶囊公寓、独立公寓、富人区的大厦及别墅等等一切建筑物,皆成为其拦路石而必将被悉数铲除。她的画笔及颜料可建筑新楼,也可将建筑物抹掉。她独自一人,埋头苦干,势如破竹,狂飙突进,作为史上最有力最霸道的强拆者,无人可以挫其锋芒。人们像被摧毁巢穴的昆虫四散逃窜。钉子户曾经是本世纪一二十年代的新名词,如今彻底成了历史。
  维拉只花了一天,禾城及附近一带的城镇就拆空了,空地越来越广阔。维拉坚定不移地执行其计划,冷酷无情,一将功成万骨枯,历史的车轮就是如此。她目光如炬,策马扬鞭,盯着大路尽头在云端之上若隐若现的黄金国,而顾不上车轮下被碾碎的螳臂。等到她大功告成,一次性彻底为人类解决居住问题而名垂青史,到时人类才会意识到她的悲天悯人、远见卓识及杰出才能。
  她作为绘画者(也是拆除者和建筑者)在画室里夜以继日地工作,她欣喜地看到,画面里的景象全在画室外变成了现实。在画室之外,空荡荡的地方越来越广阔,没有了混凝土的覆盖及人类的践踏,很快就长出了绿油油的草叶,各式各样的野花在怒放,甚至长出了一些杂树苗,似乎一个死亡了数十年的大自然在复活。一开始,阿尔还以为他对维拉施加的影响有了效果,尽管这跟他的设想有所偏差,但也不错了。他趴在地上,注视着一株波罗蜜树苗,这种从天竺传入的带着古老佛教信息的果树,将会结出大如木桶的果实,一俟成熟,浓郁的甜香在空气中缭绕弥漫。在果城,近三十年以来,人们除了能吃到无土栽培的西瓜、番茄和草莓等草本植物长出的瓜果之外,已经没有品尝过任何水果或坚果的滋味了。果树及其他树木已无容身之地。阿尔的眼泪哗哗地流。他决定每天用一掬狂喜之泪去浇灌一次那株珍贵的树苗。
  维拉用了七七四十九天(这比上帝创造世界的时间长多了),才将地球上的所有建筑物完全拆除,而建筑业相关的行当一并式微乃至消亡。她对地球的毁灭性打击,至少使人类文明倒退回了原始社会,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这就是维拉。但大自然反倒呈现出古怪而强大的活力。你瞧,植物疯狂生长,铺天盖地,树木每天以惊人的速度开枝散叶,蔚然成林。阿尔以泪水浇灌的菠萝蜜树,已经长到了四五米高,树冠如盖,在树干及枝条上还长出了上百个黄绒绒的、拳头大的果子。这一番景象,跟史书上记载的蛮荒年代何其契合,换言之,这就是大自然的雏形或童年。但这一切脆弱如蛋壳,像海市蜃楼飘忽而虚幻。至少,这完全在维拉的设计之外,她没有画过这些。她现在对画花花草草之类的小儿科毫无兴趣。阿尔像置身于梦境中,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维拉最后动工的时刻到了。此前她沐浴斋戒,焚香祷告神灵,她将用尽精气神,去画好这一幅世界之图,力求一举成功!她将《胶囊公寓》上的画面全涂掉,画上了荒凉原始、如新生婴孩般的地球,然后在其表面画上了一座庞大的胶囊公寓。该超级公寓以整个地球为地基,连大江大海也被它覆盖,它直通天际,里头的通道密如蛛网,胶囊房间以天文数字计,但她尽可能模仿了(她所理解及考证的)天堂的造型!这座庞大建筑物足以容纳地球上的已有人类乃至未来出生的人群。转瞬之间,那幅画变成了现实,那幢庞大得无法形容的胶囊公寓将地球上的陆地和海洋完全覆盖了,每个人都分到了自己的一间胶囊房。至于休闲区、运动区、娱乐区等公共活动场所,在公寓中早有安排,应有尽有,甚至有空中花园,用塑胶盆栽种着奇花异卉及至种种无根树,这虽然有违二○六六年的现实,却不失为想象雄奇的浪漫之举,也体现了维拉作为女人的温柔与慈爱。维拉成功了。那个空中花园不能不说是一个亮点,这也是阿尔认为“维拉超级公寓”跟地狱略有区别的唯一地方。至于食物,全由温室供应,这也是现实中的果城或禾城的情况。现在已进入了二○六六年,科技发展迅猛,自不在话下。在这座乐园里,不仅有供之无尽的肉食及菜蔬,甚至连树木类的水果、坚果都能生产及供应了,而不仅是草莓之类的浆果。
  阿尔忧心忡忡。他感到世界末日提前来临。每天夜晚,他都偷偷拿着一把锄头,跑去挖超级胶囊公寓的墙角,但一等到天亮,好不容易被挖掉的墙体,又像伤口自动愈合。他想起了月亮上砍伐桂树的吴刚以及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他们仿佛是同一个人,有三种不同的躯体,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及世界。这种苦役般的徒劳之事,就是他余生不可更改的命运……
  蒋导演说完了。连莲花也不得不认为,这个剧本的修改思路有狂想曲的磅礴气势及神话般的想象力,但是她拒绝修改。这不仅是观念及价值观上的问题,而是她憎厌以创世主自居的新维拉。
  我提醒她说,这两个故事似相互抵牾,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寓意不亚于原著,只是原本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有所削弱,人物形象也变得扁平和单一,原著的深度被取消了。莲花直摇头。一个追求爱情和艺术的维拉变成了专横、独断的巫婆或女君主,这让她无法接受。另外,这个故事不是她的。这冒犯了她。她从来不愿借助别人的构思,来完成一个署名“呼延莲花”的剧本,哪怕仅是别人的一个小意见,她也不会采纳。她拒绝使用任何人的灵感,对文本的原创性及形式感都高度重视,不愿看到一丁点瑕疵或别人的建议来伤害她的故事。这样说吧,她一旦定稿,连一个标点也不肯修改。   结果是灾难性的,她失去了跟大导演蒋学智的合作。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本来她可以藉此鱼跃龙门,身价倍增,即使无法像富人那样立马乔迁独立公寓,至少也可以在不同的胶囊公寓多租住几个小房间。蒋导演也深表遗憾。他本来可以借此拍出一部反映这个时代乃至对未来世界不无讽喻意义的史诗性巨片,但维拉拒绝合作,他也就没有办法。关于画作变成现实及女画家拥有特异魔力等核心情节,均受到版权法的保护。莲花付出的代价难以估量,其中一个就是她无力再交付在海葵胶囊公寓的房租。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同是天涯沦落人。
  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我跟莲花离开了海葵胶囊公寓。我跟她像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既相依为命,又搅缠不清,关系也有点别扭。我们比普通情人要复杂和古怪。我们之间有一股犹如革命同志般对彼此忠贞的激情,一种秘密结盟式的同谋者关系,这比普通的爱恋似乎更牢固,却也散发出某些复杂荒诞、难以言说的味道。我有一个虚幻而为之疯狂的单恋情人,但这种关系从来没有过实质性的存在;她有过数不清的情人而从未付出或收获过爱情。我们本来不应走到一起,但现在谁也离不开谁。在离开海葵胶囊公寓之后尤其如此。与其说我们为爱情所吸引,毋宁说是为了某个古怪的信念或共同的追求,但跟爱情关系不大。当然情欲的相互吸引一直存在,不必否认,也无需掩饰。
  我们对一切胶囊公寓都烦透了。我们必须寻觅容身之所。天地之大,却似无我们的立锥之地。在果城,到处都是底层者聚居的方形或圆形的胶囊公寓,此外的建筑物则是富人们的独立公寓及别墅区,两者之间为纵横交错的灰色街道所连接。微型荒野乃至哪怕一小块公共绿地,早已荡然无存。
  其他城市也是如此,到处都是市中心,没有郊外。我跟莲花相视而笑。我眼前浮现出了维拉的名作《白房子》。那个女画家纯属虚构,那幅画亦子虚乌有,而其画面及其相关幻境更是双重虚构,此刻却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现实感。那个虚拟之境未尝不可以从手上变成现实。我们不需要一座大厦,更不需要一座城市,我们的需求很低,只要几株树,一个小池塘,几畦田地,一座小房子,足矣。但是,去哪儿找这样的一个地方建造新家园?在这个没有泥土更没有植被的世界里,私建房子是违法之举,不仅违建物要依法拆除,私建者也会锒铛入狱。在二○六六年,这跟贩私盐及走私核武器一样有罪。我们凝望对方,异口同声说:“去洞城!”
  洞城是果城的地下卫星城。众所周知,几乎每一座城市的地底都有一座地下城,犹如大树的根系,互为镜像,犹如倒影。在地下城的摩地大楼以及狭窄巷道里,住满了赤贫的人,大多数足不出户,一辈子老死于地下。但洞城跟果城仍有连通(有两条地铁将其联系),犹如果城在地下的延伸、补充和发展,某种程度上也有对立和拒斥。不少人住在地下,却在果城工作,有的人在攒够了资本之后,甚至搬迁到地上生活,重见天日。我跟居住于洞城的人打过交道,但没去过洞城,那些隐匿于地下的街区是我的陌生之所。没有谁说得清洞城的第一代居民是谁(也许那时还不是一座地下城,而仅是一个洞窟及其简陋建筑),是一个还是成群结队,又在什么时候。但到了二○六六年,洞城的规模已接近于三四十年前的果城,人口怕亦有八九百万。
  洞城的文明程度不容小觑。至少在地下挖掘或建筑房子方面拥有较大的自由度,只需例行公事去国土局、房产局、城管局等十几个部门申请登记即可,不像在果城完全杜绝了私建住宅的可能。正是这一点,让我们感到洞城是人间最后的乐园。你整天在地下鼓捣,也没有人去管。据说有一个人在地下的某个隐秘之所挖掘了数十年,矢志要修建地下天空,也不知是真是假。当然,在洞城要种树或培育植物仍难如登天。由于现代科技的广泛应用,五谷杂粮及蔬果的生产不算难事,成本却十分昂贵,倒不如从果城进口。不少贵族或富豪利用温室来培育草本植物,要培育树木乃至地下森林的可能性仍很小。要建筑一座像样点的白房子、红房子或蓝房子却大有可能,这当然比住在海葵胶囊公寓或别的任何胶囊公寓要舒服。
  民间一直流传着种种更神奇的说法,那就是洞城之下或之侧还有数不清的地下城,更隐秘,也更庞大,跟地上王国完全隔绝,俨然是独立城邦。诸城在修建之初,就刻意避开了地上居民的耳目,文明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经过多年经营,蔚成大观,如君子城、地下伊甸园、儒城、道城、桑城等等,有人造太阳提供热能及照明,有温室生产粮食,跟地上世界一刀两断。诸城各有特色,甚至有绵延数百公里的地下森林、浩瀚辽阔的地下湖泊乃至地下海,这都是地下居民文明及智慧的产物,筚路蓝缕,不断建构。我对此将信将疑,就像是否有神或外星人难以证实,更不好一笔抹杀。但我倾向于认为,这一切都是染有浪漫主义癖的好事者在洞城基础上发挥想象力铺陈演绎的结果。
  我们将以一己之力在洞城挖掘出足够的地下空间,以不存在的油画《白房子》中的建筑物为蓝本,以中世纪工匠建筑神庙或教堂的虔诚、耐心和激情,一手一脚地用一砖一石去建造我们的房子。我们喜欢纯手工生产的方式,当然也是为了尽可能省钱。另外,即使无法种树,也必须养活几个盆栽。从明天起,我们将在洞城开始新生活,告别了“海葵”,我关于果城而主要是胶囊公寓的记事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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