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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长生的手刚接触门环,门吱呀地开了道缝,原来里面没有上闩。他想,叶老板一家起床比他还要早。他把头伸进门内,突然蹦过来一只小狗。小狗凶巴巴地朝他吠叫。他仔细一看,就是自己送过来那只。狗才两个月大小,刚送来时,瘦弱得像只老鼠,在叶老板一家细心照料下,越发健壮活泼可爱了。他把食指竖在唇边低低吹了句口哨,狗立即停止吠叫,摇着尾巴挤出门外,在他脚边亲热地嗅来嗅去。尽管好些时日没见到这狗,看来狗依然记着他,或许感恩他呢,要不,它仍然可能是只流浪无家可归的野狗。狗是在建筑工地附近草地发现的。当时他在工地高处干活,他看到它时正在蠕动,黑糊糊的一团,他分辨不出是啥活物,开始以为是只野兔。在那个靠近山林的偏僻地方,常有野兔出没。他以为美味上门,羡慕得涎水都有了,趁着歇息的空档,叫上福生,两人绕过围墙,穿过乱石岗,越过灌木丛,蹑手蹑脚地扑去。发现这狗时,它身边还有两只死去多时的小狗。他和福旺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母狗。他想,肯定是窝野狗,母狗说不定离开这个世界了。于是,他把狗抱了回来。
长生是来要工钱的。叶老板欠着他俩十天的工钱。现在他们很需要钱,他们很久没事可做,眼看就要身无分文。他是第几次来找叶老板,不记得了。他来时仅见到叶老板一次,但没有要到工钱。他每次来,总看到叶老板的父亲。叶老板的父亲八十多岁了,行动非常不便,常常坐在院子里发愣。老人看到他,总要热情地招呼他。老人的话很多,拉着他没完没了,可能寂寞得太久,难得有人来一趟。老人的举动,让长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两年前过世了。要是父亲活着,他可能还不会来深圳打工。父亲是个和尚,在乡下做些死了人诵经拜忏的事。按过去说法,父亲不算真正的和尚。过去的和尚住在寺院,是吃斋的,从不娶亲,时代变了,和尚的观念似乎也在改变。父亲是个文化人,要不怎能识文断字?经书上都是文言文,而且多是繁体字。父亲声音清晰,诵经头头是道。父亲诵经时,旁人觉得是一种享受。父亲在邻近很有名气。父亲从没出门打工,但以此赚的钱足够养活全家。长生可能受到父亲的影响,从小就对吹吹打打特别敏感。学生时代,他时常伸直食指在桌面敲出极富节奏的鼓点,甚至课堂里,老师津津有味地讲课,他却在桌子里面小声击鼓。还有,他能吹唢呐,能拉二胡,能把莲花落敲打得有板有眼。但父亲不带他干这种类似行当。父亲认为他年轻,嗓音不好,当不得和尚。父亲眼里的和尚口齿清晰,声音爽朗,像模像样才行。长生傻乎乎的,说话还有些结巴。有一回,长生在山上砍柴时跌了一跤,把嘴巴豁破,以至说话带风,变得更像结巴了。父亲后来带他出门做事,只在诵经时让他在旁边做一个吹打的配角,诵经绝不让他插手。
父亲要了福旺做徒弟。福旺有天赋,是个可以栽培的人。可福旺的文化低,对经书上的繁体字还没认识一半,父亲患脑溢血突然死了。所以说,福旺还没学到手,两人合伙也做不来和尚诵经的事,再加上他俩年轻,年轻了就没人请。千万别小看这种行当,在乡下要求还是蛮高的。乡下人多少都懂一点。于是他们就闲下来,过段时候,只得出门打工。
由于初来乍到,进厂的工作不好找,但乡下人有力气,他们找工多次无果后,决定打临工。出门前,长生娘反复叮嘱福旺,好好照顾长生,就像对待自己亲兄弟一样。长生娘知道长生没有多大出息,之所以放心他出门,因为有福旺的照顾。
二
长生并不失望,这次总算见到了叶老板。叶老板看起来是个大忙人。叶老板有自己的小厂,有小车,也有另一栋新楼。他早就听说,叶老板是个倒插门女婿,这座旧四合院,就是女方家的老屋。叶老板把父亲从老家接来在这里养老,平时很少回来住。长生找不到叶老板的新楼,也不知道他的厂房在哪里,只知道来这里找他。今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或许能碰到叶老板,把工钱要回来。福旺也来过几次,都是同样结果,后来只让长生一个人来。福旺把工钱数目都反复跟他讲过。这是他俩前个月帮他砸墙的工钱。叶老板这座旧院虽然不怎么回来居住,还是请他俩把里面部分旧墙砸掉,重新装修更换新的。他们干的是砸墙的苦力,砸完墙,把砖头灰尘等垃圾清理出去,就是等另一批人来干粉刷装饰一类的细致活。这种活他们干不来。记得他们干完后,还清理出一些废电线,旧钢筋。当他们正准备把这些搬出门口,被叶老板阻止了。叶老板说,这是可以卖钱的东西,扔掉可惜了。叶老板吩咐他俩把这些堆在院子角落。福旺的意思把这些废旧品拿去卖了,也值几百块钱。叶老板这样一吩咐,他们只得作罢。堆在墙角的废旧品,叶老板一直没有处理,长生每次来,都要偷偷瞄上几眼。当初长生要把狗送给叶老板,福旺由此还跟他争执。福旺说叶老板如何小气,别把狗送他。长生的意思是只送叶老板父亲,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何况他院内的狗那时被人打死了。
长生避开狗的纠缠,径直走向叶老板。叶老板可能不认得他了,脸面有些疑惑。长生并不介意。长生说,叶老板,我来要工钱的!叶老板朝他看了一眼,没有搭理。长生又重复了一次。叶老板才缓过神来,脸上的肌肉极不自然,好一阵才没好气地说,大清早的,来要啥钱?长生说,叶老板,你欠我们工钱很久了。叶老板说,没钱,人都死了!长生耳背,连声催要工钱。叶老板这回生气了,朝他说,老人刚辞世,你来添啥乱子?长生这回听清了,难怪没看到老人,原来刚刚过世,这种情况在乡下是不能要账的。长生连声说对不起,又说了句叶老板节哀顺变,连忙退向门口。长生嘴唇虽然豁破了,只要说得慢一些,还是说得清晰。长生退到门外,小狗还跟着来蹭。叶老板跑过来飞起一脚,把狗踢进门去。狗惨叫几声,晕头晕脑地窜进屋里去了。随后,叶老板把门一碰,发出很大响声。长生听得身后像响了个霹雳,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两下。
长生暗里一喜,心想好事来了,有事可做了,这样又要赚一大笔,赚他叶老板的钱。长生急急地走,他得赶紧回去告诉福旺。福旺就在前面等他。
福旺看到长生,知道他又是徒劳无功,脸色就有些难看。长生说,兄弟,有戏!福旺问,啥戏?钱要回来了?长生说,没有。福旺问,叶老板不在?长生说叶老板在。福旺一个拳头擂在长生胸膛,说,既然在,你就不能要回工钱?福旺还想去叶老板家。长生忙拉着他说,叶老板父亲刚死,不好问工钱!
往回走的路上,两人商量着为叶老板父亲哭灵一事,而且决定了,这次更要耍出个特别花样,感动叶老板,让他大出血,这样赚他一笔,吃饭就不发愁不成问题了。上次叶老板死了一条狗,不是把哭灵搞得非常隆重?不是也请了他们吗?
三
那一次,叶老板家的狗在门口被人活活打死。当时只有叶老板的父亲在家,当他赶紧来看,但老人家眼花,看得不太分明,只看到那人快速溜走的背影。老人家一说,叶老板就猜到是谁了,是自己厂里一个员工。这名员工因有急事回去,向他辞工,可他不结算工资。叶老板不给工资,员工向他要,找过多次,问过多次,才盯梢到这里来了。可叶老板却吆喝着狗追咬他出去,在逃路当中,被狗扯破裤子,撕出一块血淋淋的皮肉。这个员工可能记恨了,几天后又来到这里,用石块把狗活活砸死。叶老板由此还报了警。这名员工抓获后,供认无讳。叶老板气愤异常,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叶老板还想搞一个狗丧事仪式。叶老板的意思是,打狗欺主,邻近都知道了,面子搁哪儿都不自在。
福旺那天来向叶老板要工钱,恰好碰到了,听说叶老板说要为狗搞个丧事仪式。福旺立即说自己能行,在家里就当过和尚。叶老板说,和尚诵经,超度不必了,但要哭灵,哭得悲哀一点,只要能感动人,让周围的人都知道就好。福旺说自己也行,为了让叶老板相信,现场表演了一番。福旺在家乡见过那些特意请来哭灵的人,知道都是女人假惺惺的表演。福旺想起家乡女人的哭灵,加上好记性,加上好嗓音,把哭灵的模样都使出来,还像那么回事。叶老板连声叫好,接着就提出守灵,为狗守灵,三天三夜,一天两百块,干不干?福旺不情愿,想,哭灵可以,守灵就不必了,守灵只是孝子才有的事,接着叶老板把价钱翻了一番,福旺就有些心动,才痛快答应了。
长生知道后,说也要同去。福旺是个自私的人,眼看到手的钱只想一人独占。福旺不让长生去。长生就跟他争执。长生的声音很大,许多工友都来瞧热闹,知道原委后,都觉得好笑,说这世界上什么事都有,还好意思吵闹?后来两个不闹了,一同说好,说守灵归长生,哭灵归福旺。在深圳,死了人时兴火葬,不哭灵了,孝子贤孙好像也不怎的哭丧。福旺是知道的。让他一个人去丢人现眼,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子,长生同去了,有一个相陪,丢面子是两个人的事了。福旺要长生敲打,他知道叶老板不可能提供敲打响器。长生出门时带了一副莲花落,这在深圳可能还是稀罕物。莲花落是用线绳串在一起的两块竹板,敲打时手掌穿在中间,能晃动出清脆的声音,使起来非常方便。福旺还有一种意思,这样把自己宣传出去,说不定今后本地人死了,或许还会请他。福旺看到,这里火葬结束,亲人迎接骨灰盒时,还是请人敲打,做些法事的,走在前面领路的奇装异服的男子,往往拿着铃铛叮当地摇晃,口里念念有词。他不知道这里叫和尚还是叫法师,就不太清楚了。福旺想,家乡对丧葬仪式非常讲究,他还没有学会,或许能在这里糊弄一下本地人。
狗的丧葬仪式上,叶老板看到他们有两人出场,想把事情再搞得特别一点,就提出披麻戴孝。叶老板还拿出套素衣素服。福旺不肯,长生却自告奋勇披在身上。这样,长生既打莲花落又披麻戴孝,成了个不伦不类的狗孝子。这真是一场滑稽的闹剧表演,吸引邻近许多人,都围在叶老板门口看热闹。叶老板虽然花了钱,一点都不心痛,倒觉得气派,有排场,在众人面前挣了面子,自觉脸上光彩多了。
那回的钱是到手了,当福旺问砸墙的工钱,叶老板却说,那是另一码事。意味着这事以后再说。
那只从草地捡回的小狗就这样送给叶老板的。长生觉得叶老板把狗的丧事工钱一分不差地给了,他还是个守信用的人。何况一只小狗养在工棚里没啥用处,两人要是出门做工,就没人照顾。福旺想起叶老板那次装修完后的废品都舍不得给他们,心里有些不肯,虽然与长生争吵过,但最终还是由了他。
狗葬到了附近山上,还是长生装进木盒子扛着去的。狗坟也是长生挖的,按着叶老板特意选的地方挖的。可夜里狗坟就被人刨开,狗不见了,肯定被人拿去当了美餐。叶老板知道后,又是气愤。长生去要工钱碰到他的那回,叶老板不肯给,胡说是他们干的。福旺知道叶老板在耍赖,不想给钱了。福旺心里没鬼,觉得只有理直气壮地去要,等于向他表明,刨狗坟不关他俩的事,不去的话,就当默认了,但去过多次却碰不到叶老板本人。
四
现在,叶老板父亲死了,肯定会把丧事搞得更加隆重,对待狗如此,何况是自己亲生父亲!他由此肯定会出更高价钱。虽说深圳实行火葬,但必要的热闹还是可以要的,如果叶老板把这都省了,说明他父亲在他眼里连狗都不如,人家背后啥话都会说的。
两人商量了,这回定要狠狠赚他一笔,想起那次狗的丧事,他俩可是出尽风头,虽说丢了面子,但这算什么?这跟家乡丧事特意请来哭灵的女人差不多,虽然事后受到工友的嘲笑和调侃,但他们从没放到心里去。他俩决定,这回不要叶老板邀请,主动上门去。
这时,一个工头来叫他们做五天的临工。工头是福旺的朋友,见他们好久没做事,好心来叫。福旺眼珠一转,暗里对他说,长生去可以了,我还有事。有啥事福旺就不说了。工头说,两个都去,正缺人手。福旺说,还是让长生去!工头说也行,再找别人就是。
长生不愿意去。长生想参加叶老板父亲的丧事,心想,这种轻松钱不赚,干那种苦力活受罪,反正要几天,收入不比做苦力少,上回用了三天三夜,这回不止三天了。长生拒绝了福旺。福旺说,我去可以了,你不会哭灵,你要是会哭灵你去好了。心里却说,你有事可做,如果没事一同去当然可以。见长生不肯,福旺就有些生气,就恶言恶语地咒骂他。长生这回说,你这势利眼,我爹当初算看走了眼,我娘的吩咐算是瞎说了。福旺说,我一个人去,忙完后再来工地。长生说,要去两个同去,忙完后同去工地。福旺说,你不去工地,以后我们都去不了,工头肯定都叫了别人。长生说,管不得那么多了。长生还揪住福旺的衣领,几乎在威胁他。福旺说,我替你找到事做了。长生说,也得让我去!福旺说,你放手。长生说,我不放手,除非答应我去!长生还一个巴掌清脆地打在福旺的脸上。福旺只觉得麻辣辣地痛。这样闹将起来,许多工友都来了。工友们边劝边问,都觉得好笑。后来福旺妥协了。福旺妥协,是不想让大伙看到他自私阴暗的一面,人家背后啥议论都有。长生见达到了目的,就说,兄弟,这回我仍然披麻戴孝,仍然敲打莲花落,你呢,仍然哭灵,钱的事,你可以少给我一些。
五
叶老板的院门此时正开着。叶老板站在院里,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进门,长生还戴着一块白布,心里一惊,忙问,有事吗?福旺朝叶老板深深鞠了一躬,说,叶老板您要节哀!这时,长生的莲花落敲起来。叶老板大惊,问,你们想干什么?长生接着鞠了一躬,鹦鹉学舌地跟着说,叶老板您要节哀!叶老板愤怒地问,谁死了?你娘才死了!福旺说,您的老人家不是刚刚仙逝?我们来给他吊孝!叶老板怒吼着说,莫名其妙!
说话间,叶老板父亲从屋里慢慢踱步出来,脸上笑容可掬的。他说,我没死,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阎王爷把我赶了回来。两人目瞪口呆,原来老人家没死。老人笑着解释说,我假死一会就醒过来了……
叶老板挥手让他们滚。老人却说,年轻人,谢谢你们这番好心。叶老板见他们还愣在那里不动,喝叫小狗行凶。小狗不听他的,却在长生脚边亲热地嗅来嗅去。叶老板赶过来一脚,把狗踢去一边。福旺觉得很不好意思,说了声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情况,接着又问,叶老板,我们上次的工钱呢?叶老板不耐烦地说,以后别来要了,这像什么话?
两人灰溜溜地来到门外,叶老板还在里面大吼大叫的骂人,显然余怒未尽。
福旺对长生说,我们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工钱要不回了。长生把头上白布摘下来,说,我们都不该来。福旺说,你要是再来瞧瞧情况就好了。长生说,不怪谁,工钱得想办法要。福旺说,如何能要回来?长生说,咱们就不能偷?福旺脸上有了笑意,说,那可是犯法的事。长生说,偷他的旧铜线废钢筋抵我们工钱,算不算犯法?福旺说好是好,就是没法子进去。长生说,我们晚上去,我翻墙进去,把门打开,偷他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福旺说,行!福旺又说,工地去不成,咱们可亏大了。福旺又问,可他院里有狗?长生说不怕,狗跟我熟悉,吹声口哨,它就知道是我,它可是我送去的。福旺说,就看你的了。福旺最后兴奋得把脚边一颗石子蓦然踢得不见了踪影。
晚上,长生翻墙进去后,那只小狗仅吠叫了一声,后来不再吠叫。两人毕竟第一次行窃,心里还是紧张,长生又是个急躁的人,慌乱中手里的钢筋不幸碰撞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一下,屋里的灯瞬间亮了,里面在问,谁?显然是叶老板。长生见他穿着条裤衩拉开房门,突然而来的灯光剌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叶老板又问,谁?长生自然不敢吭声,吓得扔掉手里的东西,拉着福旺赶紧跑出去。这回钢筋正碰撞铁门,响声更大。叶老板苏醒似的大声呼喊,来人啦,抓贼啊抓贼——叶老板声音格外大,打破了寂静的夜色,传出老远,附近住户里的灯先后刷刷地亮起来。
很多人跑出门外,一时间,抓贼的呼喊此起彼伏,充满了整条巷子,治安队的摩托车出现了,警灯闪烁而来。两人吓得直抱怨爹娘少生了条腿,跑得比风还快。眼看人越来越多,警灯的闪烁越来越近。
长生猛然发觉旁边有丛茂密的杂草。他赶紧把福旺推了一把。福旺立时跌进草丛。长生说,你藏进里面去。福旺说,兄弟,要死一块死,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福旺还想挣扎着爬上来,长生又是把他一推,这才不再动弹。长生说,你在里面,人家看不到的,我一个人跑,把人引开,要不你我都死定了,我们是兄弟呀。长生刚窜出半步,猛然记起什么,顿了一顿,低声说,兄弟,要是我死了,要是我进去了,千万别让我娘知道……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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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的手刚接触门环,门吱呀地开了道缝,原来里面没有上闩。他想,叶老板一家起床比他还要早。他把头伸进门内,突然蹦过来一只小狗。小狗凶巴巴地朝他吠叫。他仔细一看,就是自己送过来那只。狗才两个月大小,刚送来时,瘦弱得像只老鼠,在叶老板一家细心照料下,越发健壮活泼可爱了。他把食指竖在唇边低低吹了句口哨,狗立即停止吠叫,摇着尾巴挤出门外,在他脚边亲热地嗅来嗅去。尽管好些时日没见到这狗,看来狗依然记着他,或许感恩他呢,要不,它仍然可能是只流浪无家可归的野狗。狗是在建筑工地附近草地发现的。当时他在工地高处干活,他看到它时正在蠕动,黑糊糊的一团,他分辨不出是啥活物,开始以为是只野兔。在那个靠近山林的偏僻地方,常有野兔出没。他以为美味上门,羡慕得涎水都有了,趁着歇息的空档,叫上福生,两人绕过围墙,穿过乱石岗,越过灌木丛,蹑手蹑脚地扑去。发现这狗时,它身边还有两只死去多时的小狗。他和福旺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母狗。他想,肯定是窝野狗,母狗说不定离开这个世界了。于是,他把狗抱了回来。
长生是来要工钱的。叶老板欠着他俩十天的工钱。现在他们很需要钱,他们很久没事可做,眼看就要身无分文。他是第几次来找叶老板,不记得了。他来时仅见到叶老板一次,但没有要到工钱。他每次来,总看到叶老板的父亲。叶老板的父亲八十多岁了,行动非常不便,常常坐在院子里发愣。老人看到他,总要热情地招呼他。老人的话很多,拉着他没完没了,可能寂寞得太久,难得有人来一趟。老人的举动,让长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两年前过世了。要是父亲活着,他可能还不会来深圳打工。父亲是个和尚,在乡下做些死了人诵经拜忏的事。按过去说法,父亲不算真正的和尚。过去的和尚住在寺院,是吃斋的,从不娶亲,时代变了,和尚的观念似乎也在改变。父亲是个文化人,要不怎能识文断字?经书上都是文言文,而且多是繁体字。父亲声音清晰,诵经头头是道。父亲诵经时,旁人觉得是一种享受。父亲在邻近很有名气。父亲从没出门打工,但以此赚的钱足够养活全家。长生可能受到父亲的影响,从小就对吹吹打打特别敏感。学生时代,他时常伸直食指在桌面敲出极富节奏的鼓点,甚至课堂里,老师津津有味地讲课,他却在桌子里面小声击鼓。还有,他能吹唢呐,能拉二胡,能把莲花落敲打得有板有眼。但父亲不带他干这种类似行当。父亲认为他年轻,嗓音不好,当不得和尚。父亲眼里的和尚口齿清晰,声音爽朗,像模像样才行。长生傻乎乎的,说话还有些结巴。有一回,长生在山上砍柴时跌了一跤,把嘴巴豁破,以至说话带风,变得更像结巴了。父亲后来带他出门做事,只在诵经时让他在旁边做一个吹打的配角,诵经绝不让他插手。
父亲要了福旺做徒弟。福旺有天赋,是个可以栽培的人。可福旺的文化低,对经书上的繁体字还没认识一半,父亲患脑溢血突然死了。所以说,福旺还没学到手,两人合伙也做不来和尚诵经的事,再加上他俩年轻,年轻了就没人请。千万别小看这种行当,在乡下要求还是蛮高的。乡下人多少都懂一点。于是他们就闲下来,过段时候,只得出门打工。
由于初来乍到,进厂的工作不好找,但乡下人有力气,他们找工多次无果后,决定打临工。出门前,长生娘反复叮嘱福旺,好好照顾长生,就像对待自己亲兄弟一样。长生娘知道长生没有多大出息,之所以放心他出门,因为有福旺的照顾。
二
长生并不失望,这次总算见到了叶老板。叶老板看起来是个大忙人。叶老板有自己的小厂,有小车,也有另一栋新楼。他早就听说,叶老板是个倒插门女婿,这座旧四合院,就是女方家的老屋。叶老板把父亲从老家接来在这里养老,平时很少回来住。长生找不到叶老板的新楼,也不知道他的厂房在哪里,只知道来这里找他。今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或许能碰到叶老板,把工钱要回来。福旺也来过几次,都是同样结果,后来只让长生一个人来。福旺把工钱数目都反复跟他讲过。这是他俩前个月帮他砸墙的工钱。叶老板这座旧院虽然不怎么回来居住,还是请他俩把里面部分旧墙砸掉,重新装修更换新的。他们干的是砸墙的苦力,砸完墙,把砖头灰尘等垃圾清理出去,就是等另一批人来干粉刷装饰一类的细致活。这种活他们干不来。记得他们干完后,还清理出一些废电线,旧钢筋。当他们正准备把这些搬出门口,被叶老板阻止了。叶老板说,这是可以卖钱的东西,扔掉可惜了。叶老板吩咐他俩把这些堆在院子角落。福旺的意思把这些废旧品拿去卖了,也值几百块钱。叶老板这样一吩咐,他们只得作罢。堆在墙角的废旧品,叶老板一直没有处理,长生每次来,都要偷偷瞄上几眼。当初长生要把狗送给叶老板,福旺由此还跟他争执。福旺说叶老板如何小气,别把狗送他。长生的意思是只送叶老板父亲,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何况他院内的狗那时被人打死了。
长生避开狗的纠缠,径直走向叶老板。叶老板可能不认得他了,脸面有些疑惑。长生并不介意。长生说,叶老板,我来要工钱的!叶老板朝他看了一眼,没有搭理。长生又重复了一次。叶老板才缓过神来,脸上的肌肉极不自然,好一阵才没好气地说,大清早的,来要啥钱?长生说,叶老板,你欠我们工钱很久了。叶老板说,没钱,人都死了!长生耳背,连声催要工钱。叶老板这回生气了,朝他说,老人刚辞世,你来添啥乱子?长生这回听清了,难怪没看到老人,原来刚刚过世,这种情况在乡下是不能要账的。长生连声说对不起,又说了句叶老板节哀顺变,连忙退向门口。长生嘴唇虽然豁破了,只要说得慢一些,还是说得清晰。长生退到门外,小狗还跟着来蹭。叶老板跑过来飞起一脚,把狗踢进门去。狗惨叫几声,晕头晕脑地窜进屋里去了。随后,叶老板把门一碰,发出很大响声。长生听得身后像响了个霹雳,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两下。
长生暗里一喜,心想好事来了,有事可做了,这样又要赚一大笔,赚他叶老板的钱。长生急急地走,他得赶紧回去告诉福旺。福旺就在前面等他。
福旺看到长生,知道他又是徒劳无功,脸色就有些难看。长生说,兄弟,有戏!福旺问,啥戏?钱要回来了?长生说,没有。福旺问,叶老板不在?长生说叶老板在。福旺一个拳头擂在长生胸膛,说,既然在,你就不能要回工钱?福旺还想去叶老板家。长生忙拉着他说,叶老板父亲刚死,不好问工钱!
往回走的路上,两人商量着为叶老板父亲哭灵一事,而且决定了,这次更要耍出个特别花样,感动叶老板,让他大出血,这样赚他一笔,吃饭就不发愁不成问题了。上次叶老板死了一条狗,不是把哭灵搞得非常隆重?不是也请了他们吗?
三
那一次,叶老板家的狗在门口被人活活打死。当时只有叶老板的父亲在家,当他赶紧来看,但老人家眼花,看得不太分明,只看到那人快速溜走的背影。老人家一说,叶老板就猜到是谁了,是自己厂里一个员工。这名员工因有急事回去,向他辞工,可他不结算工资。叶老板不给工资,员工向他要,找过多次,问过多次,才盯梢到这里来了。可叶老板却吆喝着狗追咬他出去,在逃路当中,被狗扯破裤子,撕出一块血淋淋的皮肉。这个员工可能记恨了,几天后又来到这里,用石块把狗活活砸死。叶老板由此还报了警。这名员工抓获后,供认无讳。叶老板气愤异常,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叶老板还想搞一个狗丧事仪式。叶老板的意思是,打狗欺主,邻近都知道了,面子搁哪儿都不自在。
福旺那天来向叶老板要工钱,恰好碰到了,听说叶老板说要为狗搞个丧事仪式。福旺立即说自己能行,在家里就当过和尚。叶老板说,和尚诵经,超度不必了,但要哭灵,哭得悲哀一点,只要能感动人,让周围的人都知道就好。福旺说自己也行,为了让叶老板相信,现场表演了一番。福旺在家乡见过那些特意请来哭灵的人,知道都是女人假惺惺的表演。福旺想起家乡女人的哭灵,加上好记性,加上好嗓音,把哭灵的模样都使出来,还像那么回事。叶老板连声叫好,接着就提出守灵,为狗守灵,三天三夜,一天两百块,干不干?福旺不情愿,想,哭灵可以,守灵就不必了,守灵只是孝子才有的事,接着叶老板把价钱翻了一番,福旺就有些心动,才痛快答应了。
长生知道后,说也要同去。福旺是个自私的人,眼看到手的钱只想一人独占。福旺不让长生去。长生就跟他争执。长生的声音很大,许多工友都来瞧热闹,知道原委后,都觉得好笑,说这世界上什么事都有,还好意思吵闹?后来两个不闹了,一同说好,说守灵归长生,哭灵归福旺。在深圳,死了人时兴火葬,不哭灵了,孝子贤孙好像也不怎的哭丧。福旺是知道的。让他一个人去丢人现眼,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子,长生同去了,有一个相陪,丢面子是两个人的事了。福旺要长生敲打,他知道叶老板不可能提供敲打响器。长生出门时带了一副莲花落,这在深圳可能还是稀罕物。莲花落是用线绳串在一起的两块竹板,敲打时手掌穿在中间,能晃动出清脆的声音,使起来非常方便。福旺还有一种意思,这样把自己宣传出去,说不定今后本地人死了,或许还会请他。福旺看到,这里火葬结束,亲人迎接骨灰盒时,还是请人敲打,做些法事的,走在前面领路的奇装异服的男子,往往拿着铃铛叮当地摇晃,口里念念有词。他不知道这里叫和尚还是叫法师,就不太清楚了。福旺想,家乡对丧葬仪式非常讲究,他还没有学会,或许能在这里糊弄一下本地人。
狗的丧葬仪式上,叶老板看到他们有两人出场,想把事情再搞得特别一点,就提出披麻戴孝。叶老板还拿出套素衣素服。福旺不肯,长生却自告奋勇披在身上。这样,长生既打莲花落又披麻戴孝,成了个不伦不类的狗孝子。这真是一场滑稽的闹剧表演,吸引邻近许多人,都围在叶老板门口看热闹。叶老板虽然花了钱,一点都不心痛,倒觉得气派,有排场,在众人面前挣了面子,自觉脸上光彩多了。
那回的钱是到手了,当福旺问砸墙的工钱,叶老板却说,那是另一码事。意味着这事以后再说。
那只从草地捡回的小狗就这样送给叶老板的。长生觉得叶老板把狗的丧事工钱一分不差地给了,他还是个守信用的人。何况一只小狗养在工棚里没啥用处,两人要是出门做工,就没人照顾。福旺想起叶老板那次装修完后的废品都舍不得给他们,心里有些不肯,虽然与长生争吵过,但最终还是由了他。
狗葬到了附近山上,还是长生装进木盒子扛着去的。狗坟也是长生挖的,按着叶老板特意选的地方挖的。可夜里狗坟就被人刨开,狗不见了,肯定被人拿去当了美餐。叶老板知道后,又是气愤。长生去要工钱碰到他的那回,叶老板不肯给,胡说是他们干的。福旺知道叶老板在耍赖,不想给钱了。福旺心里没鬼,觉得只有理直气壮地去要,等于向他表明,刨狗坟不关他俩的事,不去的话,就当默认了,但去过多次却碰不到叶老板本人。
四
现在,叶老板父亲死了,肯定会把丧事搞得更加隆重,对待狗如此,何况是自己亲生父亲!他由此肯定会出更高价钱。虽说深圳实行火葬,但必要的热闹还是可以要的,如果叶老板把这都省了,说明他父亲在他眼里连狗都不如,人家背后啥话都会说的。
两人商量了,这回定要狠狠赚他一笔,想起那次狗的丧事,他俩可是出尽风头,虽说丢了面子,但这算什么?这跟家乡丧事特意请来哭灵的女人差不多,虽然事后受到工友的嘲笑和调侃,但他们从没放到心里去。他俩决定,这回不要叶老板邀请,主动上门去。
这时,一个工头来叫他们做五天的临工。工头是福旺的朋友,见他们好久没做事,好心来叫。福旺眼珠一转,暗里对他说,长生去可以了,我还有事。有啥事福旺就不说了。工头说,两个都去,正缺人手。福旺说,还是让长生去!工头说也行,再找别人就是。
长生不愿意去。长生想参加叶老板父亲的丧事,心想,这种轻松钱不赚,干那种苦力活受罪,反正要几天,收入不比做苦力少,上回用了三天三夜,这回不止三天了。长生拒绝了福旺。福旺说,我去可以了,你不会哭灵,你要是会哭灵你去好了。心里却说,你有事可做,如果没事一同去当然可以。见长生不肯,福旺就有些生气,就恶言恶语地咒骂他。长生这回说,你这势利眼,我爹当初算看走了眼,我娘的吩咐算是瞎说了。福旺说,我一个人去,忙完后再来工地。长生说,要去两个同去,忙完后同去工地。福旺说,你不去工地,以后我们都去不了,工头肯定都叫了别人。长生说,管不得那么多了。长生还揪住福旺的衣领,几乎在威胁他。福旺说,我替你找到事做了。长生说,也得让我去!福旺说,你放手。长生说,我不放手,除非答应我去!长生还一个巴掌清脆地打在福旺的脸上。福旺只觉得麻辣辣地痛。这样闹将起来,许多工友都来了。工友们边劝边问,都觉得好笑。后来福旺妥协了。福旺妥协,是不想让大伙看到他自私阴暗的一面,人家背后啥议论都有。长生见达到了目的,就说,兄弟,这回我仍然披麻戴孝,仍然敲打莲花落,你呢,仍然哭灵,钱的事,你可以少给我一些。
五
叶老板的院门此时正开着。叶老板站在院里,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进门,长生还戴着一块白布,心里一惊,忙问,有事吗?福旺朝叶老板深深鞠了一躬,说,叶老板您要节哀!这时,长生的莲花落敲起来。叶老板大惊,问,你们想干什么?长生接着鞠了一躬,鹦鹉学舌地跟着说,叶老板您要节哀!叶老板愤怒地问,谁死了?你娘才死了!福旺说,您的老人家不是刚刚仙逝?我们来给他吊孝!叶老板怒吼着说,莫名其妙!
说话间,叶老板父亲从屋里慢慢踱步出来,脸上笑容可掬的。他说,我没死,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阎王爷把我赶了回来。两人目瞪口呆,原来老人家没死。老人笑着解释说,我假死一会就醒过来了……
叶老板挥手让他们滚。老人却说,年轻人,谢谢你们这番好心。叶老板见他们还愣在那里不动,喝叫小狗行凶。小狗不听他的,却在长生脚边亲热地嗅来嗅去。叶老板赶过来一脚,把狗踢去一边。福旺觉得很不好意思,说了声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情况,接着又问,叶老板,我们上次的工钱呢?叶老板不耐烦地说,以后别来要了,这像什么话?
两人灰溜溜地来到门外,叶老板还在里面大吼大叫的骂人,显然余怒未尽。
福旺对长生说,我们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工钱要不回了。长生把头上白布摘下来,说,我们都不该来。福旺说,你要是再来瞧瞧情况就好了。长生说,不怪谁,工钱得想办法要。福旺说,如何能要回来?长生说,咱们就不能偷?福旺脸上有了笑意,说,那可是犯法的事。长生说,偷他的旧铜线废钢筋抵我们工钱,算不算犯法?福旺说好是好,就是没法子进去。长生说,我们晚上去,我翻墙进去,把门打开,偷他个神不知鬼不觉的。福旺说,行!福旺又说,工地去不成,咱们可亏大了。福旺又问,可他院里有狗?长生说不怕,狗跟我熟悉,吹声口哨,它就知道是我,它可是我送去的。福旺说,就看你的了。福旺最后兴奋得把脚边一颗石子蓦然踢得不见了踪影。
晚上,长生翻墙进去后,那只小狗仅吠叫了一声,后来不再吠叫。两人毕竟第一次行窃,心里还是紧张,长生又是个急躁的人,慌乱中手里的钢筋不幸碰撞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一下,屋里的灯瞬间亮了,里面在问,谁?显然是叶老板。长生见他穿着条裤衩拉开房门,突然而来的灯光剌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叶老板又问,谁?长生自然不敢吭声,吓得扔掉手里的东西,拉着福旺赶紧跑出去。这回钢筋正碰撞铁门,响声更大。叶老板苏醒似的大声呼喊,来人啦,抓贼啊抓贼——叶老板声音格外大,打破了寂静的夜色,传出老远,附近住户里的灯先后刷刷地亮起来。
很多人跑出门外,一时间,抓贼的呼喊此起彼伏,充满了整条巷子,治安队的摩托车出现了,警灯闪烁而来。两人吓得直抱怨爹娘少生了条腿,跑得比风还快。眼看人越来越多,警灯的闪烁越来越近。
长生猛然发觉旁边有丛茂密的杂草。他赶紧把福旺推了一把。福旺立时跌进草丛。长生说,你藏进里面去。福旺说,兄弟,要死一块死,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福旺还想挣扎着爬上来,长生又是把他一推,这才不再动弹。长生说,你在里面,人家看不到的,我一个人跑,把人引开,要不你我都死定了,我们是兄弟呀。长生刚窜出半步,猛然记起什么,顿了一顿,低声说,兄弟,要是我死了,要是我进去了,千万别让我娘知道……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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