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素描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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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帘找到了,确实在壁柜里。可是你看这个样子,还能再用吗?!”
  紧接着这句话之后,传过来的是曾挂在旧居阳台窗前的银灰色塑料窗帘的照片,连着两张,不同角度。一张范围大些,整个窗帘被摊开,可以看到窗帘中部有些斑点;随后镜头拉近,青灰色的霉点嵌在粗糙的纹路里,纹丝不动的样子像已经长在那儿一万年了。雷夏可以想象前房东在已经有些发黄的床垫上方抖开窗帘,然后后退一大步,怒气冲冲地掏出手机拍了第一张照片,又上前两步,找到霉点最密集的地方,用力按下第二张。
  “可能下雨发霉了,那买个新的给你们吧。不好意思。”她回复。
  旧居是顶楼的老公房,阳台前的塑料雨篷不知道装了多少年,篷面老化破碎,只剩下一点残片还贴在金属骨架上。忘记关窗的下雨天,雨总是会飘进阳台。窗下的墙因为受潮起皮脱落,墙面斑驳不堪,窗帘也长了霉斑。有一天她看到猫吊在窗帘下晃悠悠地抓来抓去,感到忍无可忍,终于搬来小客厅里的椅子踩上去,把窗帘拆下来塞到了壁橱里。
  “算了。这些都算了。灯坏了、厨房水槽下水管坏了等等,家里到处都是毛,算了,算了!但我爱人说,沙发是全新的,现在被抓成这个样子,这个总不能算吧!”
  她把右手上正在收拾的一叠杂志丢开,两只手捧着手机,拇指飞快地打字。
  “这个房子很老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旧的,本来就很容易坏的。灯去年过年前就坏了,当时想让你们来修的,也给你们打过电话,那日光灯我自己也修不了,是你们没来。客厅灯坏了,我晚上都用不了,我也不乐意吧?再说房子租了两年了,总有些东西会坏掉的吧?”
  “沙发坏了是我的问题,可以赔你们的。”努力让自己缓了一口气,她接着补充。
  “那就赔一个沙发吧!”
  “那个沙发多少钱?”
  客厅里有一张暗红色双人沙发。海绵坐垫,银色金属脚部,完全摊开时可以成为一张单人床。猫在上面撒过一次尿,之后不以为意地继续盘成一团睡在上面。雷夏只好也不以为意,和陈彦吵架的日子里晚上也睡上面。
  “没记错的话,大概1500到1600元吧!”
  “那赔你们1600元吧。抱歉,家里猫管不住。”
  “算了,养猫也没错,但应该收拾得干净些。”
  “不好意思。”
  明明在交房之前,已经认认真真地打扫了一天。吸尘器吸过三遍,跪在地上再用抹布擦了一遍地板,确保每个角落都打扫到。她害怕生活里那些看似无足轻重的细节暴露在半生不熟的人面前。然而即便如此,那些难堪的灰尘与过往,那些悬浮于空中的毛发,大概还是在她离开之后,缓慢地、坚定地覆盖在了她想清除一切痕迹的地板上。
  “那我就从押金里扣除1600块,剩下的转给你。”
  “可以的。如果之后还有遗漏的需要我付钱的地方,可以联系我,我会付的。”
  “不用了,就算结清了!”
  “好的,那谢谢你们了。”
  猫走过来跳进面前打开的纸箱里,肥胖的身体在狭窄的箱子里艰难地转了一圈,之后它躺下一动不动。她伸出手挠挠它的下巴,再次拿起地上刚刚丢下的杂志收拾起来。
  雷夏带着簇新的热情整理着自己的新房间,像刚开学的小学生——放学后会把《语文》往后看好几课,再试着解开《数学》第一节的课后习题。早上第一个快递送来了置物架,接着是两张北欧风的装饰画。第三个包裹是一个小鹿形状的夜灯,在黑暗里会亮起一只小小的驯鹿剪影。她在网上东逛西逛了好久,买了一堆这种完全算不上是生活必需的东西。
  她把装好的置物架四处比划了一下,还是预先设想的和边柜垂直的位置最好。边柜也是她买的。齐腰高,白橡实木,并不便宜。那些住过的出租屋里无一例外地总是塞满了房东们不准丢弃的旧家具。上一个出租房也是这样。暗红色大床与沙发,冰冷的茶色玻璃茶几,刷了薄荷绿的衣柜大概已经用了十几年,颜色变得暗淡柔和,是房间里唯一顺眼的家具。好不容易租到现在这样一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她感到雀跃,于是带着一点挥霍的心情来珍惜这份自由。
  置物架刚放好,猫就跳上去,又用爪子去够放在边柜顶上的透明胶带。边柜上放了一些她收集的落叶和花瓶,早上到的画挂在花瓶后头。玻璃花瓶里是中午她去花鸟市场买来的蕾丝花和南天竹。白绿色的伞状花球挤在南天竹发红的绿叶中。猫跳上来,端坐在花瓶旁边,脸侧过来蹭一蹭葉子,粉红色的耳朵对着叶尖,白色的皮毛晕染着一层光。
  她屈腿,上半身尽量保持不动去够茶几上的手机,怕惊动猫让它离开现在的位置。终于拍到了猫和花的合影。她在APP里加了个滤镜,随后在朋友圈发了出去,“猫还算喜欢新家的样子。”
  几秒钟之后,照片下多出了第一个红色桃心以及一条留言,是舒锐。
  “亲爱的,房间好棒。”
  “才收拾了一个角落而已,骗人的啦。”她回复。
  “我前几天听小晴说你们那边都结束了?没事了啊?”舒锐发消息过来。
  “上周开始就没上班了。去年12月刊已经是最后一期嘛,之后那些杂事又拖到现在。”
  “没人留下来?”
  “想留也没法留的。遣散费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到手呢。”
  “遣散”这种词,哪怕是组合在“遣散费”里,看起来也毫不客气。杂志社在去年夏天有消息出来,说12月刊之后全新改版。全新改版,说得好像充满希望似的,但对于她这样的老员工而言,一切无疑都结束了。主编会离职,而新主编会带新团队来接手杂志。消息出来没两个月,领导找所有人单独谈话,没有人可以留下,离开后会发一笔遣散费。
  “那接下来打算干嘛?先休息一阵子还是接着工作?”
  “不知道呢。想暂时先休息下,连着上了好几年的班,好累。”
  “那闲着的话,给我们写个稿子?”
  “啊?”她一愣。
  “公众号呀!你又有美感文字又好,可以给我们写一期的!”   “我不行的吧。”她想起舒锐在朋友圈转发的那些他们公众号的内容,无法确信自己可以写出那些几乎像是口号一样欣欣向荣的话来。
  猫已经跳下柜子,百无聊赖地在地上打了个滚之后四脚朝天地躺下,肥胖的肚子松软地耷拉下来。舒锐发了一条长长的语音过来。随后又一条。
  每个字的发音都饱含着过分的热情,以及随之附加的伶俐感。雷夏想起曾经共事的日子里,她就坐在自己对面,用着这种类似热带水果的声音打着电话。
  “你不要还没看要写什么就觉得自己写不了嘛。主题是‘最好的生活’,写一篇吧,你会收拾,照片也拍得好看,生活美学对你来说太容易啦!北欧风那种,日本那种也行,你之前不还有时干美编的活吗,是不是特适合你?我刚看你房间好多植物,就很切题啊!两千字,给你我们这边最高的稿酬,两千块哦宝贝!
  “然后我们这边有合作品牌的几个家居产品需要推广的,都是沙发呀、茶几呀,还有吊灯这种,特别棒特别适合北欧风那种的,图片我发你看看,到时候你给恰当地写进去就行。是不是超简单?就是虽然说是软文,但是特别清新特别适合你的,一点都不硬,超级软了!我就特别喜欢你写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我们这边现在很缺高质量的稿子的,你以后也可以帮我们写下的!别的内容也很需要!”
  不是没有写过类似的。先后在一家少女杂志和这家城市杂志待了五年,到底写过多少稿子,她也记不清了。每期都要写采访稿,对方是不太出名的几线明星,有时候是文字采访,雷夏拟好题目发过去,等待对方的回答。有时候是当面采访,出门之前她不得不也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一点。一边做着笔记一边录音,回来之后再在漫长臃肿的语音中提取一些词语与句子,将它们重组,再会,以期获得不存在的意义。也给相识的作者所供职的杂志写稿。有些晚上她坐在客厅的电脑前,用一切可能想到的其他的事情来拖延写稿,逛淘宝,看书,刷网页。陈彦在房间里打《三国志》,门开着,桌子上一堆打开的零食袋子。这些年他的体重增长了三十来斤,穿衣服已经需要掩饰一下才能不被发现凸出来的肚子。原本那个纤瘦的年轻人好像被他藏在身体内部了,连同其他的一些,一并消失了。
  “好吧。我试试。”她应承下来,“什么时候要?”
  舒锐又发了语音过来。雷夏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打开语音,让声音远一点儿。
  “一周之后没问题的吧?时间很宽裕的!”
  “亲爱的你能帮我写太好啦,啊,还是你最好啦!”
  两千字,她知道舒锐想要些什么——说一些“生活观”,再讲讲怎么布置才能获得这样的生活,获得并不难,有很多产品可以帮助你获得你想要的真正的生活。图片一定要和文字一样可以打动人。要让读者产生一种幻觉,使用了这样的商品,就会获得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身份。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很好地辨认自己买那些家具,到底是出于实际需要还是只是被消费主义的浪潮击倒。
  为什么会答应?因为刚才为沙发付出的1600元吧。她把猫抱起来坐到桌子前。
  是四年前的事了吧?雷夏记不太清了。微信公众号红到全民兴盛,杂志社也开了一个,那时候还没有聘请专门负责公众号的媒体专员,编辑们每隔几天轮流负责更新一次内容。每个人每个月按时催稿、收稿、出片,还要更新一次杂志社的公众号。公众号的后台极其难操作,排版也不好看,每次都煞费苦心,后来才知道有别的插件可以排版。舒锐还没离职,很快就上手这件事,有排版插件也是她最先发现的。中午大家一起吃饭,都没有什么话可说,一边等菜一边各自低头玩手机。最常去的川菜馆当时还没关门,摆在桌上的面巾纸印着美元和人民币的图案。舒锐的手机放在美元上,一直在打字。那个时候她刚开通了自己的个人公众号,一开始放自己之前写给杂志的一些文章,三五天更新一次,每次更新完再在朋友圈发一条链接。看的人不多,阅读量不过两三百。存稿快用完写新的,去哪都捧着手机写。同事们偶尔点进去看一篇,回复一两句,出于熟人的关系不好意思似的转发一下。所有人都没把这当回事。除了舒锐自己。有一次实在没内容可写,但是又不想不更新,每周她都会更新一次——不更新对读者意味着失约、不可期待,虽然可能也并没有什么人期待着她的更新。她总结了最近看的一部日剧里关于女性的话题,截了很多带着聪明台词的剧照,还有几个女主角优雅的穿着和妆容,再加了一些结论性的文字,标题就是“三十岁的人生,要活成这样才是美丽的”。本以为是无奈的推送,一天之内却创下了五千的阅读量,是过往十几篇内容的点击率总和。她惊讶,高兴,感觉到自己终于被那束光给照到了。
  事情就是在那个时候改变了,她找到了方向。年末杂志社举办活动,邀请了一些作者和读者来,舒锐是女主持人。那天很冷,舒锐在白色小高领打底衫外穿了吊带厚丝绒长裙,蓝得几近黑色,举手投足的那些热情都转译为丝绒灿烂的反光。雷夏看着她向几个知名作者介绍自己的公众号,“专为城市女性的时尚号”,她打开手机,“外在美和内在美都兼顾的,主要是教大家如何获得更好的生活的方法。现在阅读量已经基本稳定在每篇都接近一万啦,老师的那个公众号我也一直在追的,很喜欢的!以后有机会我们能不能互推一下?”
  雷夏确信,如同是羊群里的一只羊一般,很多人都在寻找可以指引自己方向的信号。而站在那群人里的舒锐则终于建成了属于自己的信号塔。
  之后舒锐离职,一个实习生也跟着她走了。她很快成立了自己的新媒体工作室,又雇了两个实习生。去年春天舒锐的网店上线,卖一些家居、女性养颜产品,雷夏在那买过一个抱枕,给陈彦靠在椅子上用。
  陈彦好像还挺喜欢那个抱枕的,搬走的时候也带走了。
  二月初房租到期。在那里住了两年,家里似乎一切能坏的都坏掉了。厨房的灯坏了,抽油烟机的灯也坏掉了,天黑之后厨房便不再看得见。催过陈彦几次,过了几个月他终于把吸顶灯盖打开,发现里面的线路乱七八糟,根本不止是换个灯泡的事情。厨房水槽的下水管道也壞掉了,稍不注意就会漏水,渗水到楼下住户的天花两次。她放了一盏台灯在厨房,大约有大半年没有再做饭。客厅的日光灯也坏掉了,吊灯换过三次灯泡,还剩下唯一一个能亮的灯泡苦苦支撑着。卧室的门锁坏掉了,锁上了就开不了,于是只好把锁拆了,在门上留下一个空洞。白猫有时候会趴在门上站立起来,整个身子拉得很长,一只爪子伸到洞里好奇地掏来掏去。卫生间的防水也坏了,洗澡水没有及时排下去的时候,水会慢慢渗到外墙,墙外就是楼道,几个月的时间下来,整堵墙都因为受潮而脱皮发霉,楼梯边缘堆满掉落的粉屑。再三要求之下,房东重做了淋浴间,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缓慢地崩坏下去。如果一直住下去的话,大概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坏掉。好像生活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陈彦搬走之后雷夏也开始收拾东西。房租到期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还充裕,她一天收拾一点。最早打包的是衣物,只留下几件,其他的全装进了纸箱。接着给书架上的书打包,每本书都要翻翻,有时还读一段。书里夹着很多早已经遗忘的东西,最多的是落叶和花瓣。也翻到八年前她写给陈彦的明信片。
  “新年快乐,考试顺利。2009.12.31”,只有这八个字和一个日期。
  字迹工整、娟秀,她特意去学校外的文具店,买到0.3mm极细黑色中性笔写下的。她觉得自己用细笔写的字更好看些。翻过来,正面图案是青灰色布满水珠的一片玻璃,雷夏觉得这夏日阵雨的意象像自己的名字,一眼看中。这句话像熟人之间的没头没尾,然而当时陈彦只是一个每天在图书馆坐她附近看书的沉默的陌生人而已。她写好卡片,准备第二天偷偷放进他书里。第二天就是元旦,走到图书馆门口雷夏才发现门口竖着牌子写着“今日闭馆”。于是这张卡片最终还是留在了她这里。
  大部分东西打包好之后她开始彻底清洁房子。冰箱老旧,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制冷管在冷冻室的抽屉下方,结了很厚的冰霜,抽屉已经无法打开。雷夏拔掉了电源插头打开柜门让它化冻。化冻后的抽屉终于可以拉开,融化的冰水里泡着几瓶陈彦从舟山旅行时带回来的始终也没有吃的蟹糊。上面的冷藏室很久没有打开过,雷夏以为是空的,打开时才发现里面有吃剩下一半的生日蛋糕,还有几根已经脱水到无形的蔬菜。十月末陈彦给自己买的生日蛋糕,没吃完就放在了冰箱里,不知道已经腐坏了多久。还有一瓶自己夏天时做的青梅露,白色的泡沫浮在液体表面,看起来也已经坏了。
  冰箱里的气味令人作呕,她捧出已经长出黑斑的蛋糕,眼泪都快要流出来。
  一个人究竟有没有放弃生活,看看她的冰箱就知道了啊。
  琐碎的生活里累积的废物比想象中要多得多。七楼没有电梯的老房子,雷夏一趟一趟地下楼扔垃圾。猫爬架也拆了扔掉了。冬天的寒冷被劳动驱走,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照进楼梯间,窗台上的芦荟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灰暗里。她停下来喘气,看着呼出的白色水汽在那束阳光里消散。她不停地丢东西,也有一些陈彦的旧东西不舍得丢。分手是什么呢,大概就是在无意义中发现存在的意义,在不重要中发现重要。房子一天天空荡起来。最后一天下午,行李已经全部搬走,雷夏带着猫箱子回来拿猫。白猫躺在只剩下几个衣架的衣柜里等她,四腿朝天地睡着了。一切都安静得很,一些遥远的置身事外的人们的说话声和汽车声隐隐传来。午后的光已有黄昏之色,最后晾晒的几件衣物挂在阳台上,风带着腊梅的馨香,将它们吹得团团转。一个过分温暖的冬日午后。雷夏躺在床垫上,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和风里打转的衣物没什么两样。
  软弱、摇摆、抑郁。
  能感受到风,却感受不到自己的流动。
  她羡慕那些确凿无误的人。
  “有人说,在最好的书籍之后,在最漂亮的女人之后,在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沙漠之后,便开始了生活的剩余部分。事实上,其他事情正在发生——另一本书,另一个女人,另一片沙漠——生活的剩余部分又成为生活本身。
  “这仅仅是结束的幻觉。人们希望有一条最終的地平线,去标示那不可改变的品质之前的事物——即使这不大可能。”
  雷夏在键盘上敲下让·波德里亚的句子。然而这些句子明显太过文艺,舒锐的读者恐怕根本搞不清楚她这样的开头想要说些什么。光标删到第一个字符的位置,停在那里闪烁着,没法再动弹。显示器亮着光呆立在书桌上,像放完电影的大屏幕。已经中午了,一个字都还没写出来。
  书桌两年前买的。“想写小说,”她对陈彦说,“想买个好点的桌子,好好写。”“那就买啊。”在网上挑了很久,她选了这款并不便宜的,接近四千块。陈彦付了钱,算是对她的支持。等了一个月,桌子总算送到了。一层一层包裹着桌面板的珍珠棉被完全打开时她略有一些失望——樱桃木有点红,并不如卖家照片上淡淡的焦黄色那样好看。然而她还是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拿出装在透明包装袋中的五金件,将四条桌腿逐一装上,再用力抓住两条桌腿将之翻过来,推到空无一物的墙边。一米五长、近一米宽,在小小的客厅里显得这样大而稳固的一张桌子,确实在当时是投射了某些她的希翼于其上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写正经东西。第一本书出版已经过去了两年,那些无聊做作的爱情故事她一个字也不想再写。舒锐的成功显然刺激了同事们,虽然没有人明说,但事实上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在那之后开设了自己的个人公众号,一边惋惜着错过了最容易发展的时期,一边也还是期待着某一天也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雷夏有别的野心。然而上班这件事似乎就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能量。前半个月通常不忙,定选题,找作者,约稿,等着收稿子。一到快出片前半个月,就忙得不行。每天下班回家后,她都觉得疲倦,需要一种别的力量来阻断这种疲惫的延伸。大多数时候她饭也不吃,缩在沙发上就可以睡着,醒来之后已经是夜里十点,陈彦还没有回来。她洗了澡,坐在桌子前想写点什么。然而也写不出像样的东西来。很多事情断在开头。一旦需要向外输出的时候,便不能继续下去。她失去表达欲很久了。对于生活她只想沉默不语。
  身体状况一直不好。最初是坐着的时间太长,然后腰部很疼,以至于晚上什么睡姿都睡不着,雷夏整夜整夜地失眠。失眠又导致心脏不舒服,心脏不舒服更加睡不着,如此恶性循环。实在无计可施的夜里,雷夏爬起来开始写脑海里那个夏天的故事。二十九岁的女性,在南方夏天如期而至的台风,梦中横亘着无法跨越的大海与骑行的象,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没什么关系,生活就是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不是吗。雷夏不知道如何有效组织文本结构,人物语言又不想显得日常化,日常化往往会失去抽象性,她想让现实在语言的陌生化中抽象起来。她写得有些艰难,断断续续,一天几百字,写到清晨六点,勉强睡两三个小时,之后再去上班。最后她还是缓慢地完成了它。完成之后她很高兴,然而短暂的雀跃之后,她就变得毫无勇气,连再看一眼都不敢。   焦虑和沮丧在那些夜晚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为自己的平庸迟钝而备感绝望。秋天的夜晚有点凉,雷夏穿着T恤坐在桌子前面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写。猫躺在手边睡觉,下巴倒过来,嘴角像一个小小的Y,爪子搭在她的胳膊上。也有高兴的时候,往往是终于写完了某一段落,松一口气。然而这种感觉十分短暂,很快她就会又怀疑起自己已经写出的东西根本不值得再看一眼。曾经一起出书的朋友寄来的他们的新书就在旁边书架的最里面。脸谱化的人物,为了制造戏剧冲突故意设置的矛盾;也有的不写小说了,开始贩卖温情脉脉的人生经验,三十年的人生好像全是宝贵的金矿。这一切都令人厌倦。然而,就是这些毫无才华的人,孜孜不倦地写了一本又一本。
  雷夏下楼来,快出小区的时候看到陈彦在小区门口等她。一条边境牧羊犬被绳子拴在铁门上,主人在一旁买菜。陈彦摸摸它的头,它高兴地伸长舌头拼命舔他的手。他刚结束长达一个月的旅行,才回来。今天过来拿搬家时落下的毕业证书。
  她看着他和狗玩了好一会才走过去。问他:“毛毛还好?”
  “挺好的,在我爸妈那,乐不思蜀。”他把手缩回来。
  “那就好。去哪吃饭?”
  “不知道,随便看看?”
  “嗯。”
  这里和之前住的小区只隔了两条街,他们偶尔也会过来吃饭,一切并不陌生。他走在前面,雷夏跟在一旁,都沒有说话。春天大概是来了。花坛里深红色的月季在阳光下闪耀着绸缎一般的光泽,一棵河津樱开了一半,还没有到极盛的时候。石榴树依旧光秃秃的,最高的树梢上还挂着几个果子。
  “你看有石榴裂开了。”雷夏找了一句话。
  “土耳其到处都是。”
  “真的?你吃过吗?”
  “吃过。”
  “那是甜的还是酸的?”
  “都有。”
  她问不出其他的来。她不知道土耳其还有什么,也不是那么想知道。
  她甚至忘了有几年了。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无论清明、端午,还是国庆、元旦,几乎每个国家法定假期,她都是一个人度过。陈彦总是在外出旅行。去的并不是什么热门旅游景点。他对佛教建筑感兴趣,沿着丝绸之路慢慢一路往下跑,去看各地的寺庙和残存的古迹。那些地方对她而言陌生遥远,她也提不起兴趣去了解更多。有时候一天他要跑好几个城市,晚上睡火车卧铺,这样才能在短促的假期中跑到足够远。她也跟着他出去过一次,坐着黑车穿越北方冬日干燥的田野,去一个空无一人的寺庙看壁画。之后再赶回火车站,去另一个城市。这样的旅行几乎没有办法与人同行。更何况她本身对旅行就没什么兴趣,她对外面的世界有一种倦怠的冷漠。这冷漠让陈彦失望。
  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留在家。毛毛和猫都在家,需要人照顾。毛毛原本是陈彦前同事的狗,一条浅色金毛,好看,温顺,活泼。后来同事怀孕,婆婆过来照顾,容不下狗。同事找到陈彦,一开始说帮忙养一阵子,等说服了婆婆就接回去,渐渐地就没了下文。毛毛顺理成章地被原主人遗忘,并留了下来。再后来陈彦也换了公司,转眼已是五年。
  这五年伴随着每一个住处里无处不在的毛发。一只猫一只狗,两个不爱打扫的人。外套,浴巾,床单被套,所有的织物全部沾满浅色的毛,猫和狗的一起。开着窗的时候屋子里有风,一天不吸尘就能看到成撮的毛发在地板上翻滚。每天下班之后到家,必然是满地的碎纸片,被翻倒的垃圾桶,叼到床上的拖鞋。毛毛的眼神委屈万分。确实是一条非常寂寞的狗。因此而吵架的时候,她绝望地让陈彦至少在上班的白天将毛毛放进笼子,那样回到家不会每天都面对一场噩梦。吵完架陈彦当然什么也没做,而她也不见得真的忍心将一条寂寞的狗关进笼子。毛毛总是会在天亮之前焦虑地走来走去,爪子咯哒咯哒地敲击着木地板。猫也起来,弓一下身子,跳下床,在黑暗里湿答答地喝水,再和毛毛打成一团。雷夏醒在这些声音里,再也无法入睡。躺在床上,还未起床,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疲惫不堪,无法动弹。她一再忍受着这些,连解决的聪明与勇气都没有,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有隔音耳塞这种东西。默默忍耐是她唯一的解决方式。那些日常生活对她的损耗,像是季风塑造一棵树的姿态。
  后来她终于决定去检查一下持续疼痛的腰部。不想请假,雷夏预约了周末去做核磁共振,就在家旁边的医院,走路过去不到二十分钟。
  “换衣服。”接待的医生给她扔过来一套蓝色条纹的病号服。
  “啊?要换衣服?”
  “对,身上不能有任何金属。手机项链什么的全部放柜子里。没做过心脏手术吧?”医生递给她一个储物柜的号码牌。
  “没。”
  “换好了进去,躺在那上面。”
  医生在一旁等着她。她来不及和陈彦说一声自己暂时不在手机旁,又想着应该没什么问题,就这样走进检查室躺在小床上。医生调整了一下她的位置,把床抬高,走了出去,并把门锁上了。门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机器轰鸣起来,她发现躺着的自己正在被送到一个圆筒状的机器里。
  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眼睛能看到筒状物端部。她被卡在这里,动弹不得。这幽闭的感觉让她恐慌起来。
  机器一直轰鸣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时间无尽漫长。她忘记问医生这个检查会持续多久。三五分钟?一刻钟?应该不会更久了吧。医生会不会把她给忘记了?全世界现在也只有这个看起来心不在焉的男医生知道她被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检查室里啊。她一边克制着这些恐慌的念头,一边紧紧闭上眼睛。她后悔进来之前没有和陈彦说一声,那样至少还多一个人知道。
  他应该还在电脑前打游戏吧。出门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
  机器终于停止的时候她松了口气。医生没有忘记她。她换回自己的衣服,慢慢地走回家。恐慌退却之后她好像觉得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参与到另一方的事务中,同居的日常生活已经紧紧地将他们缠在一起,除此之外,他们抛却了对方,几乎不再有任何联系。
  头发似乎有点油腻,乌黑,直,僵硬,仿佛没洗干净似的。是洗发水不对吗?雷夏看着对面的陈彦,他头低着,吃刚从火锅里捞出来的鹅肠。头顶居然有一点透出头皮,因为头发太黑了,头皮更加明显起来。明明当初是那样浓密、会令理发师头疼的头发啊。   “小晴她们说明天去公司,问下遣散费的事情,你说我去不去?”
  “她们都去吗?”
  “嗯,遣散费本来不是说春节前就发的吗,到现在也没发下来。她们觉得不能太软了,不然只会被拖更久。好像打算明天都去的。还有的说要带老公。”
  “关系这么紧张了?”
  “也不算。就是钱确实拖得有点久了,都不高兴。我还剩下几本书在那,太重了上次没搬完,要是过去也算是去把东西都拿走。”
  “那你就去一下,不要说什么话。看她们就行了。真不想去不去也没事的,就说猫突然生病了要去医院什么的。”
  “好的。”
  “没事,钱肯定能拿到的。”
  “嗯,没在担心这个。”她吃一口牛肉,“你看你要不要换个洗发水,感觉头发好像不是特别干净。”
  “哦,你要有合适的牌子可以告诉我。”
  分手之后,他们之间好像变得融洽起来,甚至比之前要更关心对方一些。已经很久了,两个人一起吃一顿饭,时间都显得漫长而难以忍受,需要手机的帮助各自才能安心度过。今天他们居然都没有看手机。
  “你今天这样穿挺好看的。”陈彦对她说。
  “是吗。”
  “嗯,你穿黑色的好看。”
  “你好像晒黑了。”
  “是吧?”陳彦摸摸自己的脸颊,“一直在外面跑了一个月。”
  “好像也瘦了点。”
  研究生毕业接着工作之后,陈彦似乎逐年放弃了自己的外形,渐渐地胖了一些,但他原本很瘦,所以仍然算是个标准体重的人。肚子却要命地也鼓了起来。衬衫皱巴巴的,好在混在一堆格子衬衫的程序员里面也并不突兀。与此相反,雷夏比学校时期要好看得多。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穿衣风格,衣物宽松,黑色为主,有时候看起来过于性冷淡,然而配上口红又显得有些美艳。毕竟是在女性为主的编辑部工作,同事之间会互相分享购物车和心得,有所进步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然而好像还是因为新来的美编。刚毕业的男生,年轻,清秀,沉默。像很多年前的陈彦。他偶尔和雷夏说起写小说的事情,他也写。还有零星的诗句。还好他没有发自己写的小说给雷夏看,她松了一口气。大概是那种沉默吸引了她,她觉得自己有点喜欢他。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太久,在雷夏发现对方的性格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之后。但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导致她对陈彦的生活忽略了更多。
  她总是心不在焉。
  很早以前,雷夏甚至还会偶尔偷偷看陈彦的手机,如果有什么疑惑之处,之后的言谈之中,她总会找到机会闪闪烁烁地问几句,想寻找一个安心的答案。从前男友那里遗留下来的恶劣的习惯。
  那天他的手机放在桌子上,对话框打开在那里。雷夏恰好坐到那里,拿起来看一眼,应该是他发给女同事的消息,“我明天不去加班。”
  她有点不解和怀疑。手机拿在手上,转过头问他:“为什么你不去加班要特意告诉别人?”
  “一个项目组的,有合作。”
  “哦。”她放下手机,没有再多问,也没好意思将对话框再上滑多看几句。
  当然不只是因为有合作。原本是隔壁项目组的女生,只是偶尔在饮水机前打个照面。夏天她穿着短裙,露出细长一截腿。雷夏很少有这么短的裙子,陈彦不由得多看两眼。后来项目组重组,他被调去做手机APP开发,女同事负责这个项目的测试,顺理成章地熟悉了起来。从她朋友圈里拼凑出一个形象来。喜欢旅游,挺文艺的,单身。他不自觉每条内容几乎都会回复。女同事对自己的热情大概有所察觉,大多数时候冷冷的,而自己为什么会特意发那样的消息,陈彦也不清楚,大概就是想和她多说一句话而已。
  他觉得自己孤零零的。每个月大概有一半的时间雷夏忙工作忙得鸡飞狗跳,根本顾不上他。自己下班更晚,经常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还得遛狗。拿出狗绳,毛毛围着自己打转着跳来跳去,高兴万分。狗就是这样,他喜欢它们很容易满足和高兴的样子。陈彦通常也只是带它到楼下撒个尿,再让它在停满车子的小区路上跑一圈就回来,从出门到回来也不过十分钟。早上更短,五分钟。雷夏对狗的热情比不上对猫的十分之一。有时候他期待雷夏和他一起下楼,她下去之后会陪着毛毛一起在路上多跑几趟。但大多数时候她会流露出不想动的表情,她总是坐在书桌前,有时候在绞尽脑汁地写着拖到最后的稿子,有时候看书。
  他不自觉注意起自己的打扮来。凭着雷夏给自己买的衣服上的商标,他去ZARA买了几件新外套和针织衫回来,裤子也买了两条,想着怎样搭配才能好看些。后来他终于下定决心,和雷夏提了分手,没有任何解释。问得急了,说,总觉得我应该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吧。要先分手再去追别的女生,他觉得自己道德感上过得去了。
  过了三个月,还是和雷夏复合了,大部分朋友应该不知道他们分手过。一切说不清楚,但显然雷夏终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笑的是,他们竟然都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去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某个重要的节点上,他们愈加偏离了队伍。恋爱五年,年近三十,却没有结婚生子。他们含糊不清但又未完全放弃抵抗命运似的搬到了新的住处。大概就是从那之后,雷夏再也不看他的手机了。他不清楚是因为他改了手机密码来捍卫自己的隐私,还是因为她好像不再关心他手机里的任何内容,甚至也不再关心他整个人。她全部的力量都用来抵抗生活本身了。
  七八个人同时出现在办公室,领导当然明白是为什么。“这个钱肯定少不了你们的,我也是为了你们着想的,就是集团程序没走完,我也没有办法。”“只是过来拿东西顺便探探而已啦,一起过来刚好能吃个饭。”大家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相比隔壁编辑部的热闹,这边办公室里所有的桌子都空空荡荡,书架上以往堆满的乱七八糟的杂志和书,已经整理得整整齐齐,估计是保洁打扫过。新员工似乎还没有入职。雷夏走到公司外的木平台上。天气特别晴朗,一朵云也没有。麻雀在落光叶子的水杉树林里叽叽喳喳地蹦来蹦去。保洁阿姨在泡沫箱子里种的大蒜一片碧绿,几棵宝盖草夹杂其中,开了蓝紫色的小花。大风吹断水杉的细枝和果实,落了一地。一只野猫躺在地上,太阳已经移到了它身后,而它还没有醒来。一切缓慢、欢快而又仁慈。   “陈彦呢?没和你一起来?”小晴也走出来。
  “哦,他也要上班呢。就没让他来了。”雷夏对她笑了一下。
  没有办法和这些人说分手的事情。对方收入不错,人也过得去,谈了七年的恋爱,自己也三十岁的人了。这个时候的分手,无论如何,三言两语很难让人理解。
  “也是哦。我不上班这几天以为全世界都不上班了。整个人都懒了。”
  “听说你去新媒体了?”她就着上班的话题说下去。
  “是啊,三月就去,好日子没几天了。”
  江边的风大,和开车来的同事道了别,她沿着空无一人的马路走向远处的地铁站。两个彩色风筝像被施了咒语一样定在天空里。行道树的枝干还是光秃秃的,干枯的落叶刮过马路,留下断续的摩擦声。路边的建筑尚未投入使用,她走进建筑立面的一个凹缝里,这里没有风,白墙晒得发烫,她站在里面,在阳光里闭起眼睛。
  在她的脑海中,一些事件正在被叙述。飞机穿越云层,百合落下的花粉染黄白猫的脖子,泡沫涌起在树枝之后,以及雾气在黄昏时笼罩田野,而人们收拾东西轻声道别。如此这些,步履不停。
  “已经写完了,再改一下就好。你们下班前一定交。放心。”
  雷夏在回复的句子末尾加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小区的外墙更新工程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脚手架就搭在窗外。密密麻麻的毛竹将建筑围起来,光也挡了一大半。室内渐渐变得幽暗起来,百合在桌子上落了三瓣。她起身,站到窗前,太阳已经落到建筑背后,有鸟飞过对面的水杉树林。新刷的肉色外墙涂料看起来和旧的没什么区别。上一次政府搞建筑立面更新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世博会那年。她和陈彦刚在一起没多久,大概还不到一个月,那天他们一起走在他家所在的小区里面,穿过丛林一般的脚手架。有的楼栋已经刷完外墙涂料,脚手架上捆绑的铁丝被绞断,竹子做的垫板从最顶层递下,下一層的人接住,再趁着四下无人直接向地面丢下去。他们走走停停,畏畏缩缩躲着种种可能的坠落物,一起去小区门口一家理发店。工人用听不懂的方言互相大声喊话,混杂在粗毛竹乒乓滚动的声音里。陈彦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剪发,头发长过耳根,侧面看起来像个清秀的姑娘。快过年了,陈彦的妈妈催他剪一下。
  “我还挺喜欢你头发这样长长的,不过也可以稍微剪一下。”
  “我平时都是在家门口那个理发店剪的,好多年了。我想你陪我去,可以吗?”
  “好啊。”像是得到某种肯定一样,雷夏有些高兴。
  就这样来到了他家所在的小区,他顺便带她去看了看那棵他小时候种在楼下的柚子树,已经长得很高了。
  与所有在小区里开了十来年的理发店一样,门面很小,陈旧的玻璃弹簧门上贴着“理发烫发”的大红色黑体字样。狭长的店面很深,墙上的镜子一直向里延伸,各色不一样的椅子随意横在镜子前。里面几个女人在烫头发,染发膏焦枯的气味弥漫,一条咖啡色的小贵宾犬在女客脚边跳来跳去。女老板看见陈彦进门,热络地招呼他,来剪头发啦?
  “嗯。”
  陈彦在门口的位置坐下,洗发,剪头。雷夏坐在一旁,偶尔站起来,在他身后绕一圈,手搭在他肩膀上,对着镜子里没戴眼镜的陈彦笑一下。“你这个头发,剪一个要顶别人剪三个!”理发师一层一层地绞着发尾。地上落满了头发,踩一下,脏兮兮的。陈彦和雷夏互相看了一眼,抱歉似的笑了一下。
  终于剪完了,女理发师试了试手上的吹风机,不响,她换了个插孔,还是没反应。她走到里面去找别的吹风机。
  “我妈。”陈彦忽然转过头对她说,非常小声。
  “啊?你妈怎么了?”她问。
  “我妈,在这。”
  “哪儿?”她看向玻璃门外,外面是一条热闹的巷子,人们走来走去。
  “最里面,在烫头发那个。”
  雷夏把头转回来,看向理发店深处。店里光线不足,最里面的座位上坐了个中年女人,罩在半圆形的加热器下烫头。女人穿着粉红色睡裤,看不出胖瘦,满头卷发夹,理发店的条纹毛巾裹着她的脖子。从他们进来的时候起,她就应该已经在那了。
  “啊,你怎么不早说?那怎么办?”雷夏紧张起来。
  “我也才看到。没事,你不用管她,假装没看到好了。”
  理发师终于找来了吹风机,给陈彦吹起头发来。玻璃门外面就是菜市场入口,春节就快到了,卖年货的摊位挤满了整条巷子。最外面铺子的老板娘将一大块冻羊肉熟练地刨成肉卷,旁边高高地堆了十几袋已经刨好的。春联摊开在烟花爆竹前头,炒货店的机器不停旋转,她可以想象瓜子翻滚的浪潮声。人们穿得鼓鼓囊囊,手上拎满东西,走几步又在下一个摊位前停下,彼此挡住对方的去路。她站在陈彦面前的镜子旁,有点想靠隔壁的椅子把自己藏起来,但也知道这只是徒劳。陈彦的头发似乎连吹干都要比别人花费更长的时间,而那道玻璃门像是全世界寂静与嘈杂的分界线。陈彦从理发围布下伸出手来握住她的,像是想要给她一点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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