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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民间工艺有所不同，巫术从未呈现传男不传女这一怪状，对信仰而言，谈不上职业，触类旁通的干娘很快接受亦师亦父的教诲，老端公仙逝后她便扛起使命，往来于鬼神之间。在此之前，德先生与赛先生，抗日救亡，解放运动，一度如火如荼的政治事件丝毫未改变神的轨迹。在偏僻的秦巴山脉，失效的政治、哑火的科学、滞后的文明，致使她们以为活着就是吃喝拉撒，就是与祭祀、生育、死亡、播种、收割息息相关的一场接着一场的轮回仪式，诸如尖刀利刃、飞机炸弹、党派暗杀这些文明的种子在这没有找到生根发芽的土壤，千百年来，只有神自愿驻扎在这座番号为“阴山”的村庄下，就像一座土地庙守护一方太平，每一个端公都滋养着一方信众，为生者提供亡灵的勇气。而干娘担任端公不久就嫁给了酷似摩根·弗里曼的黑人丈夫，丈夫陪她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风波，最终在贫困潦倒的2017年将她平稳地抬进了阴曹地府。
一
那條叫嘎日娜的牯牛被宰前干娘已经作古，我去堂屋磕头时干爹正拉着肉贩商议价格。他耳朵背，耷拉着脑袋，声音一颤一颤，霜染的虬髯跟随腮帮来回摩挲，就像瓮中捉鳖，发出嗡嗡嘶鸣。这座矗立近半个世纪的土坯房仍旧保持着贫穷本色，黑泥瓦、木窗棂，偏暗，有点潮，我从篾筐里取出润哒哒的裱纸，祯哥突然按住我肩膀，告诉我WIFI密码，新疆号，绕口，他捋了两次，索性夺过手机自行操作。祯哥是干娘的独子，结巴，四十多岁，妻子罹患精神病，散尽家中钱财，夫妻俩靠在乌鲁木齐打零工维持生计，用母亲的话说：日子过得昏昏沉沉。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精瘦，衣冠楚楚，一口夹生普通话囫囵吞枣，硌硬。叫他哥略微尴尬，毕竟年长我两倍。干娘临死这边才通知他，落屋，人已殒了。叔伯们数落他出息，离乡这么多年，老娘啥时不闭眼啥时就不着家，他咧嘴赔笑，挨个散烟。老家伙们倔强，吧嗒着烟斗，斜眼飙出一口浓痰，愤愤不已。待我跪下才发觉，香案上供奉着菩萨、佛祖、毛主席和WIFI，信号灯明灭闪烁，干娘的法器散落在水泥仓板上，香蜡纸烛魂飞魄散，一层厚厚的灰烬铺垫着佛国哀乐。或许滑稽，也是一种态度。
干娘是否说过不让祯哥参加葬礼的话，早已无法查询，自打他回家起就开始着手改装碍眼的那一部分，干爹抛出的咒骂丝毫未改变事情的本质，是他娃，是男人，就是一场战争。去镇供电所拉线时，电工以偏远、空载负担大为由，义正词严拒绝了他。掐断的光，无法凿亮21世纪的暗，祯哥索性搬回一台老式柴油发电机，轰隆隆响还不够，还要WIFI，要道士，唢呐，经文，咿呀念唱的烂漫情怀。一直搞不清干娘代表的巫究竟属于道还是佛？汉末，张天师张鲁雄踞汉中近三十年，建立起政教合一的道教政权，无法确认两千年后，那些散落在汉中沟壑里的巫师祭酒们是否仍承袭着古朴的黄老之术。雪球般越滚越大的信仰到了干娘这已近乎分崩瓦解。活着时，她常匍匐在菩萨像前，头顶一块红布，就像古典新娘，掰着手指喃喃细语，前来求仙问卜、祛病延年的信徒跪在蒲团上，将她口中的呈堂供词视为谶语。也是在这，佛前，她将我“过继”给二郎真君，神的子嗣，我曾这样认为。这是我对巫最为直观的感受，是庇护，选民，世俗领域的不结盟运动。对于干娘而言，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神，知晓天机，泄露天机，譬如流离失所的幼女，至今不知身在何处，因果报应！她深信苍天的旨意，甚至于香案上的挂像还颇有几分君权神授的意味。而那日日的香火，束之高阁的命运，以及不见天日的晦暗，使得它们跟墙皮类似，蒙了尘，褪了色，泛着守旧主义的点点黄斑。信仰是有阶级属性的，干娘只是神的执行者，一个缩影，她笃信那些难以解决的现实迷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山神、龙王、土地、阎王，定居在她的卦象里，互为表里。在那间密不透风的暗室，她曾掌着一盏老式桐油灯带我参拜家神，乌黑的壁龛里栖息着一尊南极仙翁模样的泥塑，披红巾、露笑齿，慈眉善目。供桌前的香炉淤积了半罐香灰，患者寻药时她用裱纸包裹一部分，折叠成三角形，点燃，嘴里念念有词，“喝完再看看应号”，她总是这样疲惫地说。应号即疗效。说完抹抹额头细汗，萎靡着双眼，声音虚弱，被穿堂风一推，仿佛从地底渗透般，薄薄的，凉凉的，若有若无。老屋阴暗，火柴有点润，哗啦几次都没点燃。我取过搁置在墙台上的桐油灯，雀跃的火苗使周遭活络起来，它们顺着裱纸和香蜡的轮廓，带着体温，缓慢往上爬。昏黄的灯光涂抹在她蜡质的脸颊上，仿佛结着一层釉，时至今日我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虔诚！定是这样。有段时间我曾异常迷恋文殊院的诵经声，当然，这是在成都，一环内，闹市区。我肩挎相机，吧嗒着人字拖，手里握着一根老冰棍，蹲坐在台阶上，有时只是单纯围绕朱红色内墙走上一圈，出门大殿诵经声升起，鼎里栽着茂盛的香火，游人三两成群，齐刷刷地盯着那些鱼鳃般一张一合的嘴唇，发愣。同理，我也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些天籁之音洗涤着寺庙外规模庞大的乞食者，算命师的木桌就搁在他们身旁，八卦扇啪的一声撑开，习以为常，穷人的命方能称作命，带着血丝和汗渍，无须测度便能见分晓；此处算命多半欲望作祟，须平衡、上进，须未雨绸缪，给不确定的事物加盖邮戳，让它抵达、加持，成为叩头换来的回报。这是城市馈赠给我的感觉，有时会产生不真切的念头，多么虚诞。佛，照耀着参差不齐的太平盛世，除却钢镚砸进碗底的清脆，其余，一如油腻腻的菜市场。活着，无异于洗耳恭听罢了。
我信山信水，信那些拙劣的质朴，信它们解决不了我的困惑。事实上，干娘也无法避免，临死前她还在为新房问题耿耿于怀。她说命苦啊，一辈子窝在深山里面，傻儿没办法将他们搬出去，被命定在这了！2015年盛夏，我去探望她（因为年老多病的缘故，干娘和干爹租住山外亲戚家），临行前她拽着我的手，沙哑着哭腔，“菩萨住在老屋，没人照顾咋行？”她没掐准自己的命！两年后死在了山外。菩萨不站在她这边！这使我疑惑生命的真实性，那个在我年幼病危，替我赎命的巫婆究竟存在吗？依照当时的经验，我是活不了，随时准备夭折的，干娘的庇佑使我未能成为敢死队的一分子，最终我活了下来，并见证了她们的死。外婆生前常夸我命硬，医院轮流住，不带重样，谁想她也折了寿，享年五十五岁。我是命硬的，为佐证这一观点，爷爷奶奶早早相约黄泉。接生我的幺婆说，没到医院就冲了出来。她用了“冲”这个颇具力道的字，仿佛急不可待，被追赶着，还没熟透便落了地。母亲总是将这件事搁在放大镜里，她的凄苦、艰难和无助与我密切相关，生来便是使她受刑的累赘。沉默寡言的父亲每到这时才会打开话匣，他们站在各自的角度，得以让我体味两场濒临死亡的幻境。作为这场接力赛的纽带，干娘接纳了我摇摇欲坠的生命，那个蜷缩着四肢、眨着小眼、放声啼哭的毛茸茸的小玩意一定使她满心欢喜。没来得及起名，生死簿上没那一页。 唢呐越奏越带劲，干娘从未料到自己死得如此吉庆。她挑了个良辰吉日，在万物复苏的早春将自己种进了土壤里。参加葬礼的人觥筹交错、谈天说地，多么质朴啊，这欣欣向荣的死亡得以让失散的族人再次欢聚一堂。而她那众多干儿干女、徒子徒孙从四面八方风尘仆仆赶来，此刻正匍匐在手机上，对着一群多年未见的人尴尬地寒暄，生活。对，生活！乳臭未干，生儿育女的生活，殚精竭虑的生活，火光般照亮了他们脸上阴郁的沧桑。熟络后，茶老板刘便开始喋喋不休地倾谈老本行，收益挂在嘴边，儿子抱在怀里；幼时曾与我势同水火的罗，武警毕业后谋职于武装部；暗恋过的曹，称兄道弟的周，形同陌路的秦……谁能说，我不是其中一分子，可我的沉默、嗫嚅，甚至无动于衷，几近横冲直撞。在翻阅朋友圈后，他们揶揄道：作家。一个脸红的词，有温度，火辣辣的。几乎不假思索我便逃离了那样无果的话题，我的溃败隐忍、不合群，就像干娘的死，躲在棺椁里，凉飕飕的。诚然，我无法提供一份行之有效的范本，干瘪的字词虫蚁般跌跌撞撞地攀爬着，难道是羞于展示那些被方块字覆盖的心理，使我变得端庄，堂而皇之，甚至进化得跟他们迥异？是什么参与了这场裂变，让我如此懦弱这正在发育的生活。当我坐到这里记叙这段浑浑噩噩的文字时，干娘百日已过，那块从嘎日娜肋骨间剜割的、带血的鲜肉已经风干了，很硬，像块顽石，吊在墙角一动不动。干娘就这样彻底走了，没有悲哀，我猜测她所说的轮回还是有道理的。师兄说她投做蝴蝶，我实在搞不清干娘与蝴蝶有什么关联，那就妄且定义为破茧重生吧。
二
祯哥的态度让族人咬牙切齿，头七未过，他便卷走了所有的丧葬礼金奔赴新疆，有见识的男人建议去略阳火车站拦截，干爹瘫软在劣质皮椅里，摆摆手轰走了义愤填膺的围观者。他太虚弱了，年久失修的肉身就是一座陷阱，身体的阳光和钙质沙漏般，沿着狭小的甬道快速沉溺，他拔不出来，太沉重了，囫囵不清的细语无法在旁人耳朵里留下叮咬的斑痕，那个藏在他身体里的男人正渐行渐远。干娘的死早有准备，临行前几月便卧床不起，细水长流的损耗终究迎来当头一棒，此后干爹时常喃喃自语，就像干娘临行前，躲在黑暗里，慢慢发芽。
图烧纸方便，干爹又搬回了深山老屋，侄儿定期派送柴米油盐，顺便检查他是否活着，他就这样残喘着。天气好时也会拄着木棍沿山路溜达几圈，等到坟头落草，夏天也就一寸寸撵上了山梁，陪伴他的多了条土狗、几只雏鸡。那个像徐福贵的摩根·弗里曼，在痛失爱妻、独子背叛、牯牛屠宰后，又接连开辟了几分菜园，并在堂屋香案空出的位置添上了干娘的黑白相片，不变的是诸神的食飨和雄踞山林的僻静。大地上的事物历来说不清，如果不出意外，若干年后干爹去世，紧接着房屋坍塌，旧宅地底埋着的一堆神，会不会像竹笋一样破土而出，重新长出新的信仰？而祯哥的去而复返加快了这种进程，当奄奄一息的干爹再次躺在阴暗潮湿的病榻上，原本折了一只角的神像被穿堂风完整揭了下来，它们知晓自己的宿命。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为一本自费诗集整理它们的遗容，我讨厌这个过程，那些隔靴搔痒的痛沾满汉字的脚臭气，捏着鼻子谋生，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母亲的电话给予我肯定回答：祯哥回家是为了老两口省下的修房款。但这次他没能够顺利脱身，闻讯而来的族人报了警。钱是好东西，干爹的侄兒一趟趟往返山中时肯定也这样想，那些从他肩上卸下的大米、油盐换回了呜呜作响的警笛。粗制滥造的人类不分彼此，那些口口声声说着乡村淳朴的人肯定错过了进化史。在我知晓的范围内，他们需要血缘掩护，需要维持私心长着一副大公无私的面庞，多么相似啊，我们人类这假把戏！警察的出现篡改了祯哥的计划，他一边痛斥干爹侄儿侵吞家产，一边诉苦：幼年目睹干娘遭批斗，神婆崽子这顶高帽使他成为众矢之的，下过跪，腊月天被推到河里，岸上的人拿石头砸、往水里摁，他吓傻了，发出汪汪犬吠声，干娘仍未忘记为他招魂，那些香蜡、裱纸、符水让他误以为身处鬼门关，清醒后咒骂这个家，词语卡在喉咙里，锯齿一样参差不齐，唯一的妹妹也因家庭成分而被欺负，一个外乡人用几块麻糖牵走了嘤嘤哭泣的她。当然，结结巴巴的祯哥并未提及博彩梦，这些年，他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和照顾病妻，全砸了双色球、大乐透和排列七，这些冰冷的数字像当年砸他的石块一样锋利。警察走后，祯哥和堂弟还是掐了几架。其间干爹住了一趟院，祯哥伺候了几天，没套出存款下落便主张修房。这次死活不同意的换成干爹，他找来亲戚，扬言谁养他就把钱给谁。烫手的山芋没人接。
干娘去世一百八十天，距新年还剩九十天，干爹被一根抬过干娘棺椁的旧麻绳撂倒在地，没自缢成，扭伤了脚踝。母亲探望时，干爹缩在靠椅上眨巴着浑浊的眼睛。缺了香火祭祀，堂屋一片昏暗，好似那些光和热随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烟消云散了。他说如果女儿在身边不会这样；他说那些年抓典型，白天绑到大队学汉字，晚上跟干娘用现学的汉字做检讨；他说起初不信神，只当谋生手段，反倒被抓那几年信了；他说干娘给镇里当差的周家治病，摸黑摔跤，流了产，斗争时周家说她搞封建迷信，周家人去世，请干娘定墓时三跪九叩；他说干娘嘱咐他莫断香火，命就能续着；他说那群鸡养成了野鸡，有只扑来告诉他儿媳要死了，他不敢跟儿子提……干爹就像锁在床榻上的囚犯，徒子徒孙隔三岔五前来探视，冷冰的神龛不聚灵气，每次他都央求对方下次别再买酒水，带点香蜡纸烛；每个人都会情真意切地应允，此后，则要等到葬礼才能满足他的遗愿。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时间充沛过。早年点木耳的青冈棒被他打散、堆积在火笼里，陈年锯末面回了潮，呛人的烟雾苦守着他，他守着煨在瓦罐里的烈酒，向时间缴械投降。而祯哥带回的妻子套着一件劳改犯似的黄马甲，状态好时会扬起脑袋，喊爸，一声，蜻蜓点水，好似一只孵蛋的蔫母鸡，给他焖米饭，炒不削皮的酸菜土豆丝；神志不清时脸色橘青，咬着油腻腻的呓语满院疾走，能砸的物什从不留活口。放在粮仓上的神像索性被干爹搬来木梯，一点点挪到了土楼竹芭上，搁得太高，进进出出看不见，断了念想，又迁进了鸡圈，加了把旧式铜锁，一层养鸡，二层供神，那群畜生在神的庇护下很快有了卯日星君的模样。如果有人进山恰巧看见他靠在木椅上对着一群鸡发愣，一定会认为他被儿媳传染了疟疾，但我更愿相信是那群神复活了，每天在囚笼里踱着方步，发出喔喔谶言。拿不到遗产的祯哥便四处造谣干爹假借端公名义骗人，治病的患者就是证据。祯哥的话再次引来警察，警笛拉响时村民都涌进山瞧热闹，衣锦还乡的祯哥仿佛走出埃及的圣徒摩西，被热情的乡亲们簇拥着走出阴山，在小镇派出所带发修行一周后，回到土屋果然安静多了，再也没提修房的事。 年关临近，无所事事的祯哥带着干爹的低保和妻子搬往县城，这方豢养神的土地重新恢复了平静。难以预料的是，热衷于流言蜚语的好事者反倒提升了干爹的知名度。他的尴尬境遇使他作为弱者不断贬值，作为通灵者或将死之人，同情和信赖则与日俱增。诸神归位后，陆续来人请他通排（改运）、收黑（叫魂）、还愿。在那堆散发着鸡屎味的土偶木梗下，他们以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跪姿匍匐肉体，絮叨丧子之痛、妯娌不和、邻里争端、兄弟间隙、父子矛盾，清官难断的事都托付给了神，说出来就敞亮了、平等了。绝望有了可比性，重新带着耻辱站起来了。无论是身体痼疾还是心理沉疴，都归菩萨管辖，菩萨更像是缄默其口的族长、法官、公证员，全凭一对卦象做主。香，燃了起来；命，又续上了。干爹的身体日渐有了起色，起初，他依旧认为这是神明庇佑，就像检讨的那些年，信仰得救。
雨过天晴，山道在拐杖和镰刀的叩问下越发曲径通幽，干硬的地方拓不住脚印，汪着泥水的低洼处竟有了一排细碎的畜生蹄印，这使干爹盘算着要不要再养头牯牛。两岁出栏，他在生死簿上签了名、画了押，两年，有足够耐心调教一头不谙世事的小牛犊为他的死亡盛宴负起全责。为此，他向前来问卜的顾客咨询，甚至觍着脸央求干娘的老徒弟，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否定回复。作为干娘的阳间替身，他知晓鬼是如何诞生的，对神明之事却始终遭受世俗摆弄。而那些持否定意见的人总觉得，如此高龄让一头牛整天牵着实在是有悖伦理。
三
庸庸碌碌的祯哥靠结结巴巴的口齿换取了一份断断续续的工作，移民安置点泥水匠兼守门员，白天跟工友在工地灌浆，晚上和媳妇在工棚打桩。媳妇肚皮不冒泡，他也不愁，凭他的收支，颠三倒四地养活两张嘴勉勉强强，要真怀了连帮衬的人都没有。他倒乐于此，夹着香烟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看似狡黠，实则谨慎甚微，唯一的标识就是那台国产智能手机，这使他与木讷、呆滞、愚笨这类词分道扬镳。天！他居然懂得微信，懂得外卖、网购，在中国男人普遍软弱时，他甚至还跟和田的几个牧民捯饬过肉苁蓉。网络使他维持着残存的体面。干娘葬礼上我曾领教过他的高见，山沟里的WiFi、支付宝里的基金、视频网站上的会员，种种迹象使我深深怀疑这个年近半百、一事无成的打工仔内心该是一副怎样的放荡不羁。我得向我接受的教育道歉，它使我带着狭隘的眼光打量诸如我父辈这类群体，情感上的接受和心理上的排斥致使我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他们该穿着肥厚的棉大衣在人前畏畏缩缩，该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当我为责编的一本译作沟通译者，考虑到她年事已高，苦恼该如何直观呈现时，手机一阵发麻，八十五岁的她请求我通过微信，并附加一张捂脸挥泪的尴尬笑脸，那一刻我为自己深感愧赧难堪。但这样的情感搁在祯哥身上那么的不合时宜，他该是怎样一个人？
早在干娘葬礼上我们便相互加了微信，只是缺乏联系，翻阅朋友圈无外乎“家里没人，嫂子竟然这样对我……”“农村不孝儿媳哭灵全集”“男人四十靠什么滋养才能猛如虎？”诸如此类，热情洋溢。我屏蔽了他，偶尔他会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圈里留言，不懂揶揄，没有年龄之分，或许他笃信我是文化人，就像我发的那些书和电影一样，这触不可及的生活，我们都未来得及细细体谅过。而我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回乡奔丧、向干爹讨钱被拘留等劣迹史上。谈及他的人普遍达成共识，这是一个期期艾艾的、游手好闲的、绵里藏针的、造谣生事的、六亲不认的、唯利是图的浪子。当然，这来源于我的归纳总结，一方面他让这些散发着古典魅力的汉语词找到了现实意义，另一方面则拓宽了村庄的整体文化素质！为求佐证，甚至有人在拘留他的警车后鼓掌起哄，起因仅仅是他不愿置换挨着那家人的自留地。他恶吗？干爹对他抱有一丝希望，能够埋葬他，所以他会诅咒他早死早超生。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普通人年底突然打来电话，用一口地道的结巴语告诉我，他那傻婆娘瘫了，工地门口，肇事司机跑了，能不能联系报社曝光？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我在出版社！
我在出版社，准确地说，文艺社。负责仓颉的对错，哪管人间的死活。我为艺术裁边框，为灵魂调底色，唯独不与附着在肉体上的事物打交道，那是文字难以抵达的壁垒，实心的，像铅球，我则站在虚构这边，有那么一瞬仿佛被投掷而来的重物狠狠砸中脑仁。切实感到疼痛，而并非知识结构。最新版《现代汉语词典》解决不了的疑惑，也不是PDF、TIFF、AI，触摸到的日常，它就藏匿在吱吱作响的电流里，握在手中，像是一根勒住脖子的救命稻草，等待引颈就戮。我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无能为力！是吗？老家亲戚总认为，能把铅字印在纸上的人一定掌握着某种话语权，为了臆想中的话语权，他们甚至找到父亲，而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农民搬出一沓刊有我文字的样刊极力佐证，他儿子有能力驯服那些性格乖戾的汉字。当姨夫在安徽醉酒骑行，被货车撞瞎一只眼睛，交警出具的责任认定书不偏向自己，首先想到的便是舆论，对！中国式谴责，作为伤残方，他们有理由证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无一例外，每每这时就会惦记起老家尚且闲置着一位舞文弄墨的侄辈，也唯有此时，文化软实力使我在众多学理工科的堂姐堂弟中脱颖而出。一定程度上，祯哥的电话戳破了我残存的虚荣心，那副将奈保尔、菲茨杰拉德、奥尔罕·帕慕克念得滚瓜烂熟的嘴脸此刻彻底销声匿迹了，他知道无法靠文字实现救赎，但依旧如此贫穷地热爱着这项充满挫败感的事业，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但我不能这样说。找到我已经是出此下策，再向下，难保他有自己的解决方式。
但顯然，祯哥对我的建议不太满意，等，对他来说就是逃避、怯弱，就是与亲情、赔偿金、性生活过不去，他得面对高昂的医疗费和误工费，最好能像蜜獾一样使劲咬住敌人不松口。工地门口的监控记录了事故发生全过程，祯哥老婆向过往的车辆抛掷石块（或许仅仅是做出挥舞的姿势），有几辆扭了扭身子幸运躲避，她不甘心，再上前一步，马路三分之一宽的位置，突然被一辆快速行驶的轿车撞倒在地，轮子从她骨盆处略微颠簸，便努力纠正错误，朝108国道策马扬鞭。祯哥赶到时，老婆已经躺进了ICU，因此，他只看见一摊充满活力的血浆拼命朝柏油马路渗透的过程。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他在朋友圈配了图，发了几句不带标点的脏话，有点意犹未尽，又附上联系方式，重金酬谢，王怀祯。一周后，工地以旷工为由辞退了他，出于人道，允许暂住，前提是不找麻烦。我接到的电话便是从这开始的。 简讯无疑是对这具肉体最好的搪塞，短短十来字，让人怀疑躺在ICU的是不是宠物医院的禽兽。是啊，没有死亡事件，何况伤者还是精神病患者，有多少新闻价值可言？责任认定迟迟未出，祯哥的结巴越发明显，像被输液管一滴滴挤压着，从干涩的喉咙里努力抠出法律、养老问题、肇事逃逸、弱势群体、赔偿金这些字眼，似乎想从中翻出证据，自己该被怜悯、该被施舍、该被救助。务工多年，沾不上老家医保的边，祯哥肯定回家找了他嘴里那个老不死的。我这个所谓的文化人面对这样的电话不止一次露怯。他所说的网络和报社无非是手机推送的自媒体信息。多数时候，那些求助无门的人普遍认为，太多不公、龌龊、阴暗见诸报端，他们有理由相信，网络正在把世界连接成一座人人共享的地球村。而我却只有网购时才会持这样的见解，是我太悲观吗？供职于西部某都市报的朋友报以同样答复，死亡正在诞生。无论如何我得给祯哥一个虚伪的安慰，最终，这起交通事故镶嵌在几块夸张夺目的牛皮广告旁，用血淋淋的生命衬托了广告的分量。网络无用，慢慢祯哥也认清了这点。除开报纸，分散在新浪微博、天天快报和企鹅平台上耸人听闻的标题、惨不忍睹的故事，篡改不了波澜不惊的处境。交警抓获了肇事者，但祯哥没能直接对质，他对将老婆半条命送到阴间的人始终半知半解。责任认定书下发前，交警调阅了祯哥老婆的医疗档案：精神疟疾。举止诡异的监控，再加上工友们的口供，似乎可以盖棺定论了。
“如果死亡，则采取人道主义赔偿；如果活着，要么肇事者入狱，要么双方私下协商。”我总结了经由祯哥转述的商议结果，他未置可否，摁着电话，空出一大片留白。
四
腊月回乡，刚落屋母亲便拽着我去干爹家，照她的意思，没能帮上忙，探望也算是弥补。入冬后，大雪封山，干爹腿脚不再利索，整日抱着火盆傻乎乎枯坐，老式火车头棉帽耷拉着一副护耳，在衣领上摩挲出一溜乌黑油渍，香案前一派冷清，倒是新添的药瓶杂七杂八堆放在神像前，为神指明了一条新的道路。怕我们听不清，干爹竖起脖子，把不属于他的声音从喉管里劈开，漾起一圈生硬的金属回音。更多时候，头顶悬挂的腊肉每每渗出一滴油，扑哧一声，他便捏着火钳在灰烬里戳戳划划，试图摁灭那团雀跃的火花，他那落满扬尘的信仰藏在黑洞洞的角落里，注视着他一步步走向荒草丛生的境地。而隔壁瘫痪的祯嫂与此前没什么两样，我曾龌龊地想，无非是卧床时间的长短。自打祯哥结婚后，她便如同一部信手拈来的词典，祯哥在她身体里查漏补缺，校准自己的零部件。但使我生疑的是，自始至终祯嫂的娘家人从未出现过，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即将被挪到外乡埋葬，那若有若无的一小部分，现在正瑟缩在散发着霉菌味的棉被里，努力捂出一丝人间的余温。他们会痛吗？
祯嫂命硬，依靠安眠药、去痛片和消炎药居然还能发出细若游丝的呻吟。而年关临近，肇事者希望尽快和解，原想稳赚一笔的祯哥只得同意交警的处理意见，一笔尴尬的赔偿金，附加半年牢狱之灾，换回相安无事。不久祯哥便单方面撕毁协约。顿了一会儿他咬牙切齿：哪知道那怂是医院副院长。如果说前半生贫穷使他堕落，那么后半生，县政府、信访局、维稳办和法院将让他懂得坚持的意义。赔偿金无法维持长期治疗，但足以维持祯哥长期上访。他朝着虚无缥缈的目的地狂奔，像一位不称职的马拉松运动员，依靠卑微和狡黠锲而不舍地钻营胜利的滋味。
雪花簌簌，祯哥从抽屉里翻出一包润了潮的葵花子搁在火边翻烤，濡湿的尿布爬在竹竿上雾气氤氲，里屋偶尔渗出两声呻吟，猫，也竖起耳朵。他指着镇政府提来的过节慰问礼品，无非大米、菜油、水果，用意再明显不过了，祯哥的脸庞一经火光烤灼，便像那团热气腾腾的尿布一样融化开来，让人瞧不真切。多么矛盾啊，前一分钟还在指责沆瀣一气、申诉无门，后一分钟就搓着手，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我无法站在高尚的角度规劝他、批评他、唾弃他，我不是他，我没有立场，甚至还违心地帮他出谋划策，怎样从那个戴着手铐的男人腰包里狠狠划上一刀。肇事者妻子的恶毒嘴脸让祯哥受到启发，有段时间他总是天不亮便蹲在小区门口，准点迎送她上下班。接连几天后对方终于沉不住气了，试图搬出警察恐吓他，祯哥被批评教育一番，依旧我行我素，拿热脸使劲贴冷屁股。“该！要让她知道难缠，要不我把赔偿金还她，弄辆车碾过去再蹲半年算。”后来祯嫂出院回家，这才作罢。
火盆不熬熱，前身冒汗，后背冰凉，母亲借给祯嫂换内衣裤的由头起来活动活动。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念叨，祯嫂指定熬不过开春，活人摸到就像死人，一点热乎劲都没有，床下支了个火盆，就像棺材底下点“过桥灯”。
“她娘家人呢？”
“她是你干娘掏钱买的，娘家人要晓得，赔偿金他一分也拿不到。”
我相信母亲的话，鸡年过后，干爹的梦马上就要成真了！
点评/安宁
给程川的散文写评论，总是会想起他的样子，瘦瘦高高的，不善言语，在人群里，有些拘谨和孤单；茂密的黑发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发，昭示着他童年时，一路伴随的苦难与孤独。那正是我二十多岁时的模样，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承载着一家人甚至一个村庄的希望，在无依无靠的社会上，谨小慎微、不知所措地走着。除了热爱的文字，可以慰藉自己的心灵，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让迈出校园后惶恐的脚步，变得更自信一些。
这样的困惑，在《使者与信徒》这篇散文中，也有着鲜明的呈现。一面是已经进入WIFI时代的村庄，新的一代人，早已熟悉了手机里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喧哗与躁动，刺激着他们进入城市，并试图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像种植庄稼一样，种下自己的双脚。而另一面，老去的一辈人，还在固守着村庄，固守着一种已经锈迹斑斑的思维和村庄秩序，他们“深信苍天的旨意”，而“那日日的香火，束之高阁的命运，以及不见天日的晦暗，使得它们跟墙皮类似，蒙了尘，褪了色，泛着守旧主义的点点黄斑。”身在城市的一代人，如程川和干娘的儿子祯哥，一个有了一份看似体面，以至于被村人认为能通达最高话语权的工作，但实际上也只是在边缘行走；而另外一个，则四处打工，并用在乡村承袭下来的处事法则，狡猾地对抗这个世界，却发现，城市冷硬的钢化玻璃，照出的常常是自己的无能和可笑。 作为写作者并与乡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程川，并未美化乡村，或将乡村与城市二元对立。乡村在WIFI强大的信号波辐射下，早已不复昔日的宁静。事实上，乡村从未有过宁静。作为熟人社会的乡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城市更为复杂。只不过，这种复杂被寂静的山林和田园风光遮蔽，以至于来自城市的游客，在乡间流连忘返，而乡村的80后、90后甚至00后们，却踩踏着凋敝的水泥路，离开闲言碎语，离开鸡零狗碎，涌向想象中的繁华之都。
程川清晰地知晓自己在城市的位置，也冷眼旁观着以干娘干爹祯哥为代表的族人们，为了谋生为了利益，而彼此防范相互算计。所以他撕开被神秘巫术遮掩下的平静的乡村，现出疤痕、苔藓、墙皮、疾病、衰老，以及死亡。活着的祯哥在横冲直撞地活着，不知畏惧。要死的干爹，也不能在神的昭示下，获得内心片刻的宁静。半死不活的祯嫂，则“依靠安眠药、去痛片和消炎药”，依然“发出细若游丝的呻吟”。而死去的干娘，这个在神的“授权”下，掌控多少乡村孩子命运的人，终其一生，也未曾获得神的庇护，并得到世俗的幸福。
程川笔下的家族，是中国无数个被城市文明冲击着的乡村人家的代表。老旧的院墙，隔着两代人，年老的发出梦呓般的自言自语，年轻的以世故与狡猾，觊觎着并不属于他们的城市的光怪陆离。而生命，本应自由烂漫、生机勃勃的生命，却在一开始，就身陷泥淖。新一代乡村出走的人，从泥土里拔出根系，扎根于城市，需要多久呢，程川自己也无法回答。村庄里的人们认为，“能把铅字印在纸上的人一定掌握着某种话语权”，而程川自己，却在他们眼中闪闪发光的位置上，“捏着鼻子谋生”。人们从一个村庄里走出，却彼此互不了解，即便有亲密的微信连接，却遥远到互相嘲笑。如果没有“神”或者同宗同族之类细若游丝的关联，这些人不过是乡间自生自灭的野草，在程川以及无数个像程川一样的农二代，进入城市并有了体面的工作后，便不复联系的可能。可是，那些拔出乡村时，沾在根基上的泥土，依然残留在一代人的身体里，于是，随意潦草活着的人们，便与走出的人，始终沾亲带故地保持着联系。依靠读书在城市里驻足谋生的文化人，鄙视着乡间一切复杂的人际交往，却又不得不为他们的狡猾算计出谋划策。程川将这种WIFI覆盖下的城乡一体化的现实人生，用沉郁顿挫的笔调，一一记录，并给出哲学化的反思。这种以厌倦又无法逃离的表情所做的记录，与传统作家笔下依然小桥流水的寂静田园，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值得一提的是，90后对乡村的散文书写，似乎都有着晦暗的色调。这种晦暗，一方面与他们依然处于青春的现场有关，青春总是愁绪满怀；另一方面，也与这一代从乡村走出的人，尚未在城市里立足有关，无法立足，也无法回归，内心便产生了漂泊与孤独。反观80后对乡村的散文书写，因其心智的成熟，在城市中生活的渐趋安定，则有着理性、幽默与通达的色彩。这种色泽祛除了抱怨与隔膜，能够以自上而下的视角，更为开阔地看待乡村的变化与时代的进程。反观到语言，便自然有了从泥淖中飞升而出的轻灵。
程川的散文书写，当然也有这样不太明亮的色调。语言稍显凝滞，沉重的思考，和过多自我的言说，略微阻碍了阅读的流畅。但无疑，同时以诗歌书写自身在时代中际遇的程川，是有希望的，我在第一次读到他的作品的时候，便知道他必将有更为开阔的写作之路。他在本篇中，对于一个家族命运的思考，对于古老偏僻的秦巴山脉，在现代文明冲擊下，依然恪守着传统的“祭祀、生育、死亡、播种、收割”，一代代轮回的人们的审视，已经具有了向深度与高度进军的意识。
程川的名字里，有一个“川”字，我一直认为，冥冥之中，是命运将他从陕西引向了四川。而他在异乡对于故乡的书写，因为这样神秘命运的指引，便有了“使者”的肃穆，也有了“信徒”的虔诚。
责编：周朝军
一
那條叫嘎日娜的牯牛被宰前干娘已经作古，我去堂屋磕头时干爹正拉着肉贩商议价格。他耳朵背，耷拉着脑袋，声音一颤一颤，霜染的虬髯跟随腮帮来回摩挲，就像瓮中捉鳖，发出嗡嗡嘶鸣。这座矗立近半个世纪的土坯房仍旧保持着贫穷本色，黑泥瓦、木窗棂，偏暗，有点潮，我从篾筐里取出润哒哒的裱纸，祯哥突然按住我肩膀，告诉我WIFI密码，新疆号，绕口，他捋了两次，索性夺过手机自行操作。祯哥是干娘的独子，结巴，四十多岁，妻子罹患精神病，散尽家中钱财，夫妻俩靠在乌鲁木齐打零工维持生计，用母亲的话说：日子过得昏昏沉沉。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精瘦，衣冠楚楚，一口夹生普通话囫囵吞枣，硌硬。叫他哥略微尴尬，毕竟年长我两倍。干娘临死这边才通知他，落屋，人已殒了。叔伯们数落他出息，离乡这么多年，老娘啥时不闭眼啥时就不着家，他咧嘴赔笑，挨个散烟。老家伙们倔强，吧嗒着烟斗，斜眼飙出一口浓痰，愤愤不已。待我跪下才发觉，香案上供奉着菩萨、佛祖、毛主席和WIFI，信号灯明灭闪烁，干娘的法器散落在水泥仓板上，香蜡纸烛魂飞魄散，一层厚厚的灰烬铺垫着佛国哀乐。或许滑稽，也是一种态度。
干娘是否说过不让祯哥参加葬礼的话，早已无法查询，自打他回家起就开始着手改装碍眼的那一部分，干爹抛出的咒骂丝毫未改变事情的本质，是他娃，是男人，就是一场战争。去镇供电所拉线时，电工以偏远、空载负担大为由，义正词严拒绝了他。掐断的光，无法凿亮21世纪的暗，祯哥索性搬回一台老式柴油发电机，轰隆隆响还不够，还要WIFI，要道士，唢呐，经文，咿呀念唱的烂漫情怀。一直搞不清干娘代表的巫究竟属于道还是佛？汉末，张天师张鲁雄踞汉中近三十年，建立起政教合一的道教政权，无法确认两千年后，那些散落在汉中沟壑里的巫师祭酒们是否仍承袭着古朴的黄老之术。雪球般越滚越大的信仰到了干娘这已近乎分崩瓦解。活着时，她常匍匐在菩萨像前，头顶一块红布，就像古典新娘，掰着手指喃喃细语，前来求仙问卜、祛病延年的信徒跪在蒲团上，将她口中的呈堂供词视为谶语。也是在这，佛前，她将我“过继”给二郎真君，神的子嗣，我曾这样认为。这是我对巫最为直观的感受，是庇护，选民，世俗领域的不结盟运动。对于干娘而言，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神，知晓天机，泄露天机，譬如流离失所的幼女，至今不知身在何处，因果报应！她深信苍天的旨意，甚至于香案上的挂像还颇有几分君权神授的意味。而那日日的香火，束之高阁的命运，以及不见天日的晦暗，使得它们跟墙皮类似，蒙了尘，褪了色，泛着守旧主义的点点黄斑。信仰是有阶级属性的，干娘只是神的执行者，一个缩影，她笃信那些难以解决的现实迷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山神、龙王、土地、阎王，定居在她的卦象里，互为表里。在那间密不透风的暗室，她曾掌着一盏老式桐油灯带我参拜家神，乌黑的壁龛里栖息着一尊南极仙翁模样的泥塑，披红巾、露笑齿，慈眉善目。供桌前的香炉淤积了半罐香灰，患者寻药时她用裱纸包裹一部分，折叠成三角形，点燃，嘴里念念有词，“喝完再看看应号”，她总是这样疲惫地说。应号即疗效。说完抹抹额头细汗，萎靡着双眼，声音虚弱，被穿堂风一推，仿佛从地底渗透般，薄薄的，凉凉的，若有若无。老屋阴暗，火柴有点润，哗啦几次都没点燃。我取过搁置在墙台上的桐油灯，雀跃的火苗使周遭活络起来，它们顺着裱纸和香蜡的轮廓，带着体温，缓慢往上爬。昏黄的灯光涂抹在她蜡质的脸颊上，仿佛结着一层釉，时至今日我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虔诚！定是这样。有段时间我曾异常迷恋文殊院的诵经声，当然，这是在成都，一环内，闹市区。我肩挎相机，吧嗒着人字拖，手里握着一根老冰棍，蹲坐在台阶上，有时只是单纯围绕朱红色内墙走上一圈，出门大殿诵经声升起，鼎里栽着茂盛的香火，游人三两成群，齐刷刷地盯着那些鱼鳃般一张一合的嘴唇，发愣。同理，我也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那些天籁之音洗涤着寺庙外规模庞大的乞食者，算命师的木桌就搁在他们身旁，八卦扇啪的一声撑开，习以为常，穷人的命方能称作命，带着血丝和汗渍，无须测度便能见分晓；此处算命多半欲望作祟，须平衡、上进，须未雨绸缪，给不确定的事物加盖邮戳，让它抵达、加持，成为叩头换来的回报。这是城市馈赠给我的感觉，有时会产生不真切的念头，多么虚诞。佛，照耀着参差不齐的太平盛世，除却钢镚砸进碗底的清脆，其余，一如油腻腻的菜市场。活着，无异于洗耳恭听罢了。
我信山信水，信那些拙劣的质朴，信它们解决不了我的困惑。事实上，干娘也无法避免，临死前她还在为新房问题耿耿于怀。她说命苦啊，一辈子窝在深山里面，傻儿没办法将他们搬出去，被命定在这了！2015年盛夏，我去探望她（因为年老多病的缘故，干娘和干爹租住山外亲戚家），临行前她拽着我的手，沙哑着哭腔，“菩萨住在老屋，没人照顾咋行？”她没掐准自己的命！两年后死在了山外。菩萨不站在她这边！这使我疑惑生命的真实性，那个在我年幼病危，替我赎命的巫婆究竟存在吗？依照当时的经验，我是活不了，随时准备夭折的，干娘的庇佑使我未能成为敢死队的一分子，最终我活了下来，并见证了她们的死。外婆生前常夸我命硬，医院轮流住，不带重样，谁想她也折了寿，享年五十五岁。我是命硬的，为佐证这一观点，爷爷奶奶早早相约黄泉。接生我的幺婆说，没到医院就冲了出来。她用了“冲”这个颇具力道的字，仿佛急不可待，被追赶着，还没熟透便落了地。母亲总是将这件事搁在放大镜里，她的凄苦、艰难和无助与我密切相关，生来便是使她受刑的累赘。沉默寡言的父亲每到这时才会打开话匣，他们站在各自的角度，得以让我体味两场濒临死亡的幻境。作为这场接力赛的纽带，干娘接纳了我摇摇欲坠的生命，那个蜷缩着四肢、眨着小眼、放声啼哭的毛茸茸的小玩意一定使她满心欢喜。没来得及起名，生死簿上没那一页。 唢呐越奏越带劲，干娘从未料到自己死得如此吉庆。她挑了个良辰吉日，在万物复苏的早春将自己种进了土壤里。参加葬礼的人觥筹交错、谈天说地，多么质朴啊，这欣欣向荣的死亡得以让失散的族人再次欢聚一堂。而她那众多干儿干女、徒子徒孙从四面八方风尘仆仆赶来，此刻正匍匐在手机上，对着一群多年未见的人尴尬地寒暄，生活。对，生活！乳臭未干，生儿育女的生活，殚精竭虑的生活，火光般照亮了他们脸上阴郁的沧桑。熟络后，茶老板刘便开始喋喋不休地倾谈老本行，收益挂在嘴边，儿子抱在怀里；幼时曾与我势同水火的罗，武警毕业后谋职于武装部；暗恋过的曹，称兄道弟的周，形同陌路的秦……谁能说，我不是其中一分子，可我的沉默、嗫嚅，甚至无动于衷，几近横冲直撞。在翻阅朋友圈后，他们揶揄道：作家。一个脸红的词，有温度，火辣辣的。几乎不假思索我便逃离了那样无果的话题，我的溃败隐忍、不合群，就像干娘的死，躲在棺椁里，凉飕飕的。诚然，我无法提供一份行之有效的范本，干瘪的字词虫蚁般跌跌撞撞地攀爬着，难道是羞于展示那些被方块字覆盖的心理，使我变得端庄，堂而皇之，甚至进化得跟他们迥异？是什么参与了这场裂变，让我如此懦弱这正在发育的生活。当我坐到这里记叙这段浑浑噩噩的文字时，干娘百日已过，那块从嘎日娜肋骨间剜割的、带血的鲜肉已经风干了，很硬，像块顽石，吊在墙角一动不动。干娘就这样彻底走了，没有悲哀，我猜测她所说的轮回还是有道理的。师兄说她投做蝴蝶，我实在搞不清干娘与蝴蝶有什么关联，那就妄且定义为破茧重生吧。
二
祯哥的态度让族人咬牙切齿，头七未过，他便卷走了所有的丧葬礼金奔赴新疆，有见识的男人建议去略阳火车站拦截，干爹瘫软在劣质皮椅里，摆摆手轰走了义愤填膺的围观者。他太虚弱了，年久失修的肉身就是一座陷阱，身体的阳光和钙质沙漏般，沿着狭小的甬道快速沉溺，他拔不出来，太沉重了，囫囵不清的细语无法在旁人耳朵里留下叮咬的斑痕，那个藏在他身体里的男人正渐行渐远。干娘的死早有准备，临行前几月便卧床不起，细水长流的损耗终究迎来当头一棒，此后干爹时常喃喃自语，就像干娘临行前，躲在黑暗里，慢慢发芽。
图烧纸方便，干爹又搬回了深山老屋，侄儿定期派送柴米油盐，顺便检查他是否活着，他就这样残喘着。天气好时也会拄着木棍沿山路溜达几圈，等到坟头落草，夏天也就一寸寸撵上了山梁，陪伴他的多了条土狗、几只雏鸡。那个像徐福贵的摩根·弗里曼，在痛失爱妻、独子背叛、牯牛屠宰后，又接连开辟了几分菜园，并在堂屋香案空出的位置添上了干娘的黑白相片，不变的是诸神的食飨和雄踞山林的僻静。大地上的事物历来说不清，如果不出意外，若干年后干爹去世，紧接着房屋坍塌，旧宅地底埋着的一堆神，会不会像竹笋一样破土而出，重新长出新的信仰？而祯哥的去而复返加快了这种进程，当奄奄一息的干爹再次躺在阴暗潮湿的病榻上，原本折了一只角的神像被穿堂风完整揭了下来，它们知晓自己的宿命。
母亲打来电话时，我正为一本自费诗集整理它们的遗容，我讨厌这个过程，那些隔靴搔痒的痛沾满汉字的脚臭气，捏着鼻子谋生，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母亲的电话给予我肯定回答：祯哥回家是为了老两口省下的修房款。但这次他没能够顺利脱身，闻讯而来的族人报了警。钱是好东西，干爹的侄兒一趟趟往返山中时肯定也这样想，那些从他肩上卸下的大米、油盐换回了呜呜作响的警笛。粗制滥造的人类不分彼此，那些口口声声说着乡村淳朴的人肯定错过了进化史。在我知晓的范围内，他们需要血缘掩护，需要维持私心长着一副大公无私的面庞，多么相似啊，我们人类这假把戏！警察的出现篡改了祯哥的计划，他一边痛斥干爹侄儿侵吞家产，一边诉苦：幼年目睹干娘遭批斗，神婆崽子这顶高帽使他成为众矢之的，下过跪，腊月天被推到河里，岸上的人拿石头砸、往水里摁，他吓傻了，发出汪汪犬吠声，干娘仍未忘记为他招魂，那些香蜡、裱纸、符水让他误以为身处鬼门关，清醒后咒骂这个家，词语卡在喉咙里，锯齿一样参差不齐，唯一的妹妹也因家庭成分而被欺负，一个外乡人用几块麻糖牵走了嘤嘤哭泣的她。当然，结结巴巴的祯哥并未提及博彩梦，这些年，他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和照顾病妻，全砸了双色球、大乐透和排列七，这些冰冷的数字像当年砸他的石块一样锋利。警察走后，祯哥和堂弟还是掐了几架。其间干爹住了一趟院，祯哥伺候了几天，没套出存款下落便主张修房。这次死活不同意的换成干爹，他找来亲戚，扬言谁养他就把钱给谁。烫手的山芋没人接。
干娘去世一百八十天，距新年还剩九十天，干爹被一根抬过干娘棺椁的旧麻绳撂倒在地，没自缢成，扭伤了脚踝。母亲探望时，干爹缩在靠椅上眨巴着浑浊的眼睛。缺了香火祭祀，堂屋一片昏暗，好似那些光和热随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烟消云散了。他说如果女儿在身边不会这样；他说那些年抓典型，白天绑到大队学汉字，晚上跟干娘用现学的汉字做检讨；他说起初不信神，只当谋生手段，反倒被抓那几年信了；他说干娘给镇里当差的周家治病，摸黑摔跤，流了产，斗争时周家说她搞封建迷信，周家人去世，请干娘定墓时三跪九叩；他说干娘嘱咐他莫断香火，命就能续着；他说那群鸡养成了野鸡，有只扑来告诉他儿媳要死了，他不敢跟儿子提……干爹就像锁在床榻上的囚犯，徒子徒孙隔三岔五前来探视，冷冰的神龛不聚灵气，每次他都央求对方下次别再买酒水，带点香蜡纸烛；每个人都会情真意切地应允，此后，则要等到葬礼才能满足他的遗愿。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时间充沛过。早年点木耳的青冈棒被他打散、堆积在火笼里，陈年锯末面回了潮，呛人的烟雾苦守着他，他守着煨在瓦罐里的烈酒，向时间缴械投降。而祯哥带回的妻子套着一件劳改犯似的黄马甲，状态好时会扬起脑袋，喊爸，一声，蜻蜓点水，好似一只孵蛋的蔫母鸡，给他焖米饭，炒不削皮的酸菜土豆丝；神志不清时脸色橘青，咬着油腻腻的呓语满院疾走，能砸的物什从不留活口。放在粮仓上的神像索性被干爹搬来木梯，一点点挪到了土楼竹芭上，搁得太高，进进出出看不见，断了念想，又迁进了鸡圈，加了把旧式铜锁，一层养鸡，二层供神，那群畜生在神的庇护下很快有了卯日星君的模样。如果有人进山恰巧看见他靠在木椅上对着一群鸡发愣，一定会认为他被儿媳传染了疟疾，但我更愿相信是那群神复活了，每天在囚笼里踱着方步，发出喔喔谶言。拿不到遗产的祯哥便四处造谣干爹假借端公名义骗人，治病的患者就是证据。祯哥的话再次引来警察，警笛拉响时村民都涌进山瞧热闹，衣锦还乡的祯哥仿佛走出埃及的圣徒摩西，被热情的乡亲们簇拥着走出阴山，在小镇派出所带发修行一周后，回到土屋果然安静多了，再也没提修房的事。 年关临近，无所事事的祯哥带着干爹的低保和妻子搬往县城，这方豢养神的土地重新恢复了平静。难以预料的是，热衷于流言蜚语的好事者反倒提升了干爹的知名度。他的尴尬境遇使他作为弱者不断贬值，作为通灵者或将死之人，同情和信赖则与日俱增。诸神归位后，陆续来人请他通排（改运）、收黑（叫魂）、还愿。在那堆散发着鸡屎味的土偶木梗下，他们以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跪姿匍匐肉体，絮叨丧子之痛、妯娌不和、邻里争端、兄弟间隙、父子矛盾，清官难断的事都托付给了神，说出来就敞亮了、平等了。绝望有了可比性，重新带着耻辱站起来了。无论是身体痼疾还是心理沉疴，都归菩萨管辖，菩萨更像是缄默其口的族长、法官、公证员，全凭一对卦象做主。香，燃了起来；命，又续上了。干爹的身体日渐有了起色，起初，他依旧认为这是神明庇佑，就像检讨的那些年，信仰得救。
雨过天晴，山道在拐杖和镰刀的叩问下越发曲径通幽，干硬的地方拓不住脚印，汪着泥水的低洼处竟有了一排细碎的畜生蹄印，这使干爹盘算着要不要再养头牯牛。两岁出栏，他在生死簿上签了名、画了押，两年，有足够耐心调教一头不谙世事的小牛犊为他的死亡盛宴负起全责。为此，他向前来问卜的顾客咨询，甚至觍着脸央求干娘的老徒弟，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否定回复。作为干娘的阳间替身，他知晓鬼是如何诞生的，对神明之事却始终遭受世俗摆弄。而那些持否定意见的人总觉得，如此高龄让一头牛整天牵着实在是有悖伦理。
三
庸庸碌碌的祯哥靠结结巴巴的口齿换取了一份断断续续的工作，移民安置点泥水匠兼守门员，白天跟工友在工地灌浆，晚上和媳妇在工棚打桩。媳妇肚皮不冒泡，他也不愁，凭他的收支，颠三倒四地养活两张嘴勉勉强强，要真怀了连帮衬的人都没有。他倒乐于此，夹着香烟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看似狡黠，实则谨慎甚微，唯一的标识就是那台国产智能手机，这使他与木讷、呆滞、愚笨这类词分道扬镳。天！他居然懂得微信，懂得外卖、网购，在中国男人普遍软弱时，他甚至还跟和田的几个牧民捯饬过肉苁蓉。网络使他维持着残存的体面。干娘葬礼上我曾领教过他的高见，山沟里的WiFi、支付宝里的基金、视频网站上的会员，种种迹象使我深深怀疑这个年近半百、一事无成的打工仔内心该是一副怎样的放荡不羁。我得向我接受的教育道歉，它使我带着狭隘的眼光打量诸如我父辈这类群体，情感上的接受和心理上的排斥致使我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他们该穿着肥厚的棉大衣在人前畏畏缩缩，该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当我为责编的一本译作沟通译者，考虑到她年事已高，苦恼该如何直观呈现时，手机一阵发麻，八十五岁的她请求我通过微信，并附加一张捂脸挥泪的尴尬笑脸，那一刻我为自己深感愧赧难堪。但这样的情感搁在祯哥身上那么的不合时宜，他该是怎样一个人？
早在干娘葬礼上我们便相互加了微信，只是缺乏联系，翻阅朋友圈无外乎“家里没人，嫂子竟然这样对我……”“农村不孝儿媳哭灵全集”“男人四十靠什么滋养才能猛如虎？”诸如此类，热情洋溢。我屏蔽了他，偶尔他会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圈里留言，不懂揶揄，没有年龄之分，或许他笃信我是文化人，就像我发的那些书和电影一样，这触不可及的生活，我们都未来得及细细体谅过。而我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回乡奔丧、向干爹讨钱被拘留等劣迹史上。谈及他的人普遍达成共识，这是一个期期艾艾的、游手好闲的、绵里藏针的、造谣生事的、六亲不认的、唯利是图的浪子。当然，这来源于我的归纳总结，一方面他让这些散发着古典魅力的汉语词找到了现实意义，另一方面则拓宽了村庄的整体文化素质！为求佐证，甚至有人在拘留他的警车后鼓掌起哄，起因仅仅是他不愿置换挨着那家人的自留地。他恶吗？干爹对他抱有一丝希望，能够埋葬他，所以他会诅咒他早死早超生。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普通人年底突然打来电话，用一口地道的结巴语告诉我，他那傻婆娘瘫了，工地门口，肇事司机跑了，能不能联系报社曝光？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我在出版社！
我在出版社，准确地说，文艺社。负责仓颉的对错，哪管人间的死活。我为艺术裁边框，为灵魂调底色，唯独不与附着在肉体上的事物打交道，那是文字难以抵达的壁垒，实心的，像铅球，我则站在虚构这边，有那么一瞬仿佛被投掷而来的重物狠狠砸中脑仁。切实感到疼痛，而并非知识结构。最新版《现代汉语词典》解决不了的疑惑，也不是PDF、TIFF、AI，触摸到的日常，它就藏匿在吱吱作响的电流里，握在手中，像是一根勒住脖子的救命稻草，等待引颈就戮。我差一点儿就脱口而出：无能为力！是吗？老家亲戚总认为，能把铅字印在纸上的人一定掌握着某种话语权，为了臆想中的话语权，他们甚至找到父亲，而那个喋喋不休的老农民搬出一沓刊有我文字的样刊极力佐证，他儿子有能力驯服那些性格乖戾的汉字。当姨夫在安徽醉酒骑行，被货车撞瞎一只眼睛，交警出具的责任认定书不偏向自己，首先想到的便是舆论，对！中国式谴责，作为伤残方，他们有理由证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无一例外，每每这时就会惦记起老家尚且闲置着一位舞文弄墨的侄辈，也唯有此时，文化软实力使我在众多学理工科的堂姐堂弟中脱颖而出。一定程度上，祯哥的电话戳破了我残存的虚荣心，那副将奈保尔、菲茨杰拉德、奥尔罕·帕慕克念得滚瓜烂熟的嘴脸此刻彻底销声匿迹了，他知道无法靠文字实现救赎，但依旧如此贫穷地热爱着这项充满挫败感的事业，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但我不能这样说。找到我已经是出此下策，再向下，难保他有自己的解决方式。
但顯然，祯哥对我的建议不太满意，等，对他来说就是逃避、怯弱，就是与亲情、赔偿金、性生活过不去，他得面对高昂的医疗费和误工费，最好能像蜜獾一样使劲咬住敌人不松口。工地门口的监控记录了事故发生全过程，祯哥老婆向过往的车辆抛掷石块（或许仅仅是做出挥舞的姿势），有几辆扭了扭身子幸运躲避，她不甘心，再上前一步，马路三分之一宽的位置，突然被一辆快速行驶的轿车撞倒在地，轮子从她骨盆处略微颠簸，便努力纠正错误，朝108国道策马扬鞭。祯哥赶到时，老婆已经躺进了ICU，因此，他只看见一摊充满活力的血浆拼命朝柏油马路渗透的过程。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他在朋友圈配了图，发了几句不带标点的脏话，有点意犹未尽，又附上联系方式，重金酬谢，王怀祯。一周后，工地以旷工为由辞退了他，出于人道，允许暂住，前提是不找麻烦。我接到的电话便是从这开始的。 简讯无疑是对这具肉体最好的搪塞，短短十来字，让人怀疑躺在ICU的是不是宠物医院的禽兽。是啊，没有死亡事件，何况伤者还是精神病患者，有多少新闻价值可言？责任认定迟迟未出，祯哥的结巴越发明显，像被输液管一滴滴挤压着，从干涩的喉咙里努力抠出法律、养老问题、肇事逃逸、弱势群体、赔偿金这些字眼，似乎想从中翻出证据，自己该被怜悯、该被施舍、该被救助。务工多年，沾不上老家医保的边，祯哥肯定回家找了他嘴里那个老不死的。我这个所谓的文化人面对这样的电话不止一次露怯。他所说的网络和报社无非是手机推送的自媒体信息。多数时候，那些求助无门的人普遍认为，太多不公、龌龊、阴暗见诸报端，他们有理由相信，网络正在把世界连接成一座人人共享的地球村。而我却只有网购时才会持这样的见解，是我太悲观吗？供职于西部某都市报的朋友报以同样答复，死亡正在诞生。无论如何我得给祯哥一个虚伪的安慰，最终，这起交通事故镶嵌在几块夸张夺目的牛皮广告旁，用血淋淋的生命衬托了广告的分量。网络无用，慢慢祯哥也认清了这点。除开报纸，分散在新浪微博、天天快报和企鹅平台上耸人听闻的标题、惨不忍睹的故事，篡改不了波澜不惊的处境。交警抓获了肇事者，但祯哥没能直接对质，他对将老婆半条命送到阴间的人始终半知半解。责任认定书下发前，交警调阅了祯哥老婆的医疗档案：精神疟疾。举止诡异的监控，再加上工友们的口供，似乎可以盖棺定论了。
“如果死亡，则采取人道主义赔偿；如果活着，要么肇事者入狱，要么双方私下协商。”我总结了经由祯哥转述的商议结果，他未置可否，摁着电话，空出一大片留白。
四
腊月回乡，刚落屋母亲便拽着我去干爹家，照她的意思，没能帮上忙，探望也算是弥补。入冬后，大雪封山，干爹腿脚不再利索，整日抱着火盆傻乎乎枯坐，老式火车头棉帽耷拉着一副护耳，在衣领上摩挲出一溜乌黑油渍，香案前一派冷清，倒是新添的药瓶杂七杂八堆放在神像前，为神指明了一条新的道路。怕我们听不清，干爹竖起脖子，把不属于他的声音从喉管里劈开，漾起一圈生硬的金属回音。更多时候，头顶悬挂的腊肉每每渗出一滴油，扑哧一声，他便捏着火钳在灰烬里戳戳划划，试图摁灭那团雀跃的火花，他那落满扬尘的信仰藏在黑洞洞的角落里，注视着他一步步走向荒草丛生的境地。而隔壁瘫痪的祯嫂与此前没什么两样，我曾龌龊地想，无非是卧床时间的长短。自打祯哥结婚后，她便如同一部信手拈来的词典，祯哥在她身体里查漏补缺，校准自己的零部件。但使我生疑的是，自始至终祯嫂的娘家人从未出现过，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即将被挪到外乡埋葬，那若有若无的一小部分，现在正瑟缩在散发着霉菌味的棉被里，努力捂出一丝人间的余温。他们会痛吗？
祯嫂命硬，依靠安眠药、去痛片和消炎药居然还能发出细若游丝的呻吟。而年关临近，肇事者希望尽快和解，原想稳赚一笔的祯哥只得同意交警的处理意见，一笔尴尬的赔偿金，附加半年牢狱之灾，换回相安无事。不久祯哥便单方面撕毁协约。顿了一会儿他咬牙切齿：哪知道那怂是医院副院长。如果说前半生贫穷使他堕落，那么后半生，县政府、信访局、维稳办和法院将让他懂得坚持的意义。赔偿金无法维持长期治疗，但足以维持祯哥长期上访。他朝着虚无缥缈的目的地狂奔，像一位不称职的马拉松运动员，依靠卑微和狡黠锲而不舍地钻营胜利的滋味。
雪花簌簌，祯哥从抽屉里翻出一包润了潮的葵花子搁在火边翻烤，濡湿的尿布爬在竹竿上雾气氤氲，里屋偶尔渗出两声呻吟，猫，也竖起耳朵。他指着镇政府提来的过节慰问礼品，无非大米、菜油、水果，用意再明显不过了，祯哥的脸庞一经火光烤灼，便像那团热气腾腾的尿布一样融化开来，让人瞧不真切。多么矛盾啊，前一分钟还在指责沆瀣一气、申诉无门，后一分钟就搓着手，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我无法站在高尚的角度规劝他、批评他、唾弃他，我不是他，我没有立场，甚至还违心地帮他出谋划策，怎样从那个戴着手铐的男人腰包里狠狠划上一刀。肇事者妻子的恶毒嘴脸让祯哥受到启发，有段时间他总是天不亮便蹲在小区门口，准点迎送她上下班。接连几天后对方终于沉不住气了，试图搬出警察恐吓他，祯哥被批评教育一番，依旧我行我素，拿热脸使劲贴冷屁股。“该！要让她知道难缠，要不我把赔偿金还她，弄辆车碾过去再蹲半年算。”后来祯嫂出院回家，这才作罢。
火盆不熬熱，前身冒汗，后背冰凉，母亲借给祯嫂换内衣裤的由头起来活动活动。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念叨，祯嫂指定熬不过开春，活人摸到就像死人，一点热乎劲都没有，床下支了个火盆，就像棺材底下点“过桥灯”。
“她娘家人呢？”
“她是你干娘掏钱买的，娘家人要晓得，赔偿金他一分也拿不到。”
我相信母亲的话，鸡年过后，干爹的梦马上就要成真了！
点评/安宁
给程川的散文写评论，总是会想起他的样子，瘦瘦高高的，不善言语，在人群里，有些拘谨和孤单；茂密的黑发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发，昭示着他童年时，一路伴随的苦难与孤独。那正是我二十多岁时的模样，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承载着一家人甚至一个村庄的希望，在无依无靠的社会上，谨小慎微、不知所措地走着。除了热爱的文字，可以慰藉自己的心灵，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让迈出校园后惶恐的脚步，变得更自信一些。
这样的困惑，在《使者与信徒》这篇散文中，也有着鲜明的呈现。一面是已经进入WIFI时代的村庄，新的一代人，早已熟悉了手机里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喧哗与躁动，刺激着他们进入城市，并试图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像种植庄稼一样，种下自己的双脚。而另一面，老去的一辈人，还在固守着村庄，固守着一种已经锈迹斑斑的思维和村庄秩序，他们“深信苍天的旨意”，而“那日日的香火，束之高阁的命运，以及不见天日的晦暗，使得它们跟墙皮类似，蒙了尘，褪了色，泛着守旧主义的点点黄斑。”身在城市的一代人，如程川和干娘的儿子祯哥，一个有了一份看似体面，以至于被村人认为能通达最高话语权的工作，但实际上也只是在边缘行走；而另外一个，则四处打工，并用在乡村承袭下来的处事法则，狡猾地对抗这个世界，却发现，城市冷硬的钢化玻璃，照出的常常是自己的无能和可笑。 作为写作者并与乡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程川，并未美化乡村，或将乡村与城市二元对立。乡村在WIFI强大的信号波辐射下，早已不复昔日的宁静。事实上，乡村从未有过宁静。作为熟人社会的乡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城市更为复杂。只不过，这种复杂被寂静的山林和田园风光遮蔽，以至于来自城市的游客，在乡间流连忘返，而乡村的80后、90后甚至00后们，却踩踏着凋敝的水泥路，离开闲言碎语，离开鸡零狗碎，涌向想象中的繁华之都。
程川清晰地知晓自己在城市的位置，也冷眼旁观着以干娘干爹祯哥为代表的族人们，为了谋生为了利益，而彼此防范相互算计。所以他撕开被神秘巫术遮掩下的平静的乡村，现出疤痕、苔藓、墙皮、疾病、衰老，以及死亡。活着的祯哥在横冲直撞地活着，不知畏惧。要死的干爹，也不能在神的昭示下，获得内心片刻的宁静。半死不活的祯嫂，则“依靠安眠药、去痛片和消炎药”，依然“发出细若游丝的呻吟”。而死去的干娘，这个在神的“授权”下，掌控多少乡村孩子命运的人，终其一生，也未曾获得神的庇护，并得到世俗的幸福。
程川笔下的家族，是中国无数个被城市文明冲击着的乡村人家的代表。老旧的院墙，隔着两代人，年老的发出梦呓般的自言自语，年轻的以世故与狡猾，觊觎着并不属于他们的城市的光怪陆离。而生命，本应自由烂漫、生机勃勃的生命，却在一开始，就身陷泥淖。新一代乡村出走的人，从泥土里拔出根系，扎根于城市，需要多久呢，程川自己也无法回答。村庄里的人们认为，“能把铅字印在纸上的人一定掌握着某种话语权”，而程川自己，却在他们眼中闪闪发光的位置上，“捏着鼻子谋生”。人们从一个村庄里走出，却彼此互不了解，即便有亲密的微信连接，却遥远到互相嘲笑。如果没有“神”或者同宗同族之类细若游丝的关联，这些人不过是乡间自生自灭的野草，在程川以及无数个像程川一样的农二代，进入城市并有了体面的工作后，便不复联系的可能。可是，那些拔出乡村时，沾在根基上的泥土，依然残留在一代人的身体里，于是，随意潦草活着的人们，便与走出的人，始终沾亲带故地保持着联系。依靠读书在城市里驻足谋生的文化人，鄙视着乡间一切复杂的人际交往，却又不得不为他们的狡猾算计出谋划策。程川将这种WIFI覆盖下的城乡一体化的现实人生，用沉郁顿挫的笔调，一一记录，并给出哲学化的反思。这种以厌倦又无法逃离的表情所做的记录，与传统作家笔下依然小桥流水的寂静田园，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值得一提的是，90后对乡村的散文书写，似乎都有着晦暗的色调。这种晦暗，一方面与他们依然处于青春的现场有关，青春总是愁绪满怀；另一方面，也与这一代从乡村走出的人，尚未在城市里立足有关，无法立足，也无法回归，内心便产生了漂泊与孤独。反观80后对乡村的散文书写，因其心智的成熟，在城市中生活的渐趋安定，则有着理性、幽默与通达的色彩。这种色泽祛除了抱怨与隔膜，能够以自上而下的视角，更为开阔地看待乡村的变化与时代的进程。反观到语言，便自然有了从泥淖中飞升而出的轻灵。
程川的散文书写，当然也有这样不太明亮的色调。语言稍显凝滞，沉重的思考，和过多自我的言说，略微阻碍了阅读的流畅。但无疑，同时以诗歌书写自身在时代中际遇的程川，是有希望的，我在第一次读到他的作品的时候，便知道他必将有更为开阔的写作之路。他在本篇中，对于一个家族命运的思考，对于古老偏僻的秦巴山脉，在现代文明冲擊下，依然恪守着传统的“祭祀、生育、死亡、播种、收割”，一代代轮回的人们的审视，已经具有了向深度与高度进军的意识。
程川的名字里，有一个“川”字，我一直认为，冥冥之中，是命运将他从陕西引向了四川。而他在异乡对于故乡的书写，因为这样神秘命运的指引，便有了“使者”的肃穆，也有了“信徒”的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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