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热爱”与日常的光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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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约翰·霍兰德曾经区分过两种诗:关于日常的诗和属于日常的诗。简而言之,前者处理从日常经验中得到的主题和素材,成为一种时事报道或流行文学;而后者以比喻修辞的形式来连接,协调人的行为与自然法则,目的在于让两者共同转化出新的形态,这一过程同时是诗的主体和对象——真正杰出的诗歌以这种方式构造日常生活,成为其中诗性的部分,实现诗与日常的一体。我觉得,如果不把这种区分绝对化,那么在具体的写作里,前者往往有机会发展成后者,这两种诗歌形态间的飞跃可以是一首诗走向成功的变形记。属于日常的诗,它有能力暂时伪装成一种关于日常的记录,也不排斥道德教诲或政治抗议,但能将这一切变成在新的诗歌场景中不断展开的维度,使其获得更强的语言磁力。
  真正的区别在于,作者是否在“关于日常”的领域里止步,并用一张道德寓意的信用卡跟主题的供应商进行仓促的结算——这样的诗最终会沦为一种程式化、习惯性的文学表态。属于日常的诗,会铺设邀请普通读者同行的俗套的台阶,但也会释放出指引我们积极定义生活、获得生命力的曲线——它用来工作的素材包括日常经验的边界与层次本身,它们成为想象力的变量之后,会造就一个丰富到极端的光谱,可以容纳截然不同的诗学方向和风格坐标。
  在这种诗里,相对于人们共享的日常观念的向心力与离心力同样重要,诗歌在深入中逃脱,呈现悖论性的运动。比如,拉金的很多诗被看作是一种日常诗歌,但事实上,它们也是很多种反日常的诗的集合。因为对现实的描绘,回忆中的伤感情调,追加的恶劣情绪,终结于对日常生活意义的断然否定。这些诗释放的消极与虚无感有一种不需要辩解的态度,适合那些不信拯救、但求解脱的心灵。这种做法经常让道德批评家感到恼怒,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读者因为读拉金的诗作而陷入绝望。因为它们跟聂鲁达的颂诗一样,用特殊的方式按摩了我们的神经,并抛出一些翻新语言的花样来愉悦读者。
  举个他诗里的例子,躺在床上說话的两个人发现,“变得越来越难的是/找到既真实又善意的/或者,既不是不真实,又不是没善意的话。”(《床上谈话》)交谈的人徒有亲密的距离,他们在善良的欺骗、恶意的真实、彻底的诅咒之间沉默了。这样的诗写出了让人沮丧的现实,但实现的手段却类似绕口令,它本身在放松读者的紧张情绪。
  在聂鲁达后期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另一种写法:日常生活被恰如其分地,以一种放松的姿态重新神秘化了,这种神秘的核心是大写的肯定,包含了善和同情。比如,他笔下的洋葱——
  清澈如一颗行星,
  注定
  要闪光,
  恒久的星座,
  水的圆玫瑰
  放在
  穷人的桌上。
  你不伤害,我们就哭了。
  ——《洋葱颂》
  这里有平视神秘的坦然,也有提升日常的浪漫,用华丽的比喻肯定了朴素的情感,像会演奏音乐的创可贴一样,抚慰了我们随时会有的伤痛。读这样的诗,我们反而会更理解拉金,他说了聂鲁达在这首诗背后替我们忍受的那些。在阅读优秀诗作的时候,我们不能以一种音乐去否定另一种,更有用的办法是让它们成为光谱上相异但又互衬的色彩。最近,读到青年诗人了小朱的作品,让我联想起很多位当代的汉语诗人对日常经验的不懈追求,他的写法处于一个跟很多诗人邻近而不同的诗歌区间,在接壤之处并不紧张地排斥或者有意地掩饰,语调也常在奇谲变幻中透着从容不迫。
  门外摇晃的小老儿,悠闲的卖部
  老板,拖着贴地的布鞋慢腾腾吃
  蘸水的糖葫芦,无邪的皱纹……
  ——《酒店》
  从这个貌似寻常的开篇,可以看出作者已经发展成型的一些技艺。“门外摇晃的小老儿”制造了一种时间上的幻觉,因为“小老儿”略显古代白话的风味,让眼前摇晃的人物似乎在向绣像小说里的形象滑动并重合。“悠闲的卖部”在换行之前,“卖部”是“迈步”的谐音,所以这句诗隐藏了一个摇晃的后续动作;而“卖部老板”是一个类似于拗体的手法,因为它省去“小卖部”里的“小”,把它留在“小老儿”摇晃的重影之中。
  “拖着贴地的布鞋慢腾腾吃”提示读者,这是一位对语言节奏有自己的决断力的诗人。他把“慢腾腾”一词挤在有点透不过气的句子里,这样做有前后张力上的考虑,也有可能是在追求整饬的视觉外观,总之我们得到的是一种异样的节奏。新的节奏不一定会发展成型,但它是一种有益的试探,对于一个新诗人的节奏感,读者往往要花比理解其诗句含义更长的时间来适应。
  《酒店》写的是一个小人物的传奇,他抽烟的时候,“可以吐出地图/灵妙的烟雾盘旋着如同中国。”也可以说,这是从空间的角度重新构造出的一个非凡普通人的形象,他的普通跟“中国”的大背景有点不成比例的感觉,唯有其中暗藏的“灵妙”可以解释。推进这首诗的核心力量,来自一个从片刻遐想里过滤出的严酷问题,“他的生活过完了吗?”那个悠闲的普通老人,随时可能变成历史;而与此同时,诗人也在自忖,“我的年龄就要碎了”。日常中对历史的想象、惊醒迷梦的年龄破碎之音,在交织出的压力之中,迸发出这样轻快的诗句:
  你就要开始鼓掌想拍手称快活
  你就要让脚步慢下来登上天桥
  “就要”所传达的近在眼前的希望,在快慢对位的诗句里走向“天桥”:一个既凡俗又暗示超越性的词,它带有几分旧时代的气息,也给年轻说唱者的抒情染上民俗的色彩。这种诗让人想起柏桦近几年的写作,因为它们都试图在过往的文化形态里想象一种日常性。柏桦的版本是他的“逸乐”和神仙眷侣,刻画的笔法与他早期的诗一样,充满紧张感和迫切性。他笔下的人物仿佛来自卷轴画,在现代人的梦想破灭之前,就已经毁灭。如果说柏桦早期的作品有明显的自毁冲动,那么他现在的作品经常做的是让历史翻新之后再去自毁,这最适合他挽歌式的凄厉风格。了小朱的写法经常会省略历史的注解,也很少像柏桦那样以暴力的修辞展示暴力,用他的诗歌语言来说,他的历史想象是“默僧化缘”——沉默而无名的人如何维系生命,并在因缘中短暂驻留。即使是一位所谓的“主人”,也不过是果壳中的帝王,与他的宠物并无本质区别:   主人最熟悉的仍是睡眠,四方来风
  他不必管,他有能足够淘气的权力
  他怀揣寡人的思想,他厌倦了美人
  要完美的小把戏,蹴鞠与酒池奇花
  ——《圣宠学》
  在了小朱写的更成功的诗里,他设计了自己的飞行术,或曰《飞行浅论》。我们在读臧棣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些线条清晰的动态冥想,表现为低空的,日常生活中想象力的试飞,回旋与降落。比如,“你不必隐瞒即使是在厨房里/你也是一个天文爱好者/那些西红柿是沿海王星轨道下到锅里的。”(《反自传》)了小朱有时也会采取这种升降自如的写法,融合抽象的玄思与日常的操作。比如,诗人在一首写飞行员训练的诗里,向在物理世界里假扮上帝的牛顿说话:
  ……喂,牛顿
  你乃低速世界的制律者,我是粒低低的
  尘埃,做着苹果的发声练习,积攒纯水
  成为默默的体验者,高度是真正追求的
  安全密码。但一切都有前提,这是你要
  真正明白的前提,翼舵诸种就是高度的
  前提,它们也有更前的前提……
  ——《飛行浅论》
  “更前的前提”是飞行者偶然的存在,偶发的自省。在另一首诗里,“千二百英尺仍看不到备跑的要道,就这样脱离了。”(《云中行的诱惑术》)在这种情境下,诗人仍在调侃自己回忆中暧昧不明的诱惑,而高空云雾带来的领悟,是平地的生活恍如睡梦,但他无法与之争斗,因为——
  不是斗奇的种,就不争
  云中观云更贴切,忘了这些琐碎的你我他
  稳定悬浮模糊白灰絮状清淡成团虚胖唯我
  动即静,在沉睡中依旧。
  那些高飞的鸟被惊走了而不觉
  越过了信号塔而不觉
  湖面上波光粼粼,相思不觉
  梦中老子曰:故莫能与之争
  关于那一切你做出了努力,蔑视别人的期待吧
  ——《云中行的诱惑术》
  如这段诗所示,了小朱的诗在修辞上有自己雕琢刻镂的方式,偶尔略显奇怪,但并没有发展成怪癖,那种故意迎合少数人的怪癖。一位年轻的诗人突出,强化,放大自己风格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走极端。在了小朱的诗里,“不争”可以理解为不比赛走极端,或者不走别人期待的极端,这是一种有诗歌抱负的表现。读他的诗,常可以看到创造力低调的煨烤,让物象与心理,技艺与命运融汇成型,塑造出一个诗中相当顽强,而且有趣的自我——
  匠人的几何学亦即匠人的心理学
  纺锤半径,窖藏好水,都是我,我……
  ——《苦行》
  他是诗的对象,他也从诗里向外看;这位匠人营造的内心生活和他的建筑手法是同源的,而且互为表里。在繁复的地方,读者虽然需要费心领会,但却不易厌倦。在恬淡的时刻,似乎是生活之诗为我们偷来了某一天的下午:
  一朵不翼的云,下午
  她给我印了首童话诗
  他给我冷风中加了油
  斯蒂芬妮向我称赞亚历克斯
  是呢,他们如此热爱着彼此
  ——《斯蒂芬妮与亚历克斯》
  “一朵不翼的云,下午”有一种拉金式的音色,有压缩带来的速度,也有隐藏了飞行的悠然。女性角色带来了童话诗里有点柔弱的浪漫,与之结合的是在冷风中加强的能量。然后,诗人用亲密的语调转述着称赞,肯定着热爱,仿佛有絮絮而谈的声音在继续。如果说这是属于日常的诗,这样的表述仍显得宽泛,这是在日常的光谱上,让不同的色彩互相渗透,“彼此热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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